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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重磅,美国人的治愈系? ——海格隆德谈宗教和资本主义
茉莉:一场大病之后正待康复的美国,需要一场新的“启蒙运动”。美国人是否能从瑞典学者海格隆德的新书《今生》里找到解毒剂?
2021年4月15日 茉莉 为FT中文网撰稿
在波罗的海岸边度过风雨如磐的童年,瑞典人马丁•海格隆德(Martin Hägglund)关心冰川融化等大自然的变化。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毕业后,他去美国求学深造,后在耶鲁大学教授比较文学。 一年一度从美国回瑞典北方度假,他发现自然景观和家庭关系都同样脆弱而短暂,因此思考有限的生命、以及人们获得永恒救赎的方式。他说:“我想写一本书,提供有关生死的基本哲学问题的新观点,同时也提供新的政治视野。” 《今生:世俗信仰与精神自由》(This Life: Secular Faith and Spiritual Freedom)于2019年在美国出版,立即成为美国最受关注的书籍之一。2020年秋天,我买了此书的瑞典文版本。作者说他最看重的是瑞典文版,曾自己参与翻译和修改。 然而我发现,尽管新书在美国产生巨大反响,但这位在英文世界里广受欢迎的哲学明星及其新书,在其家乡瑞典,虽也有不少评论与讨论,(我本人就在网上听了几场研讨会),却似乎没有引起美国那样大的轰动。 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今生》一书从对死亡的认识开始,同时挑战了宗教和资本主义,最后倡导的是“民主社会主义”。而在北欧,与作者理念接近、但仍在资本主义体系之下的“社会民主主义”,从理论到实践已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了。信奉“中道”(Lagom )的瑞典,也早已处理好宗教与世俗政权的关系,让“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了。 但是,对于正处于混乱瓶颈期、社会矛盾层出不穷的美国来说,这部哲学书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在特朗普时代,美国基督教福音派脱离了“公民宗教”领域,进入“基督教国家主义”思维,最终导致了国会山的暴乱。而美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致使社会贫富迅速分化,出现大量贫困人口,并由于基础物资的生产短缺,无法成功遏制新冠疫情的爆发。 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曾被视为文学领域“治愈系”的代表。一场大病之后正待康复的美国,需要一场新的“启蒙运动”。美国人是否能从海格隆德的新书《今生》里找到解毒剂,从而获得崭新的哲学视野和政治活力,用一个有力的社会替代方案以治愈自己?
一份将哲学、灵性和政治结合的套餐
人们寻找哲学,希望哲学使世界更加明智,希望能认识自己的生命意义。 即使不相信“世界末日”之说,我们也总是被现实警示:天空崩塌、冰川消融,瘟疫将淹没我们,海洋将覆盖我们的城市……我们看到美国国会山的狂热暴乱,看到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核心不再稳定。历史并未终结,西方民主体制也发生了危机。 海格隆德的哲学新著《今生》很接地气,将生存哲学与基本政治经济问题不同寻常地结合起来。他深度阐述了:我们如何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对自由民主的追求如何使我们超越宗教和资本主义?作者大胆地为世俗主义辩护,试图将世俗世界观与强大的政治联系起来。海格伦提出,要完全抛弃上帝,就是要成为民主社会主义者。 新书在美国和英国都取得了很大成功。他被英国《展望》杂志评选为全球50位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这是因为,被新自由主义理论伤害的英美,其左翼力量正在不断壮大。这本被认为有远见的新哲学,立即成为左派书籍中的一本《圣经》,作者被视为“美国新左派的指导明星”。 那些与《今生》一书共鸣的美国读者是一些什么人呢?他们在“黑人新生活”和桑德斯的运动中,在“绿色新政”的视野中,与那些“争取15美元时薪”的底层劳工站在一起。 《卫报》称这本书为“哲学,灵性和政治的全面而雄心勃勃的结合。”作为一部有远见的左派哲学著作,《今生》试图加深左派论述的哲学层面。作者广泛分析了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包括亚里斯多德、斯宾诺莎、克尔凯郭尔、黑格尔、马克思、马丁•路德•金、约翰•罗尔斯、弗里德里希•海耶克和托马斯•皮凯蒂。 立足于宗教,哲学,经济学和文学,海格隆德以固执的存在主义立场,分析人类基本的存在问题。他对社会进行了重估,将眼光聚焦于社会的根本转变,得出不平凡的结论:只有世俗信仰和民主社会主义,才能给有意义的人类生活“提供制度上的支持”。
永恒宗教不爱尘世,需要世俗信仰
如果不是美国国会暴乱现场展现的基督教旗帜与十字架,海格隆德的宗教批判可能不会引起我如此强烈的共鸣。 在2016年和2020年选举中,大部分美国白人基督教福音派选民投票给川普,他们相信神权威权政治比宪政民主要好,因此力图影响政治,企图让美国回归上帝。四年特朗普之乱,为上帝偶像的崩溃提供了一个范例。 在《今生》的第一部分中,作者研究了信仰永恒的社会道德后果。他认为,我们不应加深对永恒宗教的信仰,而应将世俗信仰献给我们唯一的人生。 为什么要用世俗信仰代替宗教信仰?海格隆德的逻辑是:如果你专注于永恒,那么参与并改变尘世就不那么重要了。那些相信自己的灵魂会永恒的宗教,会导致对世俗事件和他人命运的漠不关心。海格隆德写道:上帝“是完全不负责任的,因为他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约束。” 对于宗教的批判,海格隆德提出了有力的论据,说明宗教通过将终极问题转移到更高的层面,来阻止信徒面对自己的生活意义承担责任。如圣保罗的书信就告诫人们,要专心于天上的事物,而不要关注地上的事物,因为你将要死去,你的生命在上帝那里。 例如对环境的关心,海格伦德强调这是我们时代的关键问题。他认为,宗教信徒们因为只在乎来世会漠不关心。而世俗信仰的前提是:个人“在有限的生活中”的道德责任感和投入感。因此,只有出于世俗的信念,我们才可能真正关心气候危机。 海格隆德的论述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只有世俗才能得救,而宗教从定义上说是不爱这个世界的。但他也承认,很多宗教信徒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了意义,也致力于关心地球的命运。 瑞典基督教教会的大主教Antje Jackelén对《今生》一书发表评论说:虽然作者没有不尊重宗教,但此书缺乏神学深度。如果海格隆德能与更多有深度的神学家对话,那么他将修改自己的一些过于简单的论述。大主教认为,无论圣经研究或宗教社会学研究,都不能证实永恒观念破坏了人们对今生的关怀和爱心。 总的来说,海格隆德的宗教批评不是认识论的,他并不攻击宗教教义,而是从存在主义角度去批评宗教。通过对克尔凯郭尔哲学的分析,他指出,那些信仰永恒的宗教信仰者,必然贬低我们作为有限生命、此世今生的存在。 显然,海格隆德想要人们摆脱宗教的虔诚,《今生》一书提供了一种替代宗教并战胜虚无主义的重要选择,即拥有一种世俗信仰,不是在世界之外,而是在这个世界之内解决人类苦难。
批判资本主义有独特的人性理由
上百年来,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来自不同的人群和不同的角度,例如民主社会主义者、国家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改良主义者及政治激进分子等。他们大都是左翼,在抨击资本主义制度时,往往会提出替代这一制度的方案。 而海格隆德的批判角度却是独特的。他不是出于经济考虑,也不是出于公平或实用的考虑,而是从一种非常人性的角度去认识:我们短暂有限的人生,值得拥有比资本主义更好的东西。 为什么资本主义对我们的人生不好?海格隆德的观点是,因为资本主义侵犯了我们的“自由时间”。时间是整本书中的关键概念。作者认为,从理性上讲,我们应该努力减少必要劳动的领域,而增加自由的领域。但是,资本主义有系统地剥削我们大多数人,并以牺牲我们的自由为代价,以增加劳动量。当人们以工资出售自己的劳动力时,就是在出售自己的生活。资本主义逼迫我们将时间花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今生》第二部分着重于对资本主义的深入研究。作者认为,资本主义必定会破坏个人的精神自由,并产生政治和经济上的不平等。对于关注环境的作者来说,一个更大的问题是:具有掠夺性驱动力的资本主义,正在摧毁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 海格隆德说,如果人类要过上自由的生活,就必须废除资本主义,废除雇佣劳动,引入真正的民主,以关照人类和自然。要消除资本主义的价值悖论,就必须放弃制度本身,而要采用一种新的制度。赋予人类生命基本价值的新制度,将给予我们在地球上的有限时间。这个制度就是“民主社会主义”。 至此我们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乌托邦主义者。海格隆德的“民主社会主义”,比家乡瑞典至今的“社会民主主义”走得更远,类似在瑞典社民党人和美国人伯尼•桑德斯之间的中间地带。在海格隆德看来,我们瑞典社民党的制度只是资本主义的“公平版”。 因涉及生产资源共有,海格隆德的“民主社会主义”受到不少批评。批评者指责说,海格隆德不了解社会主义在近一百年中如何惨败。但我在听作者演讲时,亲耳听到他提及社会主义国家和极权主义的问题。海格隆德的民主社会主义与极权下的社会主义有本质的不同:它是在民主制度下,各方讨论达成共识,采取了一系列地方自治市,集体和合作社的形式,解决各方的共同利益,而无需使用任何形式的胁迫。 为此,海格隆德和已故的英国经济学家哈耶克进行了一场单方辩论。哈耶克说,国民经济太大,公有制经济不可管理。海格隆德坚持提出:在民主社会主义制度下,人们能够用合作社的生产方式在地方和全球范围内合作。 一个读者为之补充了例子:今天的跨国公司正在以哈耶克宣称的不可能的方式运作,一些跨国公司的经营理念和管理方式,浸润着自由、平等、分权等民主价值观。 呼应尼采,要求“价值重估” 有瑞典评论家认为,比较起对宗教的批判,海格隆德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价值观批判更为成功。无论如何,当今世界财富的重新分配不足以克服人类面临的挑战。需要彻底改变生产方式。 在特朗普时代资本主义内部矛盾激化的背景下,海格隆德呼应尼采,要求“价值重估”,从而引起社会变革。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目前正在经历一个自我反省时期,疫情导致人们的观念发生很大变化,产生了一个共识:政府是需要保护公民安全的,例如对抗疾病与贫困。 这样,美国势必要向左转,与新自由主义分道扬镳,大政府和高福利政府将会是未来的趋势,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选择。美国年轻一代对海格隆德的推崇和迷恋可以理解。想想,在此书描绘的乌托邦世界里,年轻人将增加“社会上的空闲时间”,他们将自由地享受高等教育,而不必承担沉重的贷款债务,工作学习时也不必担心贫穷和缺乏医疗保险。 毫无疑问,一本书不能拯救世界。海格隆德并不能说服世界人民都放弃宗教,也很难践行他的民主社会主义。但《今生》一书富有启发性,唤醒了我们作为有限生命的自由意识。作者让我们思考,如何充分利用这唯一的生命?良好的社会是什么样的?我们应该以怎样的道德紧迫感来投入生命、走向社会正义。
(注:作者是定居在瑞典的华裔作家。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bo.liu@ftchien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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