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骚乱的中国影子
(瑞典)茉莉
当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巴黎郊区的熊熊火光时,很少有人想到,这一场大骚乱在电影和社会学家的言论里,早就被预告过了。
十一年前,法国社会学家Alain Touraine 就发出警告:“几年之后,我们将要经历和美国同样的遭遇。”他所说的“美国遭遇”,是指发生在40年前美国越战期间的一场民众暴动。1965年,黑人领袖马尔康姆遭枪杀,引发了洛杉矾市郊黑人区(Watts)的黑人暴动。暴动持续了六天,死三十四人,伤数百人,数千人被警察抓走。
这位社会学家的话不幸而言中。长期以来,法国人对逼近他们的灾难浑然不知,即使是法国电影艺术家用他们的镜头,细致而真切地描绘了郊区青年的暴力场面,也没有人把这些当作一个严肃的现实预警。
电影《怒火青春》写下悲哀预言
最近,一些身处骚乱之中的巴黎居民,终于记起了十年前的一部“问题电影”。在那部叫做《怒火青春》(La Haine,又译为《恨》)的影片里,开头的一段台词是:“某人自50层楼跌落,每坠下一层,他都在安慰自己:至今没事,至今没事……。”影片就以这样的开头,为法国社会写下了一个悲哀的预言。
二十世纪末法国出现了一批很有特色的影片,探讨前法属殖民地的移民和他们定居的法国之间的爱恨情仇,《怒火青春》属于其中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一部,此片不像一般法国现代电影无病呻吟,而是关注现实,深入地切入种族冲突的核心,以艺术手段描绘社会底层爆发出来的不满情绪。导演马修•卡索维茨以这部影片拿下1995年坎城最佳导演奖。
此片剧情和十年后的巴黎骚乱有惊人相似之处。影片描写巴黎移民社区的集合住宅,那里弥漫着世代种族仇恨的气氛,年轻人忍受着压抑、无聊而无助的生活。面临如此危机,法国就像一个从50层楼跌落的人,在最后坠地之前总觉得一切还好。
这是二十四小时的愤怒实录:无业青年几名,一人被警察殴打成重伤,另外几个盲打误撞地弄来一把手枪,和警察发生冲突。青春的怒火引发仇恨,直接针对的物件 就是警察。而象征法律的警察,其素质也不比街头失业青年要好。影片似乎没有正与邪的差别,只有在每个人心中深深扎根的仇恨,最后以主角误杀警察而告终。
导演马修就以这样黑白而缓慢的镜头,杂乱无章的叙事,视觉效果强烈地描绘赤裸裸的街头暴力,借此告诉人们:这个社会生病了。然而,如此真实的电影只被人当 作电影,没有引起法国政治家的现实警惕。于是,那股青春之怒火从银幕上烧下来,烧遍法国几百个城市,甚至烧到了德国和比利时等邻国。
欧洲的恐惧与历史回声
整个欧洲都在询问这个令人不安的问题:法国骚乱是否也会发生在我们国家?
几乎在西欧大多数国家的郊区,都有一些贫困的、被歧视被隔离于社会之外的移民,也有一些极端宗教分子和犯罪分子。在全球化的今天,这些问题已经是跨越国界的。那些驱使法国移民青少年展开街头战争的因素,在各国都同样存在。在英国、德国和荷兰等国,都曾发生过移民族群攻击社会的情况。
然而,法国骚乱有一些法国独有的因素,是瑞典这样的欧洲国家没有的,例如,法国城市郊外那种与外界隔离、令人压抑的公共住房。此外,“法国大革命”和殖民主义的历史,也是其中的特殊因素。
1789 年的法国大革命,喊出的口号是“自由平等博爱”,这是全体人民共用的“共和国价值”,但是长期以来,法国政府和上流社会,并没有以平等博爱的精神,认真看 待底层移民的无助和绝望。法国大革命的正面价值没有好好继承,但在骚乱中,那冲毁闸门、混乱失控的场面,却与大革命如出一辙。
笔者在追溯瑞典文学院的历史时,曾经谈到十八世纪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这位才华出众的国王在北欧建立一个类似法国文学院的机构,既是因为他本人热爱文 学,崇尚法国文化,也是因为政治的需要。当年古斯塔夫三世在巴黎旅行时就敏锐地发现,法国下层人民不满的怒火,将要摧毁法国那令人骄傲的国家建构。为了使瑞典免遭类似的劫难,古斯塔夫三世创设了瑞典文学院,借文化活动控制革命因素。在避免社会矛盾激发这方面,信奉“中庸之道”的瑞典人比法国人成功得多。
与瑞典相比,法国还有自己不太光彩的殖民主义历史,这使法国人和北非移民结成了一种爱恨交织的关系。巴黎郊区的抗议者和纵火者,大都来自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摩洛哥和撒哈拉南部的原法国殖民地,不少人是“哈金斯”的子孙。所谓“哈金斯”(Harkins),即那些在殖民地摆脱法国殖民统治时期,支持法国宗 主国的阿尔及利亚人,即可以称之为“卖国贼”的一种人。
上图蓝色区域为非洲讲法语的国家,墨绿色的国家为国家内部分地区说法语。
那些在祖国冒着杀头的危险跟随法国宗主国的移民和他们的后代,却在他们向往的法国陷入贫民窟之中,没有工作就无法过有尊严的生活。他们从母国带来特有的文化,但那些文化失去了价值。在法国政坛上,外裔移民找不到自己的发言人。正是无路可走的深刻绝望,引发了普遍的骚乱。
法国火光中闪现中国影子
民主制度促使欧洲人对此做出全面深入的检讨。法国和西欧国家所宣称的“多元文化及移民社会”,在这场骚乱中被广泛地质疑。人们一致认为,法国的公共政策和移民整合政策已经失败。目前,法国政府已提出社会改革的措施,试图帮助外来移民融入法国社会,扶持社会弱势群体,以解决危机。
在比较悲观的笔者看来,不管法国及欧洲各国的政府如何努力,有一个问题是他们无可奈何的:欧洲无法解决大量劳工失业的问题。最近在瑞典《每日新闻》报上,有一篇署名文章谈到法国骚乱的原因:
“大多数西欧移民是殖民主义时代遗留的产物,也是西欧经济起飞时劳动力市场极需移民的后果。对第二代和第三代移民来说,工作机会大都转移到中国去了,给他们留下的只有歧视。”
在欧洲,光是阿拉伯裔的年轻移民就有几千万失业,他们的工作机会,不少是被中国那些更廉价的劳动力占去了。中国因此被西方人称之为“世界工厂”,又由于对工人的残酷压榨被称为“血汗工厂”。
德国《明镜》周刊如此评论: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你不能不进入的市场,那就是中国;充当未来世界经济火车头的,是中国;像一只巨大的猩猩,吸尽西方国家工作位置的,也是中国!”从经济角度上看,欧洲的衰落和中国的“崛起”,是一个铜币的两面。这是法国骚乱的火光中闪烁的中国影子。
欧洲人还有智慧和能力解决就业问题吗?欧洲要怎样做,才能为自己的人民(包括移民)赢得生活的尊严?这些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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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开放》 2005年11月20日
补记:
就在此文写后不久,一家瑞典公司聘请我做翻译,接待来自中国的厂家。在去飞机场接机的时候,瑞典老板告诉我,由于地域和模型等原因,他们对和这个中国厂家合作没有兴趣。他们需要的这个机器零件,主要和法国厂家合作。但中国人主动前来,他们只好尽地主之谊,接待几天客人。
于是,我们商量到哪家餐馆去吃饭,商量请中国人去本市的国家赌场看看,瑞典人考虑给客人每人买几百克郎的筹码,让他们去赌一下好玩。
然而几天参观和谈判之后,形势峰回路转。本来完全没有合作愿望的瑞典公司,改变态度了,因为中国厂家提供产品的价格,低得超过了他们的想像。在商言商,能够最大限度地节约成本,瑞典人很高兴。中国厂家不虚此行。
作为翻译,我只是被雇用的工具。看到自己的中国同胞高兴,我也为他们的产品找到了出路而高兴。但前不久的巴黎火光在眼前摇晃起来,这一次,又有一些法国工人要失业了。
由此思考起我过去很少思考的全球化问题:谁是最大的赢家,谁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