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突然大发歌兴,我一首接一首地学唱瑞典歌曲,乐此不疲。瑞典朋友称赞我,说我用中国腔调唱他们的歌,唱得别具一格。一天,当我随意哼起一首《蝴蝶展翅在哈迦公园》,瑞典友人惊喜地叫了起来:“Bravo,贝尔曼!”
我这才知道,瑞典人患有一种蔓延了两个多世纪的热症——“贝尔曼崇拜”。因为自己也快要传染上这种热症了,于是我赶快去补课,寻找有关贝尔曼(Carl Michael Bellman)的资料,想要了解这位有点奇特的诗人歌手。贝尔曼在斯堪底纳维亚以外的名声不大,但北欧人民对他的挚爱却经久不衰。
从记录片上看到,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不是生活得很体面的人。生于1740年的贝尔曼在青年时期就陷入享乐的陷阱,从一个著名的妓院学习爱情的功课。“饮酒过半夜,醉乡度一生”这样的诗句,是他自身生活的写照。此人一生都无能养家糊口,有一次还被迫跑到挪威去躲债。在他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他坐在斯德哥尔摩的债务禁闭室里写自传,然后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终年55岁。
在其自传中,贝尔曼幽默地自嘲地说:“我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男子汉,太阳是否升起或者地球是否转动,我都不闻不问。我所珍惜的是,希望自然界的一切生灵安然无恙,我无限热爱真正的人,我怀着永不熄灭的感情热爱女性……。”
有一类根须奇形怪状的植物,往往会长出奇异美丽的花果。这位爱和酒鬼、妓女混在一起的落魄诗人,写出了大量美妙的诗歌,其中既有精致的田园自然诗歌,也有描绘纵情畅饮的祝酒歌。
居住在寒冷地区的瑞典人嗜好饮酒。用葡萄发酵酿成的红酒,曾长期是国王和贵族的饮料,后来走上了普通人的餐桌。瑞典人用红酒来抵御寒冷,缓和生活的焦虑,并打破现实和幻想的界限。
在一首祝酒歌里,贝尔曼唱道:
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歌与历史之间存在着质的差异,却与哲学有更自然的亲缘。贝尔曼的诗歌有着十八世纪斯德哥尔摩的历史背景,它更是深刻洞察人类的灵魂,哲学性地解释悲剧人生。
《弗列德曼诗体书信》是贝尔曼诗歌创造力最旺盛时期的作品。弗列德曼是一个象征性的人物,这位前钟表匠和“酒神协会”的骑士都属于街头醉汉,他用《圣经》里的语言向酒肆弟子传播享乐之道:“亲爱的弟兄,让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罪恶与冲突中浅斟慢饮吧!”
在以基督教新教为国教的瑞典,离经叛道的弗列德曼宣传的却是葡萄酒之神——狂欢之神巴克斯的教义。他和伙伴们纵酒无度,吵闹无序,常常醉倒在酒吧外的水沟里。然而,不朽的贝尔曼却把如此粗俗的社会下层升华到诗的境界。他的诗歌所吟咏的场所,往往是一个小酒吧,弗列德曼醉醺醺地出现在每一首诗里。这个醉汉一边开怀豪饮,一边思考人和永恒的哲学问题,思考人的生存困境。
被关在酒吧门外的弗列德曼抱怨自己悲哀的存在:“唉,我的母亲,你把我送到我父亲的床上,你点燃我生命的火花,是为了让我承受痛苦。……”
这位醉汉诉说心中的不满,令很多北欧人产生相通的命运感。虽然人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由的,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并赋予生命意义。但是,人不可能决定自己存在的基础,不管他们在自己的人生里做什么,他们都注定走向毁灭。人的生存状况决定于历史和社会条件,也决定于生物条件,其肉身总是被各种疾病所缠绕。一言以蔽之,人是现实世界的囚徒。
正是人的这种囚徒困境造成弗列德曼的痛苦,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贝尔曼要和他笔下的人物弗列德曼一样,穿着褴褛的衣服,伸出发抖的手,求救于酒吧。他一醉方休,是为了缓和自己生存的焦虑,抵抗对死亡的恐惧。“我是一个异教徒,心、口都崇拜酒神的力量。”
酒吧的门终于打开,贝尔曼的歌声顿时昂扬:“好哇,勇气! 有趣的东西! 瓶子里的酒好新鲜,嘿! 现在我很勇敢,……我不再害怕。更饮一杯两杯,感谢母亲和父亲!”酒精的迷幻作用,使人暂时摆脱现实的苦恼,然而,时间溜走的滴答声从未在人的耳旁停止,酒精制造的临时避难所,仍然不能阻挡死亡的降临。
于是贝尔曼怀着哀矜之心又吟诵道:
时间、醉酒和死亡之间的关系,被贝尔曼以高超的艺术方式表达无遗。作为北欧最伟大的诗人,贝尔曼许多诗都被谱曲,两百多年来传唱不衰。他观察和思索生活,其歌声具有深层的穿透力,既无情地烛照人的荒凉、人的自我羞辱与毁灭,同时也借助酒精,补偿残缺而悲惨的现实,为人展示一丝救赎的光芒。
在《弗列德曼诗体书信》的最后,贝尔曼让他诗歌中的主人公——醉鬼弗列德曼坐上帆船远行,充满尊严地走向死亡。这种独特的告别方式,意味着死亡是有意义的生命结束,而不是任凭命运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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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中国时报》2012-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