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铃响了, 像往常一样, 露的新学生 Clair 又晚了十分钟。 三个月前, Clair
开始和她学小提琴, 成为她教琴十年来的第六个非亚裔学生。 露教琴一晃已经十五
年了, 她的名声已经让她可以挑学生了。 而 Clair 的第一次面试让她几乎拒绝收下
他。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学琴六年, Clair 的技术缺陷明显, 虽然可以纠正, 却
说明他没有得到很好的基本技法的训练, 成为一个出色的业余琴手的希望都很渺茫。
收下他自然会分散露培养有潜力的学生的精力, 有些得不偿失。 不过, 露还是抱着
一线希望, 因为 Clair 的乐感和感染力, 远比他的技术和年龄更成熟, 没有可能是
前任老师教的, 该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为了那少见的天赋, 也许值得冒点儿风险
。
不像其他的学生, Clair 自己坐公交来上课, 偶尔提前到过, 但大多时候都迟
到几分钟。 露只在第一堂面试课见过他的母亲, 一位干练, 不温不热的白人中年妇
女。 Clair 的脸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 英俊, 但是透着一点阴郁, 一点冷漠, 而
深褐色的眼睛和乌黑浓密的齐颈长发则让露看到埋在深处的青春。 通过几次简短的闲
谈露知道 Clair 是两年前和他的母亲, 还有继父从 Santa Fe 搬来纽约的。 露了解
那个城市, 一个美丽, 艺术氛围浓郁的小城, 滋养着无数投身绘画的人, 然而对于
她, 和那里的地貌一样, 是泪水流尽后的干涸。
二
朝翻过营业牌, 让 “OPEN” 迎着街面。 推开门, 晚春的风吹醒了他, 还有店
子里陈列的真真假假的化石。 十五年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学会了鉴别没有色泽的化石
, 读懂岁月和风沙的沉默。 他也一点点学会了经营这个化石和古玩的小店。 过去的
两年里, 在前妻和儿子搬离以后, 他选择了更加频繁地去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方,
收集讲着故事的化石。
晚春时节还是旅游的淡季, 朝还可以悠闲地喝着咖啡。 这个时候, Georgia O'
Keeffe Museum 前的那一丛丛 Red Canna Lily 该正在盛开。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到
血红的 Red Canna Lily 时就被迷住了, 如同他痴迷的莫奈画的月光下的睡莲, 虽然
在高原的日光下, 却是同样的神秘, 同样的血红, 虽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却永久
地刻在他的心里。
朝环顾着店里, 有的物件已经跟着他很久了。 有些是没人愿意买, 有几件是他
不愿意卖, 无论什么样的出价。 他能这样潇洒地守着店子还是拜托十年前的大萧条,
他押对了几只金融股, 店子不再是谋生的手段, 而是他的伴儿。 常常当斜阳透过落
地窗照进小店时, 他会拿起炭笔, 素描那几件非卖品的化石, 画出化石折射的光,
和投射在他心头的影子。 他画的最多的是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化石的表面有一根细枝
, 枝端展开两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似乎该是
花曾经绽放的地方, 虽然朝找不到一丝花开过的痕迹, 但是他确信那里曾绽放过一朵
无名的花儿。 这块石头大概形成于250万年前的那次冰川季。 在时间凝住的那一刻,
花去了哪里呢? 这对朝并不重要, 因为他告别颜料已经有十五年了, 也不再画任何
有颜色的作品。
三
课结束道别时, Clair 立在门口踌躇了一下, 问道:
“下一支曲子我可以学 Clair de Lune 吗?”
露脱口反问:
“为什么?”
Clair 回答:
“小的时候, 我的父亲总是听这曲子, 哦, 不是我的继父, 是我的生父, 当
我们还生活在 Santa Fe 的时候。 他还在那里。 在他的店子里, 他的车里, 我听着
, 觉得他被音乐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也许学会 Clair de Lune 能让我知道他去了哪
里。”
露沉默了片刻:
“谁又不哪! 音乐的魅力能征服每个人。 容我想想, 下次上课时再讨论好吗?
我十多年没有拉过这只曲子了, 也没有学生要求过学它。 独奏的效果也远不如和钢琴
一起的二重奏。 ”
Clair 回答:
“是的, 父亲听的就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露急促地打断 Clair :
“好吧, 今天就到这里, 容我再想想。 下周见。”
没有等 Clair 回应, 露就关上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不只有 Clair , 还有露一
直竭力躲避的久远的过去。
四
朝翻过营业牌, 让 “CLOSE” 迎着街面, 锁上门, 走向店子背后的停车场。
初升的月亮在停车场四周绽放的 Claret Cup 仙人掌上洒下乳白的光。 火红的 Claret
Cup 似乎可以点燃月光, 这是朝第一次看到它们时的感觉。 它们都是前店主
Gabriel 留下的, 朝只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一年中几滴雨水就足以让 Claret Cup 在
春天里开得火红, 在干枯灰白的仙人掌刺的簇拥中。 这让朝想起了 Gabriel , 假如
他没有遇到 Gabriel , 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怀念起 Gabriel 调的鸡尾酒, 尤
其是 Gabriel 用 Cabernet Sauvignon 调的 Claret Cup 。 在他就要沉下去的时候,
是 Gabriel 调的鸡尾酒, 和一起饮酒的时光, 托起他浮着。 也许他该把店子关上
一个星期, 去巴黎找 Gabriel , 去喝上几杯 Claret Cup 。
刚上了主路, 就碰上红灯, 虽然在朝的眼里只是灰灰的光圈。 车一停稳, 显示
屏就提示儿子 Clair 来的短信。 朝点了一下读信的按键, 比 Siri 还要更加机器人
化的声音读道:
“爸爸, 我今天和小提琴老师提起想学 Clair de Lune 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
也许因为曲子的难度超过我现在的水平。 但是她的反应有些怪, 也许我冒犯了她。
是不是中国的文化里, 老师都有绝对的权威, 学生不能提要求的? 不过她还是说她
会考虑。”
“ Clair de Lune ”
朝重复着这三个字, 怔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一连串的车喇叭把朝从恍惚中惊醒, 原来已是绿灯。 朝连忙狠踩一脚油门, 窜
了出去, 驶上回家的路。
五
门铃响了,背靠着门的露这才想起今晚约好了和 Claude 一起去法式餐馆 Daniel
。 打开门, 一身正装的 Claude 一手一捧 Lily Casa Blanca , 一手一瓶 Rubus
Spanish Garnacha 。
“亲爱的, 给你的, 今晚回来我给你做世界上最好喝的 Rosé Vermouth 。 ”
Claude 注意到露还穿着休闲的羊绒衫和牛仔裤。
“快去换衣服吧, Daniel 的餐桌可不会等我们的。”
“怎么了? 你看着没有兴致,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哪位学生或者家长吗
?”
露接过花和酒, 连忙回答:
“没有, 只是莫名其妙地没有兴致, 也许今天学生太多, 累了。”
Claude 关切地看着露:
“真的? 也好, 我这就取消预订的餐桌, 给你做烛光晚餐如何?”
露迟疑了一下, 问 Claude :
“可以陪我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画吗? 我突然想去看莫奈的睡莲。 我知道,
对于周末的晚上,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Claude 连忙回答:
“好主意,和你一起看印象派, 一定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822展厅里。 听到不知哪里飘来的
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Clair de Lune , 露感到自己也随着音乐漂浮着。
。。。。。。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她最喜欢的那幅,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在巴
黎的马蒙丹-莫奈博物馆里。 露望着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不是在莫奈家的池塘, 而是
盛开在夜空里, 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之间。 露后退着, 想看出睡莲折射的月光。 一
双手突然从背后挡住了她。
“对不起, 您要碰倒我的画架了。”
露边转身, 边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 我的错。”
“是我, Lucy, 你没事吧?”
露看着 Claude 的疑惑的脸:
“没事儿, 看画看出神了。”
露这才发现寂静的展厅里只有她和 Claude 。
“谢谢你陪着我。 很晚了, 我们回去吧, 我等不及要喝这世界上最好的 Rosé
Vermouth 。”
六
月光下朝依然在路上, 驶向哪里, 他不知道。 直到加油提示响了, 朝才反射性
地换到右车道, 搜寻有加油站的出口。
回到店子已近午夜, 朝这才想起还没有回复 Clair 的短信, 只好明天一早, 现
在已是纽约的凌晨了。 给车加油时, 朝曾动过去找阑的念头。 他们交往已有两年了
, 是在当地华人基督教会的聚会上相识的。 阑是虔诚的教徒, 朝还不是, 也许永远
不会是。 但是他喜欢在周末时去教会听礼拜, 不管是华人的, 还是洋人的, 也热心
参与教会的活动。 这让他能和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就如同他和阑的交往。 虽
然不想回自己的家, 朝还是最终打消了去阑那里的念头。 他们的交往就像一汪清澈平
静的池水, 朝不想自私地往里面投下一颗石子。
朝把画架支好在落地窗前, 把那块他素描最频繁的化石摆好在月光下的方桌上。
在画纸上他用炭笔勾勒出巴掌大的化石, 细枝, 和两片展开的叶子。 朝停下来, 凝
视着叶片, 纤细的脉络里该藏着月光, 只是他没有办法画在纸上。 炭笔只能让朝画
出线条, 轮廓, 和月光下的影子。 画纸上的空白之处便是月光吧, 而两片叶子间的
空白便是花曾经开过的地方。
七
Claude 睁开眼, 不见了露, 披上睡袍, 从卧室走出来。 厨房, 客厅, 都不
见露的踪影, Claude 于是朝着琴房兼书房张望。 果然, 露背对着他, 站在窗前的
书桌前, 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 朝阳穿透露的吊带睡裙, 让 Claude 的目光能够抚
摸露的每一寸肌肤。 露的耳垂在阳光里晶莹透明, Claude 产生了把它们含在嘴里的
冲动, 就如同昨晚。 Claude 轻步走近露, 直到她的身后, 露都没有察觉。 Claude
伸出双手, 猛地搂住了露的腰。
“你吓到我了, Claude!”
露在 Claude 的臂弯里转过身, 嗔道, 然后再补上一个吻。
“什么让你如此专注?”
“哦, 在找一个乐谱, 德彪西的 Clair de Lune 。 昨天有一个学生提出想学。”
“好吧, 你继续, 我来做早饭如何? Omelette 还是 eggs benedict ? 你知道
的, 鸡蛋是我最拿手的, 或者试试新花样, crepes eggs benedict? 上个月我去芝
加哥开会吃到的, 最美味的 crepes eggs benedict, 我可以去网上找到菜谱。”
“说起开会, 我两周后得去 Santa Fe 五天, 这个会议是一个难得的结识领域里
的头面人物的好机会, 我不得不去, 该早些时候告诉你的。 那个周末是我们第一次
约会的周年纪念日。”
“Santa Fe?”
Claude 连忙说:
“亲爱的, 等我回来补上, 好吗? Daniel 如何? 正好昨晚没去成。”
露抚摸着 Claude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细密的毛发让她的手掌痒痒的。
“不如这样, 我试试改学生上课的时间, 周末飞到 Santa Fe 和你度一个微假期
。”
“太好了! 周末的晚上会议没有安排, 我是自由的。 白天你可以游览城市, 晚
上讲给我听。 对了, 你知道吗? Georgia O'Keeffe Museum 就在那里, 但愿还有其
他值得看的。”
八
“ Clair, 抱歉昨天没有回复你的短信。 为什么想起要学 Clair de Lune ? 对
于这支乐曲, 你还太年轻了, 你的小提琴老师也许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是个怪人,
艺术家不稀奇, 合不来, 可以换老师, 你知道的, 你在纽约。 学校怎么样? 有
新朋友了吗? 纽约, 一切都会比 Santa Fe 好, 像你妈妈说的那样。 我们该聊聊。
这个周末如何?”
朝发完短信, 就和每天一样, 喝着咖啡, 等待着第一位客人的光顾。 十五年前
那个周末的早晨, Emily, Clair 的妈妈, 是他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那是圣诞节前的
最后一个周末。 朝那时是 Emily 的病人, 在那场颠覆了他生命的车祸之后, Emily
是朝的眼科医生。 那个早晨是他们在诊所之外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店子的主人还是
Gabriel , 那时外面正飘着雪。 朝清晰地记得 Emily 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大衣。
Emily 问他:
“我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
“银灰色, 很好看, 很适合你。”
朝看出 Emily 脸上的失望。
“是红色的, 朝。 不急, 慢慢来, 最终会恢复的。”
Emily 又问:
“我的眼睛哪?”
朝把握十足地回答:
“湖蓝色。”
“棒极了! 看起来你的视觉是在稳定地恢复的。 该考虑重新画画了。 对吗,
Gabriel ?”
Gabriel 点点头。
“Emily, 在这儿挑件礼物吧, 我保证会是最独特的圣诞礼物。 朝能帮你。”
朝也从失落中缓过来, 陪着 Emily 挑选化石。 过去的半年里, 朝恢复还是很快
的。 第一次见 Emily 时, 朝只看到一张灰色的模糊的脸, 而现在他的眼前是一双流
动着湖光的蓝眼睛。
九
课结束时, 露问 Clair :
“你真的想学 Clair de Lune?”
“是的。”
“好吧, 我们可以试一试。 想拉好它, 你需要一些努力的。 也许可以用这首曲
子去参加六个月后的比赛, 如果你想试试。”
“我会尽力的。”
“这是乐谱, 可以先拿回去看看。 如果你不急着离开, 来听一下 Clair de
Lune 。 这是最好的, David Oistrakh 演奏的, 找找感觉。 ”
露从书架上取下一个 CD , 把碟片放进 CD 机, 盒子交给 Clair 。
“ The Devil’s Trill ”
Clair 喃喃地读着封面。
“那是 CD 里开头的几只曲子, 用来形容 David Oistrakh 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直接听 Clair de Lune 。 这个 CD 现在已经不常见到了, 不过你可以在
Youtube 找到, 效果很接近。”
当钢琴的前奏响起时, 露倚着窗的身体微微一颤, 头随之扭向窗外, 直到最后
一个音符。
“非常好听, 不过, 不过好像和我父亲总听的有些不一样。”
Clair 吞吞吐吐地说。
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 目光避开 Clair , 落在他手中的 CD 封面上。
“是吗? 这是最经典的编排了。 也许是演奏风格的不同。 你知道你父亲听的是
谁演奏的吗?”
“不知道, 都没想到问过, 也许从小听起, 太自然了。 也没见到过 CD , 是
MP3 , 存在父亲的 iPOD 里, 手机里。 不过, 我很肯定我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还有更多我说不出的。”
“真的? 也许你可以和你父亲要到他听的, 下次课我们一起来比较一下。”
露顿了一下, 接着说:
“下次课可以从周五移到周一或者周二吗? 我计划一次旅行, 周五离开, 去
Santa Fe 度个周末。”
“好的, 我问问父亲。 Santa Fe ? 不是玩笑? 我可以做你的远程向导, 或者
我的父亲, 如果他有时间, 他从来不缺时间。 你也许会碰到他。 他有一个卖化石的
小店, 就在 Santa Fe 主街上。 不过, 不像纽约, 游览 Santa Fe , 向导好像没
有必要。”
Clair 笑开了的脸满是得意, 为自己的幽默。
“谢谢, 是没有必要。 那我们周一见。”
十五年前, 露去 Santa Fe 时, 没有向导, 这一次, 也不会有。
十
阑倚着朝的肩膀, 在家后院阳台的摇椅上, 望着远处的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西班牙文翻译过来是基督之血, 也许基督之雪更合适, 阑这样想,
绵延的山峰上的白雪在晚春时仍然依稀可见。 阑搬到 Santa Fe 之前就知道了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从 Paul Simon 的一首歌, 心和骨, 是 Paul Simon 写给他和前
妻 Carrie Fisher 的爱情的。 阑的前夫是 Paul Simon 的歌迷, 阑也跟着听了很多
, 只是她更喜欢 Paul Simon 和 Art Garfunkel 组合时的歌曲。 前夫听歌关注歌词
, 欣赏 Paul Simon 歌词, 说写的是诗, 而阑痴迷歌的旋律和 Art Garfunkel 的天
籁般的声音。 心和骨是唯一一首 Paul Simon 单独唱的, 让阑能记住歌词的, 在她
和前夫分手后。 歌的旋律在很窄的音域里徘徊, 该是 Paul Simon 知道自己声音的局
限, 可是歌词却游走在 Sangre de Cristo 的山脉里, 游走在相逢和离别之间。
心和骨
一个和半个犹太人在游荡
要去他们向往的远方
一起行游在
洛基山脉的南端
新墨西哥州
基督之血的群山
在那漫长旅程
的最后一节
爱情的弯弓
是沙漠高空的彩虹
崎岖的山路
滑进石窟
心和骨
心和骨
心和骨
歌词让阑想起她和朝的相识, 在 Sangre de Cristo 里的 Skyline Trail。 那是
教会组织的 Retreat , 阑和朝是为数不多的单身一人。 一路上, 阑常常停下来看盛
开的野花, 而朝却常常停下来看路边的岩石, 两人没有相隔很远, 常常短暂的对视
和微笑。 终于阑的好奇心赢了, 问朝。
“你喜欢岩石?”
“谈不上喜欢, 习惯了。 我开一个卖化石的店子, 看惯了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
东西。”
朝笑着回答。
“Clair 今天和我聊了一阵。 他和小提琴老师说起要学 Clair de Lune 。 ”
朝的声音把阑从回忆里拖了出来。
“挺好啊, 愿意学你最喜欢的曲子。”
朝看着阑, 迟疑了片刻, 继续说。
“Clair 告诉老师我常听的和老师选的版本听起来不同, 他想要我听的版本给老
师。”
说完, 朝避开阑的目光, 望着远处的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阑抬起手, 温
柔地梳理着朝的头发。
“这个长周末, 愿意和我去巴黎度个短假期吗? 店里没生么生意, 正好散散心
, 也去看看老朋友 Gabriel 。 和我一起去好吗? 巴黎这时该很美, 也没很多游客
。”
朝扭过头, 竭力做出兴奋的样子, 问阑。
“让你想起从前了? 你一个人去吧。 我走不开。 我懂你的。 我们都有过去。
你生活在今天里, 却等待昨天的召唤。”
阑平静地说。 朝惊讶地看着阑。
“我懂你, 只是没有过需要告诉你的场合。”
朝猛地把阑拥进怀里, 紧紧搂着。
“谢谢你, 阑, 你懂我, 也宽容我。 我很自私, 是吗?”
阑没有回答, 静静地被朝搂住。 朝继续说:
“我真幸运, 遇到了你。 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好吗?”
十一
露站在 O’Keeffe 的肖像前。 她惊讶自己的勇气, 能在十五年后再一次来到
Santa Fe , 来到 O’Keeffe 博物馆。 也许是她要告别过去的决心, Claude 才是她
的现在, 她的将来。 露注视着 O’Keeffe , O’Keeffe 也在注视着她。 怔怔地看
着 O’Keeffe 的眼睛, 难道画家的眼神都一样吗? 露这样问自己。 她开始后悔独自
一人来, Claude 在身边会不一样的, 只是他的会议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露逃离了 O’Keeffe 博物馆,在 Santa Fe 的主街上漫步。 游客稀少的街道上,
小店一家挨着一家, 卖纪念品的, 手工首饰的, 还有画廊。 露漫无目的地掠过它
们, 直到一个橱窗里展示的是大大小小的化石。 每一块化石的标签上都有化石来自的
年代, 短则几百万年前, 久至千万年。 曾经的色彩, 曾经的声音, 都被风雨磨去
了, 能留下的只有石化了的记忆, 露在心中感慨。 假如能找到一件来自当地的化石
, 也许是个送给 Claude 的独特礼物, 露突然萌起这个念头。 她于是走到店门前,
才发现 “CLOSE” 的牌子挂在门旁。 透过落地窗, 露浏览着店里陈列的化石。 虽
然是一个化石店, 可是店里陈列的风格给露的感觉更像一个画廊, 每一块化石和它周
围颜色的搭配有着露说不出的奇妙, 和谐, 在讲述着刻在石头里的生命。 露突然想
起了 Clair 说的他爸爸在 Santa Fe 开一个化石店。 一个卖化石的人, 却喜欢
Clair de Lune 那样的印象派音乐, 露看不出来化石和印象派音乐间的联系。 不过假
如这就是 Clair 的爸爸的店子, 倒让她觉得就合乎情理, 也许 Clair 的爸爸的化石
里是藏着音乐的。
十二
朝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他在心中临摹无数次的那幅,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在巴黎的马蒙丹-莫奈博物馆里。 昨晚和 Gabriel 久别重逢多喝了几杯, 来
的路上朝的头还时而一阵阵胀痛。 眼前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浮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之
间, 他觉得自己就浮在一片片睡莲上。
。。。。。。
你边看, 边后退着, 直到她出现在你和睡莲之间。 她也边看, 边后退着, 直
到几乎要撞翻你的画架, 你才伸出手, 挡住她。
“对不起, 您要碰倒我的画架了。”
她边转身, 边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 我的错。”
。。。。。。
你和她在 A. Lacroix Patissier 的窗前坐下。 雨刚停, 窗上还挂着雨滴, 透
过雨滴, 你们望着正对面的巴黎圣母院。 刚露出头的太阳, 给苍老的圣母院抹上一
层袅袅的白雾。 人行道上的薄薄的积水在还羞涩的阳光下倒映着光鲜的行人。 天空里
或明或暗的云朵随风飘着, 有时仿佛触到了圣母院的塔尖, 而时间却如你所愿, 是
静止的。
“我画画的, 你该早猜出来了, 你呢?”
你转过头, 问她。
“我做音乐, 在乐团拉小提琴的, 没想到吧。”
她眼睛里的光就像阳光下的雨滴, 你想这要是能画出来该有多好。
“你从哪来?”
你接着问。
“纽约。 你呢?”
“世界真小, 我也是。”
“我随团来演出, 你呢?”
“我可以去看你的演出吗? 赠我一张票吧, 我是穷画家, 不过可以给你做向导
来报答。 我来巴黎交换学习, 已经两个月了, 还有一个月就回纽约。”
你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说的。
“我的穷画家, 你不走运。 我们的演出昨天就结束了。 今天抓紧时间巴黎一日
游, 夜里就飞回纽约。 你回纽约后欢迎来看我们的演出。”
“你怎么会想到去马蒙丹-莫奈博物馆,游客通常不去那里看莫奈的, 橘园美术馆
才是游客心目中的莫奈的睡莲的首选。”
“我为了去看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 我的小提琴老师说, 如果想拉
好德彪西的 Clair de Lune , 需要能先看出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里的月光
。”
“我也能画出月光的, 来看我画画吧, 包你能拉好 Clair de Lune 。 我还会一
点钢琴, Clair de Lune 是我最拿手的, 好到可以给你伴奏的。”
那一刻你惊讶自己的脸皮的厚度和贫嘴, 而她好像欣赏你的幽默, 看着你, 笑
得像天空里飘着的云。 你避开她的目光, 因为你觉得要被吸进去。 看着她点的几样
五彩缤纷的点心, 能叫得出名字的只有 Macaroon 。 你再看看自己点的迷你巧克力馅
的羊角面包, 打趣道:
“看我们点的点心, 你更像画家。 我像音乐家吗?”
“你一说, 还真是那么回事。 不过像不像音乐家, 得先考一考才知道。 窗外的
风景能让你想起哪支乐曲吗?”
“为了公平, 不如这样, 我们分别在餐巾纸上写出我想到的乐曲, 和你想到的
画, 再交换答案, 怎么样?”
“好啊!”
她爽快地答应了。
你们都凝视了窗外片刻, 然后低头在餐巾纸上写下了答案。
你交给她的餐巾纸上写着 Gymnopédies by Erik Satie , 还有你的名字, 电邮
, 和电话。 你得到的是 Notre Dame by édouard Cortès , 还有她的名字, 电邮
, 和电话。
十三
露又来到卖化石的小店, Touchstone Gallery 。 露告诉自己她来是为了挑一件
礼物给 Claude , 纪念他俩约会一周年。 今天比昨天的运气好, 小店正开着, 只是
空荡荡, 不见一个顾客。 欢迎她的是一位年轻的白人小伙。 露很惊讶, 以为遇到的
该是一位和店子陈列品味相称的中年男子, 譬如 Clair 的爸爸。
“早上好, 我可以帮您吗?”
“谢谢, 我随便看看。”
“请随意。 需要我时, 请告诉我。 店主旅行去了, 这两天我帮他看店子。”
“哦, 难怪昨天我来时关着门。”
小伙子没有回答, 憨憨地笑了。 也许这店的主人真是 Clair 的父亲, 露忍不住
想证明自己的直觉, 就问小伙子。
“这店主人的儿子叫 Clair , 对吗? 如果不合适, 你不必回答。”
“你认识 Clair ?”
“ Clair 跟我学小提琴。 他说起他的爸爸在 Santa Fe 开一个卖化石的店子。”
“哦, 您是 Clair 的小提琴老师。 很高兴认识您。 我叫 Noah 。 不巧 Zac 去
巴黎度长周末, 不然他一定很高兴欢迎您。 哦, Zac 是 Clair 的父亲。 您慢慢看
, 挑中什么我可以打八折。 我和 Clair 是朋友, 虽然他小我五岁。 Zac 旅行时,
会喊我来看店子。”
“那好啊, 谢谢。 我找找看。”
走着走着, 露被一块巴掌大的化石吸引住了。 化石的表面有一根细枝, 枝端展
开两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似乎该是花曾经绽放
的地方, 虽然露无法找到一丝花开过的痕迹, 但是她确信那里曾开着一朵花。 摆在
壁炉上的大理石台面一定很不错, 露想知道价格, 却发现没有价格标签。
“ Noah, 这个多少钱?”
“哦, 对不起, 那个是非卖品, 有几块化石没有价格标签的, 都是非卖品。
我该先告诉您的。”
“为什么?”
“我不知到, 也许那些是 Zac 的最爱。 我可不懂化石。”
终于, 露选好了一块送给 Claude 的化石。 扇形的石头上,两条小鱼, 从两端
游向对方, 中间隔着一丛棕榈叶样的叶子, 不像是水草。 从化石的裂痕和断面, 露
看得出它们被时间刻在不同的层面上, 这层和层之间就是几百万年的距离吧, 露这样
想, 只是命运最终让这些生命在同一块化石上永恒。
十四
朝和 Clair 走累了, 就在中央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Clair 启动了音乐盒
, 是朝从巴黎带来的礼物。 加西莫多绕着缩微的巴黎圣母院转圈, 唱着 “ Belle
” , 一首巴黎圣母院音乐剧里的歌。 歌声结束时, Clair 问:
“爸爸, 可以把你的 Clair de Lune 发给我吗? 我这个周二会见小提琴老师,
正好给她。 对了, 她这个周末去了 Santa Fe 。 要是你在, 我会告诉她可以找你做
向导。”
Clair 边掏出手机, 边说。 朝看着 Clair , 感觉成长的过程中, Clair 变得
越来越像 Emily , 尤其是五官, 只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还像自己。
“哦, 这么不巧。 以后有机会见你的老师的。 看来你很喜欢她。”
朝竭力平静地说, 掏出手机, 把音乐发到 Clair 的手机。
“多美的音乐啊, 你要学, 挺好。 ”
“嗯, 我觉得你听这曲子时, 好像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Clair 接着说。 朝连忙转换话题。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两年了, 开始喜欢纽约了吧。 你最喜欢纽约什么? 不要
告诉我是纽约的女孩啊。”
“呵呵, 我还是喜欢 Santa Fe , 喜欢那里的阳光和空气。 在没有人烟的山顶
, 温暖的阳光里吸两口清爽的空气, 就觉得离太阳很近。 我以为我会喜欢纽约的。
可是过了两年, 觉得纽约太大太杂, 给人陷进去的感觉。 我希望妈妈哪天会愿意搬
回到 Santa Fe 。”
朝惊讶 Clair 说出很成人的话。
“慢慢体会纽约, 你会发现它的美好。 至少你的学校是顶尖的, 还有, 。。。
。。。 比方中央公园, 博物馆, 音乐会, 还有你的小提琴老师。”
朝看到了灯柱上的夏季露天音乐会的广告旗。 那些有点儿闷热的夏夜里, 朝就坐
在不远处的草坪上, 离舞台很远, 可是仍然能从乐曲声中听出她在哪里。
十五
“我去了你父亲的化石店, 不巧他去度假了, 见到了 Noah , 还买了一块化石
, Noah 给打了八折。 ”
露对着正在收起小提琴的 Clair 说。
“如果父亲在, 可能会送给你做礼物的。 我前天刚见了他, 他从巴黎回来路过
。 你提醒我了, 他给了我他听的 Clair de Lune 。 我这就发到你的手机上。”
“好啊, 下次课我们一起听, 比较一下两个版本。”
露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露解锁, 看了一眼, 然后说:
“ Bingo , 一定也很好听, 从你父亲的店子能看出他的品味。”
这时门铃响了, 下一位学生到了。 露连忙说:
“今天就到这, 周五还是老时间。 再见, Clair!”
。。。。。。
露独自坐在餐桌旁, 有些疲倦。 需要给学生们补上因为自己去 Santa Fe 耽误的
课, 露今天的安排很紧张。 Claude 还在 Santa Fe 开会, 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虽然他们通常在周末才在一起, 不过每当疲劳或情绪低落时, 露就想两人搬到一起住
挺好的。 她感到两人都是认真的, 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谈起结婚。 已经是晚上九点
了, 看着眼前的还剩下一半的奶油果草莓和核桃色拉, 露没有任何再吃的欲望。 手
机静静地躺在餐桌上, 这让露想起了 Clair 父亲听的 Clair de Lune 。 是谁演奏的
, 能让 Clair 的父亲如此喜欢哪? 虽然上一次和 Clair 听 David Oistrakh 演奏的
Clair de Lune 时她的心被过去搅乱, 但这次 Santa Fe 之行后, 她觉得自己产生了
对过去的免疫。 露拿过手机, 找到 Clair 发来的 MP3, 点击了一下。 生涩的钢琴
声里扬起了一串小提琴的颤音, 像夜色里漂浮的月光, 露听到了十五年前的他和自己
, 是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敲着琴键, 是她的手指在揉着琴弦, 揉着月光。
Clair 的父亲是 Zac , 不会是他, 对吗?
Clair 的父亲在 Santa Fe , 他在哪里?
Clair 像父亲吗?
Clair 像他吗?
乐曲结束了, 而露还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些问题。 她需要答案, 一秒都不能
等。 露抓过手机, 从通讯录里找到 Clair , 就点下去。 可是她的拇指和她的心一
样在颤抖, 点到了 Clair 下方的 Claude 。 露慌乱中正要挂断, Claude 已经回应
了。
“亲爱的, 正在想你。 你今天过得怎样?”
“都还好, 谢谢, 亲爱的。”
露竭力用平静的语调会答。
“谢谢你给我的独特的化石。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 真希望我此刻就在你的
身边。”
“我也一样, 对不起, 我必须提前回来。 回来见。 晚安!”
“晚安, 亲爱的。”
稍微冷静下来的露才觉得幸亏自己拨错了, 没有冒失地问 Clair 。 Clair 像他
吗? 露又回到这个问题。 露见过 Clair 的母亲 Emily , 看出 Clair 的五官都像他
的妈妈。 Clair 有有混血的特征吗? 乌黑浓密的头发, 深褐色的眼睛, 还有她说不
出的像他的地方。 为什么以前她没察觉哪? 也许这是命运和她捉的迷藏, 露想, 在
她放弃寻找他之后, 却把他的儿子送到她面前。
十六
连续几天夏日的炙烤, Sangre de Cristo 山上的雪已经不见踪影。 落日的余温
和清爽的微风和阑杯中的 Riesling 是完美的匹配。 Riesling 是阑的最爱, 通常喝
的是德国或是美国产的。 而这瓶 Riesling 是朝从巴黎带回来的, 2004 年的
Vintage, 产自阿尔萨斯的 Domaine Weinbach , 带着阑最喜欢的杏和菠萝的味道,
又甜得恰到好处, 依然有 Riesling 的干爽透出来, 留在舌尖。 阑慢慢地品着, 偶
尔用手揉搓一下朝的头发, 偶尔用脚晃两下摇椅。 朝无声地躺在摇椅上, 头枕在阑
的大腿上。 旅途的疲劳让朝今天不胜酒力。 越来越浓的醉意让他闭上了眼睛。 圆桌
上的蓝牙音箱的音乐从萨克斯换成了圆润的男声。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You opened a bottle of tawny Port,
when I gazed at the ebbing tides.
When night gowned the fort,
we slipped into moonlight.
My hands too shaky to pour you a drink.
But my feet still wobbled towards you.
Into you my world was to shrink.
A world in my arms tight and true.
I was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half on the Port wine,
half on the candle light,
flickering in your eyes and mine.
My head swirled for a pillow,
found your laps that were mellow.
I felt floating in the sleeping sea,
a sea of candles surrounding me.
Your fingers combed my hair,
and mesmerized me like a lullaby.
Your breath sweetened the air,
and immersed me in a cherry pie.
I was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half on the Port wine,
half on the candle light,
flickering in your eyes and mine.
“你选的歌吗?我现在就像歌里唱的一样。”
朝睁开了眼睛, 看着阑泛红的双颊, 和耳朵上摇曳的耳环, 那是他从巴黎选的
礼物, Infinity 符号的耳环, 下方的环里嵌着一粒珍珠, 闪着歌里唱的烛光。
“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 我是开不了车了。”
阑低下头, 吻了朝的额头, 算是回答。
十七
露看一眼从网上找到的 Touchstone Gallery 的电话号码, 再看一眼墙上的钟,
滴答滴答, 等着店子开业的时间。 当时针指到正午十二点时, 露长吸一口气, 然后
屏住呼吸, 拨了 Touchstone Gallery 的号码。 铃声响起, 重复, 再重复, 直到
留言提示。
“这是 Touchstone Gallery 。 谢谢您的来电。 对不起我不能接听您的电话。
请在提示后留下您的名字, 电话, 和询问的事情, 我们会尽早回复您的电话。”
他的声音, 虽然口音更加美式了, 依然圆润, 在露的耳边。 他的声音, 曾经
能舒缓她一切焦虑, 此刻却让她透不过气。 留言提示再又响起来, 露才深吸了一口
气, 然后平淡缓慢地说。
“我看中了您店子里的一块化石, 化石上有一根细枝和两片展开的叶子, 可是没
有标价, 想问是否可以卖给我。 谢谢。”
露没有留下名字和电话, 就挂断了。
十八
朝醒来时, 阑已经上班去了。 一看手机, 快十点了, 朝赶紧洗漱, 从留在阑
的衣帽间里的几件衣服里抓出一身夏天的套上, 来到厨房, 在餐桌上看到阑留给他的
便签和早饭。 朝几口就吞下盖着草莓的蛋饼, 再从橱柜里找到一个保温杯, 倒满咖
啡, 出门, 再掏出钥匙反锁上门。 启动车子后, 朝先给阑发了一个短信。
“对不起, 起晚了, 谢谢美味的早餐和美好的夜晚。 我现在去店子。 我们晚上
再聊。”
开了店子, 他便去查看电话里的留言。 和他以往的出行一样, 只有用手都数得
清的留言。 朝一条条删除, 直到最新的一条, 那个声音一响起来, 他就凝固了,
完全没有听到留言的内容。 简短的留言结束后, 过了很久, 朝才想起去听留言的内
容。 这一次, 朝才明白她来过自己的店子。 怎么会不留丝毫踪迹? 朝再看了一次来
电显示, 是纽约的区号。 她还在纽约? 朝掏出手机, 拨通了号码。
“您好。”
朝脱口而出:
“是你吗?”
另一端寂静无声。
十九
门铃响了。 露身体一颤, 急忙拿面巾纸擦了擦眼睛。
“对不起, 上课的学生来了。”
露放下手机, 就去开门。 门一开, 露就惊呆了, 是 Claude 。 Claude 兴奋地
伸开双臂把露拥入怀里。
“亲爱的, 给你个惊喜。 我的航班被取消了, 因为中转机场暴雨, 然后幸运地
改签到直飞纽约。 下了飞机我就直接过来了。 ”
Claude 用双手捧起露的脸, 正要吻下去, 才发现露的眼睛是湿润的。
“发生了什么?”
Claude 关切地问。 露看着 Claude 清澈淡蓝如湖水的眼睛, 在纽约这个大都市
, 这样纯净的蓝眼睛, 很少见到。 露第一次和 Claude 对视时, 她在心底说那是一
双 mezmerizing 的眼睛。 现在 Claude 眼里的湖水正在向她流过来, 让她无处躲藏
。
“我曾经爱过的, 但离我而去的人找到了我, 哦, 不, 是我找到了他。 你按
响门铃时他刚打来电话。 我告诉他上课的学生来了, 就挂断了。”
Claude 惊愕了片刻, 再次把露拥入怀中, 吻了吻她的耳边的发丝。
“我懂。 你需要时间, 如果你不想现在谈这件事。 给我打电话, 当你觉得可以
谈时。”
露仰起头, 回了 Claude 一个拥抱。
“谢谢你, Claude 。 太突然了, 我需要单独一会儿, 想想。 如果你有空,
我们明天中午见, 好吗?”
“好的, Lucy, 答应我你会尽力睡个好觉。 明天联系。”
Claude 提起在地上的旅行箱, 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二十
朝守着鲜有人光顾的店子, 看着街上穿梭的游客, 想着也许某一刻她会从街角转
过来, 推门而入。 她是如何找到他, 又是何时进到他的店子的哪?
“对了, 她这个周末去了 Santa Fe 。 要是你在, 我会告诉她可以找你做向导
。”
Clair 的声音。
“对不起, 上课的学生来了。”
她的声音。
难道? 朝立即给 Clair 发了短信。
“能告诉我你的小提琴老师的名字吗?”
发了之后, 朝才意识到 Clair 还在学校, 但愿还是午餐时间。 Clair 倒是即刻
回答了。
“当然, 她叫 Lucy 。 你想认识她? 她倒是去过你的店子, 还买了块化石,
Noah 给打了八折。”
朝明白了一切, 只是他不明白命运的安排。 朝先回复了 Clair。
“我想送你的老师一件礼物, 感谢她精心教你小提琴。 我先寄到你那儿, 蛮烦
你上课时转交给她。 谢谢, 再聊。”
“没问题。 再聊。 我上课去了。”
朝起身从壁柜中取出包化石专用的软纸, 再拿起露留言里问他要买的那块化石,
最后端详一次, 化石表面的细枝, 枝端展开的两片叶子, 和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
那是花曾经绽放的地方。 朝包好化石, 再包上两层防碎的气泡袋。 他找到一个大小
合适的礼品盒, 填满五彩的碎纸, 再把包好的化石放在中央, 盖好, 就起身去了联
邦快递。
回到店子, 朝给她发了短信。
“露, 我还是这样叫你好吗? 十五年前, 一起意外后, 我以为我做了对你,
对我都是最好的决定。 也许我错了。 也许这短信是又一个错误。”
二十一
Claude 走后, 露就关闭了手机。 坚持着, 直到做完这一天所有的事, 躺在床
上后, 露才启动手机。 朝的短信就冲到她的眼前。
十五年前的意外, 露是发生一个月后赶到 Santa Fe 才知道的。 一起严重的车
祸, 朝受了伤, 在恢复, 但是拒绝见她, 只通过电子邮件说需要结束恋人关系,
是他的缘故, 请她原谅。 露以为朝此刻最需要的是她的爱和照顾, 虽然意外发生前
两人处于几乎冷战的状态。 露懊悔, 自责, 为何意外发生时她偏偏随团在欧洲巡回
演出, 为何她等到一个月都没有朝的音讯后才决定来 Santa Fe 找他。
在朝决定搬到 Santa Fe 之前的两人世界是完美的。 朝来看她和乐团的演出, 而
露去看朝画画。 有时露会带着乐谱和小提琴来朝的画室练琴, 朝会画斜阳中的露,
在清晨, 在傍晚, 乌黑的长发顺着右肩垂下来, 随着音乐流动, 而琴弦上露的手指
在舞蹈。 露的眼睛像阳光里的雨滴, 映着纯真和希望。 看着画中的自己, 露告诉朝
假如雷诺阿画了拉小提琴的女孩, 就是这个样子的, 朝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两人享受和憧憬着纽约能为穷艺术家提供的一切。 这样美妙的日子持续到朝的绘
画理念由印象派转入抽象派, 尤其是 O’ Keeffe 的抽象派画法。 朝成功地申请到了
一笔三年的丰厚的资助, 去 Santa Fe 的 O’ Keeffe 博物馆研究和创作抽象派。 露
还记得朝的喜悦和兴奋。
“露, 我们去 Café Nicholson 庆祝吧! 我就要去画 O’ Keeffe 没有画出来
的 Ghost Ranch 了。”
“恭喜你! 为你骄傲! 你决定搬到 Santa Fe 吗?”
“为什么不? 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说完朝才感觉到露的疑问。
“和我一起搬到 Santa Fe 吧, 我离不开你, 那里应该也有乐团的。”
露脸上不再有一丝笑容。
“那里的乐团有谁听呢? 我也不喜欢荒芜的沙漠。”
朝急忙辩解。
“ Santa Fe 是半沙漠高原, 它的阳光和地貌是画家的天堂。 你会喜欢的。”
露直接又坚定地回答。
“我不画画, 我拉琴, 我的舞台在纽约, 不在半沙漠高原。”
朝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咽回去。 沉默, 吸走了喜悦, 隔在朝和露之间。 过了
几分钟, 朝把露拉进怀里, 缓缓地说:
“对不起, 我没想周全。 我离不开你, 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纽约和 Santa
Fe 不是很远, 我可以飞来飞去, 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十五年过去了, 露还在纽约, 朝还在 Santa Fe , 露不再上舞台, 朝也不再画
Ghost Ranch 。 谁的过错, 露没有答案。
“告诉我你的错误, 因为我想画上一个句号。 这是我的邮箱。 请不要再给我电
话或短信。 谢谢。”
露给朝发了短信, 平静地写出她的决心。
二十二
露,
我的错误是放弃了希望, 放弃了你。
我是满怀着希望离开纽约, 来到 Santa Fe 的, 希望三年后回到你身边的是一个
被纽约认可的抽象派画家。 可是那个车祸击碎了我的梦想。 车祸导致的脑震荡让我短
暂失去记忆和阅读能力。 真正的打击我失去了对颜色的视觉。 我的世界是黑和白,
还有黑和白之间的254度灰。 我的色盲的病原是车祸导致大脑里视觉区的损伤, 我的
眼睛, 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 视神经都是完好的, 只是颜色不再被我的大脑里的神
经细胞认知。 这样的病例非常罕见, 也没有任何治愈或自愈的报道, 虽然所有的影
像诊断都不提示视觉区里有任何器质性病变。 神经科医生查阅了所有的资料后, 没有
隐瞒, 告诉我最好的可能是色觉的部分恢复, 有一个病人从全色盲好转到绿色盲。
你知道我离不开色彩, 灰色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废人。 你来找我时, 我正处在绝望
的休克期, 把自己封闭, 软弱地躲避希望, 惧怕随希望而来的失望。
你离开后, Gabriel 收留了我。 他是 Touchstone Gallery 的前主人, 是我在
Santa Fe 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因为他喜欢 O’Keeffe 的画, 也喜欢我的画。 我选
择了逃避你和绘画, 安心在 Gabriel 的店子里做工, 被沉默的没有色彩的化石包围
着, 和它们交谈, 听它们的故事。 在这灰色的世界里, 我竟然也渐渐恢复一些色觉
, 我能看到绿色和蓝色了, 只有红色还是灰的。 医生说奇迹也许会有的, 只是需要
某种强烈的刺激重新搭起色彩和特定脑细胞间的联系, 如同记忆, 可以丧失, 也可
以失而复得。
我知道我的错误让你离开了舞台, 因为我曾在网上寻找所有你和你的乐团的消息
, 总是一无所获。 我祈祷有一个机会向你道歉, 得到你的原谅。 也许命运听到了我
的祈祷, 让 Clair 做了你的学生, 让我能再听到你的声音。 请接受我的道歉, 因
为我的脆弱而犯下的错误, 虽然这道歉太迟, 无法补偿我对你的伤害。
朝
朝写完自己的名字, 就点击了发送键。 他感到一丝轻松, 短暂的, 接踵而至的
是焦虑, 不知什们会来临。
二十三
露和 Claude 坐在莫奈的睡莲前的长凳上,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 822 展厅里。
周三的中午, 只有他俩的展厅显得空旷, 给了欣赏巨幅睡莲的空间。 夕阳里的睡莲
, 漂浮的莲叶映着橙红的光, 而莲花一如其他莫奈的晚期作品, 正开得血红。 露直
视着睡莲, 喃喃地说。
“记得两周前在这里, 我几乎撞到你吗? 那一刻我恍惚在巴黎的马蒙丹-莫奈博
物馆里, 在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前。 我几乎撞到他, 在十七年前。”
Claude 默默地伸出手, 抚摸着露的手背。 露仍然直视着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
“他叫朝, 我爱过的人, 是个画家。 他在临摹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
我倒退着, 想看出睡莲折射的月光, 因为我的老师说看懂这幅画, 就能拉好 Clair
de Lune , 我最喜欢的乐曲。 我们回到纽约, 随着纽约的节奏恋爱, 两年就过去了
。 当我们计划在纽约的未来时, 他为了绘画, 搬去了 Santa Fe , 而我为了拉琴,
留在了纽约。 他许诺三年后就回来。 第一个半年里, 他每个月都飞回纽约, 直到我
随团去欧洲。 然后的一个月里, 他突然音讯全无。 那时我是乐团第一小提琴的成员
, 在努力实现成为首席的梦想。 我知道他一定出了意外。 不顾同事的劝阻, 我飞到
Santa Fe , 才知道他出了车祸, 受了伤。 可是他拒绝见我。 在 Santa Fe 的一个
月里, 没有他的下落, 无论我如何打听。 我只能返回纽约, 而乐团的第一小提琴里
也不再有我的位置。 那以后我成了小提琴老师。 我刚刚知道他还在 Santa Fe , 因
为车祸他成了色盲, 放弃了绘画, 也放弃了我, 在开着一家卖化石的小店。”
“Touchstone Gallery?”
Claude 脱口而出。
“是的, 我喜欢那个店子的味道, 当时我并不知道店子是他的。 我去时, 他在
巴黎度假。 十五年里他结了婚, 有了儿子, 离了婚。 他的前妻和儿子搬来纽约。
命运吧, 他的儿子三个月前开始跟我学小提琴, 要求学 Clair de Lune , 我才知道
他一直在听我拉的 Clair de Lune 。 现在他请求我的原谅。”
露说完, 转过身, 看着 Claude 。
“他还爱着你, 你还爱他吗? 如果是, 你该去 Santa Fe 。”
露望着 Claude 湖蓝色的眼睛, 没有回答。
“谢谢你留给我的美好的记忆。 别忘记我, Lucy !”
Claude 把露拥入怀中, 放开, 起身离去。
“到了 Santa Fe , 记得再送我一个化石做礼物。”
二十四
朝立在门外, 再核实一遍地址, 这是 Clair 发给他的。 朝借口说准备了一件礼
物,想直接寄给露, 需要地址。 朝悬在空中的手, 终于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露
的眼睛, 依然像阳光里的雨滴, 湿润了朝的眼睛。 露还是朝记忆里的样子, 只是脸
颊消瘦了些, 苗条的身体披着一件银灰色碎花的连衣裙, 也许是红色的。 对视着,
两人的眼睛都在反复地说着 “你没有变”。
“我可以进来吗? 对不起, 我从 Clair 那里要到的地址。 我没有告诉他我会来
找你。”
朝终于打破了沉默, 露没有回答, 转身引着朝进到客厅。 朝看到了他让 Clair
带给露的化石 , 摆在壁炉上方的大理石台面上, 一根细枝, 和两片展开的叶子,
和叶子间花曾开过的地方。 朝看了看化石, 又看了看露, 然后问。
“能让我再听一次 Clair de Lune 吗?”
朝随着露来到琴房, 坐在钢琴前, 等待着露调她的小提琴。 当两人再次相视时
, 朝敲响了第一个音符。 夕阳中的露, 乌黑的长发顺着右肩垂下来, 而月光随着弓
在琴弦上流淌。 朝闭上了眼睛, 眼前是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浮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
之间。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 朝睁开了眼, 看到露身上的连衣裙上开满了火红的
Bells of Fire Esperanza , 希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