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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睡莲 1-16

(2019-06-21 11:39:48) 下一个

 

    门铃响了, 像往常一样, 露的新学生 Clair 又晚了十分钟。 三个月前, Clair 开始和她学小提琴, 成为她教琴十年来的第六个非亚裔学生。 露教琴一晃已经十五年了, 她的名声已经让她可以挑学生了。  Clair 的第一次面试让她几乎拒绝收下他。 一个十四岁的男孩, 学琴六年, Clair 的技术缺陷明显, 虽然可以纠正, 却说明他没有得到很好的基本技法的训练,  成为一个出色的业余琴手的希望都很渺茫。 收下他自然会分散露培养有潜力的学生的精力, 有些得不偿失。 不过, 露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因为 Clair 的乐感和感染力, 远比他的技术和年龄更成熟没有可能是前任老师教的, 该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为了那少见的天赋, 也许值得冒点儿风险。

 

     不像其他的学生, Clair 自己坐公交来上课, 偶尔提前到过, 但大多时候都迟到几分钟。 露只在第一堂面试课见过他的母亲, 一位干练, 不温不热的白人中年妇女。 Clair 的脸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优点, 英俊, 但是透着一点阴郁, 一点冷漠而深褐色的眼睛和乌黑浓密的齐颈长发则让露看到埋在深处的青春。 通过几次简短的谈话露知道 Clair 是一年前和他的母亲,还有继父从 Santa Fe 搬来纽约的。 露了解那个城市, 一个美丽艺术氛围浓郁的小城, 滋养着数不清投身绘画的人, 然而对于她, 和那里的地貌一样, 是泪水流尽后的干涸。

 

 

    朝翻过营业牌,  “OPEN” 迎着街面。 推开门, 晚春的风吹醒了他, 还有店子里陈列的真真假假的化石。 十五年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学会了鉴别没有色泽的化石, 读懂岁月和风沙的沉默。 他也一点点学会了经营这个化石和古玩的小店。 过去的两年里, 在前妻和儿子搬离以后, 他选择了更加频繁地去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方, 收集讲着故事的化石。

 

    晚春时节还是旅游的淡季, 朝还可以悠闲地喝着咖啡。 这个时候, Georgia O'Keeffe Museum 前的那一丛丛 Red Canna Lily 该正在盛开。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血红的 Red Canna Lily 时就被迷住了, 如同他痴迷的莫奈画的月光下的睡莲, 虽然在高原的日光下, 却是同样的神秘, 同样的血红, 虽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却永久地刻在他的心里。

 

    朝环顾着店里, 有的物件已经跟着他很久了。 有些是没人愿意买, 有几件是他不愿意卖, 无论什么样的出价。 他能这样潇洒地守着店子还是拜托十年前的大萧条, 他押对了几只金融股, 店子不再是谋生的手段, 而是他的伴儿。 常常当斜阳透过落地窗照进小店时, 他会拿起炭笔, 素描那几件非卖品的化石, 画出化石折射的光, 和投射在他心头的影子。 他画的最多的是块巴掌大的石头, 化石的表面有一根细枝, 枝端展开两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似乎该是花曾经绽放的地方, 虽然朝找不到一丝花开过的痕迹, 但是他确信那里曾开着一朵花。 这块石头大概形成于250万年前的那次冰川季。 在时间凝住的那一刻, 花去了哪里呢? 这对朝并不重要, 因为他告别颜料已经有十五年了, 也不再画任何有颜色的作品。     

 

    课结束道别时, Clair 立在在门口踌躇了一刻, 问道:

    

    “下一支曲子我可以学 Clair de Lune 吗?

 

    露脱口反问:

 

    “为什么?

 

    Clair 回答:

 

    “我的父亲总是听这曲子, 哦, 不是我的继父, 是我的生父, 当我们还生活在 Santa Fe 的时候。 他还在那里。 在他的店子里, 他的车里, 我听着, 觉得他被音乐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也许学会 Clair de Lune 能让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露沉默了片刻:

 

    “谁又不哪! 音乐的魅力能征服每个人。 容我想想, 下次上课时再讨论好吗? 我十多年没有拉过这只曲子了, 也没有学生要求过学它。 独奏的效果也远不如和钢琴一起的二重奏。 ”

 

    Clair 回答:

 

    “是的, 父亲听的就是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露急促地打断 Clair 

 

    “好吧, 今天就到这里, 容我再想想。 下周见。

 

     没有等 Clair 回应, 露就关上了门, 被关在门外的不只有 Clair  还有露一直竭力躲避的久远的过去。

            

 

    朝翻过营业牌,  “CLOSE” 迎着街面, 锁上门, 走向店子背后的停车场。 初升的月亮在停车场四周绽放的 Claret Cup 仙人掌上洒下乳白的光。 火红的 Claret Cup 似乎可以点燃月光, 这是朝第一次看到它们时的感觉。 它们都是前店主 Gabriel 留下的, 朝只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一年中数得清的雨水就足以让 Claret Cup 在春天里开得火红, 在干枯灰白的仙人掌刺的簇拥中。 这让朝想起了 Gabriel , 假如他没有遇到 Gabriel  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怀念起 Gabriel 调的鸡尾酒, 尤其是 Gabriel  Cabernet Sauvignon 调的 Claret Cup  在他就要沉下去的时候,  Gabriel 调的鸡尾酒, 和一起饮酒的时光, 托起他浮着。 也许他该把店子关上一个星期, 去巴黎找 Gabriel  去喝上几杯 Claret Cup      

 

    刚上了主路, 就碰上红灯, 虽然在朝的眼里只是灰灰的光圈。 车一停稳, 显示屏就提示儿子 Clair 来的短信。 朝点了一下读信的按键,  Siri 还要更加机器人化的声音读道:

 

    “爸爸, 我今天和小提琴老师提起想学 Clair de Lune 了。 她没有立刻答应。 也许因为曲子的难度超过我现在的水平。 但是她的反应有些怪, 也许我冒犯了她。 是不是中国的文化里,老师都有绝对的权威, 学生不能提要求的? 不过她还是说她会考虑。

 

    “Clair de Lune”

 

    朝重复着这三个字, 怔怔看着前方的红绿灯。     

 

     一连串的车喇叭把朝从恍惚中惊醒, 原来已是绿灯。 朝连忙狠踩一脚油门, 窜了出去, 驶上回家的路。

 

           

 

    门铃响了,背靠着门的露这才想起今晚约好了和 Claude 一起去法式餐馆 Daniel  打开门, 一身正装的 Claude 一手一捧郁金香, 一手一瓶 Rubus Spanish Garnacha 

 

    “亲爱的, 给你的, 今晚回来我给你做世界上最好喝的 Rosé Vermouth  ”

 

    Claude 注意到露还穿着休闲的羊绒衫和牛仔裤。

 

    “快去换衣服吧, Daniel 的餐桌可不会等我们的。”   

 

    “怎么了? 你看着没有兴致, 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哪位学生或者家长吗?

 

    露接过花和酒, 连忙回答:

 

    “没有, 只是莫名其妙地没有兴致, 也许今天学生太多, 累了。

 

    Claude 关切地看着露:

 

    “真的? 也好, 我这就取消预订的餐桌, 给你做烛光晚餐如何?

 

    露迟疑了一下,  Claude 

 

    “可以陪我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看画吗? 我突然想去看莫奈的睡莲。 我知道, 对于周末的晚上, 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

 

    Claude 连忙回答:

 

    “好主意,和你一起看印象派, 一定会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822展厅里。 听到不知哪里飘来的小提琴钢琴二重奏 Clair de Lune  露感到自己也随着音乐漂浮着。     

    

    。。。。。。

    

    露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她最喜欢的那幅,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在巴黎的莫奈博物馆里。 露望着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不是在莫奈家的池塘, 而是盛开在夜空里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之间。 露后退着, 想看出睡莲折射的月光。 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挡住了她。

 

    “对不起, 您要碰倒我的画架了。

 

    露边转身, 边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 我的错。

 

    “是我, 露, 你没事吧?

 

    露看着 Claude 的疑惑的脸:

 

    “没事儿, 看画看出神了。

 

    露这才发现寂静的展厅里只有她和 Claude 

 

    “谢谢你陪着我。 很晚了, 我们回去吧, 我等不及要喝这世界上最好的 Rosé Vermouth 

 

 

    月光下朝依然在路上, 驶向哪里, 他不知道。 直到加油提示响了, 朝才反射性地换到右车道, 搜寻有加油站的出口。

 

    回到店子已近午夜, 朝这才想起还没有回复 Clair 的短信, 只好明天一早, 现在已是纽约的凌晨了。 给车加油时, 朝曾动过去找阑的念头。 他们交往已有两年了, 是在当地华人基督教会的聚会上相识的。 阑是虔诚的教徒, 朝还不是, 也许永远不会是。 但是他喜欢在周末时去教会听礼拜, 不管是华人的, 还是洋人的, 也热心参与教会的活动。 这让他能和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就如同他和阑的交往。 虽然不想回自己的家, 朝还是最终打消了去阑那里的念头。 他们的交往就像一汪清澈平静的池水, 朝不想自私地往里面投下一颗石子。    

 

    朝把画架支好在落地窗前, 把那块他素描最频繁的化石摆好在月光下的方桌上。 在画纸上他用炭笔勾勒出巴掌大的化石, 细枝, 和两片展开的叶子。 朝停下来, 凝视着叶片, 纤细的脉络里该藏着月光, 只是他没有办法画在纸上。 炭笔只能让朝画出线条, 轮廓, 和月光下的影子。 画纸上的空白之处便是月光吧, 而两片叶子间的空白便是花曾经开过的地方。  

 

 

    Claude 睁开眼, 不见了露, 披上睡袍, 从卧室走出来。 厨房, 客厅, 都不见露的踪影, Claude 于是朝着琴房兼书房张望。 果然, 露背对着他, 站在窗前的书桌前,  低着头好像在找什么。 朝阳穿透露的吊带睡裙,  Claude 的目光能够抚摸露的每一寸肌肤。 露的耳垂在阳光里晶莹透明, Claude 产生了把它们含在嘴里的冲动, 就如同昨晚。 Claude 轻步走近露,直到她的身后, 露都没有察觉。 Claude 伸出双手, 猛地搂住了露的腰。

 

    “你吓到我了, Claude

 

    露在 Claude 的臂弯里转过身, 嗔道, 然后再补上一个吻。

 

    “什么让你如此专注?

 

    “哦, 在找一个乐谱, 德彪西的 Clair de Lune  昨天有一个学生提出想学。

 

    “好吧, 你继续, 我来做早饭。 Omelette 还是 eggs benedict ? 你知道的, 鸡蛋是我最拿手的, 或者试试新花样, crepes eggs benedict 上个月我去芝加哥开会吃到的, 吃到了最美味的crepes eggs benedict 我可以去网上找到菜谱。

 

    “说起开会, 我两周后得去 Santa Fe 五天, 这个会议是一个难得的结识领域里的头面人物的好机会, 我不得不去, 该早些时候告诉你的。 那个周末是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周年纪念日。

 

    “Santa Fe

 

    Claude 连忙说:

 

    “亲爱的, 等我回来补上, 好吗? Daniel 如何? 正好昨晚没去成。

 

    露抚摸着 Claude 环在她腰上的手臂, 细密的毛发让她的手掌痒痒的。

 

    “不如这样, 我试试改学生的课的时间, 周末飞到 Santa Fe 和你度一个微假期。

 

    “太好了! 周末的晚上会议没有安排, 我是自由的。 白天你可以游览城市, 晚上讲给我听。 对了, 你知道吗? Georgia O'Keeffe Museum 就在那里, 但愿还有其他值得看的。

 

 

    “Clair 抱歉昨天没有回复你的短信。 为什么想起要学 Clair de Lune  对于这支曲, 你还太年轻了你的小提琴老师也许有同样的感觉。 也许她是个怪人, 艺术家不稀奇, 合不来,可以换老师, 你知道的, 你现在在纽约。 学校怎么样? 有新朋友了吗? 纽约, 一切都会比 Santa Fe 好, 像你妈妈说的那样。 我们该聊聊。 这个周末如何?

 

    朝发完短信就和每天一样, 喝着咖啡, 等待着第一位客人的光顾。 十五年前那个周末的早晨, Emily, Clair 的妈妈, 是他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那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朝那时是 Emily 的病人, 在那场颠覆了他生命的车祸之后, Emily 是朝的眼科医生。 那个早晨是他们在诊所之外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店子的主人还是 Gabriel  那时外面正飘着雪。 朝清晰地记得 Emily 穿着一件银灰闪亮的大衣。 Emily 问他:

 

    “我的大衣是什么颜色的?

 

    “银灰色, 很好看, 很适合你。

 

    朝看出 Emily 脸上的失望。

 

    “是红色的, 朝。 不急, 慢慢来, 最终会恢复的。

 

    Emily 又问:

 

    “我的眼睛哪?

 

    朝把握十足地回答:

 

    “湖蓝色。

 

    “棒极了! 看起来你的视觉是在稳定地恢复的。 该考虑重新画画了。 对吗, Gabriel

 

    Gabriel 点点头。

 

    “Emily 在这儿挑件礼物吧, 我保证会是最独特的圣诞礼物。 朝能帮你。

 

    朝也从失落中缓过来, 陪着 Emily 挑选化石。 过去的三个月里, 朝恢复还是很快的。 第一次见 Emily 时, 朝只看到一张灰灰的模糊的脸, 而现在他的眼前是一双流动着湖光的蓝眼睛。

 

 

    课结束时, 露问 Clair 

 

    “你真的想学 Clair de Lune

 

    “是的。

 

    “好吧, 我们可以试一试。 想拉好它, 你需要一些努力的。 也许可以用这首曲子去参加六个月后的比赛, 如果你想试试。

 

    “我会尽力的。

 

    “这是乐谱, 可以先拿回去看看。 如果你不急着离开, 来听一下 Clair de Lune  这是最好的, David Oistrakh 演奏的, 找找感觉。 ”

 

    露从书架上取下一个 CD  把碟片放进 CD 机, 盒子交给 Clair 

 

    “ The Devil’s Trill ”

 

    Clair 喃喃地读着封面。

 

    “那是 CD 里开头的几只曲子, 用来形容 David Oistrakh 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直接听 Clair de Lune  这个 CD 现在已经不常见到了, 不过你可以在 Youtube 找到, 效果很接近。

 

    当钢琴的前奏响起时, 露倚着窗的身体微微一颤, 头随之扭向窗外,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

 

    “非常好听, 不过, 不过好像和我父亲总听的有些不一样。

 

    Clair 吞吞吐吐地说。    

 

    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 目光避开 Clair  落在他手中的 CD 封面上。

 

    “是吗? 这是最经典的编排了。 也许是演奏风格的不同。 你知道你父亲听的是谁演奏的吗?

 

    “不知道, 都没想到问过, 也许从小听起, 太自然了。 也没见到过 CD   MP3  存在父亲的 iPOD 里, 手机里。 不过, 我很肯定我听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还有更多我说不出的。

 

    “真的? 也许你可以和你父亲要到他听的, 下次课我们一起来比较一下。

 

    露顿了一下, 接着说:

 

    “下次课可以从周五移到周一或者周二吗? 我计划一次旅行, 周五离开,  Santa Fe 度个周末。

 

    “好的, 我问问父亲。 Santa Fe  不是玩笑? 我可以做你的远程向导  或者我的父亲, 如果他有时间, 他从来不缺时间。 你也许会碰到他。 他有一个卖化石的小店, 就在 Santa Fe 主街上。 不过, 不像纽约, 游览 Santa Fe  向导好像没有必要。

 

    Clair 笑开了的脸满是得意, 为自己的幽默。

 

    “谢谢, 是没有必要。 那我们周一见。”   

 

    十五年前, 露去 Santa Fe 时, 没有向导, 这一次, 也不会有。    

 

 

    阑倚着朝的肩膀, 在家后院阳台的摇椅上, 望着远处的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西班牙文翻译过来是基督之血, 也许基督之雪更合适, 阑这样想, 绵延的山峰上的白雪在晚春时仍然依稀可见。 阑搬到 Santa Fe 之前就知道了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Paul Simon 的一首歌, 心和骨,  Paul Simon 写给他和前妻 Carrie Fisher 的爱情的。 阑的前夫是 Paul Simon 的歌迷, 阑也跟着听了很多, 只是她更喜欢 Paul Simon  Art Garfunkel 组合时的歌曲。 前夫听歌关注歌词, 欣赏 Paul Simon 歌词, 说写的是诗, 而阑痴迷歌的旋律和 Art Garfunkel 的天籁般的声音。 心和骨是唯一一首 Paul Simon 单独唱的, 让阑能记住歌词的, 在她和前夫分手后。 歌的旋律在很窄的音域里徘徊, 该是 Paul Simon 知道自己声音的局限, 可是歌词却游走在 Sangre de Cristo 的山脉里, 游走在相逢和离别之间。      

 

心和骨

 

一个和半个犹太人在游荡

要去他们向往的远方

一起行游在

洛基山脉的南端

新墨西哥州

基督之血的群山

在那漫长旅程

的最后一节

爱情的弯弓

是沙漠高空的彩虹

崎岖的山路

滑进石窟

心和骨

心和骨

心和骨

 

    歌词让阑想起她和朝的相识,  Sangre de Cristo 里的 Skyline Trail 那是教会组织的 Retreat  阑和朝是为数不多的单身一人。 一路上, 阑常常停下来看盛开的野花, 而朝却常常停下来看路边的岩石, 两人依然没有相隔很远, 常常短暂的对视和微笑。 终于阑的好奇心赢了, 问朝。

 

    “你喜欢岩石?

 

    “谈不上喜欢, 习惯了。 我开一个卖化石的店子, 看惯了没有颜色没有声音的东西。

 

    朝笑着回答。

 

    “Clair 今天和我聊了一阵。 他和小提琴老师说起要学 Clair de Lune  ”

    

    朝的声音把阑从回忆里拖了回来。

 

    “挺好啊, 愿意学你最喜欢的曲子。

 

    朝看着阑, 迟疑了片刻, 继续说。

 

    “Clair 告诉老师我常听的和老师选的版本听起来不同, 他想要我听的版本给老师。

 

    说完, 朝避开阑的目光, 望着远处的 Sangre de Cristo 山脉。 阑伸出手, 抚摸着朝的手背。

 

    “这个长周末, 愿意和我去巴黎度个短假期吗? 店里没生么生意, 正好散散心, 也去看看老朋友 Gabriel  和我一起去好吗? 巴黎这时该很美, 也没很多游客。

 

    朝扭过头, 竭力做出兴奋的样子, 问阑。   

 

    “让你想起从前了? 你一个人去吧。 我走不开。 我懂你的。 我们都有过去, 生活在今天里, 等待昨天的召唤。”    

 

    阑平静地说。 朝惊讶地看着阑。

 

    “我懂你, 只是没有过需要告诉你的场合。

 

    朝猛地把阑拥进怀里, 紧紧搂着。

 

    “谢谢你, 阑, 你懂我, 也宽容我。 我很自私, 是吗?

 

    阑没有回答, 静静地被朝搂住。 朝继续说:

 

    “我真幸运, 遇到了你。 再给我们点时间好吗?

 

十一

 

    露站在 O’Keeffe 的肖像前。 她惊讶自己的勇气, 能在十五年后再一次来到 Santa Fe  来到 O’Keeffe 博物馆。 也许是她要告别过去的决心, Claude 才是她的现在, 她的将来。 露注视着 O’Keeffe  O’Keeffe 也在注视着她。  怔怔地看着 O’Keeffe 的眼睛, 难道画家的眼神都一样吗? 露这样问自己。 她开始后悔独自一人来, Claude 在身边会不一样的, 只是他的会议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

 

    露逃离 O’Keeffe 博物馆,在 Santa Fe 的主街上漫步。 游客稀少的街道上, 小店一家挨着一家, 卖纪念品的, 手工首饰的, 还有画廊。 露漫无目的地掠过它们, 直到一个橱窗里展示的是大大小小的化石。 每一块化石的标签上都有化石来自的年代, 短则几百万年前, 久至千万年。 曾经的色彩, 曾经的声音, 都被风雨磨去了, 能留下的只有石化了的记忆, 露在心中感慨。 假如能找到一件来自当地的化石, 也许是个送给 Claude 的独特礼物, 露突然萌起这个念头。 她于是走到店门前, 才发现 “CLOSE” 的牌子挂在门旁。 透过落地窗,  露浏览着店里陈列的化石。 虽然是一个化石店, 可是店里陈列的风格给露的感觉更像一个画廊, 每一块化石和它周围颜色的搭配有着露说不出的奇妙, 和谐, 在讲述着刻在石头里的生命。 露突然想起了 Clair 说的他爸爸在 Santa Fe 的化石店。 一个卖化石的人, 却喜欢 Clair de Lune 那样的印象派音乐, 露看不懂化石和印象派音乐间的联系。 不过假如这是 Clair 的爸爸的店子, 倒让她觉得就合乎情理, 也许 Clair 的爸爸的化石里是藏着音乐的。   

 

十二

 

    朝站在莫奈的睡莲前, 他在心中临摹无数次的那幅, Nymphéas reflets de saule 在巴黎的莫奈博物馆里。 昨晚和 Gabriel 久别重逢多喝了几杯, 来的路上朝的头还时而一阵阵胀痛。眼前月光下血红的睡莲, 浮在一片片深蓝的云朵之间, 他觉得自己就浮在一片片睡莲上。

 

    。。。。。。

 

    你边看, 边后退着, 直到她出现在你和睡莲之间。 她也边看, 边后退着, 直到几乎要撞翻你的画架, 你才伸出手, 挡住她。

 

    “对不起, 您要碰倒我的画架了。

 

    她边转身, 边忙不迭地道歉:

 

    “对不起, 我的错。

    

    。。。。。。

 

    你和她在 A. Lacroix Patissier 的窗前坐下。 雨刚停, 窗上还挂着雨滴, 透过雨滴, 你们望着正对面的巴黎圣母院。 刚露出头的太阳, 给苍老的圣母院抹上一层袅袅的白雾。 人行道上的薄薄的积水在还羞涩的阳光下倒映着光鲜的行人。 天空里或明或暗的云朵随风飘着, 有时仿佛触到了圣母院的塔尖, 而时间却如你所愿, 是静止的。          

 

    “我画画的, 你该早猜出来了, 你呢?

 

    你转过头, 问她。

 

    “我做音乐, 在乐团拉小提琴的, 没想到吧。

 

    她眼睛里的光就像窗上阳光下的雨滴, 你想这要是能画出来该有多好。

 

    “你从哪来?

 

    你接着问。    

 

    “纽约。 你呢?

 

    “世界真小, 我也是。

 

    “我随团来演出, 你呢?

 

    “我可以去看你的演出吗?赠我一张票吧, 我是穷画家, 不过可以给你做向导来回报。 我来巴黎交换学习, 已经两个月了, 还有一个月就回纽约。

 

    你一口气说完所有想说的。

 

    “你不走运。 我们的演出昨天就结束了。 今天抓紧时间巴黎一日游。 夜里就飞回纽约。 你回纽约后欢迎来看我们的演出。

 

    你低头看到她点的几样五彩缤纷的点心, 能叫得出名字的只有 Macaroon  还是用英文。 你再看看自己点的迷你巧克力馅的羊角面包, 打趣道:

 

    “看我们点的点心, 你更像画家。 我像音乐家吗?”

 

    “你一说, 还真是那么回事。 像不像音乐家, 得先考一考才知道。 窗外的风景能让你想起哪支乐曲吗?

 

    “为了公平, 不如这样, 我们分别在餐巾纸上写出我想到的乐曲, 和你想到的画, 再交换答案, 怎么样?

 

    “好啊!

 

    她爽快地答应了。

 

    你们都凝视了窗外片刻, 然后低头在纸上写下了答案。

 

    你交给她的餐巾纸上写着 Gymnopédies by Erik Satie  还有你的名字, 电邮, 和电话。 你得到的是 Notre Dame by Édouard Cortès , 还有她的名字, 电邮, 和电话。

 

十三

 

    露又来到卖化石的小店, Touchstone Gallery  露告诉自己她来是为了挑一件礼物给 Claude  纪念他俩约会一周年。 今天比昨天的运气好, 小店正开着, 只是空荡荡, 不见一个顾客。 欢迎她的是一位年轻的白人小伙, 露很惊讶, 以为遇到的该是一位和店子陈列品味相当的中年男子, 譬如 Clair 的爸爸。

 

    “早上好, 我可以帮您吗?

 

    “谢谢, 我随便看看。

 

    “请随意。 需要我时, 请告诉我。 店主旅行去了, 这两天帮他看店子。

 

    “哦, 难怪昨天我来时关着门。

 

    小伙子没有回答, 憨憨地笑了一下。 也许这店的主人真是 Clair 的父亲, 露忍不住想证明自己的直觉, 就问小伙子。

 

    “这店主人的儿子叫 Clair  对吗? 如果不合适, 你不必回答。

 

    “你认识 Clair 

 

    “Clair 和我学小提琴。 他说起他的爸爸在 Santa Fe 开一个卖化石的店子。

 

    “哦, 您是 Clair 的小提琴老师。 很高兴认识您。 我叫 Noah  不巧 Zac 去巴黎度长周末, 不然他一定很高兴欢迎您。 哦, Zac  Clair 的父亲。 您慢慢看, 挑中什么我可以打八折。 我和 Clair 是朋友, 虽然他小我五岁。 Zac 旅行时, 会喊我来看店子。”     

 

    “那好啊, 谢谢。 我找找看。

    

    走着走着, 露被一块巴掌大的化石吸引住了。 化石的表面有一根细枝, 枝端展开两片叶子, 叶片上的脉络纹理清晰可见。 两片叶子间的空白处似乎该是花曾经绽放的地方, 虽然露无法找到一丝花开过的痕迹, 但是她确信那里曾开着一朵花。 摆在书房里一定很不错, 露想知道价格, 却发现没有价格标签。

 

    “Noah 这个多少钱?

 

    “哦, 对不起, 那个是非卖品, 有几块化石没有价格标签的, 都是非卖品。 我该先告诉您的。

 

    “为什么?

 

    “我不知到, 也许那些是 Zac 的最爱。 我可不懂化石。

 

    终于露选好了一块送给 Claude 的化石。 扇形的石头上,两条小鱼, 从两端游向对方, 中间隔着一丛棕榈叶样的叶子, 不像是水草。 从化石的裂痕和断面, 露看得出它们被时间刻在不同的层面上, 这层和层之间就是几百万年的距离吧, 露这样想, 只是命运最终让这些生命在同一块化石上永恒。    

 

十四

 

    朝和 Clair 走累了, 就在中央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下。

 

    “爸爸, 可以把你的 Clair de Lune 发给我吗? 我这个周二会见小提琴老师, 正好给她。

 

    Clair 边掏出手机, 边说。 朝看着 Clair  感觉成长的过程中, Clair 变得越来越像 Emily 尤其是五官, 只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还像自己。

 

    “好的, 这就发给你。

 

    朝竭力平静地说, 掏出手机, 把音乐发到 Clair 的手机。

 

    “多美的音乐啊, 你要学, 挺好。 ”

 

    “嗯, 我觉得你听这曲子时, 好像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Clair 接着说。 朝忙着转换话题。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两年了, 开始喜欢纽约了吧。 你最喜欢纽约什么? 不要告诉我是纽约的女孩啊。

 

    “呵呵, 我还是喜欢 Santa Fe  喜欢那里的阳光和空气。 在没有人烟的山顶, 温暖的阳光里吸两口清爽的空气, 就觉得离太阳很近。 我以为我会喜欢纽约的。 这两年, 才觉得纽约太大太杂, 给人陷进去的感觉。 我希望妈妈哪天会愿意搬回到 Santa Fe 

 

    朝惊讶 Clair 说出很成人般的话。

 

    “慢慢体会纽约, 你会发现它的美好。 至少你的学校是顶尖的, 还有, 。。。。。。 比方你的小提琴老师, 中央公园, 还有博物馆, 音乐会。

 

    朝看到了灯柱上的夏季露天音乐会的广告旗。 那些有点儿闷热的夏夜里,朝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坪上, 离舞台很远, 可是仍然能听出她在哪里。   

 

十五

 

    “我去了你父亲的化石店, 不巧你父亲去度假了, 见到了 Noah  还买了一块化石, Noah 给打了八折。 ”

 

    露对着这在收起小提琴的 Clair 说。

 

    “如果父亲在, 可能会送给你做礼物的。 我前天刚见了他, 他从巴黎回来路过。 你提醒我了, 他给了我他听的 Clair de Lune  我这就发到你的手机上。

 

    “好啊, 下次课我们一起听, 比较一下两个版本。

 

    露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露解锁, 看了一眼, 然后说:

 

    “Bingo, 一定也很好听, 从你父亲的店子能看出他的品味。

 

    这时门铃响了, 是下一位学生到了。 露连忙说:

 

    “今天就到这, 周五还是老时间。 再见, Clair

 

       。。。。。。

 

    露独自坐在餐桌旁, 有些疲倦。 因为要给学生们补上因为自己去 Santa Fe 耽误的课, 露今天的安排很紧张。 Claude 还在 Santa Fe 开会, 要明天深夜才回来。 虽然他们通常在周末才在一起, 不过每当疲劳或情绪低落时, 露就想两人搬到一起住挺好的。 她感到两人都是认真的, 也许会在不远的将来谈起结婚。 看着眼前的还剩下一半的奶油果草莓和核桃色拉, 露没有任何再吃的欲望。 手机静静地躺在餐桌上, 这让露想起了 Clair 父亲听的 Clair de Lune  是谁演奏的, 能让他的父亲如此喜欢哪? 虽然上一次和 Clair  David Oistrakh 演奏的 Clair de Lune 时她的心被过去搅乱, 但这次 Santa Fe 之行后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对过去的免疫。 露拿过手机, 找到 Clair 发来的 MP3 点击了一下。 钢琴声里扬起了一串小提琴的颤音, 像夜色里漂浮的月光, 露听到了十五年前的自己, 是她的手指在揉着琴弦, 揉着月光。

 

    Clair 的父亲是 Zac  不会是他, 对吗?

    Clair 的父亲在 Santa Fe  他在哪里?

    Clair 像父亲吗?

    Clair 像他吗?

 

    音乐结束了, 而露还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些问题。 她需要答案, 一刻也无法等待。 露抓过手机, 从通讯录里找到 Clair  就点下去。 可是她的拇指和她的心一样在颤抖, 点到了Clair 下方的 Claude  露慌乱中正要挂断, Claude 已经回应了。

 

    “亲爱的, 正在想你。 你今天过得怎样?

 

    “都还好, 谢谢, 亲爱的。

 

    露竭力用平静的语调会答。

 

    “谢谢你给我的独特的化石。 我也给你准备了一样惊喜。 真希望我此刻就在你的身边。

 

    “我也一样, 对不起, 我必须提前回来。 回来见。 晚安!

 

    “晚安, 亲爱的。

 

    稍微冷静下来的露才觉得幸亏自己拨错了, 没有冒失地问 Clair  Clair 像他吗? 露又回到这个问题。 露见过 Clair 的母亲 Emily  看出 Clair 的五官都像他的妈妈。 现在才发觉他有混血的特征。 乌黑浓密的头发, 深褐色的眼睛, 还有她说不出的像他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她没察觉哪? 也许这是命运和她捉的迷藏, 露想, 在她放弃寻找他之后, 却把他的儿子送到她面前。

 

十六

 

    连续几天夏日的炙烤, Sangre de Cristo 山上的雪已经不见踪影。 落日的余温和清爽的微风和阑杯中的 Riesling 是完美的匹配。 Riesling 是阑的最爱, 通常喝的是德国或是美国产的。 而这瓶 Riesling 是朝从巴黎带回来的, 2004 年的 Vintage 产自阿尔萨斯的 Domaine Weinbach 带着阑最喜欢的杏和菠萝的味道, 又甜得恰到好处, 依然有 Riesling 的干爽透出来, 留在舌尖。 阑慢慢地品着, 偶尔用手揉搓一下朝的头发, 偶尔用脚晃两下摇椅。 朝无声地躺在摇椅上, 头枕在阑的大腿上。 旅途的疲劳让朝今天不胜酒力。 越来越深的醉意让他闭上了眼睛。 圆桌上的蓝牙音箱的音乐从萨克斯换成了圆润的男声。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You opened a bottle of tawny Port,

when I gazed at the ebbing tides.

Inch by inch night gown covered the fort.

Sip by sip we slipped into moonlight.

My hands too shaky to pour you a drink.

But my feet still wobbled towards you.

Into you my world was to shrink.

A world in my arms tight and true.

 

I was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half on the Port wine,

half on the candle light,

flickering in your eyes and mine.

 

My head swirled for a pillow,

found your laps that were mellow.

I felt floating in the sleeping sea,

a sea of candles surrounding me.   

Your fingers combed my hair,

and mesmerized me like a lullaby.

Your breath sweetened the air,

and immersed me in a cherry pie.

 

I was drunk on a summer night,

half on the Port wine,

half on the candle light,

flickering in your eyes and mine.

 

    “你选的歌曲吗?我现在就像歌里唱的一样。

 

    朝睁开了眼睛, 看着阑泛红的双颊, 和耳朵上摇曳的耳环, 那是他从巴黎选的礼物, Infinity 符号的耳环, 下方的环里嵌着一粒珍珠, 闪着歌里唱的烛光。     

 

    “今晚我可以留下来吗? 我是开不了车了。

 

    阑低下头, 吻了朝的额头, 算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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