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开心
倾听
尘埃的颤音
一
午间休息时, 你倚着窗, 浏览着大堂里熙熙攘攘的参会者。 你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 在远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低头读着什么。 是 George Babbitt 吗? 虽然 George Babbitt 不曾奠基过任何一个领域, 却有着某种魔法能后来居上, 拥有那个领域的发言权。 你走近几步, 果真是他。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通常他这个级别的在会议里总是被包围着的。 你的研究方向是非编码基因, 一个新的热点,而他能够左右肺癌里非编码基因的研究方向和资源。
“Excuse me, Dr. Babbitt, I am Tao Ai from UT San Antonio. I had dinner with you when you gave a seminar at our institute.”
“George. Great to see you again, Tao! Have a seat.” George Babbitt 礼节性地握了你伸出的手。
你问起他对非编码基因的前瞻。 一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 一边等待着一个机会能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你自己的课题。 你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背影, 那个埋在心底的背影? 你想自己一定认错了, 可眼角的余光却锁定了背影。 一身标准的黑色职业裙装, 背影在走向会议中心的出口。 不可能的, 你再一次对自己说, 可你无法收回眼角的余光。 当背影要从你的视野里消失的一刹那, 你毫不犹豫地起身, 撇下正在滔滔不绝的 George Babbitt , 快步追了过去。
你追出会议中心。 还好, 背影正沿着有轨电车线旁的林荫路漫步。 无论你走得有多快, 你都没能缩短与背影的距离。 背影始终在你的视野里若即若离。 虽然橡树的林荫完全遮住了正午的烈日, 你已汗流浃背。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 终于你也到了街的尽头, 也右转, 搜寻着背影, 在莫名地感到亲切熟悉的街道上。 背影在你前面十几步远, 乳白色的衬衣, 靛蓝色的牛仔裤。 迎着夕阳, 背影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带着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是她! 你确信。
她到了街的尽头, 右转进了一个大门。 你追过去, 原来是你的高中。 她朝着教学楼走去。 你决定跑过去。 可你抬不起你的腿和脚, 好像被锁在了地上, 就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已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你想喊她的名字, 可你的嘴被封的严严实实。
“艾韬! 艾韬!” 是妻子关切的声音, 就在你的耳边。
你的身体被猛烈地摇晃着, 摔倒在地。
“艾韬, 醒醒! 做噩梦了吗? 终于把你摇醒了。 刚才你的腿一个劲儿地乱踢。” 是妻子关切的眼神, 就在你的眼前。
艾韬恍惚地看着妻子。
“我梦见回到沈阳, 迷了路, 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对不起, 把你吵醒了。” 艾韬迅速地镇静下来。
“没事的, 睡吧, 明早我要赶回国的飞机, 还会吵醒你的。” 艾韬揽过妻子的肩膀, 歉疚地拥着她。
妻子熟睡时的呼吸是缓缓的, 柔柔的溪流, 穿过他的心田, 带走所有的烦忧。 可是不在今夜。 闭着眼, 艾韬清醒地停在梦里, 停在高中的大门外, 她的背影也停在教学楼的台阶上。 这一刻, 艾韬意识到她永远是一个不曾转过身来的背影, 即使在梦里。
二
四个月前艾韬才得知宸曦逝去的消息, 在她走了十年以后。 从那以后, 他感到有什么被从他的心里抽走了, 虽然他不曾感到它的存在, 但现在心中那一片空白真实得让他无法遮掩。 他同时又感到有什么从久远的过去飘回到他的心里, 无形地, 如雾如烟地弥漫着, 包裹着他, 窒息着他。 他没法赶走它, 因为他没法抓住它。
十个小时后飞机就会带着艾韬踏上故乡的土地。 父母都年事已高, 他几乎每年都回到故乡探望。 这一次不同, 他还要回到久远的过去。 艾韬想着昨夜的梦。 为何直到他启程的前夜宸曦才进入他的梦里, 准确地说是宸曦的背影。 艾韬最后一次见到宸曦是二十五年前, 大学第二年的暑假。 那时她在热恋中, 可男朋友不是他。 那是个美丽的夏天, 因为艾韬看到了她最美丽的样子, 只有热恋中的女孩才有的美丽。 那也是个忧伤的夏天, 那种因绝望而生的忧伤, 他只在和妻子短暂的分手时才沉浸的忧伤。 艾韬试着回到那个夏天。 他戴着眼罩和去噪耳机, 因为淡季, 也没有邻居。 在寂静的黑暗里, 他要回到那个夏天。 一次次的尝试, 一次次的失败。 在艾韬的眼前浮现的总是假如活到今天的宸曦, 她的美丽被覆盖上岁月的揉搓和病魔的蹂躏。 也许这是艾韬真心祈望的, 祈望从癌症逃生的宸曦, 历经磨难的她, 比那个夏天里的她更加真实, 更加美丽。
艾韬是通过微信才和高中的同学重新联系上的, 在失联了二十五年后。 通过微信艾韬从同学那里得知了一些宸曦的消息。 原来两人都选择了赴美留学的路。 她比他早来一年。 拿到博士学位后又都做了博士后。 再然后宸曦选择了考 Board , 做住院医师的道路, 而艾韬选择了在大学做研究当老师的道路。 幸运的是两人都如愿以偿。 艾韬觉得两人走在两条完美的平行线上, 没有任何交结地走了十五年。 这样没有交结地走到终点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束。 可生命总是要被命运捉弄。 宸曦的那条线在十年前嘎然而止。 而命运也捉弄了艾韬, 在十年后才把毁灭活生生地演示给他, 夺走他任何停止或延缓这毁灭的机会, 只留下悲伤和感叹。 生命只是一粒尘埃, 随着命运的风或游荡或舞蹈, 不知会在哪一刻就飘进了命运的风不再吹得到的角落。 这般的感叹让艾韬想起了自己那个笨拙的, 没能把宸曦逗笑的笑话。
“你叫宸曦, 我叫艾韬。 我们两个的姓都少见, 不过合在一起就到处都是了, 叫尘埃。”
艾韬觉得自己对宸曦的单恋也如这尘埃, 如尘埃般卑微地, 无声地睡在他心里的一角, 直到被宸曦的死讯唤醒。
三
艾韬任由回忆来填充飞机上漫长的寂静和黑暗。 可是记忆已被突来的噩耗击成了碎片, 散落在心底, 等着他去搜寻, 去拾起, 去拼接。 除了心中破碎的记忆, 艾韬没有任何能看的, 能听的, 能触摸的与宸曦相关的记忆。 妻子也曾好奇地问过几次, 为何他没有高中的照片, 为何不见他和高中的朋友相聚。 二十五年前绝望的艾韬结束了对宸曦的单恋, 抹去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痕迹, 也告别了所有和宸曦相关的人和事, 成为高中同学圈里失联的一个。
记忆只给了艾韬一个早春的傍晚, 晚自习, 走廊里。 宸曦倚着窗, 双手撑着下颌, 望着窗外。 东北的早春, 傍晚已是夜一样的黑, 没有晚霞可望。 那是与她单独交谈的好时机。 那时他直觉很灵, 能捕捉到她的一举一动。 他竭力扮作轻松自如。 走廊里灯光昏暗, 即使他的脸出卖了自己, 她也看不出来。 艾韬专心控制着讲话的腔调和速度, 不让声音随着加速的心跳而颤抖。 这倒不难, 他曾是朗读的好手, 常在学校的比赛拿奖。 朗读也让艾韬获得她对自己唯一一次的赞美, 虽然是偷听到的。 那是语文课学到《雷雨》时, 角色朗读, 艾韬不幸被选中读周朴园的台词, 深刻揭露周朴园的虚伪残忍的那一段。 想来他很成功地演绎了曹禺笔下的资本家。 在女孩儿们课间的唧唧喳喳中, 艾韬清晰地听到她的感叹和赞美。 那是他青春时光里最快乐的一刻, 虽然她的赞美只有一句, 虽然他朗读的不是一首情诗
无论艾韬怎样努力, 记忆依旧是一桢桢模糊的画面,时间抹去了它曾经有过的光彩。 他肩膀抵着墙, 掩饰着内心的紧张, 明知故问宸曦的报考志愿。 艾韬的话很少, 只为了能多听到她的话语, 能让时间走得慢点儿。 望着窗外, 他怯怯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黑夜里最明亮的眼睛, 最甜美的微笑。 她笑时两个深深的酒窝就浮出来, 深得盛得下艾韬的心。
艾韬和宸曦交换着迎接高考的鼓励和祝福, 惊讶她因为真地喜欢做医生才报考医学院。 艾韬只是无奈的选择。 虽然数理化难不倒他, 但对理工科培养不出丁点儿兴趣。 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维持着父母能接受的分数, 其他时间都在读学校图书馆里的各种杂书, 黑格尔, 沈从文, 那些也许他现在都未必读得懂的书。 那些年琼瑶和金庸统治着少女少男的书单。 艾韬依赖这些书来掩饰年少的骚动, 来标签自己的与众不同。 想来很成功, 因为同学们才说出他高中时看着和他读的书一样的老。 艾韬无法接受自己的未来和数字或机器打交道。 他曾迷上了心理学, 想破解自己头脑里的疯癫。 可父母很委婉地否定, 于是艾韬报考了医学院, 让未来和人打交道, 让自己可以和宸曦 “畅谈相同的理想”。
四
高中时艾韬喜欢感悟文字, 但厌恶记忆文字, 对学文科考取大学没有信心。 所以高中二年级文理科分班, 父母说理科未来升学和就业面广, 也就顺从了。 当时大多父母都这样计划着孩子的未来。 他的年级, 八个班, 只成立了一个文科班。 宸曦的班被打散改成文科班收留文艺青年, 她就这样流落到艾韬的班上。 想来是很荒谬, 让十六七岁的少年在父母的指导下决定自己的职业范围。 与荒谬的妥协让他没有与宸曦擦肩而过。
那是高二的第一天早上, 班主任介绍四位新同学。 因为看到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他们自然不是学霸或文体棒子那样的风云人物。 艾韬的高中是全市招生的重点, 他们这些考进来的把文体特招生戏称棒子。 宸曦原来在一班, 艾韬在八班, 教室分别坐在这层楼的两个尽头, 两个班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 介绍到宸曦时, 她羞涩地一笑, 脸上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没有让人惊艳的美丽, 也不在艾韬所知的各种花的名单上。 虽然埋在人堆里找不到, 艾韬还是尽职尽责地 “关心” 着校花, 级花, 和班花的。 可是宸曦给他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在课间看到她的背影后。 那时艾韬的脑子里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 也许是青春期能量骚动的缘故。 他很少费心去搞懂, 而是任它们自生自灭。 多年后, 艾韬在外教的英语课上读到了 Longfellow 的两句诗, 准确的诗化了那时他头脑里的疯癫。
"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
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男孩的心愿是风的心愿,
少年的心思是长长的梦想。”
第二天早上, 父亲需要骑自行车办事, 艾韬只好乘公交上学。 从车站到学校, 得穿过远近闻名的百货批发早市。 秋高气爽的清晨, 迎着朝阳, 艾韬穿梭在市场的车水马龙和买卖的喧嚣里。 这条街东西走向, 学校就在街的东头。 他的脑子像往常一样云游在它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 他看到了那个印在心里的背影。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看到, 艾韬却知道自己是不会错的。
上一次是四个月前。 初夏的傍晚, 放学路上, 喧嚣的早市早已散去, 小街也找回了它的宁静。 迎着夕阳, 艾韬走向公交站。 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不对, 是十几步远的背影让他慢了下来, 一个少女的背影。 还有什么能让他的脚步慢下来哪? 艾韬被迷住了, 在夕阳的柔光里。 艾韬和背影保持着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的字典里虽然有亭亭玉立和摇曳生姿这样的美词, 虽然也是对背影再贴切不过的描述, 可那不是他痴迷的原因。 他感到清纯, 自然, 充满生力的流水, 无声无息地从背影流入他的心里。
背影留着乌黑齐颈的短发, 随着步伐带着韵律飞扬, 回落。 每一次飞扬, 夕阳就给乌黑的发丝抹上一层柔辉, 金色的柔辉。 透过舞动的发丝, 艾韬第一次看到了夕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夕阳的温柔。 虽然隔着十几步, 他仿佛能触摸到发丝的柔软, 闻到发丝的芬芳。 背影已到了街的尽头, 左转。 而右转才是艾韬回家的路。 那些文体棒子这时一定会继续, 发展个什么故事, 再向同学们吹嘘的。 而他没有文体棒子们的勇气和本钱, 只好悻悻地右转, 走向回家的公交车站。
清晨里的背影依然是十几步的距离, 艾韬依然迷失在背影里, 在早市的喧嚣里。 透过舞动的发丝, 他第一次看到了朝阳的舞蹈, 第一次读懂了朝阳的温柔。 到了街的尽头, 背影右转进了街角艾韬的高中的大门, 原来和他同一个学校。 依旧是十几步远的距离, 艾韬跟着背影一前一后穿过校园, 走上教学楼的台阶。 一级级的台阶, 一波波背影的起伏, 一席席发丝的舞动, 艾韬仰视着, 迷失着。 背影在二楼停下, 左转而去, 原来背影和他竟然同一个年级, 可教室的方向是相反的。 艾韬只好沿着楼梯右侧的扶手上到二楼。 正当他悻悻地右转去自己的教室时, 背影折了回来, 朝着他的方向小跑过来。 原来是新转到他班上的宸曦。 艾韬愣在那里, 脸热热的, 红红的, 就像被她察觉到一样。 她风一样地飘过, 留下发丝的芬芳。
那个早晨后, 艾韬心中的背影有了羞涩的微笑, 有了深深的酒窝。 宸曦坐第三排, 而艾韬坐第五排。 上课时, 他可以不被察觉地瞥几眼她的乌发, 绕着纤柔润白的脖颈儿。 那短短的几秒就让艾韬懂得了曲线的美妙, 黑白的和谐。
一个月后艾韬才第一次读到宸曦的眼睛。 倆人在教室里狭窄的过道迎面, 鬼使神差, 都闪到同一侧给对方让路而几乎撞个满怀。 她的脸上是羞红和歉意的微笑。 艾韬像被烫到一样闪开自己的眼睛, 憨憨地原地不动, 让宸曦走过。 那个短短的瞬间给了他长长的梦想。 晚上, 艾韬早早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凝视着宸曦黑亮的眼睛。 宸曦的眼睛并不大, 可有种说不清的吸引, 让他痴迷。 艾韬一边盯着宸曦的眼睛, 一边琢磨着。 不知过了多久, 他突然想通了。 原来宸曦的眼珠不仅乌黑明亮, 而且超过通常比例的大一些, 而眼白相对少些。 这黑与白打破常规比例的和谐正是吸引艾韬的魔力, 把他牢牢地吸进她乌亮的眼珠, 吸进温柔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