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看守所,简称一看。
铁打的监狱流水的人。
发改委的老李,李长发,副厅级。这个级别进不了秦城。先双规,然后分流到了看守所。2014年进来的,呆了两年多,还没判。老油条,滚刀肉。
李长发说,双轨先脱了几层皮,招不招都是往死里打。哭没用,谈组织,谁他妈认识你呀。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李长发跟王管教的关系用现在最流行的话说就是一个眼儿里的连襟。够铁的。
李长发在号子里还有手机,还能上网,甚至还能翻墙。这家伙,有意思,没他不知道的。
邢永瑞进号子第二天就叫李长发给忽悠傻了。
派出所所长,级别介乎于正科副处。出事用不着双轨。
自打邢永瑞进了号子,笑料来了。有这么个开心果,难捱的牢狱时间也就好打发了。
李长发:“我说你他妈怎么还不开窍?王立军的活干得比你他妈利落吧,级别比你这孙子高多了,人家都知道他妈的跑,你他妈,没脑子的活干完了还得他妈顶包,既然你明白了,你说你他妈,孙子哎,还他妈没悟出来该干什么呀?”
邢永瑞:“我明白,我就得翻供。”
李长发:“你他妈翻什么供,都叫你进来了,你再翻供?晚了!”
邢永瑞:“李爷,李爷,那当时录口供重点是说死者反抗很激烈,我还受了伤。”
李长发:“然后,你根据条例使用了电警棍,没想到死者身体有病,以你的工作经验怎么看都是棒小伙子,是不是?”
邢永瑞:“对对对,李爷,真是料事如神呐!”
李长发:“这不就是说你已经认了罪了吗?到了法庭上,法官可不听那那一套,法庭上就是你把人打死了,你怎么着,还得说正当防卫,谁他妈信呢?”
邢永瑞:“这件事上面可都知道啊!啊呀,我明白了,我想想,嗯!这是上面顶不住了,这他妈叫我当替死鬼呀!”
李长发:“这儿还轮不到你骂!嗨吆嗨,孙子哎,敢骂我?你他妈脑子少根弦还是怎么着?你不长记性啊?二愣子,照着他那个腮帮子给我再给我掌三下!”
二愣子麻利的拿下了拖鞋,照着邢永瑞的脸,啪!啪!啪!
打得邢永瑞眼冒金星,有点突然,不过比起电警棍痛苦要轻得多。
然而邢永瑞崩溃了:“李爷,李爷,我谢谢您给我点破了迷津,谢谢您!谢谢您!您就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笨呐,您怎么说,我怎么办,谢谢您了,李爷,我给您磕头了!”
李长发:“嗨嗨嗨!你他妈说来就来呀?行行行,起来吧,一会儿再说,这他妈有监控,等他妈王管教过来问,你就说地板没擦干净,在那捯饬呢,机灵点!”
邢永瑞:“哎!谢谢李爷!谢谢李爷!”
王管教叫王永昌,李长发说,老王用的都是娼。
一会儿,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王永昌拉开了号子的小窗:“刚来那个,你跪什么跪?搞封建迷信活动啊?嗯?”
邢永瑞:“报告政府,我擦地板,这块儿擦不去,我急了,就这么使劲,啊呀,擦好了!报告政府,擦好了!擦好了!”
王永昌:“看着你就他妈来气,你把手伸过来!”
王永昌气势汹汹地拿出了电警棍,在铁门上试了试。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邢永瑞魂飞魄散,坐到地上就嚎开了:“我的亲娘呀——!我怎么落到这地步!我的亲娘啊!——啊!——”
王永昌:“怎么回事?还他妈来劲了?”
王永昌一边说一边开铁锁,进了号子。
李长发把他连襟给拦住了,老王,跟他生什么气?气坏了不值,至于吗?
王永昌:“看着他就他妈来气,老李,好好调教,我先走了,夏律师?哎,睡着了,行,先走了。”
我闭着眼装睡,这一幕幕的,没法说。
号子里的犯人都在享受着这一刻的优越感,好像他们灾难已经结束了。
邢永瑞泣不成声,哭得泪人一般。
连李长发也没了再折腾他的兴趣。
李长发:“孙子哎,别他妈哭了!再他妈哭,我叫老王用电警棍电你,你信不信?”
邢永瑞的哭声戛然而止。号子里又乐翻了天。
李长发:“你他妈甭翻供了,你他妈电两下亲娘舅都喊出来了,你翻什么供,你这操性,谁都没办法,我就奇了怪,你说在官场上混怎么还有你这怂货?跟我说实话,你这所长是花多少钱买的?”
邢永瑞:“120万。”
李长发:“这价位有点偏低,这价位你得求爷爷告奶奶,你没哭吧?”
邢永瑞:“没,没哭。”
李长发:“没哭?没哭这个价钱也得把你弄得热泪盈眶啊!”
号子里哄笑起来,李长发也很满足,就像相声演员听到了笑声。
邢永瑞也跟着笑,连忙解释:“不是,李爷,我不是还有点关系嘛!”
李长发:“什么?你他妈有关系?谁他妈有关系?什么叫关系?没钱叫关系?”
邢永瑞:“李爷,李爷,别生气,别生气,李爷!我什么地方说错了?李爷?”
李长发:“二愣子!把拖鞋给他!叫他自己扇自己,扇一下说,我是傻逼,给我连扇三下,连骂三声!”
二愣子恶狠狠地把拖鞋递了过去,面目狰狞。
邢永瑞:“我,我,我,李爷,您,李爷,我是您孙子,您就开恩吧!”
我说,老李,算了吧。
李长发:“得,夏律师都发话了,谁敢不听呢。今儿饶了你,滚一边去!”
邢永瑞:“谢谢夏爷!谢谢夏爷!谢谢您!谢谢您!”
我说,你别乱叫,我叫夏林,别乱叫。
李长发火了:“你亲娘舅的!夏爷是你叫的,你得叫太爷,夏律师是我大爷,按辈分!”
我说,老李,你快得了吧,差不多就行了。
李长发:“各位瞧见没有,这才是他妈菩萨心肠。”
我说,我是信耶稣的,这跟菩萨没什么关系。
李长发:“都听见没有?这个,我要是出去了,选总统我准投你一票,我们全家都投你一票!”
我说,老李呀,扯远了,捱不上。
一分配到李长发这个号子,李长发就嘘寒问暖。
开始我还以为这是想套我的话,后来一看,不是,确实不是。李长发的言论甚至比我都激进。
再后来,李长发说实话了,他就是希望我给他找一个律师,一个敢于跟法官死磕的律师。
庭开得越晚,刑判得越短。
李长发有一颗渴望早日自由的心,所以什么都捡着好听的给我说。
选总统?我还从来没想过,也不会去想。我总是希望,我会是最后一个进监狱无罪的人。
希望。期待。
可是我不是最后一个。
有人说,我们这个团队是堂吉诃德的后裔。
堂吉诃德,骑着瘦马扮演英雄的骑士。
我也曾经动摇过,可还是这样走了下去。
邢永瑞经受的那点皮肉之苦对我来说那真是小儿科。
我的承受能力超强,这大概源于我父亲的暴虐。
我父亲下手非常狠,我根本不是对手。但是我不能向他认错,他冲我耍酒疯,我认错他会变本加厉。我就是想叫他放下酒瓶子,他哪能听进去?也可能是我倔强吧,都这么说我,从小到大。
刚把我抓进来的时候关在单人牢房,夜审。各种手段微博上都有详细的叙述,我没必要再一一描绘了。
我依靠信念过日子,日复一日,一静下来我就祷告。
:我主耶和华,蒙你的恩,我的灵魂得救,不可因为我的软弱而令主的荣耀蒙羞!请赐给我信心和耐力!我的主啊,请不要远离我!阿门!
难捱的夏天度过了,再后来就轻松一点,就这么一路走了过来。
高墙外时常传来呼喊,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不孤单。还好,我都顶住了。
总得有个结果吧,正义不会轻易消失。
单人牢房是一种待遇,要消费纳税人更多的钱。
慎之又慎,狱方准备把我送到号子里。
看守很客气,说A廊106,通风设备好。
我还没走到A廊,号子里沸腾了,好像是在给我喝彩。
:“夏林!夏林!夏林!夏林!夏林!夏林!夏林!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