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独自在湾流①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至今已
去了八十四天,一条鱼也没逮住。头四十天里,有个男孩子
跟他在一起。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没捉到一条鱼,孩子的父
母对他说,老人如今准是十足地"倒了血霉",这就是说,倒
霉到了极点,于是孩子听从了他们的吩咐,上了另外一条船,
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孩子看见老人每天回来时船
总是空的,感到很难受,他总是走下岸去,帮老人拿卷起的
钓索,或者鱼钩和鱼叉,还有绕在桅杆上的帆。帆上用面粉
袋片打了些补丁,收拢后看来象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
子。
老人消瘦而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腮帮上有些
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
癌变。褐斑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他的双手常用绳索
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
是新的。它们象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
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
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①指墨西哥湾暖流,向东穿过美国佛罗里达州南端和古巴之间的佛罗里达
海峡,沿着北美东海岸向东北流动。这股暖流温度比两旁的海水高至
度,最宽处达英里,呈深蓝色,非常壮观,为鱼类群集的地方。本
书主人公为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小海港的渔夫,经常驶进湾流捕鱼。
"圣地亚哥,"他们俩从小船停泊的地方爬上岸时,孩子
对他说。"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
老人教会了这孩子捕鱼,孩子爱他。
"不,"老人说。"你遇上了一条交好运的船。跟他们待下
去吧。"
"不过你该记得,你有一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跟着
有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住了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不是因为没把握才离开我
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我是孩子,不能不听从他。"
"我明白,"老人说。"这是理该如此的。"
"他没多大的信心。"
"是啊,"老人说。"可是我们有。可不是吗?"
"对,"孩子说。"我请你到露台饭店去喝杯啤酒,然后一
起把打鱼的家什带回去。"
"那敢情好,"老人说。"都是打鱼人嘛。"
他们坐在饭店的露台上,不少渔夫拿老人开玩笑,老人
并不生气。另外一些上了些年纪的渔夫望着他,感到难受。不
过他们并不流露出来,只是斯文地谈起海流,谈起他们把钓
索送到海面下有多深,天气一贯多么好,谈起他们的见闻。当
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都已回来,把大马林鱼剖开,整片儿排在
两块木板上,每块木板的一端由两个人抬着,摇摇晃晃地送
到收鱼站,在那里等冷藏车来把它们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
到鲨鱼的人们已把它们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吊
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
成一条条,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鲨鱼加工厂隔着海湾送来一股气味;但
今天只有淡淡的一丝,因为风转向了北方,后来逐渐平息了,
饭店露台上可人心意、阳光明媚。
"圣地亚哥,"孩子说。
"哦,"老人说。他正握着酒杯,思量好多年前的事儿。
"要我去弄点沙丁鱼来给你明天用吗?"
"不。打棒球去吧。我划船还行,罗赫略会给我撒网的。"
"我很想去。即使不能陪你钓鱼,我也很想给你多少做点
事。"
"你请我喝了杯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
"你头一回带我上船,我有多大?"
"五岁,那天我把一条鲜龙活跳的鱼拖上船去,它差一点
把船撞得粉碎,你也差一点给送了命。还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巴砰砰地拍打着,船上的座板给打断了,还
有棍子打鱼的声音。我记得你把我朝船头猛推,那儿搁着湿
漉漉的钓索卷儿,我感到整条船在颤抖,听到你啪啪地用棍
子打鱼的声音,象有砍一棵树,还记得我浑身上下都是甜丝
丝的血腥味儿。"
"你当真记得那回事儿,还是我不久前刚跟你说过?"
"打从我们头一回一起出海时起,什么事儿我都记得清清
楚楚。"
老人用他那双常遭日晒而目光坚定的眼睛爱怜地望着
他。
"如果你是我自己的小子,我准会带你出去闯一下,"他
说。"可你是你爸爸和你妈妈的小子,你搭的又是一条交上了
好运的船。"
"我去弄沙丁鱼来好吗?我还知道上哪儿去弄四条鱼饵
来。"
"我今天还有自个儿剩下的。我把它们放在匣子里腌了。"
"让我给你弄四条新鲜的来吧。"
"一条,"老人说。他的希望和信心从没消失过。现在可
又象微风初起时那么清新了。
"两条,"孩子说。
"就两条吧,"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去偷的吧?"
"我愿意去偷,"孩子说。"不过这些是买来的。"
"谢谢你了,"老人说。他心地单纯,不去捉摸自己什么
时候达到这样谦卑的地步。可是他知道这时正达到了这地步,
知道这并不丢脸,所以也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这海流,明儿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打算上哪儿?"孩子问。
"驶到远方,等转了风才回来。我想天亮前就出发。"
"我要想法叫船主人也驶到远方,"孩子说。"这样,如果
你确实钓到了大鱼,我们可以赶去帮你的忙。"
"他可不会愿意驶到很远的地方。"
"是啊,"孩子说。"不过我会看见一些他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说有只鸟儿在空中盘旋,我就会叫他赶去追鲯鳅的。"
"他眼睛这么不行吗?"
"简直是个瞎子。"
"这可怪了,"老人说。"他从没捕过海龟。这玩艺才伤眼
睛哪。"
"你可在莫斯基托海岸①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
是挺好的嘛。"
"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
"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
"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可用呢。"
"我们把家什拿回家去吧,"孩子说。"这样我可以拿了鱼
网去逮沙丁鱼。"
他们从船上拿起打鱼的家什。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
子拿着内放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的木箱、鱼钩和带杆
子的鱼叉。盛鱼饵的匣子给藏在小船的船梢下面,那儿还有
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收服它们的棍子,谁也不会来
偷老人的东西,不过还是把桅杆和那些粗钓索带回家去的好,
因为露水对这些东西不利,再说,尽管老人深信当地不会有
人来偷他的东西,但他认为,把一把鱼钩和一支鱼叉留在船
上实在是不必要的引诱。
他们顺着大路一起走到老人的窝棚,从敞开的门走进去。
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靠在墙上,孩子把木箱和其他家什搁在
它的旁边。桅杆跟这窝棚内的单间屋子差不多一般长。窝棚
用大椰子树的叫做"海鸟粪"的坚韧的苞壳做成,里面有一
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泥地上一处用木炭烧饭的地方。
①位于中美洲尼加拉瓜的东部,是滨墨西哥湾的低洼的海岸
地带,长满了灌木林。为印第安人中的莫斯基托族居住的地
方,故名。
在用纤维结实的"海鸟粪"展平了叠盖而成的褐色墙壁上,有
一幅彩色的耶稣圣心图①和另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他②
妻子的遗物。墙上一度挂着幅他妻子的着色照,但他把它取
下了,因为看了觉得自己太孤单了,它如今在屋角搁板上,在
他的一件干净衬衫下面。
"有什么吃的东西?"
"有锅鱼煮黄米饭。要吃点吗?"
"不。我回家去吃。要我给你生火吗?"
"不用。过一会儿我自己来生。也许就吃冷饭算了。"
"我把鱼网拿去好吗?"
"当然好。"
实在并没有鱼网,孩子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它卖掉
的。然而他们每天要扯一套这种谎话。也没有什么鱼煮黄米
饭,这一点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吉利的数目,"老人说。"你可想看到我逮住
一条去掉了下脚有一千多磅重的鱼?"
"我拿鱼网捞沙丁鱼去。你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可好?"
"好吧。我有张昨天的报纸,我来看看棒球消息。"
孩子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不是也是乌有的。但是老人把
它从床下取出来了。
①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于世纪倡议崇拜
耶稣基督的圣心,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中传播甚广。
②科布莱为古巴东南部一小镇,镇南小山上有科布莱圣母
祠,每年月日为朝圣日。
"佩里科在杂货铺里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要把你的鱼跟我的一起用冰
镇着,明儿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了,你告诉我棒
球消息。"
"扬基队①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别忘了那了不起的迪马吉
奥。"②
"我担心底特律老虎队,也担心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当心点,要不然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你
都要担心啦。"
"你好好儿看报,等我回来了给我讲讲。"
"你看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吗?明儿是第八十
五天。"
"这样做行啊,"孩子说。"不过你上次创纪录的是八十七
天,这怎么说?"
"这种事儿不会再发生。你看能弄到一张末尾是八五的
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这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个容易。我总能借到两块半的。"
①这支纽约市的棒球队是美国职业棒球界的强队。
②乔·迪马吉奥(—)于年起进扬基队,以善于击球得分著称。
年棒球季后告别球坛。
"我看没准儿我也借得到。不过我不想借钱。第一步是借
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
"穿得暖和点,老大爷,"孩子说。"别忘了,我们这是在
九月里。"
"正是大鱼露面的月份,"老人说。"在五月里,人人都能
当个好渔夫的。"
"我现在去捞沙丁鱼,"孩子说。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在椅子上熟睡着,太阳已经下
去了。孩子从床上捡起一条旧军毯,铺在椅背上,盖住了老
人的双肩。这两个肩膀挺怪,人非常老迈了,肩膀却依然很
强健,脖子也依然很壮实,而且当老人睡着了,脑袋向前耷
拉着的时候,皱纹也不大明显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
次补丁,弄得象他那张帆一样,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
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老人的头非常苍老,眼睛闭上了,脸
上就一点生气也没有。报纸摊在他膝盖上,在晚风中,靠他
一条胳臂压着才没被吹走。他光着脚。
孩子撇下老人走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熟睡着。
"醒来吧,老大爷,"孩子说,一手搭上老人的膝盖。
老人张开眼睛,他的神志一时仿佛正在从老远的地方回
来。随后他微笑了。
"你拿来了什么?"他问。
"晚饭,"孩子说。"我们就来吃吧。"
"我肚子不大饿。"
"得了,吃吧。你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我这样干过,"老人说着,站起身来,拿起报纸,把它
折好。跟着他动手折叠毯子。
"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孩子说。"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
会不吃饭就去打鱼。"
"这么说,祝你长寿,多保重自己吧,"老人说。"我们吃
什么?"
"黑豆饭、油炸香蕉,还有些纯菜。"①
孩子是把这些饭菜放在双层饭匣里从露台饭店拿来的。
他口袋里有两副刀叉和汤匙,每一副都用纸餐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去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啦,"孩子说。"你用不着去谢他了。"
"我要给他一块大鱼肚子上的肉,"老人说。"他这样帮助
我们不止一次了?"
"我想是这样吧。"
"这样的话,我该在鱼肚子肉以外,再送他一些东西。他
对我们真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
"我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不过这是瓶装的,阿图埃牌啤酒,我还得把瓶
子送回去。"
"你真周到,"老人说。"我们就吃好吗?"
"我已经问过你啦,"孩子温和地对他说。“不等你准备好,
①这些是加勒比海地区老百姓的主食。
我是不愿打开饭匣子的。"
"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消洗洗手脸就行。"
你上哪儿去洗呢?孩子想。村里的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
条横路的转角上。我该把水带到这儿让他用的,孩子想,还
带块肥皂和一条干净毛巾来。我为什么这样粗心大意?我该
再弄件衬衫和一件茄克衫来让他过冬,还要一双什么鞋子,并
且再给他弄条毯子来。
"这炖菜呱呱叫,"老人说。
"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他说。
"在美国联赛①中,总是扬基队的天下,我跟你说过啦,"
老人兴高采烈地说。
"他们今儿个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算不上什么,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恢复他的本色了。"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好手哪。"
"这还用说。不过有了他就不同了。在另一个联赛②中,
拿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来说,我相信布鲁克林队。不
过话得说回来,我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他在那老公园③
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这些好球从来没有别人打过。我见过的击球中,数他打
①美国职业棒球界按水平高低分大联赛及小联赛两种组织,
美国联赛是两大联赛之一,扬基队是其中的佼佼者。
②指另一大联赛,全国联赛。这两大联赛每年各通过比赛选
出一个胜队,于十月上半在双方的场地轮流比赛,一决雌雄,
名为"世界大赛"。
③指费拉德尔菲亚的希贝公园,是该市棒球队比赛的主要场
地。迪克·西斯勒于年至年在该地打球。
得最远。"
"你还记得他过去常来露台饭店吗?我想陪他出海钓鱼,
可是不敢对他开口。所以我要你去说,可你也不敢。"
"我记得。我们真大大地失算了。他满可能跟我们一起出
海的。这样,我们可以一辈子回味这回事了。"
"我满想陪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人家
说他父亲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当初也象我们这样穷,会领
会我们的心意的。"
"那了不起的西斯勒的爸爸可没过过穷日子,他爸爸象我
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①
"我象你这样年纪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方帆船上当
普通水手了,我还见过狮子在傍晚到海滩上来。"
"我知道。你跟我谈起过。"
"我们来谈非洲还是谈棒球?"
"我看谈棒球吧,"孩子说。"给我谈谈那了不起的约翰·
J·麦格劳②的情况。"他把这个J念成了"何塔"③。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也常到露台饭店来。可是他
一喝了酒,就态度粗暴,出口伤人,性子别扭。他脑子里想
着棒球,也想着赛马。至少他老是口袋里揣着赛马的名单,常
①指乔治·哈罗德·西斯勒(—),他于年开始参加大联赛,
于年第一次荣获该年度的"美国联赛中最宝贵球员"的称号。
②麦格劳(—)于年开始当职业棒球运动员,年参加纽
约巨人队,担任该队经理,直至年,使该队成为著名的强队。
他于年后就不再上场参加比赛。
③J为约瑟夫的首字母,在西班牙语中读为"何塔"。
常在电话里提到一些马儿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孩子说。"我爸爸认为他是顶伟大
的。"
"这是因为他来这儿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多罗
彻①继续每年来这儿,你爸爸就会认为他是顶伟大的经理
了。"
"说真的,谁是顶伟大的经理,卢克②还是迈克·冈萨雷
斯?"③
"我认为他们不相上下。"
"顶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知道有不少比我强的。"
"哪里!"孩子说。"好渔夫很多,还有些很了不起的。不
过顶呱呱的只有你。"
"谢谢你。你说得叫我高兴。我希望不要来一条挺大的鱼,
叫我对付不了,那样就说明我们讲错啦。"
"这种鱼是没有的,只要你还是象你说的那样强壮。"
"我也许不象我自以为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可是我
懂得不少窍门,而且有决心。"
"你该就去睡觉,这样明儿早上才精神饱满。我要把这些
①列奥·多罗彻(—)为三十年代著名棒球明星,年起任纽约巨
人队经理,使之成为第一流的强队。
②阿道尔福·卢克于年生于哈瓦那,年前曾先后在波士顿、辛辛
那提、布鲁克林及纽约巨人队当球员,后任经理。
③四十年代后期曾两度担任圣路易红色棒球队经理。
东西送回露台饭店。"
"那么祝你晚安。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孩子说。
"年纪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头儿醒得特别早?
难道是要让白天长些吗?"
"我说不上来,"孩子说。“我只知道少年睡得沉,起得晚。"
"我记在心上,"老人说。"到时候会去叫醒你的。"
"我不愿让船主人来叫醒我。这样似乎我比他差劲了。"
"我懂。"
"安睡吧,老大爷。"
孩子走出屋去。他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没点灯,老
人就脱了长裤,摸黑上了床。他把长裤卷起来当枕头,把那
张报纸塞在里头。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弹簧垫上铺着的
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他不多久就睡熟了,梦见小时候见到的非洲,长长的金
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耀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
山。他如今每天夜里都回到那道海岸边,在梦中听见拍岸海
浪的隆隆声,看见土人驾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时闻到甲板上
柏油和填絮的气味,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风带来的非洲
气息。
通常一闻到陆地上刮来的风,他就醒来,穿上衣裳去叫
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陆地上刮来的风的气息来得很早,他在
梦中知道时间尚早,就继续把梦做下去,看见群岛的白色顶
峰从海面上升起,随后梦见了加那利群岛①的各个港湾和锚
泊地。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
件,不再梦见大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
见他的妻子。他如今只梦见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它们
在暮色中象小猫一般嬉耍着,他爱它们,如同爱这孩子一样。
他从没梦见过这孩子。他就这么醒过来,望望敞开的门外边
的月亮,摊开长裤穿上。他在窝棚外撒了尿,然后顺着大路
走去叫醒孩子。他被清晨的寒气弄得直哆嗦。但他知道哆嗦
了一阵后会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
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没有上铺,他推开了门,光着脚
悄悄走进去。孩子在外间的一张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
外面射进来的残月的光线,清楚地看见他。他轻轻握住孩子
的一只脚,直到孩子给弄醒了,转过脸来对他望着。老人点
点头,孩子从床边椅子上拿起他的长裤,坐在床沿上穿裤子。
老人走出门去,孩子跟在他背后。他还是昏昏欲睡,老
人伸出胳臂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孩子说。"男子汉就该这么干。"
他们顺着大路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
光着脚的男人在走动,扛着他们船上的桅杆。
他们走进老人的窝棚,孩子拿起装在篮子里的钓索卷儿,
还有鱼叉和鱼钩,老人把绕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
①在北大西洋东部的一个火山群岛,位于摩洛哥西南,当
时尚未独立,隶属西班牙。
"想喝咖啡吗?"孩子问。
"我们把家什放在船里,然后喝一点吧。"
他们在一家供应渔夫的清早就营业的小吃馆里,喝着盛
在炼乳听里的咖啡。
"你睡得怎么样,老大爷?"孩子问。他如今清醒过来了,
尽管要他完全摆脱睡魔还不大容易。
"睡得很好,马诺林,"老人说。"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这样,"孩子说。"现在我该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鱼,
还有给你的新鲜鱼饵。那条船上的家什总是他自己拿的。他
从来不要别人帮他拿东西。"
"我们可不同,"老人说。"你还只五岁时我就让你帮忙拿
东西来着。"
"我记得,"孩子说。"我马上就回来。再喝杯咖啡吧。我
们在这儿可以挂帐。"
他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向保藏鱼铒的冷藏
库走去。
老人慢腾腾地喝着咖啡。这是他今儿一整天的饮食,他
知道应该把它喝了。好久以来,吃饭使他感到厌烦,因此他
从来不带吃食。他在小船的船头上放着一瓶水,一整天只需
要这个就够了。
孩子带着沙丁鱼和两份包在报纸里的鱼饵回来了,他们
顺着小径走向小船,感到脚下的沙地里嵌着鹅卵石,他们抬
起小船,让它溜进水里。
"祝你好运,老大爷。"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把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
上,身子朝前冲,抵消桨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
动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滩上也有其他船只在出海,老人
听到他们的桨落水和划动的声音,尽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
背后,他还看不清他们。
偶尔有条船上有人在说话。但是除了桨声外,大多数船
只都寂静无声。它们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每一条驶向指望
能找到鱼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驶向远方,所以把陆
地的气息抛在后方,划进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气息中。他划过
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
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①
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
在那儿。那儿集中着海虾和作鱼饵用的小鱼,在那些深不可
测的水底洞穴里,有时还有成群的柔鱼,它们在夜间浮到紧
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儿转游的鱼类都拿它们当食物。
老人在黑暗中感觉到早晨在来临,他划着划着,听见飞
鱼出水时的颤抖声,还有它们在黑暗中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
膀所发出的咝咝声。他非常喜爱飞鱼,拿它们当作他在海洋
上的主要朋友。他替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
鸥,它们始终在飞翔,在找食,但几乎从没找到过,于是他
想,乌儿的生活过得比我们的还要艰难,除了那些猛禽和强
有力的大鸟。既然海洋这样残暴,为什么象这些海燕那样的
鸟儿生来就如此柔弱和纤巧?海洋是仁慈并十分美丽的。然
而她能变得这样残暴,又是来得这样突然,而这些飞翔的鸟
①测量水深的单位,每英寻等于英尺。
儿,从空中落下觅食,发出细微的哀鸣,却生来就柔弱得不
适宜在海上生活。
他每想到海洋,老是称她为lamar,这是人们对海洋抱
着好感时用西班牙语对她的称呼。有时候,对海洋抱着好感
的人们也说她的坏话,不过说起来总是拿她当女性看待的。①
有些较年轻的渔夫,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并且在把鲨鱼
肝卖了好多钱后置备了汽艇,都管海洋叫elmar ,这是表示
男性的说法。他们提起她时,拿她当做一个竞争者或是一个
去处,甚至当做一个敌人。可是这老人总是拿海洋当做女性,
她给人或者不愿给人莫大的恩惠,如果她干出了任性或缺德
的事儿来,那是因为她由不得自己。月亮对她起着影响,如
同对一个女人那样,他想。
他从容地划着,对他说来并不吃力,因为他保持在自己
的最高速度以内,而且除了偶尔水流打个旋儿以外,海面是
平坦无浪的。他正让海流帮他千三分之一的活儿,这时天渐
渐亮了,他发现自己已经划到比预期此刻能达到的地方更远
了。
我在这海底的深渊上转游了一个礼拜,可是一无作为,他
想。今天,我要找到那些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群在什么地方,说
不定还有条大鱼跟它们在一起呢。
不等天色大亮,他就放出了一个个鱼饵,让船随着海流
漂去。有个鱼饵下沉到四十英寻的深处。第二个在七十五英
①西班牙语中的"海洋"(mar)可作阴性名词,也可作阳
性名词,以前面用的定冠词是阴性()还是阳性()来区别
。lael
寻的深处,第三个和第四个分别在蓝色海水中一百英寻和一
百二十五英寻的深处。每个由新鲜沙丁鱼做的鱼饵都是头朝
下的,钓钩的钩身穿进小鱼的身子,扎好,缝牢,钓钩的所
有突出部分,弯钩和尖端,都给包在鱼肉里。每条沙丁鱼都
用钓钩穿过双眼,这样鱼的身子在突出的钢钩上构成了半个
环形。不管一条大鱼接触到钓钩的哪一部分,都是喷香而美
味的。
孩子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或者叫做长鳍金枪鱼,
它们正象铅垂般挂在那两根最深的钓索上,在另外两根上,他
挂上了一条蓝色大鲹鱼和一条黄色金银鱼,它们已被使用过,
但依然完好,而且还有出色的沙丁鱼给它们添上香味和吸引
力。每根钓索都象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给缠在一根青皮
钓竿上,这样,只要鱼在鱼饵上一拉或一碰,就能使钓竿朝
下落,而每根钓索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它们可以牢系
在其他备用的卷儿上,这一来,如果用得着的话,一条鱼可
以拉出三百多英寻长的钓索。
这时老人紧盯着那三根挑出在小船一边的钓竿,看看有
没有动静,一边缓缓地划着,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停留在
适当的水底深处。天相当亮了,太阳随时会升起来。
淡淡的太阳从海上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船只,低低地
挨着水面,离海岸不远,和海流的方向垂直地展开着。跟着
太阳越发明亮了,耀眼的阳光射在水面上,随后太阳从地平
线上完全升起,平坦的海面把阳光反射到他眼睛里,使眼睛
剧烈地刺痛,因此他不朝太阳看,顾自划着。他俯视水中,注
视着那几根一直下垂到黑魆魆的深水里的钓索。他把钓索垂
得比任何人更直,这样,在黑魆魆的湾流深处的几个不同的
深度,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他所指望的地方等待着在那儿
游动的鱼来吃。别的渔夫让钓索随着海流漂去,有时候钓索
在六十英寻的深处,他们却自以为在一百英寻的深处呢。
不过,他想,我总是把它们精确地放在适当的地方的。问
题只在于我的运气就此不好了。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
天就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
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
了。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如今相应地升得更高了,他朝东望
时不再感到那么刺眼了。眼前只看得见三条船,它们显得特
别低矮,远在近岸的海面上。
我这一辈子,初升的太阳老是刺痛我的眼睛,他想。然
而眼睛还是好好的。傍晚时分,我可以直望着太阳,不会有
眼前发黑的感觉。阳光的力量在傍晚也要强一些。不过在早
上它叫人感到眼痛。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军舰鸟在他前方的
天空中盘旋飞翔。它倏地斜着后掠的双翅俯冲,然后又盘旋
起来。
"它逮住了什么东西啦,"老人说出声来。"它不光是找找
罢了。"
他慢慢划着,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让
那些钓索保持着上下笔直的位置。不过他还是挨近了一点儿
海流,这样,他依然在用正确的方式捕鱼,尽管他的速度要
比他不打算利用鸟儿来指路时来得快。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高些了,又盘旋起来,双翅纹丝不动。
它随即猛然俯冲下来,老人看见飞鱼从海里跃出,在海面上
拚命地掠去。
"鲯鳅,"老人说出声来。"大鲯鳅。"
他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下,从船头下面拿出一根细钓丝。钓
丝上系着一段铁丝导线和一只中号钓钩,他拿一条沙丁鱼挂
在上面。他把钓丝从船舷放下水去,将上端紧系在船梢一只
拳头螺栓上。跟着他在另一根钓丝上安上了鱼饵,把它盘绕
着搁在船头的阴影里。他又划起船来,注视着那只此刻正在
水面上低低地飞掠的长翅膀黑鸟。
他看着看着,那鸟儿又朝下冲,为了俯冲,把翅膀朝后
掠,然后猛地展开,追踪着飞鱼,可是没有成效。老人看见
那些大鲯鳅跟在那脱逃的鱼后面,把海面弄得微微隆起。鲯
鳅在飞掠的鱼下面破水而行,只等飞鱼一掉下,就飞快地钻
进水里。这群鲯鳅真大啊,他想。它们分布得很广,飞鱼很
少脱逃的机会。那只鸟可没有成功的机会。飞鱼对它来说个
头太大了,而且又飞得太快。
他看着飞鱼一再地从海里冒出来,看着那只鸟儿的一无
效果的行动。那群鱼从我附近逃走啦,他想。它们逃得太快,
游得太远啦。不过说不定我能逮住一条掉队的,说不定我想
望的大鱼就在它们周围转游着。我的大鱼总该在某处地方啊。
陆地上空的云块这时象山岗般耸立着,海岸只剩下一长
条绿色的线,背后是些灰青色的小山。海水此刻呈深蓝色,深
得简直发紫了。他仔细俯视着海水,只见深蓝色的水中穿梭
地闪出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这时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
光彩。他注视着那几根钓索,看见它们一直朝下没入水中看
不见的地方,他很高兴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因为这说明有
鱼。太阳此刻升得更高了,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说
明天气晴朗,陆地上空的云块的形状也说明了这一点。可是
那只鸟儿这时几乎看不见了,水面上没什么东西,只有几摊
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僧帽
水母,它那胶质的浮囊呈紫色,具有一定的外形,闪现出彩
虹般的颜色。它倒向一边,然后又竖直了身子。它象个大气
泡般高高兴兴地浮动着,那些厉害的紫色长触须在水中拖在
身后,长达一码。
"Aguamala,"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 ①
他从坐着轻轻荡桨的地方低头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颜
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的小鱼,它们在触须和触须之
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游着。它们对它
的毒素是不受影响的。可是人就不同了,当老人把一条鱼拉
回船来时,有些触须会缠在钓丝上,紫色的黏液附在上面,他
的胳臂和手上就会出现伤痕和疮肿,就象被毒漆树或栎叶毒
漆树感染时一样。但是这水母的毒素发作得更快,痛得象挨
鞭子抽一般。
这些闪着彩虹般颜色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
最欺诈成性的生物,所以老人乐意看到大海龟把它们吃掉。海
龟发现了它们,就从正面向它们进逼,然后闭上了眼睛,这
①西班牙语,意为"被败坏了的海水",因为水母的触须上有
带有毒性的黏液,见下文。
样,从头到尾完全被龟背所保护着,把它们连同触须一并吃
掉。老人喜欢观看海龟把它们吃掉,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
上遇上它们,喜欢听到自己用长着老茧的硬脚掌踩在上面时
它们啪地爆裂的声音。
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
值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它
们的甲壳是黄色的,做爱的方式是奇特的,高高兴兴地吞食
僧帽水母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乘小船去
捕海龟。他替所有的海龟伤心,甚至包括那些跟小船一样长、
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们大都对海龟残酷无情,因为一只海
龟给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要跳动好几个钟点。然而
老人想,我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
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使身子长力气。他在五月份连吃了整
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人
鱼。
他每天还从不少渔夫存放家什的棚屋中一只大圆桶里舀
一杯鲨鱼肝油喝。这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渔夫都可以去。大
多数渔夫厌恶这种油的味道。但是也并不比摸黑早起更叫人
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一切伤风流感都非常有效,对眼睛也有
好处。
老人此刻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了。
"它找到鱼啦,"他说出声来,这时没有一条飞鱼冲出海
面,也没有小鱼纷纷四处逃窜。然而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
条小金枪鱼跃到空中,一个转身,头朝下掉进水里。这条金
枪鱼在阳光中闪出银白色的光,等它回到了水里,又有些金
枪鱼一条接着一条跃出水面,它们是朝四面八方跳的,搅得
海水翻腾起来,跳得很远地捕食小鱼。它们正绕着小鱼转,驱
赶着小鱼。
要不是它们游得这么快,我可以赶到它们中间去的,老
人想,他注视着这群鱼把水搅得泛出白色的水沫,还注视着
那鸟儿这时正俯冲下来,扎进在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
群中。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当儿,船梢的
那根细钓丝在他脚下绷紧了,原来他在脚上绕了一圈,于是
他放下双桨,紧紧抓住细钓丝,动手往回拉,感到那小金枪
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丝就越是
颤巍,他看见水里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然后把钓丝呼
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掉在船中。鱼躺在船梢的阳光里,身
子结实,形状象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动作干
净利落的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
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
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梢背阴的地方。
"长鳍金枪鱼,"他说出声来。"拿来钓大鱼倒满好。它有
十磅重。"
他记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开始在独自待着的当儿自
言自语的了。往年他独自待着时曾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
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时的事。他大
概是在那孩子离开了他、他独自待着时开始自言自语的。不
过他记不清了。他跟孩子一块儿捕鱼时,他们一般只在有必
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间说话来着,要不,碰到坏天气,被
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没有必要不在海上说话,被认为是
种好规矩,老人一向认为的确如此,始终遵守它。可是这会
儿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几次了,因为没有旁人会
受到他说话的打扰。
"要是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当我发疯了,"他说出
声来。"不过既然我没有发疯,我就不管,还是要说。有钱人
在船上有收音机对他们谈话,还把棒球赛的消息告诉他们。"
现在可不是思量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应该思量
一桩事。就是我生来要干的那桩事。那个鱼群周围很可能有
一条大的,他想。我只逮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群中一条
失散的。可是它们正游向远方,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在海面
上露面的都游得很快,向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的这个时辰
该如此吗?要不,这是什么我不懂得的天气征兆?
他眼下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道绿色了,只看得见那些青
山的仿佛积着白雪的山峰,以及山峰上空象是高耸的雪山般
的云块。海水颜色深极了,阳光在海水中幻成彩虹七色。那
数不清的斑斑点点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升到了头顶上
空,都看不见了,眼下老人看得见的仅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幻
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他那几根笔直垂在有一英里深的
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管所有这种鱼都叫金枪鱼,只有等到把它们卖出,
或者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各自的专用名字。这时它
们又沉下海去了。阳光此刻很热,老人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
划着划着,觉得汗水一滴滴地从背上往下淌。
我大可随波逐流,他想,管自睡去,预先把钓索在脚趾
上绕上一圈,有动静时可以把我弄醒。不过今天是第八十五
天,我该一整天好好钓鱼。
就在这时,他凝视着钓索,看见其中有一根挑出在水面
上的绿色钓竿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说着从桨架上取下双桨,没有
让船颠簸一下。他伸手去拉钓索,把它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
指和食指之间。他感到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分量,就轻
松地握着。跟着它又动了一下。这回是试探性的一拉,拉得
既不紧又不重,他就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
的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住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
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攥着钓索,用左手把它从竿子上轻轻地解下
来。他现在可以让它穿过他手指间滑动,不会让鱼感到一点
儿牵引力。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它长到本月份,个头一定挺大了,
他想。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多新鲜,
而你啊,待在这六百英尺的深处,在这漆黑黑的冷水里。在黑
暗里再绕个弯子,拐回来把它们吃了吧。
他感到微弱而轻巧地一拉,跟着较猛烈地一拉,这时准
是有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然后没有一丝动静
了。
"来吧,"老人说出声来。"再绕个弯子吧。闻闻这些鱼饵。
它们不是挺鲜美吗?趁它们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回头还有那
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凉快,又鲜美。别怕难为情,鱼儿。把
它们吃了吧。"
他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等待着。同时盯着它和
其他那几根钓索,因为这鱼可能已游到了高一点的地方或低
一点的地方。跟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饵的,"老人说出声来。"求天主帮它咬饵吧。"
然而它没有咬饵。它游走了,老人没感到有任何动静。
"它不可能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可能游走的。
它正在绕弯子呐。也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记得。"
跟着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动了一下,他高兴了。
"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饵的。"
感到这轻微的一拉,他很高兴,接着他感到有些猛拉的
感觉,很有份量,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鱼本身的重量造成的,
他就松手让钓索朝下溜,一直朝下,朝下溜,从那两卷备用
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钓索。它从老人的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
时候,他依旧感到很大的分量,尽管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施加
的压力简直小得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把鱼饵斜叼在嘴里,带着它
在游走呐。"
它就会掉过头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他没有把这句话
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就不会
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
鱼,在黑暗中游走。这时他觉得它停止不动了,可是分量还
是没变。跟着分量越来越重了,他就再放出一点钓索。他一
时加强了大拇指和食指上的压力,于是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
一直传到水中深处。
"它咬饵啦,"他说。"现在我来让它美美地吃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朝下溜,同时伸出左手,把两卷备用钓
索的一端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他如今准
备好了。他眼下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
英寻长的卷儿可供备用。
"再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了吧,这样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把你弄
死,他想。轻松愉快地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子。
得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得时间够长了吗?
"着啊!"他说出声来,用双手使劲猛拉钓索,收进了一
码,然后连连猛拉,使出胳膊上的全副劲儿,拿身子的重量
作为支撑,挥动双臂,轮换地把钓索往回拉。
什么用也没有。那鱼只顾慢慢地游开去,老人无法把它
往上拉一英寸。他这钓索很结实,是制作来钓大鱼的,他把
它套在背上猛拉,钓索给绷得太紧,上面竟蹦出水珠来。
随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拖长的咝咝声,但他依旧攥
着它,在座板上死劲撑住了自己的身子,仰着上半身来抵消
鱼的拉力。船儿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一刻不停地游着,鱼和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地行
进。另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有动静,用不着应付。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出声来,"我正被一
条鱼拖着走,成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可以把钓索系在
船舷上。不过这一来鱼儿会把它扯断的。我得拚命牵住它,必
要的时候给它放出钓索。谢谢老天,它还在朝前游,没有朝
下沉。"
如果它决意朝下沉,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潜
入海底,死在那儿,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干
些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攥住了勒在背脊上的钓索,紧盯着它直往水中斜去,小
船呢,不停地朝西北方驶去。
这样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能一直这样干下去。
然而过了四个钟点,那鱼照样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
大海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
"我是中午把它钓上的,"他说。"可我始终还没见过它。"
他在钓上这鱼以前,把草帽拉下,紧扣在脑瓜上,这时
勒得他的脑门好痛。他还觉得口渴,就双膝跪下,小心不让
扯动钓索,尽量朝船头爬去,伸手去取水瓶。他打开瓶盖,喝
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坐在从桅座上拔下的绕
着帆的桅杆上,竭力不去想什么,只顾熬下去。
等他回顾背后时,一看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没有
关系,他想。我总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港的。太阳下去还
有两个钟点,也许不到那时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不上来,也
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如果它不这样干,也许会随着日出浮
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我感到身强力壮。是它的嘴给钓住
了啊。不过拉力这样大,该是条多大的鱼啊。它的嘴准是死
死地咬住了钢丝钓钩。但愿能看到它。但愿能知道我这对手
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老人凭着观察天上的星斗,看出那鱼整整一夜始终没有
改变它的路线和方向。太阳下去后,天气转凉了,老人的背
脊、胳膊和衰老的腿上的汗水都干了,感到发冷。白天里,他
曾把盖在鱼饵匣上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里晒干。太阳下去
了,他把麻袋系在脖子上,让它披在背上,他并且小心地把
它塞在如今正挂在肩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
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这样简直可说很舒服了。这姿势实在
只能说是多少叫人好受一点儿,可是他自以为简直可说很舒
服了。
我拿它一点没办法,它也拿我一点没办法,他想。只要
它老是这样干下去,双方都一点没办法。
他有一回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眼望着星斗,
核对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一直钻进水里,看来象一道磷
光。鱼和船此刻行动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也不大辉煌,他
于是明白,海流准是在把他们双方带向东方。如果我就此看
不见哈瓦那炫目的灯光,我们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
因为,如果这鱼的路线没有变的话,我准会好几个钟点看得
见灯光。不知今天的棒球大联赛结果如何,他想。干这行当
有台收音机才美哪。接着他想,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想想
你正在干的事情吧。你哪能干蠢事啊。
然后他说出声来:"但愿孩子在就好了。可以帮我一手,
让他见识见识这种光景。"
谁也不该上了年纪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也是避免
不了的。为了保养体力,我一定要记住趁金枪鱼没坏时就吃。
记住了,哪怕你只想吃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
对自己说。
夜间,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来,他听见它们翻腾和喷水
的声音。他能辩别出那雄的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和那雌的发
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耍,打闹,相亲相爱。
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象飞鱼一样。"
跟着他怜悯起这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出色,真
奇特,而且有谁知道它年龄多大呢,他想。我从没钓到过这
样强大的鱼,也没见过行动这样奇特的鱼。也许它太机灵,不
愿跳出水来。它可以跳出水来,或者来个猛冲,把我搞垮。不
过,也许它曾上钩过好多次,所以知道应该如何搏斗。它哪
会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老头儿。不过它是条
多大的鱼啊,如果鱼肉良好的话,在市场上能卖多大一笔钱
啊,它咬起饵来象条雄鱼,拉起钓索来也象雄鱼,搏斗起来
一点也不惊慌。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打算,还是就跟我一样
地不顾死活?
他想起有一回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
让雌的先吃,那条上了钩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狂,惊慌失措
而绝望地挣扎着,不久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始终待在它
身边,在钓索下窜来窜去,陪着它在水面上一起打转。这雄
鱼离钓索好近,老人生怕它会用它的尾巴把钓索割断,这尾
巴象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都和大镰刀差不多。老人用
鱼钩把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揍它,握住了那边缘如沙纸似的
轻剑般的长嘴,连连朝它头顶打去,直打得它的颜色变成和
镜子背面的红色差不多,然后由孩子帮忙,把它拖上船去,这
当儿,雄鱼一直待在船舷边。跟着,当老人忙着解下钓索、拿
起鱼叉的时候,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跳到空中,看看雌鱼在哪
里,然后掉下去,钻进深水里,它那淡紫色的翅膀,实在正
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来,于是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
条纹都露出来了。它是美丽的,老人想起,而它始终待在那
儿不走。
它们这情景是我看到的最伤心的了,老人想。孩子也很
伤心,因此我们请求这条雌鱼原谅,马上把它宰了。
"但愿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说出声来,把身子安靠在
船头的边缘已被磨圆的木板上,通过勒在肩上的钓索,感到
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朝着它所选择的方向稳稳地游去。
由于我干下了欺骗它的勾当,它不得不作出选择了,老
人想。
它选择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里,远远地避开一切圈套、罗
网和诡计。我选择的是赶到谁也没到过的地方去找它。到世
界上没人去过的地方。现在我跟它给拴在一起了,从中午起
就是如此。而且我和它都没有谁来帮忙。
也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然而这正是我生来该干的行
当。我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那条金枪鱼。
离天亮还有点时候,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背后的一个鱼
饵。他听见钓竿啪的折断了,于是那根钓索越过船舷朝外直
溜。他摸黑拔出鞘中的刀子,用左肩承担着大鱼所有的拉力,
身子朝后靠,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索割断了。然后把
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摸黑把这两个没有放出去
的钓索卷儿的断头系在一起。他用一只手熟练地干着,在牢
牢地打结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免得移动。他现在有
六卷备用钓索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有鱼饵的钓索各有两
卷备用钓索,加上被大鱼咬住鱼饵的那根上的两卷,它们全
都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了,他想,我要好歹回到那根把鱼饵放在水下四
十英寻深处的钓索边,把它也割断了,连结在那些备用钓索
卷儿上。我将丢掉两百英寻出色的卡塔卢尼亚①钓索,还有
钓钩和导线。这些都是能再置备的。万一钓上了别的鱼,把
这条大鱼倒搞丢了,那再往哪儿去找呢?我不知道刚才咬饵
的是什么鱼。很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者剑鱼,或者鲨鱼。我
根本来不及琢磨。我不得不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说出声来:"但愿那孩子在这里。"
可是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一个人,你
还是好歹回到最末的那根钓索边,不管天黑不黑,把它割断
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就这样做了。摸黑干很困难,有一回,那条大鱼掀动
了一下,把他拖倒在地,脸朝下,眼睛下划破了一道口子。鲜
血从他脸颊上淌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干掉了,
于是他挪动身子回到船头,靠在木船舷上歇息。他拉好麻袋,
把钓索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地方,用肩膀把它固定住,握
住了小心地试试那鱼拉曳的份量,然后伸手到水里测度小船
航行的速度。
不知道这鱼为什么刚才突然摇晃了一下,他想。敢情是
钓索在它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滑动了一下。它的背脊当然痛得
及不上我的。然而不管它力气多大,总不能永远拖着这条小
船跑吧。眼下凡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东西都除掉了,我却还有
好多备用的钓索,一个人还能有什么要求呢。
①西班牙古地区名,包括今东北部四省。
"鱼啊,"他轻轻地说出声来,"我跟你奉陪到死。"依我
看,它也要跟我奉陪到死的,老人想,他等待着天明。眼下
正当破晓前的时分,天气很冷,他把身子紧贴着木船舷来取
暖。它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天色微明中,钓索
伸展着,朝下通到水中。小船平稳地移动着,初升的太阳一
露边儿,阳光直射在老人的右肩上。
"它在朝北走啊,"老人说。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
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随着海流拐弯。这样可以说明它越来
越疲乏了。
等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觉这鱼并不越来越疲乏。只
有一个有利的征兆。钓索的斜度说明它正在较浅的地方游着。
这不一定表示它会跃出水来。但它也许会这样。
"天主啊,叫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索够长,可以
对付它。"
也许我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觉得痛,它就会跳
跃了,他想。既然是白天了,就让它跳跃吧,这样它会把沿
着背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它就没法沉到海底去死了。
他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从他钓上这条鱼以来,钓索已
经绷紧到快要迸断的地步,他向后仰着身子来拉,感到它硬
邦邦的,就知道没法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
想。每猛拉一次,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些,等它当
真跳跃起来,它也许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出了,我觉得
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了。
钓索上粘着黄色的海藻,可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鱼增加
一些拉力,所以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果囊马尾藻在夜间
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无论如
何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那是只
鸣禽,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疲乏了。
鸟儿飞到船梢上,在那儿歇一口气。然后它绕着老人的
头飞了一圈,落在那根钓索上,在那儿它觉得比较舒服。"你
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他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疲乏了,竟没有细看
这钓索,就用小巧的双脚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的。
"这钓索很稳当,"老人对它说。"太稳当啦。夜里风息全
无,你怎么会这样疲乏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这话他
没跟这鸟儿说,反正它也不懂他的话,而且很快就会知道老
鹰的厉害。
"好好儿歇歇吧,小鸟,"他说。"然后投身进去,碰碰运
气,象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鼓劲,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
真痛得厉害。
"鸟儿,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我不
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是我总
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当儿,那鱼陡地一歪,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
不是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
钓索猛地一抽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钓索,发现手上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给什么东西弄伤了,"他说出声来,把钓索
往回拉,看能不能叫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快绷断的当儿,他
就握稳了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钓索上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痛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是如此
啊。"
他掉头寻找那只小鸟,因为很乐意有它来作伴。鸟儿飞
走了。
你没有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去的地方风浪较大,要
飞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
一定是越来越笨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想
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活儿,过后得把那金枪鱼
吃下去,这样才不致没力气。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并且我手边有点儿盐就好了,"他
说出声来。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在海水里
洗手,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注视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
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多了,"他说。
老人巴不得让他的手在这盐水中多浸一会儿,但害怕那
鱼又陡地一歪,于是站起身,打叠起精神,举起那只手,朝
着太阳。左不过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然而正是手上
最得用的地方。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干成这桩事,不喜欢还
没动手就让手给割破。
"现在,"等手晒干了,他说,"我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
以用鱼钩把它钓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梢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不
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
住了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
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把一膝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割
到尾部,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条的断面是楔形
的,他从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边,他割下了六条,把
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擦擦刀子,拎起鱼尾巴,把
骨头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说,用刀子把一条鱼肉
一切为二。他感到那钓索一直紧拉着,他的左手抽起筋来。这
左手紧紧握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算什么手啊,"他说。"随你去抽筋吧。变成一只鸟爪
吧。对你可不会有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斜向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快把它吃
了,会使手有力气的。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跟这鱼已经打
了好几个钟点的交道啦。不过你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马上
把金枪鱼吃了。
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并不难吃。
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
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它僵直得
几乎跟死尸一般。"我为了你再吃一点儿。"
他吃着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
嚼,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觉得怎么样,手?或者现在还答不上来?"
他拿起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是条壮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好,捉到
了它,而不是条鲯鳅。鲯鳅太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元
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最有道理的还是讲究实用,他想。但愿我有点儿盐。
我还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
最好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鱼现在又平静又安稳。
我把这些鱼肉统统吃了,就有充足的准备啦。
"耐心点吧,手,"他说。"我这样吃东西是为了你啊。"
我巴望也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
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持精力来这样做。他认真地慢慢儿
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都吃了。
他直起腰来,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你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单用
右臂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他把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
攥着的粗钓索,身子朝后倒,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
"天主帮助我,让这抽筋快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
这条鱼还要怎么着。"
不过它似乎很镇静,他想,而且在按着它的计划行动。可
是它的计划是什么,他想。我的又是什么?我必须随机应变,
拿我的计划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如果它跳出水
来,我能弄死它。但是它始终待在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就跟
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擦,想使手指松动松动。可
是手张不开来。也许随着太阳出来它能张开,他想。也许等
那些养人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它能张开。如果我非靠这只
手不可,我要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但是我眼下不愿硬把
它张开。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过来吧。我毕竟在昨夜把
它使用得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把各条钓索解开,系在一起。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他此刻是多么孤单。但是他可以看
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的彩虹七色、面前伸展着的钓索和那平静
的海面上的微妙的波动。由于贸易风的吹刮,这时云块正在
积聚起来,他朝前望去,见到一群野鸭在水面上飞,在天空
的衬托下,身影刻划得很清楚,然后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楚
地刻划出来,于是他发觉,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感到孤
单的。
他想到有些人乘小船驶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会觉得
害怕,他明白在天气会突然变坏的那几月里,他们是有理由
害怕的。可是如今正当刮飓风的月份,而在不刮的时候,这
些月份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
如果将刮飓风,而你正在海上的话,你总能在好几天前
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迹象。人们在岸上可看不见,因为他们不
知道该找什么,他想。陆地上一定也看得见异常的现象,那
就是云的式样不同。但是眼前不会刮飓风。
他望望天空,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形状象一堆堆可
人心意的冰淇淋,而在高高的上空,高爽的九月的天空衬托
着一团团羽毛般的卷云。
"轻风,"他说。"这天气对我比对你更有利,鱼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正在慢慢地把它张开。
我恨抽筋,他想。这是对自己身体的背叛行为。由于食
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在
西班牙语中叫calambre,是丢自己的脸,尤其是一个人独自
待着的时候。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他可以给我揉揉胳臂,从前臂一直
往下揉,他想。不过这手总会松开的。
随后,他用右手去摸钓索,感到上面的份量变了,这才
看见在水里的斜度也变了。跟着,他俯身朝着钓索,把左手
啪地紧按在大腿上,看见倾斜的钓索在慢慢地向上升起。
"它上来啦,"他说。"手啊,快点。请快一点。"
钓索慢慢儿稳稳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鱼
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向两边直泻。它在阳
光里亮光光的,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
显得宽阔,带着淡紫色。它的长嘴象棒球棒那样长,逐渐变
细,象一把轻剑,它把全身从头到尾都露出水面,然后象潜
水员般滑溜地又钻进水去,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没
入水里,钓索开始往外飞速溜去。
"它比这小船还长两英尺,"老人说。钓索朝水中溜得既
快又稳,说明这鱼并没有受惊。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用
的力气刚好不致被鱼扯断。他明白,要是他没法用稳定的劲
儿使鱼慢下来,它就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绷断。
它是条大鱼,我一定要制服它,他想。我一定不能让它
明白它有多大的力气,明白如果飞逃的话,它能干出什么来。
我要是它,我眼下就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一直飞逃到什么东
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上帝它们没有我们这些要杀害它们的
人聪明,尽管它们比我们高尚,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他见过许多超过一千磅的,前半辈
子也曾逮住过两条这么大的,不过从未独自一个人逮住过。现
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
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
曲着,象紧抓着的鹰爪。
可是它就会复原的,他想。它当然会复原,来帮助我的
右手。有三样东西是兄弟:那条鱼和我的两只手。这手一定
会复原的。真可耻,它竟会抽筋。鱼又慢下来了,正用它惯
常的速度游着。
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老人想。简直象是为了让我
看看它个儿有多大才跳的。反正我现在是知道了,他想。但
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这一来它会看到
这只抽筋的手了。让它以为我是个比现在的我更富有男子汉
气概的人,我就能做到这一点。但愿我就是这条鱼,他想,使
出它所有的力量,而要对付的仅仅是我的意志和我的智慧。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着袭来的痛楚感,那
鱼稳定地游着,小船穿过深色的海水缓缓前进。随着东方吹
来的风,海上起了小浪,到中午时分,老人那抽筋的左手复
原了。
"这对你是坏消息,鱼啊,"他说,把钓索从披在他肩上
的麻袋上挪了一下位置。
他感到舒服,但也很痛苦,然而他根本不承认是痛苦。
"我并不虔诚,"他说。"但是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
十遍《圣母经》,使我能逮住这条鱼,我还许下心愿,如果逮
住了它,一定去朝拜科布莱的圣母。这是我许下的心愿。"
他机械地念起祈祷文来。有些时候他太倦了,竟背不出
祈祷文,他就念得特别快,使字句能顺口念出来。《圣母经》
要比《天主经》容易念,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
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
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们。"然后他加上了两句:"万福童
贞圣母,请您祈祷叫这鱼死去。虽然它是那么了不起。"
念完了祈祷文,他觉得舒坦多了,但依旧象刚才一样地
痛,也许更厉害一点儿,于是他背靠在船头的木舷上,机械
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
此刻阳光很热了,尽管微风正在柔和地吹起。
"我还是把挑出在船梢的细钓丝重新装上钓饵的好,"他
说。“如果那鱼打算在这里再过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
再说,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看这儿除了鲯鳅,也逮不到
什么别的东西。但是,如果趁它新鲜的时候吃,味道不会差。
我希望今夜有条飞鱼跳到船上来。可惜我没有灯光来引诱它。
飞鱼生吃味道是呱呱叫的,而且不用把它切成小块。我眼下
必须保存所有的精力。天啊,我当初不知道这鱼竟这么大。"
"可是我要把它宰了,"他说。"不管它多么了不起,多么
神气。"
然而这是不公平的,他想。不过我要让它知道人有多少
能耐,人能忍受多少磨难。
"我跟那孩子说过来着,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他
说。"现在是证实这话的时候了。"
他已经证实过上千回了,这算不上什么。眼下他正要再
证实一回。每一回都是重新开始,他这样做的时候,从来不
去想过去。
但愿它睡去,这样我也能睡去,梦见狮子,他想。为什
么如今梦中主要只剩下了狮子?别想了,老头儿,他对自己
说。眼下且轻轻地靠着木船舷歇息,什么都不要想。它正忙
碌着。你越少忙碌越好。
时间已是下午,船依旧缓慢而稳定地移动着。不过这时
东风给船增加了一份阻力,老人随着不大的海浪缓缓漂流,钓
索勒在他背上的感觉变得舒适而温和些了。
下午有一回,钓索又升上来了。可是那鱼不过是在稍微
高一点的平面上继续游着。太阳晒在老人的左胳臂和左肩和
背脊上。所以他知道这鱼转向东北方了。
既然这鱼他看见过一回,他就能想象它在水里游的样子,
它那翅膀般的胸鳍大张着,直竖的大尾巴划破黝黑的海水。不
知道它在那样深的海里能看见多少东西,老人想。它的眼睛
真大,马的眼睛要小得多,但在黑暗里看得见东西。从前我
在黑暗里能看得很清楚。可不是在乌漆麻黑的地方。不过简
直能象猫一样看东西。
阳光和他手指不断的活动,使他那抽筋的左手这时完全
复原了,他就着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并且耸耸背上的肌
肉,使钓索挪开一点儿,把痛处换个地方。
"你要是没累乏的话,鱼啊,"他说出声来,"那你真是不
可思议啦。"
他这时感到非常疲乏,他知道夜色就要降临,所以竭力
想些别的事儿。他想到棒球的两大联赛,就是他用西班牙语
所说的GranLigas ,他知道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
律的老虎队。
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我不知道比赛的结果如何。但是
我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对得起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他即
使脚后跟长了骨刺,在疼痛,也能把一切做得十全十美。骨①
刺是什么玩意儿?他问自己。西班牙语叫做unespuela -
dehueso 。我们没有这玩意儿。它痛起来跟斗鸡脚上装的距
铁刺扎进人的脚后跟时一样厉害吗?我想我是忍受不了这种
痛苦的,也不能象斗鸡那样,一只眼睛或两只被啄瞎后仍旧
战斗下去。人跟伟大的鸟兽相比,真算不上什么。我还是情
愿做那只待在黑暗的深水里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说出声来。"如果有鲨鱼来,愿天主
怜悯它和我吧。"
你以为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能守着一条鱼,象我守着这
一条一样长久吗?他想。我相信他能,而且更长久,因为他
年轻力壮。加上他父亲当过渔夫。不过骨刺会不会使他痛得
太厉害?
"我说不上来,"他说出声来。"我从来没有长过骨刺。"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他回想起那
回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店里,跟那个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
①迪马吉奥脚踵上的骨刺在年通过手术割去,但后来有时仍有疼痛
的感觉。
从西恩富戈斯①来的大个子黑人比手劲的光景。整整一天一
夜,他们把手拐儿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上,胳膊朝上伸直,两
只手紧握着。双方都竭力将对方的手使劲朝下压到桌面上。好
多人在赌谁胜谁负,人们在室内的煤油灯下走出走进,他打
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还有这黑人的脸。最初的八小时过后,
他们每四小时换一个裁判员,好让裁判员轮流睡觉。他和黑
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他们俩正视着彼此的眼睛,望
着手和胳膊,打赌的人在屋里走出走进,坐在靠墙的高椅子
上旁观。四壁漆着明亮的蓝色,是木制的板壁,几盏灯把他
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黑人的影子非常大,随着微风吹动挂
灯,这影子也在墙上移动着。
一整夜,赌注的比例来回变换着,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黑
人嘴边,还替他点燃香烟。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拚命地使出
劲儿来,有一回把老人的手(他当时还不是个老人,而是
"冠军"圣地亚哥)扳下去将近三英寸。但老人又把手扳回来,
恢复势均力敌的局面。他当时确信自己能战胜这黑人,这黑
人是个好样的,伟大的运动家。天亮时,打赌的人们要求当
和局算了,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却使出浑身的力气来,硬
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场比赛是
在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直到礼拜一早上才结束。好多
打赌的人要求算是和局,因为他们得上码头去干活,把麻袋
装的糖装上船,或者上哈瓦那煤行去工作。要不然人人都会
要求比赛到底的。但是他反正把它结束了,而且赶在任何人
①位于哈瓦那东南,是古巴中部滨加勒比海的一良港。
上工之前。
此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第二年春天又举
行了一场比赛。不过打赌的数目不大,他很容易就赢了,因
为他在第一场比赛中打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来的黑人的自信
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以后就此不比赛了。他认为如
果一心想要做到的话,他能够打败任何人,他还认为,这对
他要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他曾尝试用左手作了几次练习赛。
但是他的左手一向背叛他,不愿听他的吩咐行动,他不信任
它。
这会儿太阳就会把手好好晒干的,他想。它不会再抽筋
了,除非夜里太冷。不知道这一夜会发生什么事。
一架飞机在他头上飞过,正循着航线飞向迈阿密,他看
着它的影子惊起成群成群的飞鱼。
"有这么多的飞鱼,这里该有鲯鳅,"他说,带着钓索倒
身向后靠,看能不能把那鱼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
照样紧绷着,上面抖动着水珠,都快迸断了。船缓缓地前进,
他紧盯着飞机,直到看不见为止。
坐在飞机里一定感觉很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
方朝下望,海是什么样子?要不是飞得太高,他们一定能清
楚地看到这条鱼。我希望在两百英寻的高度飞得极慢极慢,从
空中看鱼。在捕海龟的船上,我待在桅顶横桁上,即使从那
样的高度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里朝下望,鲯鳅的颜色更
绿,你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你可以看见它们
整整一群在游水。怎么搞的,凡是在深暗的水流中游得很快
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一般还有紫色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
里当然看上去是绿色的,因为它们实在是金黄色的。但是当
它们饿得慌,想吃东西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条纹,
象大马林鱼那样。是因为愤怒,还是游得太快,才使这些条
纹显露出来的呢?
就在断黑之前,老人和船经过好大一起马尾藻,它在风
浪很小的海面上动荡着,仿佛海洋正同什么东西在一条黄色
的毯子下做爱,这时候,他那根细钓丝给一条鲯鳅咬住了。他
第一次看见它是在它跃出水面的当儿,在最后一线阳光中确
实象金子一般,在空中弯起身子,疯狂地扑打着。它惊慌得
一次次跃出水面,象在做杂技表演,他呢,慢慢地挪动身子,
回到船梢蹲下,用右手和右胳臂攥住那根粗钓索,用左手把
鲯鳅往回拉,每收回一段钓丝,就用光着的左脚踩住。等到
这条带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烂的鱼给拉到了船梢边,绝望地左
右乱窜乱跳时,老人探出身去,把它拎到船梢上。它的嘴被
钓钩挂住了,抽搐地动着,急促地连连咬着钓钩,还用它那
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拍打着船底,直到他用木棍打了
一下它的金光闪亮的脑袋,它才抖了一下,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拔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
把它甩进海里。然后他挪动身子慢慢地回到船头。他洗了左
手,在裤腿上擦干。然后他把那根粗钓索从右手挪到左手,在
海里洗着右手,同时望着太阳沉到海里,还望着那根斜入水
中的粗钓索。
"那鱼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他说。但是他注视
着海水如何拍打在他手上,发觉船走得显然慢些了。
"我来把这两支桨交叉绑在船梢,这样在夜里能使它慢下
来,"他说。"它能熬夜,我也能。"
最好稍等一会儿再把这鲯鳅开肠剖肚,这样可以让鲜血
留在鱼肉里,他想。我可以迟一会儿再干,眼下且把桨扎起
来,在水里拖着,增加阻力。眼下还是让鱼安静些的好,在
日落时分别去过分惊动它。对所有的鱼来说,太阳落下去的
时分都是难熬的。
他把手举起来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子,听
任自己被拖向前去,身子贴在木船舷上,这样船承担的拉力
和他自己承担的一样大,或者更大些。
我渐渐学会该怎么做了,他想。反正至少在这一方面是
如此。再说,别忘了它咬饵以来还没吃过东西,而且它身子
庞大,需要很多的食物。我已经把这整条金枪鱼吃了。明天
我将吃那条鲯鳅。他管它叫"黄金鱼"。也许我该在把它开膛
时吃上一点儿。它比那条金枪鱼要难吃些。不过话得说回来,
没有一桩事是容易的。
"你觉得怎么样,鱼?"他开口问。"我觉得很好过,我左
手已经好转了,我有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拖着这船
吧,鱼。"
他并不真的觉得好过,因为钓索勒在背上疼痛得几乎超
出了能忍痛的极限,进入了一种使他不放心的麻木状态。不
过,比这更糟的事儿我也曾碰到过,他想。我一只手仅仅割
破了一点儿,另一只手的抽筋已经好了。我的两腿都很管用。
再说,眼下在食物方面我也比它占优势。
这时天黑了,因为在九月里,太阳一落,天马上就黑下
来。他背靠者船头上给磨损的木板,尽量休息个够。第一批
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猎户座左脚那颗星的名字,但是看到①
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这些遥远的朋
友来做伴了。
"这条鱼也是我的朋友,"他说出声来。"我从没看见过或
听说过这样的鱼。不过我必须把它弄死。我很高兴,我们不
必去弄死那些星星。"
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月亮,那该多糟,他想。
月亮会逃走的。不过想想看,如果人必须每天去弄死太阳,那
又怎么样?我们总算生来是幸运的,他想。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
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
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
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我不懂这些事儿,他想。可是我们不必去弄死太阳或月
亮或星星,这是好事。在海上过日子,弄死我们自己真正的
兄弟,已经够我们受的了。
现在,他想,我该考虑考虑那在水里拖着的障碍物了。
这玩意儿有它的危险,也有它的好处。如果鱼使劲地拉,
造成阻力的那两把桨在原处不动,船不象从前那样轻的话,我
可能会被鱼拖走好长的钓索,结果会让它跑了。保持船身轻,
会延长我们双方的痛苦,但这是我的安全所在,因为这鱼能
游得很快,这本领至今尚未使出过。不管出什么事,我必须
把这鲯鳅开膛剖肚,免得坏掉,并且吃一点长长力气。
①原文为Rigel,我国天文学称之为参宿七,光度极亮。
现在我要再歇一个钟点,等我感到鱼稳定了下来,才回
到船梢去干这事,并决定对策。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看它
怎样行动,是否有什么变化。把那两把桨放在那儿是个好计
策;不过已经到了该安全行事的时候。这鱼依旧很厉害。我
看见过钓钩挂在它的嘴角,它把嘴闭得紧紧的。钓钩的折磨
算不上什么。饥饿的折磨,加上还得对付它不了解的对手,才
是天大的麻烦。歇歇吧,老家伙,让它去干它的事,等轮到
该你干的时候再说。
他认为自己已经歇了两个钟点。月亮要等到很晚才爬上
来,他没法判断时间。实在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只能说是多
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把左手
按在船头的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让小船本身
来承担了。
要是能把钓索栓住,那事情会变得多简单啊,他想。可
是只消鱼稍微歪一歪,就能把钓索绷断。我必须用自己的身
子来缓冲这钓索的拉力,随时准备用双手放出钓索。
"不过你还没睡觉呢,老头儿,"他说出声来。"已经熬过
了半个白天和一夜,现在又是一个白天,可你一直没睡觉。你
必须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睡上一会儿。如果你不
睡觉,你会搞得脑筋糊涂起来。"
我脑筋够清醒的,他想。太清醒啦。我跟星星一样清醒,
它们是我的兄弟。不过我还是必须睡觉。它们睡觉,月亮和
太阳都睡觉,连海洋有时候也睡觉,那是在某些没有激浪,平
静无波的日子里。
可别忘了睡觉,他想。强迫你自己睡觉,想出些简单而
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根钓索。现在回到船梢去处理那条鲯鳅
吧。如果你一定要睡觉的话,把桨绑起来拖在水里可就太危
险啦。
我不睡觉也能行,他对自己说。不过这太危险啦。
他用双手双膝爬回船梢,小心避免猛地惊动那条鱼。它
也许正半睡半醒的,他想。可是我不想让它休息。必须要它
拖曳着一直到死去。
回到了船梢,他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用
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子。星星这时很明亮,他清楚地看见那
条鲯鳅,就把刀刃扎进它的头部,把它从船梢下拉出来。他
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的一刀直剖到它下颌
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干净了,把
鳃也干脆拉下了。他觉得鱼胃在手里重甸甸、滑溜溜的,就
把它剖开来。里面有两条小飞鱼。它们还很新鲜、坚实,他
把它们并排放下,把内脏和鱼鳃从船梢扔进水中。它们沉下
去时,在水中拖着一道磷光。鲯鳅是冰冷的,这时在星光里
显得象麻风病患者般灰白,老人用右脚踩住鱼头,剥下鱼身
上一边的皮。他然后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把鱼
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割下来。
他把鱼骨悄悄地丢到舷外,注意看它是不是在水里打转。
但是只看到它慢慢沉下时的磷光。跟着他转过身来,把两条
飞鱼夹在那两爿鱼肉中间,把刀子插进刀鞘,慢慢儿挪动身
子,回到船头。他被钓索上的分量拉得弯了腰,右手拿着鱼
肉。
回到船头后,他把两爿鱼肉摊在船板上,旁边搁着飞鱼。
然后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换一个地方,又用左手攥住了钓索,
手搁在船舷上。接着他靠在船舷上,把飞鱼在水里洗洗,留
意着水冲击在他手上的速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而发出磷
光,他仔细察看水流怎样冲击他的手。水流并不那么有力了,
当他把手的侧面在小船船板上擦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磷质
漂浮开去,慢慢朝船梢漂去。
"它越来越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来
把这鲯鳅全吃了,休息一下,睡一会儿吧。"
在星光下,在越来越冷的夜色里,他把一爿鱼肉吃了一
半,还吃了一条已经挖去了内脏、切掉了脑袋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味道多鲜美啊,"他说。“生吃可难吃死了。
以后不带盐或酸橙,我绝对不再乘船了。"
如果我有头脑,我会整天把海水瓶在船头上,等它干了
就会有盐了,他想。不过话得说回来,我是直到太阳快落山
时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但毕竟是准备工作做得不足。然而我
把它全细细咀嚼后吃下去了,没有恶心作呕。
东方天空中云越来越多,他认识的星星一颗颗地不见了。
眼下仿佛他正驶进一个云彩的大峡谷,风已经停了。
"三四天内会有坏天气,"他说。"但是今晚和明天还不要
紧。现在来安排一下,老家伙,睡它一会儿,趁这鱼正安静
而稳定的时候。"
他把钓索紧握在右手里,然后拿大腿抵住了右手,把全
身的重量压在船头的木板上。跟着他把勒在肩上的钓索移下
一点儿,用左手撑住了钓索。
只要钓索给撑紧着,我的右手就能握住它,他想。如果
我睡着时它松了,朝外溜去,我的左手会把我弄醒的。这对
右手是很吃重的。但是它是吃惯了苦的。哪怕我能睡上二十
分钟或者半个钟点,也是好的。他朝前把整个身子夹住钓索,
把全身的重量放在右手上,于是他入睡了。
他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伸展八到十英
里长,这时正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它们会高高地跳到半空中,
然后掉回到它们跳跃时在水里形成的水涡里。
接着他梦见他在村子里,躺在自己的床上,正在刮北风,
他感到很冷,他的右臂麻木了,因为他的头枕在它上面,而
不是枕头上。
在这以后,他梦见那道长长的黄色海滩,看见第一头狮
子在傍晚时分来到海滩上,接着其他狮子也来了,于是他把
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船抛下了锚停泊在那里,晚风吹向
海面,他等着看有没有更多的狮子来,感到很快乐。
月亮升起有好久了,可他只顾睡着,鱼平稳地向前拖着,
船驶进云彩的峡谷里。
他的右拳猛的朝他的脸撞去,钓索火辣辣地从他右手里
溜出去,他惊醒过来了。他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就用右手
拚命拉住了钓索,但它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外溜。他的左手终
于抓住了钓索,他仰着身子把钓索朝后拉,这一来钓索火辣
辣地勒着他的背脊和左手,这左手承受了全部的拉力,给勒
得好痛。他回头望望那些钓索卷儿,它们正在滑溜地放出钓
索。正在这当儿,鱼跳起来了,使海面大大地迸裂开来,然
后沉重地掉下去。接着它跳了一次又一次,船走得很快,然
而钓索依旧飞也似地向外溜,老人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
度,他一次次把它拉紧到就快绷断的程度。他被拉得紧靠在
船头上,脸庞贴在那爿切下的鲯鳅肉上,他没法动弹。
我们等着的事儿发生啦,他想。我们来对付它吧。
让它为了拖钓索付出代价吧,他想。让它为了这个付出
代价吧。
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海面的迸裂声,和鱼掉下
时沉重的水花飞溅声。飞快地朝外溜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好
痛,但是他一直知道这事迟早会发生,就设法让钓索勒在起
老茧的部位,不让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他会用水打湿这些钓索卷儿,他想。
是啊。如果孩子在这儿。如果孩子在这儿。
钓索朝外溜着,溜着,溜着,不过这时越来越慢了,他
正在让鱼每拖走一英寸都得付出代价。现在他从木船板上抬
起头来,不再贴在那爿被他脸颊压烂的鱼肉上了。然后他跪
着,然后慢慢儿站起身来。他正在放出钓索,然而越来越慢
了。他把身子慢慢挪到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卷卷他看不见的钓
索的地方。钓索还有很多,现在这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许
多摩擦力大的新钓索了。
是啊,他想。到这时它已经跳了不止十二次,把沿着背
脊的那些液囊装满了空气,所以没法沉到深水中,在那儿死
去,使我没法把它捞上来。它不久就会转起圈子来,那时我
一定想法对付它。不知道它怎么会这么突然地跳起来的。敢
情饥饿使它不顾死活了,还是在夜间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也
许它突然感到害怕了。不过它是一条那样沉着、健壮的鱼,似
乎是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的。这很奇怪。
"你最好自己也毫无畏惧而信心十足,老家伙,"他说。
"你又把它拖住了,可是你没法收回钓索。不过它马上就得打
转了。"
老人这时用他的左手和肩膀拽住了它,弯下身去,用右
手舀水洗掉粘在脸上的压烂的鲯鳅肉。他怕这肉会使他恶心,
弄得他呕吐,丧失力气。擦干净了脸,他把右手在船舷外的
水里洗洗,然后让它泡在这盐水里,一面注视着日出前的第
一线曙光。它几乎是朝正东方走的,他想。这表明它疲乏了,
随着潮流走。它马上就得打转了。那时我们才真正开始干啦。
等他觉得把右手在水里泡的时间够长了,他把它拿出水
来,朝它瞧着。
"情况不坏,"他说。“疼痛对一条汉子来说,算不上什么。"
他小心地攥着钓索,使它不致嵌进新勒破的任何一道伤
痕,把身子挪到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能把左手伸进海里。
"你这没用的东西,总算干得还不坏,"他对他的左手说。
"可是曾经有一会儿,我得不到你的帮助。"
为什么我不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他想。也许是我自
己的过错,没有好好儿训练这只手。可是天知道它曾有过够
多的学习机会。然而它今天夜里干得还不错,仅仅抽了一回
筋。要是它再抽筋,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吧。
他想到这里,明白自己的头脑不怎么清醒了,他想起应
该再吃一点鲯鳅。可是我不能,他对自己说。情愿头昏目眩,
也不能因恶心欲吐而丧失力气。我还知道吃了胃里也搁不住,
因为我的脸曾经压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