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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与毁灭

(2018-02-03 13:19:07) 下一个

如果不能写作,我必然要毁灭

编者按:

一个医生的儿子,却从九岁起终其一生饱受癫痫病的折磨。进入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不久,却选择主动离职,专心投入文学创作。1847年,26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接触了空想社会主义,参加了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革命活动。在两年后因牵涉反沙皇革命活动被捕,被判死刑。幸运的是,在行刑前惊魂动魄一刻,赦免恩典降临,从死神之手夺回了这位影响世纪的思想巨匠。在流放地西伯利亚,他的思想发生了巨变,1847年到1954年被释放,这五年成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不仅影响了他的命运,也成为他著作中主要的思想孕育之源。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思想界研究著文皆可谓汗牛充栋。但往往集中在他的作品本身。对于伟大的作家来说,他的书信集中或许会看到不一样的思想自传。

今天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诞辰195周年,东方历史评论选取了四篇书信,一封写于1849年刑场惊魂,一封写于1854年流放生涯,一封写于1863年《时报》被查封,最后一封写于1865年发表《罪与罚》。从这四封信中,一位思想巨匠“如果不能写作,我必然要毁灭”的决心和苦涩。

在狱中:1849年12月22日给兄长的信

哥哥,我亲爱的朋友!一切都已决定。我被判在要塞服四年苦役,尓后再去当兵。今天是12月22日,我们被押解到谢苗诺夫校场,在那里向我们宣读了死刑判决,让我们与十字架吻别,在我们头上折断了长剑,给我们穿上了死刑囚服。接着三个人一组被绑到柱子上准备行刑。我排在第六个。须臾之间我将离开人世。我想起了你,哥哥;在最后的一刻只有你留在我的心里,此刻我才体会到,我是多么爱你。我也急忙拥抱了站在我身边的普列谢耶夫和杜罗夫并与他们诀别。最后响起了中止行刑的信号,把绑在柱子上的人解了下来。并向我们宣布:皇上赦免了我们的死刑。后宣读了真正的判决。免罪的只有帕利姆一人,他仍回军队担任原职。 

刚才我接到通知,我们必须在今天或明天启程远行。我请求与你相见。但我被告知,这不允许,只能给你写这封信,望你尽快给我回音。我担心,你大概会知道我们的判决。在押解到谢苗诺夫校场去的路上,我只见囚车窗外人山人海,可能消息也传到了你那里,你必然为我感到痛苦。现在你对我可以放心一些了。哥哥!我不忧伤,也不泄气。生活终究是生活,生活存在于我们自身之中,而不在于外界。以后我身边会有许多人,在他们中间作一个人并永远如此;不管有多么不幸,永不灰心和泄气,这就是生活的意义和它的任务。我意识到这一点。这一思想已与我融为一体了。是的,真是这样!那样的一颗脑袋,即进行创造,以艺术的崇高生命为生活内容,理解并习惯于精神的最高要求的那样一颗脑袋,已经从我的肩膀上砍下来了。

记忆和我所创造的,但还来不及得到艺术体现的形象仍然存在。确实,这些记忆和形象折磨着我!但我的心还在跳动,还是原来那样的血肉之躯,他有爱,有痛苦,有怜悯,有记忆,而这一切终究是生活,阳光普照每个人!好吧,再见,哥哥!请别为我难受!现在谈谈东西的处理:书和我的一些手稿,剧本和长篇小说的提纲草稿(包括已完成的中篇小说《儿童故事》都从我这儿取走了,大概会落到你手里。我把大衣和旧衣服也留下,如果你派人来取的话。现在,哥哥,我就要被解上远路了。很需要钱。亲爱的哥哥,你收到这封信以后,如果有可能弄到一些钱,请立刻送来。我现在象需要空气一样需要钱(这由我的特殊情况所决定)。你也写几行字给我。以后,如果收到莫斯科的钱,那也为我张罗一下,不要不管我。要讲的就是这些!还有债务,对它又有什么法子呢? 

请代我吻你的妻子和孩子们。你要经常在他们面前提到我,让他们不把我忘掉。也许,我们还能见面?!哥哥,你自己和家里人请多保重,要安分守己和谨小慎微地过日子。请多加考虑自己孩子的前途,好好生活。我心中从未象现在这样涌现出如此丰富和健康的思绪。我不知道身体能否支持得住。我是带病上路的,我得了瘰疬腺病。不过也许我能支持!哥哥,我经受了这么多的生活考验,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听天由命吧!一旦有可能,我马上把我的情况告诉你,请向迈科夫一家转达我临别时最后的问候,告诉他们我感谢他们,他们一直关心着我的遭遇。你代我向叶夫根尼娅·彼得罗夫娜说几句尽可能温暖的话,说你的心让你说的话。我祝愿她非常幸福,我将永远怀着感激和尊敬的心情牢牢地记住她。 

可能,我们还会见面,哥哥。看在上帝份上,为了和我相会,你要保重,要生活下去。也许,我们能拥抱在一起,共同回忆我们过去最美好的青年时代我们的青春和希望,但此时此刻我痛苦地把它们从我的心里驱除掉并埋葬了。 

难道我将永远不能拿起笔来创作吗?我想四年之后会有可能的。如果我写出作品,我一定全都寄给你。有多少遗留下来的并经过我重新创造的形象在我脑海中消逝和失去光彩,或者化为毒液流入血液!确实,如果不能写作,那么我必然死亡。最好坐十五年牢,但可以写作!

请经常给我来信,尽量详细而全面一些。你在每封信里多讲一些家里的详细情况,种种琐事,别忘了这一点。这会给我以希望和生命。你要知道,你的信使我在牢房里精神振奋!这两个半月(最近的)禁止通信,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感到不舒服。你有时不给我寄钱,这使我为你苦恼,因为这意味着你自己非常拮据。再一次亲吻几个孩子,他们的一张张可爱的小脸一直萦回在我脑际。

不过请别悲伤,看在上帝份上,请不要为我悲伤!要知道,我没有灰心丧气,记住,我还抱着希望。四年之后,我的命运会好转。我去当兵——兵就不是犯人了,你要想到,将来我终究会拥抱你的。何况我今天已有三刻钟与死神在一起,我是怀着这一思想度过这段时光,处于死亡的边缘,现在我再一次活着! 
如果有谁还记得我的坏处,如果我和谁争吵过,如果我对谁产生过不好的印象,那么,要是你能见到他们,就请他们把这一切都忘记吧。我心里没有怨恨和愤怒,此刻我多么渴望能热爱和拥抱任何一位熟人。这是一种欢欣的心情,我今天在死亡边缘与亲人告别的时候体验到了。这时候我想到死刑的消息会使你悲痛万分。现在你可以放心,我还活着,而且以后能拥抱你的想法将支持我活下去。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件事。

你在做些什么?你今天想过些什么?关于我们的事你知道吗?今天多么冷啊!单元我的信快些到你手中。不然的话,我将会一连四个月左右得不到关于你的消息了。我看到几个纸袋,你用这几个纸袋在最近两个月里给我寄了钱,上面的地址是你亲笔写的,所以我很高兴,因为你身体健康。

每当回忆过去,想到浪费了许多时间,把时间耗费在迷误,错误,无所事事,无节制的生活上,想到我不珍惜时间,多次做出违心和勉强的事情——想到这些,我就感到非常痛心。生命是一种天赋的能力,生命就是幸福,每一分钟都可能无限幸福。青春活力,无所不在![原文为法文] 现在由于生活发生变化,我将会面目一新.哥哥,我向你起誓,我不会绝望,而且会保持我的思想和心灵的纯洁.我将变得更好.这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的全部慰藉。 

狱中生活已经相当彻底地消除了我身上不完全纯洁的肉欲;过去我不珍惜自己。现在艰难困苦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因而请不必担心物质条件的困难会使我绝望。这绝不可能!唉,要是身体健康,那该有多好!

再见吧,再见,哥哥!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会收到我寄给你的关于我这次旅途情况的尽可能详细的汇报。但愿保持身体健康,其他的一切到时候都会好的……

在逮捕我时拿走了几本书,其中只有两本是禁书。你能否为自己弄到其余几本?我请求你,这些书中有一本是《瓦列里安·迈科夫文集》,是他的评论文集。这本书是叶夫根尼娅·彼得罗夫娜的,她把这本书当做她的珍贵物品赠给我。在逮捕我时,我请求过宪兵军官把这本书还给她,而且我还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不知道这位宪兵军官是否已把书还她,请你打听一下,我不愿剥夺她的这一珍贵回忆。再见吧,再说一次再见。

在流放中:1854年1月30日—2月22日给兄长的信

我似乎终于能同你说几句了。但是在开始写信前,我要问一问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连一行字也没给我写过?信不信由你,处在我这种孤零零的与世隔绝的境况,我曾多次陷入绝望。我想过你已经不在人世,于是在夜间会反复思量:你的几个孩子会怎样?在流放中我还诅咒过我的命运,是它使我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有时确实得知你活着,我甚至感到很愤恨(不过这是在发病的时刻,而这种时刻在我是常有的),而且痛苦地责怪过你。但后来这种心情也消失了,我原谅了你,努力寻找为你开脱的理由,对一些最好的理由感到心安,一次也没有失去对你的信任。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常常会想到我,想到我好的一面。我给你写的信是经过我们司令部发的,肯定会寄到你手中,我等着你回信,但却没有收到。难道是禁止你和我通信?可是,通信是允许的,我们这里所有的政治犯一年内都要收到好几封信。杜罗夫就多次收到了,而且他就写信的事询问过上级许多次,允许通信这一点得到了证明。我好像是猜中了你默不作声的真正原因,你生性不好动.因此你没有去请求过警察局,或者是虽说你也去过警察局,但你得到了第一个否定答复后就安下心来,很可能,给你否定答复的那个人不太了解事情的原委。你这么做使我经受了许多出于自私考虑的痛苦:“你瞧,”我想,“如果他连写信的事都未能谋求批准,还会为我张罗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你写信吧,赶快回信。

首先是通过正式途径写信,别等待什么机会。信要写得详细一些,多写几句。现在我是个同家庭断了联系的人,我很想紧密地和你们连在一起,但是我做不到。难道在我们之间也应该是如此?不过,请你放心,我相信你。我结束服苦役的生活已经有一个礼拜了,寄给你的这封信是绝密的,关于它你对任何人都别说半句话。不过,我还要通过正式途径寄一封信给你,通过西伯利亚军部寄。你要马上回复那封通过正式途径寄的信,而对这封信则可以待有方便机会时再回复。不过,在通过正式途径寄的信中你也应该十分详细地讲述你在这四年里的主要情况。至于说到我,我倒乐于寄整整的几大卷给你,但由于我连写这封信也是勉强才找到时间,所以我就写最主要的。

什么是最主要的呢?在近期内,什么对我来说是主要的呢?但我刚一想,我就发现,在给你的这封信里我是什么都写不完的。比如说,怎么能向你转述我的头脑?怎么能转述那种见解,那一切,这些年来我所经历的、所确信的并决定要做的一切?我不这么做,这种费力的事根本是不可能做的。我做任何事都不喜欢半途而废,但稍许说点什么又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不过,现在摆在你眼前的还是一份重要的报告。你读一读吧,你要什么就撷取什么吧。这是我应该做的,所以现在我就来回忆。我亲爱的哥哥,你还记得我和你分离的情景吗?你刚刚离开,就把我们三人带走。杜罗夫、亚斯特列任布斯基和我,被带去上了手铐脚镣。

十二点钟整,也就是正好在圣诞时分,我第一次戴上镣铐。足足有十俄磅重,走路非常不便。接着叫我们坐上无篷雪橇,每人单独坐一架,上面都有一名宪兵监押,一共是四辆雪橇,机要信使坐在最前面的一架雪橇上。我们离开了彼得堡,我心里很难过,而且由于百感交集而觉得有些迷惘和不安。我心神不宁,我的心在呻吟,在闷痛。但清新的空气却使我兴奋起来,由于通常在生活中每走出新的一步总会感到生气勃勃和精神奋发,所以我的心情实际上是平静的。

我凝视着彼得堡,驶过被节日灯火照得通明的房子,特别向一幢幢房子告别。我们的雪橇在你的住所旁驶过,在克拉耶夫斯基的宅旁看到他家里灯火辉煌。你告诉过我,那天他们家里举行圣诞枞树晚会,孩子们跟着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到他们家去了,因此在驶过这幢房子时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我好像同孩子们道了别,我舍不得他们,后来,几年过去了,我想到过他们许多次,几乎每次都是泪水盈眶。要把我们送到雅罗斯拉夫尔,所以天亮前我们赶过了三四个驿站,在施吕瑟尔堡的一家小饭馆里歇脚。

天刚放亮,我们拼命喝茶,好像是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吃系西了似的。囚禁了八个月之后,又在冬天赶六十俄里路,我们一个个都是饥肠辘辘,回想起来都觉得开心。当时我挺高兴,杜罗夫不住地絮叨,而亚斯特列任布斯基眼前则显示出对未来的空前恐怖的心情。我们三人仔细观察和试探同行的机要信使,发现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他待我们很和善与仁慈。他见过世面,到过整个欧洲,传送过外交公函。一路上他为我们做了许多好事,他叫库兹马-普罗科菲耶维奇·普罗科菲耶夫。他让我们换乘了有篷的雪橇,这对我们大有好处,因为天气严寒。第二天是节日,一些穿着灰色的德国厚呢上衣、系着大红宽腰带的马车夫坐上我们的雪橇。街上没有人影,这是一个奇妙的冬日。

我们的雪橇在荒野上奔驰,沿着彼得堡公路、诺夫哥罗德公路和雅罗斯拉夫公路跑。一路上城市稀少,而且都是一些不重要的小城市。但由于我们是在节日期间出发,所以到处都有吃有喝。我们冻得要命,虽然穿得够暖和,但在雪橇上一连坐上十来个小时不出车篷,还要停上五六个驿站,这几乎是人所难以忍受的。我冻得心口直发冷,后来在温暖的房间里才勉强把身子暖过来。但说来奇怪,这旅途倒使我的健康得到恢复。在彼尔姆省我们顶住了一个零下四十摄氏度的寒夜,我可不想让你作这种尝试。难受得够呛,越过乌拉尔的时刻令人感到凄凉。马匹和篷车都陷入了雪堆之中,风雪交加。

这是在夜间,我们下了车,站在一旁等,直等到人家把马车从雪堆中拉出来。周围是冰天雪地,暴风雪正在下。正处于欧洲的边界,前面就是西伯利亚,在那儿等待我们的是神秘莫测的命运,后面则一切都成为往事——心情忧郁,我不禁落T眼泪。沿途农村里的人全都跑出来看我们;尽管我们都带着镣铐,驿站上收费却依然非常昂贵。库兹马·普罗科菲耶维奇一人几乎承担了我们全部费用的一半,他非要这么做不可,因此我们各自在旅途中只花费了十五个卢布(银币)。1月11日我们到达托博尔斯克。

向上级报了到,经过了搜查(在搜查的地方把我们的钱都抢走了),我、杜罗夫和亚斯特列任布斯基被带进一个特殊的小屋。其他一些人,斯佩什涅夫和另外几个人,他们比我们到得早,被关在另一个地方,因此我们彼此几乎是一直没有照面。我很想讲一讲我们在托博尔斯克度过的六天,讲一讲这六天给我留下的印象。但是在这封信中不是讲这一切的地方,我只说一点:关心和热切的同情使我们感到巨大的幸福。昔日的流放者(不是他们本人,而是他们的妻子)像关心亲人似的关心我们,这是一些多么美好的心灵!

她们经过了二十五年的苦难和自我牺牲的考验。由于我们被管得很严,所以我们见到她们时都不过是匆匆一瞥,但她们却给我们送来食物、衣服,她们安慰我们,鼓励我们。我是轻装上路的,连衣服也没有带,曾为此而懊悔,可是她们甚至给我送来了衣服。最后,我们离开了托博尔斯克。过了三天,我们到达鄂木斯克。还是在托博尔斯克的时候,我就对我们未来的顶头上司做了一番了解。要塞司令是一个十分正派的人,但典狱长克里夫佐夫却是一个少有的坏蛋,卑鄙的野蛮人,酒鬼,好无端兴讼,总之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他?开始就因我们的案件而骂我们两人(我和杜罗夫)是傻瓜,还说我们一有什么道错他就要对我们实行体罚。他当典狱长已有两年,干了许多极端不公道的事情。

两年后他受到了审判,是上帝使我免受他的迫害。他总是醉醺醺地(我从未见过他清醒)前来突击检查,找一个完全清醒的囚犯的碴儿,借口后者喝得烂醉如泥而加以鞭挞。有一次他在夜间来查狱,一个人因不向右侧睡而挨他打,一个人因在夜间喊了几声或说了梦话而挨他打。只要是他烂醉的脑瓜想到的,一切都是他打人的借口。你瞧,我得同这样?个人平安无事地过日子!而且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每月向彼得堡打报告,写我们每个人的鉴定。我还在托博尔斯克时就同苦役犯结识了,现在在这里,在鄂木斯克,我已准备好同他们在一起生活四年。这是一些粗鲁、暴躁和凶狠的人,他们对贵族的仇恨超过了一切界限,因此他们看到我们贵族总是心怀敌意,而对我们的痛苦却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如果允许他们做的话,他们真会把我们吃掉。

其实,请你想想,如果你得一连好多年同这些人在一起生活、吃喝和睡觉,如果各种各样的侮辱多得不可胜数,甚至无暇诉苦,你还有多大的保障。“你们贵族们钢嘴铁喙,一直在啄食我们。从前你做老爷,虐待老百姓,可现在你至卑至贱,成了我们这类人”——这就是四年间的一贯话题。一百五十个敌人居然乐此不疲,他们喜砍这个,这是娱乐,这是消遣。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摆脱灾难的话,这办法就是冷然处之,就是道德上的优越感(他们不能不明白和尊重这种优越感)以及不屈服于他们的意志力。他们一直意识到我们比他们高,他们丝毫不理解我们犯了什么罪,对此我们自己也保持沉默,于是双方互不了解,我们就得忍受对贵族阶层的一切报复和虐待,而他们却以此为生。我们的日子过得糟糕透了,在军队里服苦役比地方上的苦役更艰苦些。

整整四年我一直处在囚禁犯人的堡里,处在四堵墙内,只是在干活时才出去。干的是重活,当然也并非总是这样。我有时干得精疲力竭,无论是在阴雨天,在潮湿的日子,在雨雪泥泞的日子抑或是在令人难受的严冬。有?次,我在完成一项紧急任务时干了四个钟头,当时连水银柱也都冻住了,也许是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的严寒,我的一条腿给冻伤了。我们住得很挤,大家在一起,在一个营房里。你想象一下,一间破旧的木房,这种房子早就不能住人,早就该拆除。

住在这里,夏天闷热不堪,冬天寒冷难熬。肮脏的地板全部已经腐烂,积垢有一俄寸厚,走在上面会打滑和跌倒。小小的窗户蒙上一层霜,因此几乎是整天不能看书。玻璃上结冰有一俄寸厚,天花板满是孔隙,处处滴水。我们好像是小木桶里的鲱鱼,又多又挤。用六根圆木生一只火炉,但屋里并不暖和(冰都几乎没有化开),烟味却把人熏得难受——整个冬天就是这样。囚犯们还在营房里洗衣服,以致小小的营房给泼了一地的水,连转个身的地方也没有。营房从黄昏到天明一直上着锁,不能外出方便,在过道上放有一只双耳木桶,一股闷气使人受不了。全部囚犯身上都有一股子臭味,像猪一样,他们说,不能不干下流的邵劣行为,“是活人嘛!”我们睡在光秃秃的木板架上,每人只有一个枕头。

夜间盖的是短皮袄,所以两只脚整夜总露着,彻夜都在发抖。跳蚤、虱子和蟑螂多得可以用大斗子来量。冬天我们穿短皮袄,常常还是破破烂烂的几乎毫不暖身,脚上穿的是短统皮靴——就靠这一身穿着得在冰天雪地中行走。给我们吃的是面包和菜汤,菜汤里每人应分有四分之一俄磅牛肉,但放在汤里的是剁碎了的牛肉,因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节日里供应的稀饭中几乎完全没有放黄油,在斋戒期间只吃水煮白菜,几乎再也没有别的。我的胃受到严重损害,已经病过几次。你想想看,没有钱能生活得下去吗?如果没有一点儿钱,那我肯定已经一命呜呼了。任何人,任何一个囚犯都受不了这种生活。

但每个人都做一些什么东西出卖,因此有几个小钱。我喝茶,有时还自己弄块牛肉吃吃,这才救了我的命,不吸烟也不行,因为在这种气闷的环境里会憋死。不过,所有这一切都是悄悄地干的。我常常生病住院,由于神经功能失调,我患过癫痫病,但并不常发。我的两条腿都有风湿病,除此之外,我现在感到挺健康。除去这种种愉快的事情,还要补充一点,几乎没有可能读书(搞到了一本什么书的话,也只能偷偷地看)。周围长期存在的敌意、吵架、詈骂、呵斥、喧闹、叫嚷,一直处在监押之下,不能单独活动——这一切四年如一日,毫无变化。真的,如果说“过去情况很糟”,那是可以原谅的。

此外,还有那一直是动辄得咎的地位、手铐脚镣和全面的精神压抑,——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状况。至于这四年来我的灵魂、我的信念、我的头脑和心灵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在这封信里就不告诉你了,说来话长。但是,由于找经常沉溺于自身以逃避痛苦的现实,竟然也取得了成果:现在我有许多昔日未曾想过的要求和希望。只是这一切全都是谜样的东西,所以也不去说它们了。要说的只有一件事,别把我忘了,要帮助我。我需要书和钱,看在基督的分上,给我寄来吧。鄂木斯克是个令人厌恶的小城市,几乎没有树木,夏天是酷热和风沙,冬天则是暴风雪,我没有看到过什么自然景色,是一个肮脏的、军人很多的和极其腐化的小城市。下面我讲的是平民百姓,如果我在这里不碰到这些人的话,我可能已经彻底完蛋了。康-伊·伊万诺夫待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为我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我借了他一些钱。如果他到达彼得堡,你要谢谢他。我欠他二十五个卢布(银币)。但能用什么去报答他的亲切殷勤、随时乐于满足你的请求以及亲如兄弟的照顾和关心呢?这样的人还不止他一个。哥哥,世上有许多高尚的人。

我已经说过,你的沉默有时使我痛苦。谢谢你给我寄来了钱。你一收到第一封信(哪怕是通过正式渠道寄的第一封信,因为我还不知道我能否与你通讯),你一收到第一封信就给我写信,把你的全部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我,还有埃米利娅·费奥多罗芙娜和孩子们的情况,也告诉我所有亲戚和熟人的情况,有关在莫斯科的亲戚们的情况,谁活着,谁死了。也告诉我关于你做生意的情况,你告诉我你做生意有了多少资金?有盈利吗?你有些积蓄么?能用一些钱帮助我吗?每年能给我寄多少?除非我给你找到另一个地址,你别在正式信里寄钱。暂时你还是以米哈伊水·彼得罗维奇的名义转寄(这一点你是明白的)。

不过,钱我倒还有一些,就是没有书。如果你能够做到的话,把今年的一些杂志寄给我,哪怕是《祖国纪事》也好。而最必需的是我需要(非常需要)古代的(法译本)和现代的历史家的著作,经济学家的和基督教教义解释者的著作。你挑一些最便宜的简洁扼要的版本,马上寄来。我被派在塞米巴拉金斯克,这差不多已经到了吉尔吉斯草原。地址我会给你寄去的,在任何情况下可以使用的一个地址是:塞米巴拉金斯克,西伯利亚第七边防步兵营列兵收。这是一个正式渠道的通讯地址,你按这个地址寄信。但我再给你一个地址寄书,暂时你还是以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的名义寄。你必须清楚,我最需要的第一本书是德语词典。

我不知道,在塞米巴拉金斯克等待着我的是什么。对我的这次遭遇我十分冷然地处之,但我对另一件事却不是漠不关心:请你为我斡旋,你去央求什么人,能否在一两年后让我去高加索?——那里毕竟是俄罗斯,这是我的迫切愿望,请你看在耶稣面上去求求人吧!哥哥,别把我忘了你瞧,我给你写信,却支配一切,甚至支配起你的钱财来。可我没有失去对你的信任,你是我的哥哥,你爱过我。我需要钱,我该活下去,哥哥,这几年光阴我绝不会浪掷掉。我需耍钱和书,你为我所花的钱决不会白白浪费。如果你给我钱,你也不会因此而使你的孩子们陷于贫困。只要我活着,我一定会以重利偿还。可不是吗,过上五年六载一定会允许我出版作品,也许,还会早一些。要知道,许多事情是会变化的,我现在也不想瞎扯,你一定会听到关于我的消息的。

我们一定会见面,哥哥,很快就会。我相信这一点,就像相信二乘二等于四一样。我心中十分清楚,我的整个前途以及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好像都在我的眼前。我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只是害怕某些人的专横任性。要是碰上一个厌恶你的上司(这种人是有的),他会找你的茬儿,会用服兵役这差使毁害你的健康或者把你折磨死,而我又是如此体弱多病,受不了当兵生活的艰难困苦。“那儿的人都是很朴实的”,有人这么鼓励我说。但是我更怕朴实的人,比怕复杂的人还要怕。不过话也得说回来,毕竟到处是人。即使在服苦役的强盗中间,我在四年里也终于特别注意到了一些人。

你信吗,真有一些深沉、坚强、美好的性格,而在那粗糙的外貌下居然发现了宝贝,又是多么高兴。而且还不止是一个人,两个人,有好几个!有些人你不能不敬重,这些人确实美好。我教过一个年轻的切尔克斯人(他是因抢劫而被判服苦役的)学习俄语和文化,他多么感谢我啊!另一个苦役犯在同我分手时哭了,我给过他一些钱,并不多,但他为此向我表示的谢忱却是无限的。事实上我的性格变坏了,同他们相处我十分任性,不耐烦,但他们都尊重我的精神状态,无怨言地忍受了一切,我从苦役生活中得到了多少普通人物的典型和性格啊!我同他们在一起处熟了,因此我似乎相当了解他们。

有多少流浪汉的故事,多少强盗的故事,多少平民百姓的苦难生活的故事,足够写出整本整本的书来!多么好的老百姓啊!一般说,在我看来时间并未白白浪费。如果说我还没有很好地认识俄国,那么我对俄国人民却有很好的了解,而且了解得如此之深,也许,并不是许多人所能达到的。但这已经是我的小小的自尊心了,我希望这一点得到谅解。

哥哥,你一定要给我写信,讲你生活中的一切重要情况。信可以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正式地,也可以非正式地,这?点你已经知道。在信中讲讲关于我们的彼得堡熟人们的情况。关于文学界的情况(多讲一些细节),还有关于住在莫斯科的亲戚们的情况。弟弟科利亚怎么样?(这是主要的)妹妹萨申卡怎么样?姨父还健在吗?弟弟安德烈怎么样?我有时通过妹妹韦罗奇卡给姨母写信。我这封信是偷偷写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这封信请你保密,甚至可以把它烧掉,别危及别人。别忘了给我寄书,亲爱的朋友。

主要寄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的著作,寄《祖国纪事》、教父史和教会史方面的书。可以在不同时间里寄,但要马上就寄。我在支配你的钱袋,像支配自己的一样,这是由于我不知道你的经济状况。关于这种扶况请你确切告知,让我心中有数。但是,哥哥,你要知道,书——这可是我的生命,我的食粮,我的前途!别丢下我不管,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丢下!你可以询问一下是否许可你正式给我寄书?不过,还得谨慎一些。如果可以正式寄,那就寄。如果不行,那就通过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的兄弟,信件上写他的名姓,他会转寄给我的。不过,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本人将去彼得堡,今年就去,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的家庭太好啦!他的妻子多好!这是一位年轻的太太,十二月党人安年科夫的女儿,多么好的心肠,多么高尚的精神,他们受过了多少苦难!我将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努力给你找到另一个地址,一星期后我将出发去那里。我身体略有不适,所以还要待上几天。给我寄《可兰经》,寄康德的“Critique de raison pure”。如果还可以通过非正式途径给我转寄的话,那请你一定把黑格尔的著作寄来,特别是他的《哲学史讲演录》。这些是同我的整个前途相关联的。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努力请求把我调到高加索吧。

你再向了解情况的人打听一下我能否发表作品?该怎么去请求?过上两三年我一定要提出请求。你得供养我到那个时候,没有钱的当兵生活会把我折磨死。你可得注意!别的亲戚能不能多少接济我,哪怕是一次?如果能,就诖他们把钱给你,而你则再转寄给我。不过,我在写给韦罗奇卡和姨母的信中是不求她们的。如果她们是有心人,那她们自己会想到的。菲利波夫在去塞瓦斯托波尔时送给我二十五个卢布(银币),他把钱留在要塞司令纳博科夫处,因此我并不知道。他想我会没有钱用,一个心肠善良的人。我们这些被流放的人大家凑合着都还过得去。托利已经服完苦役,现在他在托木斯克,日子过得颇好。亚斯特列任布斯基在塔拉,服苦役的生活快结束了。斯佩什涅夫在伊尔库茨克省,他赢得了大家的爱戴和尊敬。这个人的命运极好,不管他到哪里,也不管他是怎么到了那里的,一些最爽直的和最难相处的人都会立刻团团把他围住,表示景仰和敬重。彼得拉舍夫斯基还像从前那样没有清醒的看法。蒙别利和利沃夫两人都健康,而可怜的格里戈里耶夫完全神经错乱了,他现在躺在医院里。

你们那里怎么样?你同普列谢耶夫夫人常见面吗?她的儿子好吗?我听几个路过的囚犯说,他在奥尔斯克要塞,还活着。戈洛温斯基早就在高加索了。你的写作情况怎么样?文学界的情况怎么样?你在写什么作品?克拉耶夫斯基在忙什么?你同他关系怎样?我不喜欢奥斯特洛夫斯基。皮谢姆斯基的作品我根本没有读过,读德鲁日宁的作品要恶心,叶夫根尼娅·图尔却使我欣喜。克列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我也喜欢。想给你写许多许多,但时间隔得实在太久了,就连这封信我写来也感困难。不过,要知道,我们俩相互间的关系是不可能发生许多变化的。你代我好好吻一吻孩子们。他们是不是还记得费佳叔叔?代我向所有的熟人问好,但这封信要严格保密。

再见吧,再见,我的亲爱的!你一定会听到关于我的消息的。也许,你还能见到我。对,我们一定会见面!再见。你要好好地读我写给你的一切,常常给我写信(哪怕是通过正式渠道)。无数次拥抱你和你家所有的人。你的我在三角堡里写的《儿童故事》你收到了吗?如果稿子在你那里,你别处理它,也别给任何人看。在1850年写了《化身》的切尔诺夫是什么人?请你给我寄一些雪茄来,不要顶好的,但要是美国货,再给我一点卷烟,一定要出乎意料得好。又及明天我肯定要去塞米巴拉金斯克。康斯坦丁-伊万诺维奇将在这里待到5月份。我想,如果你愿意给我转寄一些什么,比如说寄一些书,还是可以寄来,像从前一样寄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名下。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去的东西,也许,我还会给你另一个地址(非正式的渠道)。一定要通过正式渠道给我写信,尽可能快些和经常些。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我张罗张罗。我能不能去高加索?或者是能不能离开西伯利亚去别的地方?现在我将写长篇小说和剧本,还要读许多书,读许多许多书。别忘了我,再说一次再见。代我亲吻孩子们,一个一个地亲吻。你的。再见。

以上两篇来源:《陀思妥耶夫斯基选集(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被扼杀的《时报》:给伊·谢·屠格涅夫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的妻子

圣彼得堡 一八六三年六月十七日

我们的杂志被查禁一八六三年五月《时报》因发表《不祥的问题》一文被沙皇政府勒令停刊。我想,您大概已经听说,因为我估计巴登有俄国报纸。我们感到这次查禁颇为突然。我们四月号上发了一篇文章《不祥的问题》。您知道我们杂志的倾向:这倾向主要是俄国的,甚至是反西方的。难道我们会袒护波兰人吗?虽然如此,还是把反爱国主义的观点、同情波兰人等罪名加到我们头上,结果杂志因为刊登照我们看来纯粹是爱国主义的文章而被查禁了。确实,文章的论述有些呆板、含糊,这就提供了曲解它的借口。正如我们现在发现的那样,这些含糊的地方确实十分严重,这方面我们只能埋怨自己。

但我们曾寄希望于我们杂志在文学界原有的、众所周知的倾向,因而我们以为,文章会被人理解,含糊的地方不会被歪曲,结果我们错了。文章(作者是斯特拉霍夫)的中心思想是:波兰人居然像对待野蛮人那样蔑视我们,以自己的欧洲文明在我们面前自命不凡,因此他们和我们在道义上的(即最牢固的)长期妥协几乎是难以预计的。但由于文章的论述没有被理解,它就被解释成这样:我们自己似乎要人们相信,波兰人比我们文明得多,而我们比他们低下,因此他们自然正确,而我们便是错误的了。

一些杂志(如《日报》(1861—1865),出版于莫斯科,是斯拉夫派倾向的报纸。)煞有介事地开始向我们证明,波兰的文明肤浅,是贵族的和天主教的,因此根本不比我们高明。您不妨想象一下:他们向我们证明这一点,而这恰好是我们这篇文章所注意到了的;更有甚者,他们竟不顾以下的事实,即文章确实谈到被大肆吹嘘的波兰文明的核心部分过去和现在都具有毁灭性的因素。这在我们的文章中确实谈到了。很有意思的是:许多激烈反对我们的正派人都承认没有读过我们的文章。关于这件事就不谈了吧!事情已经发生,难以挽回了。

 

关于《罪与罚》:给米·尼·卡特科夫

威斯巴登 一八六五年九月上半月

我能否指望在贵刊《俄国导报》上发表我的中篇小说指长篇小说《罪与罚》?

我在这里,在威斯巴登写这部小说已有两个月,现即将完成。它将有五六个印张的篇幅。大概再有两周时间便可写完,但也可能会延长一些时间。总而言之,我可以肯定说,再过一个月,决不会比这更晚,这部小说一定能寄到《俄国导报》编辑部。

据我所知,小说的主题思想不会与贵刊的倾向发生矛盾,相反,二者是一致的。这是一次犯罪的心理报告。故事发生在当代,在今年。一个年轻的大学生被校方开除,他出身于小市民,生活极度贫苦,由于轻浮和思想的不稳定,接受了存在于社会情绪中的某些奇怪的“尚未成熟的”思想影响,决定一举摆脱自己十分困难的处境。他下决心杀死九等文官的妻子,一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她愚蠢,又聋,又病,又贪婪,收取吓人的利息,狠毒,吞噬别人的生命,把自己的妹妹当做用人加以折磨,“她毫无用处”,“她何必活在世上?”“她对谁有好处?”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使年轻人思想混乱了。

他决定杀死她,抢走她的钱,使生活在小县城的母亲幸福,让他在地主家里做家庭教师的妹妹摆脱能致她于死地的、地主家长的淫欲,以便自己能完成学业,出国,以后一辈子都做一个正直的人,坚定而不动摇地履行“对人类的人道主义的义务”。这一切当然能“抵消罪行”,如果对待老太婆的行为可以算得上一桩罪行的话,因为她既聋,又愚蠢,狠毒,有病,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在世界上,说不定一个月之后就会自然死亡。

尽管如此,要进行这类犯罪活动是非常困难的,就是说,几乎总是由于粗心而把痕迹、证据等等暴露在外,会构成必然找出凶手的许多机会,他非常偶然地,而且迅速又成功地进行了凶杀活动。

他在凶杀之后到最终的悲惨结局,几乎有一个月平安无事。对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怀疑。正在这时候才展开了犯罪的整个心理过程。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凶手的面前出现了,难以想象和出人意外的感情折磨着他的心。上帝的真理和人间的准则取得了胜利,结果他不得不去自首。他不得不这样做,哪怕是死在牢房里,因为他又能和人们交往;他在犯罪之后马上感觉到的与人类隔绝和分离的感情使他万分痛苦。真理的法则和人的本性占了上风……罪犯决定以承受痛苦来赎自己的罪。不过我感到要完全说明我的思想也很困难。

此外,我的小说还暗示一种思想,即法律所规定的对犯罪的惩罚对于犯人的威慑作用要比立法者所设想的轻得多,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在道义上要求惩罚。

我甚至在最无教养的人身上、最粗野的偶然事件中看到这种情况。可是我就是想通过一个有文化的、新一代的人来表现这一点,使这一思想更为明显和具体。最近发生的一些情况证明,我的小说的情节根本不奇特。这是指凶手是一个有教养的和品行端正的青年而言。有人告诉我,去年在莫斯科有一个大学生,因在莫斯科闹学潮而被大学开除,后来他决定抢劫邮局并杀死邮务人员。我们的报纸还披露了由于思想异常动荡而引起的可怕案件的许多消息……总之,我相信,我的情节与时代在一定程度上是一致的。

很自然,我在现在的这一叙述中没有谈到小说的思想——只讲了情节。我可以担保情节动人,但写得是否有艺术性,我自己就不便评论了。我曾写过很多非常蹩脚的作品,因为要赶时间或有其他原因等等。可是这部作品我没有匆忙从事,而且写得很有激情。我一定努力,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一定要把它写得更好些……

现在我的处境很不好,七月初我到国外时完全是一个需要治疗的病人,而且几乎没有钱……因而我现在不得不向您借三百卢布,当然,前提是您愿意要我的小说……

圣彼得堡 一八六五年十二月

我在十月收到三百卢布,这是对我在国外给您的一封信的回复,因此我有理由认为,关于我的一部长篇小说在《俄国导报》发表一事已完全解决,所以我全力以赴,继续创作。

我将全部精力投入了这部小说,已经不能从事其他活动,由于我分文不名,告贷无门,难以维持写作期间的生活,便陷入了极度的贫困之中。请原谅我的过分坦率。我一直知道您是一位高尚的人,虽然未曾有幸直接了解您的为人。我像作家对作家那样请求您,并请您体察我的处境。我并非一人单独生活,已亡故的家兄一家要由我负担,他们一无所有,我要和他们分享最后的一文钱。此外,我还承担着其他不容推卸的神圣义务。我实在无法维持自己的生活,朋友的好意也因经常的借款而减退了,为了借一个卢布要奔波三天,与此同时我必须努力工作,因此在精神上感到痛苦:我爱我现在的这篇作品,我对它寄予很大的希望并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完全被它占有;可是我却经常中断写作,浪费宝贵的时光,而且在情绪很坏的时候(您是作家,您也从事文学创作,是理解这一点的!)却必须首先写出具有艺术性的作品,这类作品是要求精神安定和一定的情绪的。我本来早就可以把已经写好的四个部分的初稿加以修改后寄给您,但由于工作不断受到干扰而无法办到,我现在仅仅在结束第二部分……

同时,对我给编辑部的全部信件和亚·费·巴祖诺夫亚·费·巴祖诺夫(1825—1899),俄国出版商。经我向您秘书茨韦特科夫先生提出的问题,即为了维持我的生活寄一点钱,我并未收到任何回音。不仅如此,我不知道我的长篇小说何时发表,是否还在您的杂志上发表?我因为处于如此难以忍受的境遇,敬请您注意我以下的坚决要求:

首先,请您帮助我。我为您的杂志写作之后无法再写别的作品来维持生活,而我现在连一个戈比的生活费用都没有,我甚至把自己的大衣都当掉了。因此我请您预支给我一千卢布,我已经从您那儿拿了三百卢布,为了凑足一千,我现在只要求再寄七百卢布。从这七百卢布中,请您给我寄四百五十,给亚·费·巴祖诺夫二百五十,这是我欠他的。我交给《俄国导报》编辑部的稿子不少于七个印张,也可能有八个印张。根据您同意了的我所提出的稿费条件,这几乎相当于一千卢布,也许还不止此数。最近我马上把第二部的结尾寄出,第三部也不会拖延。总之,我决不脱期,我可以担保,而且我自己也很重视这一点,因为我怀着热情从事我的创作,重视读者的反映,并对这部作品抱有很大希望。

其次,我恳请您告诉我:您是否从一月号开始刊登我的长篇小说,以及什么时候能登完它。了解您的意图对稳定我的情绪异常重要。

第三,我请求您答复我:如果我的小说您不喜欢,或者您不打算发表它,那么请您寄还给我……您能理解,我花费了许多时间(进展缓慢),牺牲了健康,理应对它有所补偿,因为,我向您起誓,我一文钱都没有……我欠您的三百卢布我保证一定还给您……

第四,恳请您尽快而明确地回答我的这封信,以便我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并采取措施。

还有一个要求:如果您打算刊载我的长篇小说,那么恳请《俄国导报》编辑部不要对它做任何修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有任何改动……

以上两篇来源:《人不单靠面包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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