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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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第三章
1
饭桌上菜品的种类和份量都越来越少了，从三个减少到两个菜，到现在剩下一个菜了，而且不是咸菜，就是干胡豆（蚕豆）。吃胡豆时通常实行分配制，每人十粒，刘小珍平均分配到幾個女兒的碗中。谁吃完了自己的都忍不住要去夹别人碗里的，免不了要打闹一番，母亲不厌其烦地制止道：“好了，好了，我这还有几颗，你们拿去分吧。”看着三个越来越消瘦的千金，她心里着实难受，特别是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幺妹，因为严重缺乏营养，又黑又瘦颧骨凸显，一双深陷的大眼睛，里面的珠子骨碌骨碌直打转转儿，和饿急了在包谷林里覓食的干猴儿没有什么两样。
母女四人每日巴望着路船长远航归来，那样她们就有少许的水果和鸡蛋享用，哪怕只能享用几天也好，总比那些没有这个福分的家庭强一百倍。这还不说，还有可能尝几口香喷喷的包子馒头。以往路船长归来的前一两天，准会把早餐省下来带回家给几个女儿开开洋荤。女儿们望眼欲穿地等啊等啊，却听不见熟悉的船笛長鳴，只好一复一日地画饼充饥。
随着各地武斗的硝烟弥漫开来，客轮的运行变得越来越没有规律，有时一连好几个月都杳无音讯，这令翘首以盼的海员家属们十二万分地懊丧和牵肠挂肚。
有山靠山，无山自担。刘小珍咬紧牙关在心里盘算着。“唉，今晚早点去排轮子(四川方言:排隊)，看明早能不能买点肉回来。”刘小珍望着幺妹的小尖脸自言自语。
如今买什么都要排轮子。买菜排菜轮子，买肉排肉轮子，买面排面轮子……
幺妹常被母亲派去买面条。街口有一家面店，人们通常去那里买水叶子面（新鲜的碱性面条）。那里的轮子最长的时候有几十米長，往往需要排两三个小时才买得到。两毛钱一斤的面条，拿在手上如金似银，欣喜若狂地往家跑，先前的头昏眼花烟消云散。最可怕的是，当你站得脚酸手软、眼冒金星之时，突然从店里伸出一个灰頭白面来，張開大口朝排轮子的人叫道：“后面的 ，不要排了……”世界末日降临！于是，又有人开始骂娘。幺妹遭遇过好几次这种毁灭性的打击，那一刻，她终于理解了早几年的“自然灾害时期”，为什么街上到处有抢东西吃的叫花子。
市场街的每个菜摊子、肉摊子面前在头天晚上就排起了轮子。方圆二十里路的居民都涌到这个肉菜市场来用石头、筲箕、篮子、小板凳等什物占轮子，有的人为了确保自己的位置不被侵犯，通宵达旦守在那里不回家。次日凌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有轮子没轮子的人，都精神百倍地涌动起来，一会儿便人声鼎沸。人们为占轮子、抢轮子、插轮子（加塞）而高声吆喝、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你插啥轮子？老子一晚上都守在这里没有走，你格老子的睡够了，现在跑来捡落地桃子嗦？走开点……”被骂的人，如果胆小怕事、做贼心虚，就会溜之大吉，跑到另一溜轮子的外围去賊溜溜侦查，看看有无缝隙可钻；要是被骂的是一个无赖，他就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地反击道：“你说啥子呢？我睡够了来捡落地桃子？你格老子眼睛瞎了呀？老子在这里排轮子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你老娘的子宫里打哈欠呢……滚开！”“我看你是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话音还未落，“啪！”货真价实的钉耙挥将过去，于是双方撕扯起来。这下可好，經營了一個通霄的轮子彻底乱套了，捡落地桃子的人蜂拥而至，就連那些原本老實巴交的轮子主儿也开足马力狂吼乱骂。
这时候的市场街就像是在茫茫大海上突然撞到冰川的“铁达尼克”，在洪水猛兽的威逼下，每一个生命都危在旦夕。为了抓到唯一的救命稻草，有一些人，譬如倒打一钉耙的无赖,顾不得别人死活，不惜充当暴徒，采用最卑鄙下作的手段去达到保全自我的目的，而那些按照规则与秩序行事的人，也许侥幸存活，也许走向灭亡，只有极个别超尘脱俗的不食烟火的君子在冷静中等死。
刘小珍充当不了暴徒，她没有这种天赋，但又不可能做谦谦君子眼睁睁地看着一家大小活受罪。这天半夜两点，她從就爬起来去排肉轮子，等到天刚麻麻亮，大妹揉着惺忪的睡眼配合母亲奋力阻挡插轮子的人，在激烈的推推嚷嚷中，母女俩好不容易挤到肉摊子面前，用珍贵的肉票买到8两肥猪肉，这是政府规定的两个人每月的份量。刘小珍的腰包里还剩8两肉票，思忖着等丈夫回来那天再买。
母女俩拿到肉后左拼右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突出人围。头发凌乱、一身汗臭，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回到屋里她俩瘫在凉椅上喘了半天粗气才缓过神来，活脱脱像刚参加械鬥逃生歸巢的女土匪。
那天中午，幺妹踮起脚站在高出半头的灶台边，看着母亲抄着锅铲熟练地爆炒色香俱全的回锅肉。肥猪肉的油爆出来之后母亲小心翼翼地用盛了一小碟，以备日后炒菜用。回鍋肉皮儿酥黄，肉片透亮，肥而不腻，佐以醬油和蒜苗等配料，那种誘人之香啊，实在无以言表。幺妹皱着小蒜苔鼻，使劲吸着锅里散发出来的肉香，眼珠都快掉进去了，就像围着米缸兜转半天却毫无收获的小老鼠一样可怜。刘小珍立即铲起一片儿，用嘴吹了吹，送到女儿口里。啊，幺妹細細地咀嚼着久违的享受，从嘴里到心里都获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肉炒好了，大妹二妹都还没有回来。刘小珍用盘子把碗盖得严严实实，说等她们回来以后共享。小馋猫幺妹，乘其不备悄悄揭开盘子闻了又闻，并偷了两块包在牛皮纸里，给陈三娃留着。
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捉襟见肘的人家很穷，闊綽的人家也很穷。就像路家這樣的在市场街出了名的富裕人家，捏到钱也难以买到东西。时下兴起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革命之风，把所有的小摊小贩都统统打入另册，烧饼、老荫茶、菜挑子、擦皮鞋的……均成为过往记忆。没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早餐费，没有了香喷喷的烧饼，这令幺妹沮丧不已。
2
终于，路船长在家人的千呼万唤中远航归来。可惜没有鸡蛋，也没有包子馒头……不過，他能够安全归來足以讓全家人歡天喜地了。在母女四人心中那僅有的一筐红彤彤的小柿子，就像春节的灯笼映亮了整棟小樓，讓全家喜氣洋洋。
刘小珍用自制的干咸菜烧了一碗酥红透亮的红烧肉，几个女儿沾爸爸的光，吃了个碗底朝天。席间，路船长谈到武汉的局势，提起百万雄师和武钢两派之间的争战愈演愈激烈，开始动真格的了……刘小珍和大妹二妹争先恐后地向他汇报重庆八一五和反到底之间刀刃相见的战况。路船长像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一样，凝目静听许久之后，叹道，完全乱套了，无法收场！然后慎重叮嘱两个大女娃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得参与武斗，待在家里哪儿也别去，直到她们点头为止，又用极其柔和的声调对幺妹说：“你也不要到处跑了，子弹是没有长眼睛的。”“我……我……我晓得。”幺妹乖觉地答应着。
路船长每趟水回来只能停留一夜。晚饭以后，幺妹乘妈妈和姐姐都不在爸爸跟前的空隙，鼓了又鼓勇气，细声细气地央求道：“爸爸……给……给我五分钱嘛，可……可不可以？”不等爸爸回答，她又红着脸儿补充道：“我……我想……想买块橡皮擦。”说完这句话，鼻尖上堆满了汗珠儿。
“好的。”和颜悦色的父亲打量著瘦小單薄的小女儿，毫不犹豫地从裤兜里掏出一角钱来，又想，幺妹以往不是伶牙俐齿的吗，怎么越大越说不清楚话了呢？他怜爱地摸了摸她的扁脑袋。
幺妹低着头接过钱，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羞涩地笑着说：“谢……谢谢……爸爸！”
次日清晨，路船长和以往一样，来到孩子们的卧室依依作别。幺妹朦朦胧胧听见父亲又一次叮嘱两个姐姐千万千万不要参加武斗，又说，在家读点书吧，《毛泽东选集》的注释里有很多典故值得一读云云。然后，幺妹感觉父亲温热细长的手指滑過自己脸庞，一股暖流顿时涌进心田，她闭目莞尔一笑。父亲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迷迷糊糊的幺妹伸手摸了摸枕头下的那一角钱，然后，又放心地睡了一个回笼觉。昨晚她枕着乾坤睡觉呢，心被天地之聚宝塞得满满的，哪怕大妹和二妹在旁边说着平日里令她神往的悄悄话，她都懒得去偷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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