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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臨江的那間臥室是幺妹父母的,臨街的那間是孩子住的。因為父親的客輪往來於重慶和上海之間,每半個月才回家一趟,所以幺妹從出生以後就取得了和母親同床共枕的特權(父親回來除外)這使得兩個姐姐從羨慕中生出幾分妒意來。
每当夜深人靜,兩江的波濤聲和母親細微的鼾聲組合成柔美動聽的交響樂,在幺妹幼小的心靈上播下了浪漫而安全的種子,讓她受用終身。當然,她也羨慕大妹和二妹很早就脫離母體,可以躲在自个的被窩里嘰嘰呱呱說悄悄話的樂趣,每當她想跑過去湊熱鬧的時候,姐姐們便呵斥她:「走開喲!回各人那邊去……」她內心的羨慕就會變成嫉妒和惱怒。
現在她一個人提心弔膽地走在靜悄悄黑黢黢的樓梯上,《一雙繡花鞋》中的種種恐怖情節浮現於腦海,走一步就踩出一個鬼腦殼來。幺妹的膝蓋微微發顫,腿肚子繃得跟鐵塊似的。其實,她並不是所有的鬼都怕,她甚至希望慈善的外婆在黑暗中突然出現和她擺擺龍門陣,問題的關鍵在於她怕生鬼。
三樓是路家的食堂,上樓後一邊是廚房,另一邊是飯廳。廚房旁邊有一個七八平方米的曬台,可供種花和洗涮用,天氣炎熱的時候可以在那裡衝冷水浴。曬台的角落有兩盆太陽花在孤寂中自生自滅。
幺妹帶著對鬼的恐懼和被革命遺棄的傷痛蹲在曬台的水洞眼旁邊漱口。那兩盆太陽花蔫兮兮地耷拉著腦袋,和她一樣沒有睡醒似的,於是便盛滿兩盅同情緩緩地淋了上去。太陽花迎著初生的朝陽,帶著幺妹恩賜的露珠,仰起頭來一咧嘴笑開了。
花是種在兩個舊洗臉盆里的,紫紅細梗小綠葉有點像馬齒莧,篷蓬松松噼里啪啦、盆里盆外自由散漫地伸展著手臂。紅紅黃黃的太陽花從頭天傍晚到第二天清晨萎縮成一個個小小花蕾,一睡就是十幾個小時,不等到太陽曬屁股它們是不會醒的。一旦醒來,就精神百倍地朝著太陽唱著永恆的歌兒,一直唱到筋疲力盡太陽落山。就像當下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向著心中的天安門揮舞著永遠不知疲倦的臂膀,飽含熱淚一遍又一遍地歡呼:「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全國人民都在鬧革命。幺妹看著太陽花呆呆地想,全家人除了我和爸爸沒有革命以外,她們都積極投身於革命洪流之中,不,不對,爸爸也在革命,他是在為革命開船。是呀,縱然停工停課鬧革命,也不可能停止交通鬧革命呀。看來只有幺妹這樣的小遊民才會被革命遺忘在角落里。最最讓她吃醋的是去年年底大妹和二妹都參加了大串連,乘火車、吃喝拉撒一路都是免費享受;而最最讓她眼饞的是,她們還去了北京,在天安門廣場苦苦等候了三天三夜後,終於見到了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大妹回來後神采飛揚地描述道,他們離毛主席很近,連他下巴上那顆痣都看得一清二楚。二妹得意洋洋地說,江青那輛敞蓬車開過的時候,她激動地對身邊的梁四妹吼道,看嘍!江青!結果沒有料到居然被偉大的文化旗手聽見了,她還轉過身來微笑著向她們招手呢。這令她們欣喜若狂了好幾個月,並以此作為四處炫耀的談資。
哼 ,都怪學校的老師,為什麼不在小學停課之前成立紅小兵組織呢?難怪有的老師也被紅衛兵批鬥。幺妹隱約領悟到了一點革命的譜兒來。
洗漱完畢,她跑到廚房的大爐灶前踮起腳來揭開大鐵鍋沈重的木蓋,探頭一看,裡面連一塊鍋巴都沒有。砰!鍋蓋從她手上重重地落回原處。哼!自私自利!你們這些人天天還在早請示晚彙報,念什麼「鬥私批修」呢,吃飯的時候就把我搞忘了。淚花花在眼眶打轉兒的時候,她猛然拍了拍扁腦袋,一跺腳就往二樓跑去。劉小珍在床頭老地方放了二兩糧票六分錢。幺妹把早餐費捏得幫緊,出了門一溜煙就連蹦帶跳往江水巷的燒餅攤奔去,就像一隻靈活的小松鼠。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她就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市場街,嘴裡咬著一個,手裡還拿著一個,兩個都是那種脆崩崩、黃澄澄的上面撒了幾顆芝麻的燒餅,凡是碰見她的大人娃兒都忍不住吞幾口唾液。幺妹在心裡說,對不起,我手裡這個是給陳三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