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老》相通初探
《老子》一书为道学之祖,其后学称《老子》之术为“黄老之学”。史传黄帝尝作《归藏》之易,然其人其事已不得详考。黄帝之陵尚在,却给人一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之感觉。《老子》成书则取法于《归藏》、《周易》二书,是论古已有之。本文试从三个方面论述一番,初浅之探,希求得到同道斧正。
一、老子尝传易理于孔子
史载先秦诸子治易者自孔子始。《论语·述而篇》:“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又:《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是为明证。孔子于《易》精熟之极,乃至顺口引《易》以明事理。《论语·子路篇》所载孔子援引《易·恒卦》“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一例可证。实则孔子之前已有人尝研读《周易》,其学之形成咸与《易》相关。斯人即为老子,其学则以尚柔、主静、贵无三论为主。《易》、《老》相通之论,前贤早有高论。然老子讲《易》之语,史书无徵,似不可得而闻。本节试为述之。
《孔子家语·执辔篇》:“子贡问于孔子曰:‘商闻易之生人及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偶,气分不同。而凡人莫知其情,唯达德者能原其本焉。……是以至阴主牝,至阳主牡。敢问其然乎?’孔子曰:‘然,吾昔闻诸老聃,亦如汝之言。’”子贡所闻不过阴阳、牝牡、气分等易理,孔子则云“吾昔闻诸老聃”。孔子见老子事,详载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娇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试将此论与易理比较。所谓“良贾深藏若虚”之谨慎态度与《周易·乾卦》庶几相类。《易》之始也首以“初九:潜龙,勿用”为论,进而又以君子“夕惕若”之辞相告,力主“或跃在渊,无咎”之兆。而老子所闻始于“良贾深藏若虚”之论,正是潜而勿用之意。所谓“君子盛德,容貌若愚”之谦逊态度则与《周易·谦卦》相近。如何才得“若愚”之貌,则“去子之娇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便可得也。《老子》书中尝言“大智若愚”,则“君子盛德”大智已备,是《乾卦·九五》中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时也。然仍须以愚为节。《谦卦》:“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又,“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故君子盛德大智乃备,为求有终,则须做个“谦谦君子”,否则便遭“亢龙,有悔”之境则无终矣。欲求盛德而谦,必有所损益方可。故所损者“是皆无益于子之身”也。证之以《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无咎”。所损之疾,乃是无益于子之身之疾。惟其如此方可达到《益卦·初九》所云“利用为大作”之境地,从而《老》学“柔弱胜刚强”之论得以实现。上述诸卦乃作《易》者之忧患意识,故其辞危。老子讲《易》之语,不过若是而已。则《老》学深得易理也。信夫!宋之邵尧夫“老子得《易》之体”之论非妄言!
老子讲《易》,深明大体,于其书中亦可寻觅。《老子·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万物之所以皆具阴阳,究其本来则“各有奇偶,气分不同”者也。老子讲宇宙生成之模式,于万物诞生之时即有“负阴而抱阳”之禀性。所谓“知其雄,守其雌”是“至阴主牝”者也;所谓“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是“至阳主牡”者也。此论后世亦有言之者。《淮南子·天文训》:“阴气极,……万物闭藏。阳气极,……万物蕃息,五谷兆长。阴阳合德,则刑德合门”。此论点明阴阳之气与万物之连带关系,堪称以《老》学之宇宙观诠释自然之典范。又:《坠形训》:“凡人民、禽兽、万物、真虫,各有以生,或奇或偶、或飞或走,莫知其请,唯知通道者能原本之。”《大戴礼·易本命》“夫易之生人、禽兽、万物、昆虫,各有以生,或奇或偶,或飞或行,而莫知其情,惟达道德者能原本之矣。”二篇所论与子贡所闻皆相同,其源本出自老子传授孔子易理之语则无疑。
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谓道家之学为“因阴阳之大顺”,而《汉书·艺文志》谓儒家之学为“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何其相似乃尔。老子责其逆阴阳之大顺,也即指其学说“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夫阴阳之大顺,以物观之,即为“易之生人、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偶,气分不同”;以人事观之,即为“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孔子之学“其人与骨皆已朽矣”,可谓时过境迁,不得其时也。此为“至阴主牝”之义也。然孔子干七十余国,堪称至阴主牝,是为逆阴阳之大顺也!老子得《易》之体,授孔子以易理,使其“五十以学《易》”,得知天道。子贡所闻,老子所讲,孔子皆“吾昔闻诸老聃”。故庄子云:“《易》以道阴阳。”
老子深明易理,古人亦尝言之。宋·程大昌《易老通言》云:“《老》语皆《易》出也。”逮至明代,洪应绍《道德经测》中力主《易》、《老》相通之论:“即谓《道德》为老氏之《易》,可谓老氏为《周易》作爻辞作系辞亦可。”
二、《老子》一书分章之举为易理之影响
今本《老子》一书,共分八十一章。然《韩非子》中《解老》、《喻老》二篇引《老子》尚未言及援自某章之说。且帛书《老子》甲、乙两种抄本为传世之最古者,均无分章之证。则此书本不分章,已成铁案。盖分章之举乃道家后学受易理影响所为,即:若将《易》视为卜筮之书,分章之举乃易理对道家后学之影响也;若将《易》视为孔学经典,则分章之举为儒、道互补之旁证也。
八十一章者,九九之数也。《易传·系辞传》:“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以易理而言:一、三、五、七、九为奇,为阳;二、四、六、八、十为偶,为阴。《内经·素问》云:“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焉。”《汉书·杜钦传》注引张晏说:“九,数之极也。”试以实例证之:九州,国土之极也;九鼎,权力之极也;九霄,天空之极也;天子至尊则位居九五之爻……《老子》分为九九八十一章,与《易》以九表示阳爻数密切相关。
《易纬·坤凿度》:“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论九以气,阴阳、气分之理显而可见。九乃复变而为一,由极复反,正与《否卦》所谓“大往小来”相合。《老子·二十二章》:“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又:十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数动至极,其阳刚若此,为老子所不取。老子讲“弱者道之用”。一为数之始,与九相比是柔而弱者也,故其欲抱一以守,以九为惑。此论似为人所不取,故其又云:“古之善为土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则“玄之又玄,玄妙众门”正在于此。复变后之一再变为三,为五,为七,由七“变而为九”,自初至极,则又合于《泰卦》“小往大来”之论。于是乎大往小来,小往大来,循环往复,生生不已。则九与一之变与爻义正同。“爻者, 言乎变者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也”。数之动与爻之动其义者,一也。而且:爻本由数衍变而来。(详见张政烺先生《帛书<六十四卦>跋》)一虽变动至九,然《老子·五十四章》中于抱一之动言:“善抱者不脱”,则终归九,复变而为一,是“反者道之动”之理,此为非常之道。故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常道则守九,非常道则守一。此《老》学高于《易》学之一证也。《老子》所谓“万物得一以生”,即“非常道”也。
《易纬·坤凿度》又云:“阳动而进,阴动而退,故阳以七、阴以八为彖。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则彖之数若一也。”阳以七,阴以八为彖。“彖者,断也”,故七与八为彖、为断。当其始也,阳数由一变为三,为五,为七,阴数由二变为四,为六,为八;自此以降,则应阳变七为九,阴变八为十,方合于量之变动程式。七与八则均未有限递增数列之常量。变量之量变,诚以此量之变动程式而变,则其数与河、洛之数相悖。宋之朱熹《周易本义》尝言河、洛之数为“故其数:戴九屡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图腾成下表:
四 |
九 |
二 |
三 |
五 |
七 |
八 |
一 |
六 |
横、竖、交叉相加其和均为十五。此和即《易纬·坤凿度》“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易》以道阴阳,则易道之数为十五。七与八 若变动至九与十,则其数当为十九,不合易道之数。故《坤凿度》作者反复言及七与八之变应使“彖之数若一也。”可知阴阳共进之法为易道所弃。《易传·系辞传》:“天尊地卑”方能“乾坤定矣”。天为百阳之长,地为百阴之首。故“天尊”则阳七进以九;“地卑”则阴八退以六,九与六其和为十五。故此,彖之动前后一贯之也。七变而为九与八退而为六乃相关之变,二者相应使易道得以实现,也即“刚柔相推”,如此方能有变化也。
天地之数始一终十,《易》则以始一终九截之。《老》学则抱一不脱,故一具有一和九两重含义。当其守则为一,当其用亦应为一,此《老》学之本义。然其后学于其用则以九。《易传·文言传》:“乾元用九,乃见天则”者也。用九见天则,然《老》学主张“天法道”,则抱一之体暴露无遗。用九与用六合而为十五,是道也。而十五者又须三五归一,则《老》学后者用九之义与《老》学守一之义于此相通。
于其用而言,则九为阳数,而《老子》一书多女权之论,是书重偶数。若以阳数九九分章,女权之论屈从天尊地卑之儒学伦理,似与其义不符,无怪乎尝有人云《老子》本应为百章。然九实为一变之极,老子抱一,道不离身,一与道之义相通,则九亦为道包含。用九九之数分章,“天则”见于后也。故易理于其书形、质皆可见。“乾元用九,乃见天则”,其义不过若是而已。故《老子》一书分八十一章。
三、《老子》对《周易》之取法
《老》学以其尚柔、主静、贵无三论称著于先秦学术之林。是论之源当取法于《易》卦爻辞中具有忧患意识之辩证法思想。《易传·系辞传》云:“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寻其缘由。《系辞传》认为:“《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拙论以为:《老》学从以下三个方面取法《易》忧患意识之卦爻辞。
其一,《易》卦爻辞之女权思想为《老》学所法。
吕思勉先生《先秦史》云:“道家之书,最古者《老子》。此书上下篇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查《周易》卦爻辞中女权思想亦甚突出。如单讲女子卜筮之卦爻辞,《观卦·六二》:“……观,利女贞。”又:《大过卦·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又:《家人卦》卦辞云:“家人,利女贞”,等等。约二十余条。男女共同卜筮然独以女筮为吉兆之卦爻辞,如《恒卦·六五》:“衡其徳贞:妇人,吉;夫子,凶。”有二条。其他如纯为男筮之卦爻辞涉及到女性,如《蒙卦·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又:《困卦·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等等。约十一条。此为以人事观之。《易》卦爻辞中尚有重阴牝动物之例,如《坤卦》卦辞“元亨,利牝马之贞”。又:《离卦》卦辞“畜牝牛,吉”。《易》卦爻辞重阴牝动物其源当上溯至殷商之时以阴牝牲畜祭祖之礼。如《殷墟文字乙编》八七二八片讲:“先匕牛”也即选牝牛;《殷墟文字外编》六七片讲“辞匕牛”也即用牝牛。殷商选用牝牛为祭品,则平日“畜牝牛”以备祭祖求得吉兆,非“吉”字末能述其功。《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则阴牝牲畜以为祭品事鬼神,殷商重之不足为怪也。且当其时正为母权社会,女权之大使其受宠;畜牧业之盛,使阴牝牲畜兼有食用、耕作及繁殖幼畜三大职能,重阴牝牲畜理当如此;原始生殖崇拜之作用亦使之然也。故殷易以坤为首,以阴为尊。
孔子观殷道得坤乾焉,《归藏》之易为《周易》之先,其所增损可知也。故《周易》虽正以乾坤而坤乾之学尚遗存其中。
以上诸论至老子而大成。
《老子·六章》:“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玄牝可为天地根,也即讲道生天地。道者,一阴一阳之谓也。《易》则专以道阴阳。故“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即“易之生人及万物,鸟兽昆虫,各有奇偶,气分不同”之大道也。以《二十五章》而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寻其根,则万物之生也缘于道。谷神、玄牝,道之别名。“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以重阴牝牲畜之论解说宇宙万物之生成,以阴牝弱化牝之性为道所用,此玄牝之大义也。故五十二章中又云:”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而二十五章中又讲道“可以为天下母”,故《老》学之道在于玄牝。而玄牝之义,首以尊阴为要。殷易之义于此可概见矣。然《老》学重牝有其本义,其义且与《老》学相与为一。即六十一章所谓:“大国者下流,天下之变,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其义昭然若揭。重阴牝牲畜为《老》学主静论之具体取法,原来如此。“牝常以静胜牡”,静者何谓也?老子云:“归根曰静”,此根当为“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之根。归根者,归入玄牝之门也。静归入玄牝之门,静又可为天地根——“无为而无不为”之宗旨也。故静与牝紧相关联矣。静与牝相关联,则《老子·十六章》所云:“致虚极,守静笃”之义便可知晓。盖“守静笃”者,守牝也。守牝即为守玄牝之门,即为守一。故此则崇坤尊阴之道即可道也,即可名也。守牝、守静、守一之说,以及二十八章中所谓“守其雌”之说,其义不过如此。则女权思想为《老》学阐述道论起着象征意义,此两周历史文化传统之特殊观念。
其二,《易》卦爻辞中夕惕若之谨慎态度亦为《老》学所法。
《乾卦·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广雅·释诂》:“惕,惧也。”宋之朱熹《周易本义》:“君子,指占者而言。言能忧惧如是,则虽处危地而无咎。”此爻“夕惕若”一句堪称《易》卦爻辞中忧患意识之集中体现。围绕该爻之精神状态,作《易》者提出其独到见解,以《易》卦爻辞来表述。如: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见《谦卦·初六》)
“弗损益之,无咎,贞吉,利有攸往。”(见《损卦·上九》)
“甘节,吉,往有尚。”(见《节卦·九五》)
“潜龙,勿用。”(见《乾卦·初九》)
“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见《需卦·上六》)
“不远复,无袛悔,元吉。”(见《复卦·初九》)
……等等。
上述诸论,老子深领悟之。为道之途,老子以水喻之,自此则易理成为道论之本。老子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以水喻道,君子比德焉。《管子·水地篇》对此论之甚详。管子曰:“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视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满而止,正也;唯无不流,至乎而上,义也;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老子讲水几于道,而管子详论水之卑性,卑则为“道之室”。卑者为弱,属阴;水之五德止乎卑,则卑之义与守一、守雌、守牝、守静诸义相通,卑与道合,顺理成章。老子曰:“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易》则云:“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管子曰:“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易》则云:“亢龙,有悔。”“亢龙”者,清之王念孙《广雅疏证》引王肃注《乾卦》:“穷高曰亢”,飞之极高处之龙也。处极高之位则易受困,动悔有悔,此“人皆赴高”之弊。为其如此则管子赞水之“己独赴下”之德。易理之尚谦思想至老子则升华成与道相合之宇宙观。由伦理上升至哲学,由水之自然属性上升至象征性含义,此时代之哲学观——先秦理性主义使然也。故老子之道,以自然物喻之为水,以动物喻之为牝,以数喻之为一。又可为谷神,为雌,为静,为玄牝……举凡宇宙万物中属阴性而柔弱之物皆可喻道,所谓“弱者道之用”也。老子欲将宇宙万物全纳入其道统中,以物喻道,此道统物。此物非常物乃道统中体现道论之物,此道非常道,乃“玄之又玄”,是为“玄牝之门”之道。是道既广且大,然出于自然仍须归于自然,故此道虽大尚须法自然。“道法自然”,不假丝毫之人力,人之无为守静为其首要。惟其如此方可无不为。故在《易》则曰“潜龙,勿用”、“或跃在渊”,在《老》则曰:“致虚极,守静笃”。
《老》学“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之主无思想,正是《易·损卦》之理影响下之产物。《损卦》:“上九:弗损益之,无咎。贞吉,利有攸往。得臣无家。”高亨先生《周易古经今注》:“弗损益之,谓于事物仍其旧贯,勿损之亦勿益之也。”若求《老》学无为学说及其文化否定伦之来由,此爻可为一证。二章:“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育,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有为必有是非损益之别,《易》中所谓“动悔有悔”正在于此。在《易》主张有为但要“夕惕若”之,在《老》则“夕惕若”虽必要但无为更佳。因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乃“道法自然”而成,既如是论则圣人只有效法天道而无为,否则便是有是非损益之别,故此老子讲“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易》中位登九五之爻之龙尚须以“无首”为吉,则《老》学将其阐述为“圣人处无为之事”亦不足怪矣。显而可见,无为之术乃是与“夕惕若”之谨慎态度相配合者也。如何方能无为?拙见以为《老》学行无为之法有三,即:
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此其一也。
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为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损。此其二也。
八十章:“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阵之。使之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寡。此其三也。
此三者之共性即为彻底之否定论。是损之又损以求其无为。分而论之:“绝”则有利于民众本性之复归。老子认为“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非绝之弃之不足以归根守一。“损”则有利于人君政权之稳固。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故此,他主张为道者应损之又损以至无为,则侯王“取天下常以无事”,其政权之安稳可知也,其主张无为之谨慎态度亦可知也。“寡”则有利于社会之长治久安。若使什伯之器有所用,则“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于是乎“盗贼多有”。故此,老子主张“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则“虽有甲兵,无所阵之”方与道合。合而论之,“寡”之社会与政治基础正在于“绝”与“损”。“小国寡民”一番论述,是《老》学之求静处,亦是其理想国之模式。“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守静而不脱者也;有为而夕惕若既不足取,则无为而夕惕若便与道相近。《老》学之出世观可概见也。
其三,《易》卦爻辞中循环论思想为《老》学所法。
往古之时,未有历法,其可循者为天象也。自然中之物,或生或物,不可冯藉也。惟天象与时而动,可以知四季之更替焉。故《易传·系辞传》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者明莫大乎日月。”恩格斯《自然辨证法》:“必须研究自然科学各个部分的顺序发展。首先是天文学——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为了定季节,就已经绝对需要它。”清之顾炎武《日知录》:“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华’,戍卒之作也,‘龙居伏辰’,儿童之谣也。”《易》卦爻辞中循环论之思想正赖于初民对天象之认识而产生。
《易》之循环论以朴素之辩证法为始点,当量变到极点时,循环论于此发生作用。“九乃复变而为一”。于是乎量变又重新开始。《易·坤卦》:“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此为一事物由反到正、由坏到好之变化过程。《泰卦》“小往大来”,《否卦》“大往小来”,分而论之,二卦所讲皆为量之变也。然泰与否为阴与阳之关系,则“大往小来”与“小往大来”之对立循环性成为一连带关系。《随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六三:系丈夫,失小子”。二爻亦为一连带关系。而且,《泰卦·九三》讲“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亦同此理。上述诸论可等同成下式:
往 小子 往
大 小 系 失 平 陂
来 丈夫 来
于此可知:《易》以为大与小、平与陂、系与失于量或形上可相互转化。如此一来却摒弃......之因素,其后果为:大与小同,系与失同,平与陂同;充其量是量与量之更替,其归宿便与唯心论同途。表现于《老》学中如”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之论,是论以“有无相生”为始,则《老》学之无为思想之基础正有赖于斯论也。有与无既可相生,阴与阳亦应同理。魏晋玄学中有无之辨亦应源于此。故老子又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其在二十五章中尝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也即万物生于道。两相对比,有与道同也。“有生于无”,则道亦应本于无。其循环路线为:无→有→无。而且,此循环为“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是故《老》学讲“反者道之动”,宇宙之循环往复合于道者正赖于反也。庄子深得此中三味,其在《齐物论》中云:“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亦一是非也。果且有彼是乎?果且无彼是乎?”究其本来,不离《易》、《老》二学。
其宇宙观既如此,则其认识论亦与之相应。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闚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有既生于无,则知可由不为来。故此老子才讲要“绝圣弃智”,要“为道日损”。
《老》学唯心至此,然以道诠释宇宙,以哲学解释自然为其首功,实可被于万世也。台湾学者徐复观先生《中国人性论史》评价曰:“由宗教的坠落,而使天成为一自然的存在,这与人智觉醒的一般常识相符。……老子死死昂最大贡献之一,在于对自然性的天的生成、创造,提供了新的、有系统的解释。在这一解释下,才把古代原始宗教的残渣,涤荡得一干二净,中国才出现了由合理思维所构成的形而上学得宇宙论”。是论极为精到。
《易》之女权思想、夕若惕之谨慎态度、循环论之观点皆为《老》学所法,形成其以尚柔、主静、贵无三论为宗旨之《老》学。斯学为吾国文化心理结构之形成起着重大作用。基于此,《老》学与儒学为构成此文化心理结构之两大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