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教授的学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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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正教授论文《虚经腐史意何如:陈寅恪先生的文字游戏》

(2016-08-08 11:18:01) 下一个

虚经腐史意何如:陈寅恪先生的文字游戏

陈寅恪先生五十年代初有《经史》诗云:
  虚经腐史意何如,谿刻阴森惨不舒。竞作鲁论开卷语(一稿作:见说鲁论开卷语), 说瓜千古笑秦儒。
  此诗收在《陈寅恪先生诗集》中。这里的“虚经腐史”一语无从解说,莫明其所由来。周一良先生说:“陈先生晩年诗篇中出现的所感受的客观环境与自己主观心态,1950年《经史》絶句中的七个字可以概括无遗:‘谿刻阴森惨不舒’。”蒋天枢先生曾指出:“昔年先生尝语枢:在德时曾读德文版马克思《资本论》。此殆后来《经史》诗之所由作欤?”这两位先生的解释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的。周先生寓意深远,而蒋先生则故意美化此诗为歌颂《资本论》。金克木先生比较直接地说:“虚经腐史意何如?谿刻阴森惨不舒,不好懂。‘虚经’不知有无出处。‘腐史’当然不会是通常用的指《史记》的意思。看来‘虚’和‘腐’都是动词。说,把经架空,把史破坏,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又似乎看明白了其中奥妙,并且说:“我看只好说其中有多层意思,不便明讲。”首两句就解释不下去。吴小如先生则强为直解释说:

首两句盖指全国解放之初,有些极左人士对文化遗产持虚无主义观点,谓之“虚”、“腐”;而对高级知识分子则表面看似尊重而实际却采取歧视乃至否定态度,当然陈寅老会感到‘惨不舒’了。

当然,类似这样强加解释的还有李坚先生,他主张:    

“虚经”,当指1938年起,用六十七种语文出版,至斯大林逝世,在苏联重印三百次,发行四千二百万册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敎程》。它被称为“马列主义的百科全书”。实际是斯大林亲自参加编写和修改、鼓吹斯大林个人迷信的党史敎科书。……“腐史”通常指司马迁爱腐刑后写成的《史记》。这里暗示苏联学者在严刑胁迫下写成的。书中颠倒黑白,美化苏联30年代的集体化和大清洗,为斯大林镇压、流放上千万老党员、干部和农民的罪行歌功颂德。它自然难免充满阴森之气。

“虚经腐史”四字,是全诗最难解的地方,又是诗意的首要关节,

陈寅恪先生1957年在给朋友刘铭恕先生的信中有云:

弟近来仍从事著述,然已捐弃故技,用新方法,新材料,为一游戏试验(明清间诗  词,及方志笔记等)。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眞人之新说。

陈寅恪先生所谓的“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其意为何?

余英时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
  试想太史公和冲虚真人都是老古董,怎么忽然变成了“新说”呢?其实陈先生这里用的正是我一再指出的暗码系统。太史公是司“马”迁,冲虚真人是“列”御寇,他其实是说,他硏究历史决不用“马列主义”啊!此陈寅恪之所以成其为陈寅恪也。
  余英时先生一句点破天机,这也难怪陈寅恪先生曾经评价余英时先生说“此人知我”了!即:虚经是《冲虚真经》的陈氏独创的简称法,腐史又是太史公的陈氏独创的简称法。而《冲虚真经》是《列子》的别名,太史公又是司马迁的别名。显然,陈寅恪先生以《冲虚真经》、《列子》来指代“列”、以太史公、司马迁来指代“马”,亦即此时他内心中所要表达的是他对“马列主义”的真实看法。

实际上此诗在此使用的是近似藏头诗似的方法来表达其内心思想。

这正是余英时先生所揭示出的所谓陈寅恪诗文暗码系统的一个典型表现!

即陈寅恪先生把马列主义看成是“豀刻阴森惨不舒”的文字狱。这代表了作为封建遗老遗少、资产阶级史学家之一分子的陈寅恪先生最为真实的内心世界!这种想法当然是本书作者所不能赞同的。

但我们承认并极为赞赏余英时先生的这一揭示,其目的是要说明:我们在研究陈寅恪先生时并不需要为陈寅恪先生讳!

在陈寅恪先生的诗作中,他对马列主义的误解和批判并非仅此一首!

他在1957年致刘恕铭先生的信中又表示说“弟近来仍从事著述,然已捐弃故伎,用新方法、新材料”,什么样的“新方法、新材料”呢?他又接着说“固不同于乾嘉考证之旧规,亦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当我们明白了他上述诗作中“虚经腐史”一语的真正含义后,则陈寅恪先生在此要表达的只是说他使用的“新方法、新材料”并非清代乾嘉考证学派的旧方法和旧材料(旧规),更不是马(太史公司马迁)列(冲虚真人列子)主义之新方法新材料(新说)。

史学界“二陈”陈垣先生和陈寅恪先生照片,见图:

  当陈垣先生在史学指导思想上正在展开着由谢山(全祖望)向韶山(毛泽东)的转变时,当冯友兰先生开始以马列主义作为指导思想来研究中国哲学史时……陈寅恪先生却是“思想及主张丝毫未变”(吴雨僧语)。

陈寅恪先生往来书信手迹照片,见图:

“虚经”,即《冲虚眞经》,亦即《列子》。

“腐史”,即司马迁曾受腐刑,故可称《史记》为腐史之作。

所以“虚经腐史”显然是暗指“马列主义”。这和“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乃是同出一辙。

   谿刻阴森惨不舒:
  “谿刻”,即“溪刻”,《辞源》中解释为“刻薄、苛刻”。语出《世说新语·豪爽》:“桓公读《高士传》,至于陵仲子,便掷去曰:‘谁能作此谿刻自处!’”

   竞作鲁论开卷语:
    “鲁论”,指《论语》。“开卷语”,指《学而篇》首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全句指竞相学习马列主义。
  说瓜千古笑秦儒:
  此处所用典故,见《太平御览》卷八十六、卷九百七十八亦引《古文奇字》如下:

秦改古文以为大篆及隶字,国人多诽谤怨恨。秦苦天下不从,而召诸生到者拜为郞,凡七百人。又密冬月种瓜于骊山硎谷之中温处,瓜实成,乃使人上书曰“瓜冬有实”,有诏下博士诸生说之,人人各异说,则皆使往视之,而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能决,因发机,从上塡之以土,皆压死。

此处所言,或许已经暗示着陈寅恪先生已经看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阳谋”及其反右局面?而将“虚经腐史”省略作“经史”。根据章培恒先生的回忆:蒋天枢先生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初版时曾删去原稿一些内容:

“先生曾给我看过几首《寒柳堂集》未收的陈先生的诗。这些诗并非在《寒柳堂集》出版前尙未收集到,而是生恐收入后有所不便。先生当时曾吿诉我具体的原因,但由于年老记忆力衰退,现在却忘得一点影子都没有了。只记得其中有一首的诗题似乎是《读〈史记〉〈列子〉》,诗中对它们作了相当严厉的批判。我很惊讶于这样的诗何以也不宜收,先生对我作了当时很使我信服的说明,现在却连我怎么会信服的都记不清了。……我当时曾看到过的陈先生的这几首诗不知是否尙存于天壤间,这不能不使人系念不置。”
  这首诗大意为:马列主义敎条禁锢了思想的自由,而知识分子目前却全国上下竞相学习马列主义,其实是自投罗网,早晚可能出现被一网打尽的结局。

《经史》一诗中对马列主义“谿刻阴森惨不舒”的严厉批判,已经彻底表明了旧文人的陈寅恪先生的学术立场和政治态度。即陈寅恪先生把马列主义看成是“豀刻阴森惨不舒”的文字狱。这代表了作为封建遗老遗少、资产阶级史学家之一分子的陈寅恪先生最为真实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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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潜东篱 回复 悄悄话 好文当赞。看完此文就理解了,为什么陈大师的诗用典多了。在那黑暗的年代。实属无奈之举。再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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