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殷墟卜辭綜述》述评
一、生平简介
陈梦家先生生于1911年4月 16日,笔名陈慢哉,祖籍是浙江上虞县。是现代学术史上著名的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文物收藏和鉴定专家、诗人。他的父亲陈金镛本是浙江上虞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陈梦家1927年考入国立第四中山大学法律系。此时闻一多先生任教于此,他开始师从闻先生,学习诗歌创作。1929年开始,他在《新月》上发表诗歌,成为新月派诗人之一。1931年出版《梦家诗集》。俞大纲曾以王勃视之。1932年3月,应闻一多先生之邀,到青岛大学文学院任助教。并在闻一多先生的指导下,开始研究甲骨文。1934年1月,陈梦家先生考取燕京大学研究院研究生,专攻古文字学。导师为容庚先生。当时容先生是燕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燕京学报》主编、北京故宫古物陈列所鉴定委员。唐兰先生当时代替顾颉刚在燕京大学讲授《尚书》和金文,因此,也属于陈梦家先生的老师之一。1936年9月,陈梦家先生获得硕士学位后,留在燕京大学中文系任助教,从此开始了他研究古文字学、古史学的历程。同年出版《梦家诗存》。1937年,经闻一多介绍,任教于南迁长沙的清华大学中文系。1938年,他任教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因为发表了有很大影响的研究甲骨、金文、上古神话和历史的考证论文和诗集,在闻一多等著名教授的推荐下,被晋升为副教授。(这时曾经给他上过课的唐兰先生也还是副教授职称。)1944年,经费正清和金岳霖二人的介绍,利用美国一个基金会的资助,他赴美国芝加哥大学讲授古文字学。在美国讲学的3年中,他利用业余时间走访欧美各大博物馆,编写了著名的《海外中国铜器图录》一书。1946年,他的名作《海外中国铜器图录考释第一集》由北京图书馆和商务印书馆联合出版。1947年,他从美国回到到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1952年任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考古学报》编委、《考古通讯》副主编等职。1956年,他的名作《殷虚卜辞综述》一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同年,他的著名论文《西周铜器断代》连载在《考古学报》上。1957年,《考古通讯》上发表了《斥右派分子陈梦家》的大批判文章。该文声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右派分子陈梦家,在大鸣大放期间,向党进行了恶毒的猖狂的进攻”。其实,陈梦家先生只是发表了《慎重一点“改革”汉字》一文,因为反对简化汉字而被划成“右派份子”。其实他只是提出过“文字改革应该慎重”这样一个学术观点。同年,他的名作《尚书通论》一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62年,他的名作《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一书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显然该书书名非陈先生所认可,书上并没有标示作者名字,因为那时陈梦家依然是“右派”。1964年,他的《武威汉简》一书由文物出版社出版。
1966年9月3日,饱受侮辱和折磨、批判的陈梦家先生自缢而亡。但是一直尸骨无存,致使“陈非自杀而是被打死”之说一直存在。
2006年7月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主持召开“纪念陈梦家先生学术座谈会”,考古所所长刘庆柱等中外学者高度民主肯定了陈梦家先生在甲骨学、铜器断代学、汉简学等多方面的学术成就和学术地位。2012年4月28日,陈梦家之墓(衣冠塚)在浙江上虞百福陵园内落成。
二、《殷虚卜辞综述》的主要甲骨学观点
陈梦家先生在语言文字学领域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对甲骨文、殷周铜器铭文、汉简和古代文献的综合研究这三个方面,并留下了著名的《殷虚卜辞综述》、《西周铜器断代》和《汉简缀述》三部辉煌的学术经典。
其中,《殷虚卜辞综述》除了具有甲骨学概论、甲骨学史的双重意义外,还重点研究了商代的宗教制度。
该书共分两册二十章,共计70多万字。第一册十章依此为纵论、文字、文法、断代(上·下)、年代、历法天象、方国地理、政治区域构成。第二册十章依此为先公旧臣、先王先妣、庙号(上·下)、亲属、百官、农业及其他、宗教、身份、总结、附录构成。两册二十章,体大思精,建构了现代甲骨学的学术体系和架构,是甲骨学诞生以来第一部具有百科全书性质的研究专著。自出版之后立刻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研究甲骨学的权威学术经典著作。
关于此书的由来,陈梦家先生在此书前言中陈述:“本书从1953年开始写起,至1954年底写完,共经二年。……我们称此书为‘综述’者,是综合了前人近人的各种可采取的说法,综合地叙述甲骨刻辞中的各种内容。希望它对于研究甲骨学的和研究古代历史社会的,可以有一些参考和检查的用处。”(P9)而在真正著述时,他又注意到了“卜辞、文献记载和考古材料的相互结合”和“卜辞本身内部的联系”这两点。
在“文字”一章中,他概述了前此以往的甲骨学家们对甲骨文的诸多考释方法,同时他还对汉字的起源及构造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他针对王国维的学术贡献总结如下:“他研究了文献上商王都邑所在,而后考订卜辞中商、亳、雇之所在。他搜集了文献上关于王亥、王恒的记载,而后考订卜辞中王亥、王恒之为商先公。他引述了金文和文献的殷祀或衣祀,而后考订卜辞中‘衣’祀之为合祭。凡此都表示要正确的了解一个古字的意义,必须先有充分的古代社会的知识。即是说,一个古字是在什么时代什么社会情况下被用作为某种意义的符号的。王氏很少为诠释文字而诠释的,他在讨论《尚书》、古地理、礼仪制度、先公先王等等的题目下,为解决诸题目的关键所在而诠释文字的。”(P61)这就为古文字学的目的和考释文字的方向提出了中肯的指导。
在本章中,三书说是他很有影响力的一个观点。此观点最早诞生1937年他编写的讲稿《中国文字学》一书中。到了《殷虚卜辞综述》,他的三书说已经非常成熟。他主张:“我们认为象形、假借、形声并不是三种预设的造字法则,只是文字发展的三个过程。汉字从象形开始,在发展与应用的过程中变作了音符,是为假借字。再向前发展而有象形与假借之增加形符与音符的过程,是为形声字。形声是汉字发展的自然的结果,并不是预设的造字方法。形符与音符的后加,为了要使象形与假借字的意义更加确定与显明。”(P79)此说可能受惠于唐兰先生。1935年,唐兰先生在《古文字学导论》中提出所谓的“三书说”,即象形、象义、形声。陈梦家先生在肯定了唐兰先生的观点“是在孙怡让以后第一个企图打破旧说而以古文字学重新拟构中国文字的构造”之后,提出了自己的“三书说”,即象形、假借、形声。
在“文法”一章中,他提出卜辞是研究中国语法史的最早材料,从中可以发现汉语早期语法的具体情况及其发展规律。对于如何研究甲骨文的语法问题,他提出了如下具体可行的操作方法:“分析卜辞文法应该从语序的基本上去研究,即是注意某一词在某一句中的环境,我们称之为词位研究”。(P86)这就很有针对性的指出了卜辞语法研究的关键。
在“断代”两章中,陈梦家先生提出了宾组、子组、午组卜辞的武丁时代说。他认为:“甲骨头断代是以宾组卜辞的确定为起点的,而武丁卜辞的断代是以所谓称诸父甲、庚、辛、丁为上代的四王为基础的。我们称宾组为正统派的王室卜辞,因它所祭的亲属称谓多限于即王位的父祖母妣,此在、自、午等组则扩张至未即位的诸父诸祖诸父诸子。”(P158)
他对于甲骨的分期和断代,提出了两个标准:“甲,祖先的世系。乙,占卜当时的人对其祖先的称谓。丙,占卜者的名字。由甲可知各王之间的距离,就是位次、世系以及直系、旁系。又乙可知占卜当时的王对于其祖先的距离,就是他们之间的亲属关系。丙的年代依乙而定,因为占卜者与时王是同时的。此三者乃是甲骨断代的首先条件,我们姑且之为第一标准。……甲,字体,包括字形的构造和书法、风格等。乙,词汇,包括常用词、术语、合文等。丙,文例,包括行款、卜辞形式、文法等。如此排列为表,可知某一时代字体、词汇与文例的特征,用此特征可以判定不具卜人的卜辞年代。我们姑名之为第二标准。”(P137)由此而来,他将甲骨分为九期:
祖甲卜辞 3
康丁卜辞 5 中期
文丁卜辞 7 五世
帝辛卜辞 9 七世
有关他对康丁、武乙、文丁卜辞的分期和论述,陈梦家先生又从字体、卜人、前辞形式、称谓等六个方面比较了中期康、武、文卜辞与早期廪辛及以前卜辞的不同,他坚持“康、武、文卜辞自成一系”。他还指出《粹编》、《佚存》、《摭续》、《邺三》、《遗珠》等“皆有一部份系康、武、文卜辞”。因此之故,在《甲骨文合集》中基本采纳了他的分期,并编入三期、四期。
尤其是他对卜人的研究。陈梦家先生主张:“我们曾将安阳出土甲骨分为九期,这是一个可能的断代分期法,在应用上是有困难的。就卜人而言,有些王朝并不记卜人,有些王朝的卜人不容易与上下朝代的分别。……就全部九期的卜辞而言,武丁到廩辛的卜辞记卜人名的最多。廩辛以后卜人不记名,到了乙、辛又出现了少数记名的。因此用卜人断代,也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决定卜人的时代可有四个方法:(1)由同组卜人的称谓定其时代。(2)由特殊刻辞的签署定其时代。(3)由卜辞内所记述的人物事类定其时代。(4)由字体文例等定其时代。”(P173)以上几个方法奠定了研究卜人的基础。他得出结论说:“我们此文所收录的卜人共120人,还不能说十分完备,但比较二十年前董氏《断代例》中所录的增加4倍,比较董氏后来在《殷代文化概论》第二章所录的增加几乎一倍。”(P202)
而对于子组卜辞,他提出的判断依据是:“1949年我初步整理、子两组卜辞,曾据两组卜辞本身定其为武丁卜辞。后来《乙编》出版,我们更得到这样的现象:(1)B119和YH006两坑是组和子组的混合,且与少数的宾组。(2)E16是组与宾组的混合,YH127是子组与宾组的混合。(3)E16和B119都有的卜辞,他是和组同时代的人。既然YH127大多数都是宾组卜辞,搀和在这坑中的子组午组和其他少数卜辞是否也属于武丁时代的?我们认为子组组和宾组常常出于一坑,而同坑中很少武丁以后的卜辞,则子组组应该是武丁时代的,YH127坑中的午组及其他少数卜辞也属于这一时代的。”(P158)
因此,在“断代”两章基本上代表了他的甲骨学研究的基本时间结构。
在“方国地理”一章中,陈梦家先生先对王国维、郭沫若、董作宾、丁山等人的甲骨地理研究进行了总结,然后他通过对甲骨文献的分析研究,详细勾画出商代的地理范围和各方国所在位置,为了解商代疆域提供了真实可信的基础史料。他把卜辞的地名形式分为七大类。然后展开对殷代王都及其周边地区的地理研究。为甲骨学殷商史的研究奠定了最基础的地理范围。
和上述内容密切相关的就是“政治区域”一章。他提出:“卜辞常有‘受某年’之语,某是地名、邦族名、诸侯名、方国名或区域名。我们若能求得这些名字的方位,也就是求到了殷代疆域的大略。因为受年与否之所以要卜,不外乎这些地方的年成与商王国是休戚相关的。因此由卜年之辞可以推求商王国势力所及的范围,它和诸侯的关系,以及当时主要生产的农作物是些什么。”(P313)为此,他特别研究了卜辞中的特殊身份名称的现象。他发现:“在卜辞中有一些特殊身份的名称,代表着一些占有大小不等的土地的统治者,他们对于殷王的关系以及他们对于所占有的土地上的人们的关系,是研究殷代社会最重要的问题。”(P325)由此而来,他对甲骨史料中出现的这些特殊身份的人和殷王的关系展开了详细的考证和研究。最后,他得出结论:“在殷邦内外及其边线上,有许多大小邦的诸侯,我们称其君长为‘诸侯’,称其地方为族邦。所谓邦内外也只是形式的分别,实际上不但是‘侯田’就是‘多方’也可以在邦境之内。而邦境的划分不但是不可能的,而且是变动的。”(P332)陈梦家发现在甲骨史料中记载邦外的多方经常是殷王讨伐的对象。相应的也有给殷王提供物资的“侯伯”存在。因此,这些称谓的区别反映了他们和殷王的关系。
在“先公旧臣”一章中,他也是首先对罗振玉、王国维等人对商王历代谱系的研究进行总结,然后提出了他对这一谱系的最新见解和划分。他的独到之处是利用祭祀制度来考察先公。他指出:“先公高祖在祭祀上有一共同之点,即多用尞祭。”(P352)所谓尞祭,《说文解字》:“尞,祭天也。”而“”字的解释则是“烧焚燎,以祭天神。”接下来,陈梦家先生主张:“武丁卜辞祭先王、先妣亦用‘’祭,所以我们以有‘’祭者为享祭人鬼的祭法。所谓‘尞’祭实际上常作为用牲之法,享祭人鬼亦可以以尞为用牲之法。”(P352)然后,他把祭先公分为三类:仅有尞祭的、仅有祭的、兼有尞祭和祭的。从此以后,商代的先公在祭祀制度上的区分日渐明显起来。而他对商代先公时代的旧臣的系统研究,也是首开先河的。
和上述内容密切相关的就是“先王先妣”一章。他在分析总结了王国维的兄终弟及制的观点后,提出了他个人的反驳:“王氏论商继统法,常为学者援引而认为定论者。但我们若细加考察,则无论就《殷本纪》本身或卜辞所见来说,他的基本论定是有着严重的缺陷的。根据《殷本纪》与卜辞一致处,以及根据卜辞的世系传统,我们得到与王氏相反的结论。就是:(1)子继与弟及是并用的,并无主辅之分。(2)传兄之子与传弟之子是并用的,并无主辅之分。(3)兄弟同礼而有长幼之别,兄弟及位以长幼为序。(4)虽无嫡庶之分而凡子及王位者其父得为直系。这才真正是商制的特点而异于周制者”。(P370)然后,他得出结论是:“此所谓直系与周代嫡长之制是有分别的,因为直系乃是王死以后在法定祭祀中的特殊地位,与嫡长制之为预立储君者不同。就卜辞材料而言,商人有长幼之分而无嫡庶之别,所以《殷本纪》‘中丁以来废适而立诸弟子’一语是不正确的。商人本无立嫡之制,故无从废适。商王继统不一定立弟子,更非立弟子以代立嫡。”(P373)上述结论和王国维几乎大相径庭,但是却显示了陈梦家先生卓越的考证功夫和眼力。今天,有一些学者撰文开始质疑王国维的商周制度论,但是他们的那些质疑和新解,基本上没有超出陈梦家先生的思考和结论。或许他们没有通读过此书。刘启益先生在《略谈卜辞中的‘武丁诸父之称谓’及‘殷代王位继承法’》一文中也曾评价:“梦家先生的结论是正确的。而且,作为殷人后裔的春秋宋国里犹有传弟制的孑遣‘宋世家’宋宣公十九年:‘宣公病,让其弟和日: 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之通义也。’显然这种兄终弟及与传子制并行的王位继承法与自周以后的嫡长子继承制是不尽相合的。”(P93)
在“庙号”两章中,陈梦家先生提出了他对于商代宗教和祭祀制度的特殊见解。他发现:“我们从周祭祀谱中,知道周祭先王先妣的顺序,主要是依了及位、死亡和致祭的次序而分先后的。就先王说,及位、死亡和致祭的次序是一致的。”(P404)他举例说:祖庚、祖甲二人皆为武术丁之子。但是,由于祖庚先于祖甲为王,所以致祭的次序也先于祖甲。而祖庚死后,祖甲继承王位。一旦祖甲再死,则致祭的次序是先祖庚、后祖甲。他由此得出结论说:“卜辞中的庙号,既无关于生卒之日,也非追名,乃是致祭的次序。而此次序是依了世次、长幼、死亡先后、顺着天干排下去的。凡未及王位的,与及位这无别。”(P405)这些结论又是和王国维截然不同,但却是我们了解商代致祭次序和制度的不二法门。
在“宗教”一章中,陈梦家先生利用他对甲骨文的研究,清晰描述了殷周时代宗教制度的大致面貌。特别关于“帝”的概念,他认为:“殷代的帝是上帝,和上下之‘上’不同。卜辞的‘天’没有作‘上天’之义的,‘天’之观念是周人提出来的。”(P581)他进而发现:“卜辞并无明显的祭祀上帝的记录。”殷代的帝王认为自己的祖先死后回归“帝廷”,是“宾于帝”,亦即是上帝的客人。因此,他们只能通过祭祀祖先,通过祖先将自己的意愿转告给上帝,从而得到上帝的祐护。这也就造成了殷代祭祖仪式的繁琐、复杂、隆重。最后,他总结说:“殷人的上帝或帝,是掌管自然天象的主宰,有一个以日月风雨为其臣工使者的帝廷。上帝之令风雨、降祸福死以天象示其恩威,而天象中风雨之调顺实为农业生产的条件,所以殷人的上帝虽也保佑战争,而其主要的实质是农业生产的神。先公先王可以上宾于天,上帝对于时王可以降祸福、示诺否,但上帝与人王并无血缘关系。人王通过了先公先王或其他诸神而向上帝求雨祈年,或祷告战役的胜利。”(P580)
总之,《殷虚卜辞综述》以详细的考证、丰富的史料和卓越的眼力,给我们提供了一部不可多得的兼有甲骨学、殷商史、中国早期宗教史、古文字学史、商代考古学等多重学术价值和意义的学术经典。
过去,在甲骨学界一直存在着有关《库、方二氏藏甲骨卜辞》第1506片甲骨真伪问题的争论。陈梦家先生《殷虚卜辞综述》中所谓的“表谱刻辞”,此类中又有“干支系、祀谱和家谱”之分。这大概就是甲骨文表谱刻辞存在的历史原因吧。主张是伪刻的学者有郭沫若、容庚、唐兰、胡厚宣、徐中舒、陈邦怀、丁驌等先生。但是,陈梦家等先生主张是真品。近年以来,越来越多的甲骨学家认为它是真品。上述家谱刻辞历史年代和殷商历史年代的一致性,是我们判定第1506片甲骨文家谱刻辞和骨片皆为真品的最为重要的年代学证据。这片甲骨是1903年出土,当时对于商代历史年代的准确认识还无从谈起。而文字字形到人名所包含的历史信息,根本不是后代所能伪造出的。
再看刻辞的书法问题。齐文心先生主张“通篇文字刻工粗疏,字体软弱,以中间横排十个子字最为明显。与甲骨文真迹所表现出的以圆熟的技巧,刻成浑厚雄劲的文字是截然不同的。”(P19)对比照片和拓本,我们发现此说并不尽然。具体到单个人名用字,只有前几个人名字体是有些纤细,但那是因为这些字受到了笔画、骨质等方面的因素制约而成的,其他文字则皆是”浑厚雄劲”、上下一气贯通的,丝毫也没有呆、滞、拙的感觉。齐先生上述之言,有些求之过甚。因为,于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家谱刻辞真伪辨》一文中很明确地指出家谱刻辞”文字姿势遒硬调协,其行款曲伸自然,皆非作伪者所能企及。”(P139)亲自观察过这片甲骨的著名甲骨学家陈梦家、张政烺等先生的看法:“1949年春与朱德熙、马汉鳞再三讨论,确认为原刻。张政烺见告,他也早已肯定它是真确的。”(P499)上述甲骨文家谱刻辞中出现的十一代、十三位祖先,考虑到当时殷商时人的平均寿命,我们按每代20-30年计算,则这一家谱涉及到的历史长达220年-330年。几乎涵盖了整个殷墟甲骨文使用的历史年限。陈梦家先生在《殷虚卜辞综述》一书中将这件第1506片甲骨定为殷王武丁时代所刻,可见其说不伪。
三、《殷虚卜辞综述》在甲骨学上的学术影响和学术地位
早在1957年,李学勤先生曾经奉命撰写过一篇批判陈梦家先生的著名论文——《评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发表在《考古学报》上。当时社科院领导本来是想安排胡厚宣或张政烺两位先生撰写的。但是却遭到了胡、张两先生的断然拒绝,后来他们也因此事受到了整肃。于是,高压之下,曾经短暂作为陈梦家先生助手的李学勤,在批判之时尽量从学术上指摘此书的过失,努力想把此文写成一篇既符合上级领导的批判要求、又有学术研究价值的学术论文。因此,虽然有些观点反映了当时的政治对学术的直接干预,如该文对该书中涉及到的有关殷代社会、阶级和身份之理解的评述,但是此文在学术上也还是有一些值得圈点、推敲之处。比如,该文评价“《方国地理》章对殷代地理的叙述极不精密,且多错误。可以看出作者根本不曾有系统地整理有关地理的卜辞。该章第三节把商、大邑商、天邑商分为三地,就是显著的错误之一。”当我们考虑到李学勤先生的第一部甲骨学著作正是《殷代地理简论》,足见他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因此此文并非如有些人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而且,对于陈梦家先生的批判也并非只是李学勤先生一人而已。根据《夏鼐日记》的记载,我们知道1957年8月9日:“陈梦家做自我检讨,然后由王世民、石兴邦、王仲殊同志发言”——也就是当时年轻的王世民、石兴邦、王仲殊三先生上台发言批判陈梦家。包括李学勤先生在内,那时他们才只是二、三十岁的热血青年,他们没有资格效仿胡、张两先生,拒绝社科院领导的安排。在当时他们几个人谁也没有胆量逆现实政治而动,虽然今天他们已经是考古和古文字学学界的泰斗了。(也许受此Oracle Bones:A Journey between China's Past and Present一书的影响,经常有外国学者向我了解陈梦家和李学勤两先生之间的“过节”和“事实真相”。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此如实写出,也算是个答复吧。)
而陈梦家先生有关、自、午等组卜辞的分期和断代,引起了学术界长期的关注和讨论。几乎所有建国以来的甲骨学者们都卷进了对这一问题的研究。
但是,时至今日,大量出土文献和证据表明陈先生的分期和断代是科学的、正确的。
《小屯南地甲骨·前言》表示:“根据卜辞和陶器的对应关系判断,小屯南地中期大致相当于康丁、武乙、文丁时代。”贝塚茂树、岛邦男、高嶋谦一、姚孝遂、许进雄、邹衡等先生皆肯定或赞同陈梦家之说。王宇信先生在《中国甲骨学》一书中针对小屯南地T53层出土甲骨的断代,曾经评述:“肖楠根据出土组卜甲的T53(4A)层的层位关系分析,得出了‘自组卜辞的时代绝不可能是在第三期以后(即廩辛、康丁以后)和在武丁以前,而是属于武丁时代’的结论。再进一步根据T53(4A)层之下叠压早期灰坑H111、H112和其他现象判断,组卜辞的具体时代‘似属武丁晚期’。这就为陈梦家据卜辞本身研究所确定的组卜辞为武丁晚期,提供了有力的地层证据。”(P191)由此可见陈梦家先生结论的可靠。
2006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上发表的《陈梦家甲骨文分期断代研究的重要贡献》一文中介绍说:“新编的大型《甲骨文字典》(1989年),所引用众多的武乙文丁卜辞,定为四期。多部著录书(1980年后),如《东大》、《日天》、《英藏》、《合集补编》等按分期编排,武乙文丁卜辞编在四期;同时的著录书,将历组卜辞编在早期的很少,影响很小。”
1964年10月,《殷虚卜辞综述》一书在日本被翻印出版。1965年, 董作宾《甲骨学六十年》提到了陈梦家先生的学术贡献。1978年, 严一萍《甲骨学》再次肯定陈梦家先生的学术成就。1981年,王宇信《建国以来甲骨文研究》有专章肯定了《殷虚卜辞综述》。同年,《考古》发表了周永珍先生撰写的《怀念陈梦家先生》一文。1985年,由王世民先生撰写的《陈梦家》一文,收入《中国史学家评传》一书中。1988年,中华书局再版《殷虚卜辞综述》。同年,裘锡圭先生在出版的《文字学概要》一书中肯定了陈梦家先生文字学“三书”说的合理性。1989年,《甲骨学通讯》发表《甲骨文科学发展时期有贡献的几位学者》一文,全面介绍和肯定了陈梦家先生学术成就。同年,由陈梦家先生当年助手周永珍先生撰写的《陈梦家》一文,收入《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名家》一书中。
最后在介绍一下最近几年国外的陈梦家热。
无疑,陈梦家的学术成就得到了当代美国、日本等国际著名汉学大家们的极大肯定和大力吹捧。如,日本甲骨学家岛邦男、池田末利、赤塚忠、贝塚茂树、松丸道雄、伊藤道治……如,美国甲骨学家吉德炜、夏含夷……如,加拿大甲骨学家许进雄、高嶋谦一……在众多文章和著作中影响最大的当属Peter Hessler在2006年出版的畅销书Oracle Bones:A Journey between China's Past and Present一书。该书是专门介绍陈梦家先生传奇的生平、不幸的遭遇和杰出的学术贡献的畅销书。该书以甲骨文、青铜器和汉简为核心,以陈梦家的生平经历和线索为主题,力图再现和古文字有关的隐秘和神奇的厚重历史与现实社会,挖掘出了和甲骨文、古代中国、现实社会息息相关的诸多掌故和人物。部分章节在曾在大名鼎鼎的《The New Yorker》(2004 年2 月)和《国家地理》等杂志上发表过。在西方学术界再次掀起了陈梦家热和甲骨热。此书出版后荣获2006年美国《时代周刊》评选的“年度最佳亚洲图书”称号。此书2007年被台湾久周文化出版公司译成中文出版。
该书作者试图从思想史角度解释陈梦家的遭遇和时代的互动关系:“From the beginning of my research, I had known that it was too late to discover what had really happened to Chen Mengjia. His tale had disappeared with the old political campaigns, and he was of a lost generation: the educated elite who had struggled through the last century.”
这一努力也许值得肯定。时下的陈寅恪热其实也是这一努力的另一个典型案例。但是,他只是记录了一个有着留学欧美背景的传统知识人在现代社会转型时期出现的一段特殊的心路路程和生平遭遇,更多的是为满足于西方读者的猎奇心理而出现的。其价值只是在宣传甲骨文和介绍陈梦家这两点有可取之处而已。
四、余论
陈梦家先生少年以诗歌出名,天资聪明,肯下功夫,外语很好,眼界开阔。但是太有名士风度。为人轻高而傲慢,又极尽潇洒,风流倜傥而做事张扬、喜欢议论朝政。因此,他为自己种下了不少招惹是非和灾祸的种子。无儿无女的他,敢一掷千金购买北京一等地段的18间平房作为仓库使用,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收藏明、清古旧家具的爱好。这在当时甚至在今天也是让人瞠目结舌之举。在他的爱妻患精神病期间,居然他还敢长期和寡妇蒋某来往,甚至专门去给一个京剧名伶捧场——他一点也不考虑在当时的社会情况下,人们对他的这些如此超脱的“名士风度”的感受和非议。一个包揽了才、名、情、貌、财、学的学术大师,引起社会上一些人的嫉妒、红眼和打击,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被以“革命的名义”,加以羞辱和迫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说百年来甲骨学研究所以取得今天的辉煌成就,在“草创时期”(1899—1928)和“发展时期”(1928—1937)是“四堂奠基”的话,那么在1949 年以后的“继续发展时期”,应是“五老弘扬”了。陈老(梦家)、唐老(立庵)、商老(锡永)、于老(思泊)、胡老(厚宣)等学者在“甲骨四堂”研究的基础上,把甲骨学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诚如刘正教授文中所说:“《殷虚卜辞综述》以详细的考证、丰富的史料和卓越的眼力,给我们提供了一部不可多得的兼有甲骨学、殷商史、中国早期宗教史、古文字学史、商代考古学等多重学术价值和意义的学术经典。”
我从没有见过陈梦家先生,只是在《考古学报》上看到他发表的论甲骨、金文的长篇大块文章。当时读不懂,只觉得这位先生学问大。陈老当年是“新月派”诗人,但何以一个风流倜傥的风花雪月诗人,改行成了一个甲骨、金文学家,我总搞不清楚。可以说,直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1964年恢复研究生招生,受当时左的气氛,我到历史所去之前,系领导嘱咐我们要“先继承,再批判”,强调“边干边学”,认为研究生专门学习没有必要。我就买了一部陈梦家《综述》,觉得《综述》写得很全面,使我得到了很多甲骨基本知识。越认真读,越觉此书有内容可以说。《综述》成了我甲骨学入门的钥匙,因此我特别珍爱它。直到现在我遇到问题时,还不断翻阅、参考。陈梦家先生学识渊博,在甲骨、金文、汉简等方面都颇有成就。作为“甲骨五老”之一,他又为弘扬“四堂”的学说和推动甲骨学研究前进作出了贡献。尤其是把甲骨文分期断代研究引向深入。陈梦家 1949 年开始撰写的《甲骨断代学》共四篇,发表在《燕京学报》和《考古学报》。后又经补充、修订,收入《综述》中。他的断代在董作宾“五期”分法和“十项标准”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三个标准”和“九期分法”的主张。陈先生的“第一标准”为断代的“首先条件”,即世系、称谓、贞人。而“第二标准”可据以“制定不具卜人卜辞的年代”,即字体、词汇、文例等。而“第三标准”即“综合成某一时期祀典、历法、史实以及其他制度”。以上三个标准“必须依照先后次序逐步进行”,得出了“九期分法”,力图把卜辞分于每个王下。陈梦家最早提出了贞人“分组”说,是他对甲骨学研究的重大贡献,即武丁期贞人分为宾组、午组、子组、组, 祖庚祖甲时贞人称为出组等。陈梦家的贞人分组对今天学者的断代研究新方案仍起重大影响。可以说是分期断代“两系说”的起点。陈梦家先生关于午组、子组、组卜辞命名的提出和考证其为武丁时代,也为长期困扰学界的“文武丁卜辞”之谜的讨论作出了贡献。此外,陈梦家还对贞人进行了全面整理,得出 120 名之多。这就为依据贞人断代作出了新贡献。他的甲骨文字考释也取得很大成就。《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祖庙与神主的起源》等名篇,在文字考释和古代礼制的研究方面,至今仍很有价值。《综述》全面总结了甲骨学研究60 多年来的研究成果,对前人和近人的各种成说,进行了补充和修正,被誉为甲骨学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正因为如此《综述》还是在“文革”期间,日本、香港等地都有翻印,而大陆却再也不见出售。此外《综述》还是年青学者的入门教科书,不少人就是从此书获得甲骨学基础知识(包括我本人),逐步步入甲骨学堂奥的。因此《综述》为新中国甲骨学研究队伍的发展,也起了并还在起着重要的作用。刘正教授此文对于陈梦家先生的研究和评价,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