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1982年1月15日,这学期期末考试昨天刚结束,就连续下了一夜大雪。
早晨,你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春梦中反复流连忘返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进了宿舍。有什么事呀,这么急?催命鬼似的,连个懒觉也不让人睡好。谁醒了谁就先去开门吧。
你心里这样想着,就是懒得去睁开眼。
听着越来越急的敲门声,你的下铺胖三不得已只好懒洋洋地爬起来去开门。
胖三打开门一看,就回过头来,没好气儿地冲着你喊着:
“花和尚,快起,‘领导’找你谈话。”
“领导”?哦,不用说了,一定是她!
你赶快穿上衣服,跳下床一看,果然是她,辛海澜。
“哦,方方,一大早找我有事吗?”
你略有点惊讶地问。
“你今天有课吗?本来约好了是今天我去大使馆面签的,要是可以的话,我想让你陪我一下。”
她站在门口看着你说。
“昨天下午不还在一起吗,你怎么就没和我提这事呢?”
你颇有几分不满地说。
“现在提也不晚呀,再说昨夜正巧赶上刚下过这么大的雪,我怕路滑,骑车会出事。”
这理由她说的再合理不过了,你怎么能拒绝呢?更主要的是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她到底去得成还是去不成美国。
对她来说,美国大使馆就是她站在天堂和人间的临界点。
对你来说,也正是如此:
她留下来,你就该走进爱的天堂。
她飞走了,你也就再次坠入地狱。
今天早晨她的这身穿戴,绝对的摩登而又性感:
一件咖啡色毛线编织的贝雷帽戴在满头瀑布般下垂的黑发上,更加衬托出向上翻卷着的两道上睫毛的潇洒和飘逸;两只黑亮的眼睛神彩飞溢在白净而又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透露出主人无限的自信和决断;一件衣领和袖口上镶嵌着黄色人造毛的棉夹克,盖住了下身那洗得有些发白的浅兰色苹果牌牛仔裤;两只红色缎面长筒靴穿在她的脚上……
My God!
这简直让你以为她准备着要现场好好地诱惑一下那个趾高气扬又讨厌无比的签证官呢。
“哇-,去年的平安夜不是刚过完吗?今年的还远着呢,你怎么又成了圣诞老人送给那个眯着上眼、裂着下嘴、竖着左眉、撇着右鼻的美国大使馆的签证官的礼物了呢?!”
你不阴不阳地说着话。
“我要让美国佬看看八十年代中国美女的风采呀,不能给受苦受难的中国妇女丢脸呀,对吧?我就是来移民的,怎么着吧?”
她笑着说。
“知道什么才是美国人的办事方针吗?就是当你对他们施以美人计时,他们肯定是将计就计的,让你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还是没给你签。嘿嘿。”
你不无醋意地继续说着。
“你到底去不去,说句痛快的?”
她有点火了。
“好好,我去还不行吗?”
你一边穿鞋一边嘟囔着。
骑上自行车,你以护花使者的架式,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严寒里,顶着刺骨的北风,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她骑车出校园,沿着二环路一直骑到了美国大使馆门口。
一路上,假如不是路面上的积雪影响了她骑车的速度,你相信她简直就像是正在驾驶着方程式赛车的女车手,向着天堂一路狂奔,时不时就把你甩在了后面。映入你眼中的:是她那穿着牛仔裤的、两条性感而健壮的大腿正在上下驱动着车轮的飘逸和潇洒的身影。
你一边骑,一边又心海微澜了:
“看起来,在通向天堂的路上奔跑着的漂亮女孩们,个个都是性感而且快活的。哪怕是那些死后也可以上天堂的悲惨的女孩们!如果死的快乐真的可以解脱了全部生的痛苦的话,这个世界恐怕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傻子还在维持着他们的生理运行了。没有一个哲学家会愚蠢地跳出来指责上帝在派发进入天堂的入场券问题上大搞性别歧视。因为天堂永远是面对着那些纯洁可爱而又美丽潇洒的女孩们开放的,那里才是她们永远的故乡。更因为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天使。”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有一段时间,你感到甜酸苦辣的滋味一起涌上了你的心头,你甚至都想从后面一拐车把就偷偷地骑回去算了,你这是在瞎捞什么毛呢……
你看着她走进了大使馆。
你只好一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支上两辆车的车架子,傻呆呆地成了个看车的……
突然一阵轻柔而悠远的歌声从一个路边烟摊上放着的录音机中传了过来:
“你可知道我爱谁?心上人是哪一位?……爱的路上不徘徊,像急流中的鱼儿永远不气馁……”
等了也就半个多小时的光景,她就面无血色地出来了,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路上那刚才还是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现在则也是和你一样变得傻呆呆的了,见了你连句话也没有,就推着车示意你和她一起回去。
得,不用问了。肯定是没戏啊。
你开始找折劝慰着她:
“肯定是美国大使馆的那些管签证的老少爷们儿,见了美女色大胆小就没敢批!那还用说嘛,真要是给您老人家批了签证,就您老人家穿的这副行套,刚一下飞机还走没出机场候机大厅呢,一大堆大半辈子每天就是从早到晚的站在那里、拿着美国的户口本、眼巴巴地看着新移民走出机场海关的、那些还没结过婚的美国老光棍们和怎么也找不到女朋友的美国小社青们,因为谁又偷偷地多看了您老人家一眼,结果就相互打起来了,一直闹到最后居然惊动了FBI,您老人家立刻就被解递出境了。‘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力,可是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作为证据在法庭上……’”
“你,你怎么那么多怪话?我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她被你的这些话气得哭笑不得。
“那就笑吧!笑吧!笑比哭好。只要你轻轻一笑……”
“你真的喜欢听我笑吗?好,我开始笑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
“哈啊——”
“啊——”
突然,笑声变成了她的停车抱头痛哭的声音!
寒冷的北风映衬着满城的积雪,就在刚刚送走圣诞老人带给别人幸福的祝福和愿望的达成的时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双腿叉在地上支撑着自行车,两只手被冻得通红通红的,时而呜呜地时而又啊啊地哭着。
你听着、看着,看着、听着。
实话说来,你内心早就存在着某种被拒绝的预感和快感的,你当然是不希望她走的,你甚至在内心里暗暗祈祷过“老美,够哥儿们你就别给她签证”。可是,现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因为真地没有得到签证而如此失声地痛哭,你说不出来是对那个假洋鬼子的嫉妒还是对美国和美国大使馆的愤怒,心里甜酸苦辣,上下翻腾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想着、气着,气着、想着。
脸色渐渐地发青、发白。毕竟对她眼下的心疼和爱怜战胜了你对那个假洋鬼子的嫉妒心理,渐渐地在你的内心中第一次对美国大使馆产生了愤怒!
“什么玩意,他奶奶的!一张美国大使馆的入境签证,就成了宣告一名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一生或吉或凶命运的判决书。而那些霸道惯了的美国男男女女们自己想去哪里都是:抬腿就走。躺下就睡。张嘴说着叽哩呱啦的英语。裤裆里挂着稀了晃荡的生殖器。脑袋上顶着一本辟哩啪啦的PASSPORT。
——好一副一路畅通的样子。
那叫TMD的一个潇洒!
那叫TMD的一个牲口!!
那叫TMD的一个牛B!!!
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的美元坚挺、导弹坚挺、生殖器也坚挺,连国名也他妈的叫什么‘美利坚(挺)’嘛?!”
辛海澜的哭声逐渐地唤醒了你爷爷前几天给你讲述过的、那些关于“锄禾”老祖抢婚故事的回忆, 你又开始心海微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