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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中国电影界的扫地僧 作者:王小我

(2020-11-05 15:40:49) 下一个

阿城,中国电影界的扫地僧

1985年9月,上海电影制片厂在湖南召开了关于改编小说《芙蓉镇》为电影的座谈会。

要改编的小说,是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要将小说拍成电影的人,是家喻户晓的大导演谢晋。

这个组合,决定了座谈会的高规格:

官方代表有,中共文化部领导陈荒煤、上影厂厂长徐桑楚;文艺界代表有,内地评论家李陀、康濯、导演黄健中,香港导演许鞍华、香港南方影业公司总经理许敦乐,以及享有“中美文学大使”之誉的美籍散文家董鼎山。

两岸三地,满座衣冠。陈荒煤定了目标:要拍出一部深刻反映文革十年动乱、兼具史实性与艺术性的电影。

会上,东道主徐桑楚厂长先开场,小说作者古华发表了创作背景谈,接下来,一个年轻人开了腔。

他从“电影和小说的改编关系”、“文学形象与银幕形象的区别”谈及“电影的视觉表现”再及“什么是电影语言”。由文学到电影,由电影到文学,上来就是三个回合1000米自由泳。

偶有与会者附言一二,不待说出三四,他轻轻一接,“董先生说的这个就要具体到小说改编电影的技术问题。董先生很会把讨论引下去。”导演谢晋犹豫要不要拍成政治风俗画,他毫不犹豫接过来道,“我接着老谢说那个政治风俗画的问题。”

《芙蓉镇》副导演胡立德眼疾手快做了一份会议记录,逢年轻人发言,少不了备注一个“众笑”或“众大笑”。

到了会议后半场,话筒轮流转,年轻人发言次数少了。最后,他略显严肃地表达了对于小说结尾处理的不满,并给出了电影版结尾的建议:

“小说到最后,古华的劲儿还没使完,还要完成秦书田(男主角,电影中由姜文扮演)的人格,一定要他官复原职……我觉得这一点起码可以取消。当电影结束时,秦书田根本就没有官复原职,他帮助胡玉音(女主角,电影中由刘晓庆扮演)卖米豆腐是符合他们所破坏的道德而建立起来的关系,而不是破坏了以后,他们刚刚出来又走进另外一个道德秩序里去了。”

这个建议,他在六年前,曾向另一个人提过——

1979年,年轻人向他被打为右派、后得官复原级别的“秦书田”式父亲郑重说道: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三十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

多年后,年轻人与友人忆及此,有点自悔当年欠通人情,“但是我把这样的意思放进《芙蓉镇》的电影剧本里了。”

这个年轻人,时为《芙蓉镇》编剧,姓钟,名阿城。

 

01.名字很怪的父亲

阿城生于1949年4月5日,半年后,换了人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他说,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他出生前,赶上干革命的父母随大部队入北平城,于是取名,阿城。日后阿城自己解读,说这名字虽俗气,但有父母纪念毛泽东“农村包围城市”革命战略成功的意思在里头。

阿城兄妹五个,他行二。大哥叫钟里满,三弟叫钟大陆,四弟叫钟星座,五妹叫钟姗姗

阿城的父亲钟惦棐,是著名电影评论家。建国后,主要在中宣部文艺处管电影。1950年,《人民日报》发表了新中国第一篇影评《评<中华儿女>》,执笔者,正是钟惦棐。

影评人钟惦棐的职业生涯,在1951年,抵达巅峰。这一年五月二十日,毛泽东一篇《应该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掀起全国范围大批判运动。

运动高涨之际,钟惦棐在赴山东调查武训事迹的工作中,表现出色,得到毛泽东礼待。

转折在5年之后到来。钟惦棐在《文艺报》发表了一篇《电影的锣鼓》影评,遭到曲解,旋即被打为右派,送到渤海边上的唐山柏各庄农场劳改——扫厕所。

当时阿城8岁,在小学,他被老师诘问,不懂什么是敌人,于是学舌说,我爸爸是坏人。

8岁之前,家里请两个阿姨,住在中宣部机关宿舍。8岁之后,全家9口人,挤在宣武门振兴巷一进破烂小院的两间平房里。

六十年代,阿城念初中那会儿,亚非拉领导人频至首都访问。学校挑选学生站到长安街,夹道欢迎。老师每回念到三十几个学生,之后说: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回家吧!

念来念去,没念到的永远是那几个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其中有阿城。

有一次,阿城问老师,您就念我们几个人,就说这几个念到名字的回家就完了,为什么要念那么多名字?老师回:念到的,是有尊严的。

阿城看得开。他说,我习惯没有尊严,“你被边缘化,反而是你有了时间。”没被老师念到,他也没回家,到家附近的琉璃厂,流连于画店、旧书铺、古玩店,完成自我启蒙:我在那里学了不少东西,看了不少书。

1966年,文化革命了。毛泽东在天安门接见了来自全国的百万红卫兵。阿城和毛主席没见成——由于父亲的政治变故,阿城说,六六年不要说参加红卫兵,连参加“红外围”的资格都没有。

1968年,阿城19岁。家里有门道的都留下来了,他只能下乡。

父亲钟惦棐在这个年纪,离开四川江津老家,投身革命圣地延安,干起了火热的革命工作,坚信胜利在望。

阿城在这个年纪,离开北京,开始了插队生活,接受起知识青年再教育,一眼望不到头。

 

02.彼时正年轻

阿城伙同几个同学,先去的山西雁北,后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阿荣镇。时间都不长。

不长的原因是,当地农民不欢迎。“他们生产力低,土地少,因为我们是自己去的,所以落不上户,就不会有知青待遇。”

辗转流徙,最后一站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景洪总场10分场,这回站稳了脚跟,一呆就是十年。

在云南,处境也不见好。和阿城同在云南插队的好友王学信说,按云南一带老百姓的流行说法,这些大城市来的知青都不是好人,才给弄到这儿来的。

云南没什么好吃的。缺油少肉,蔬菜单调,唯有大米饭管饱;也没什么好看的。来之初,知青之间相传,女人在河中当众洗澡,绘声绘色,情绪涌动,“几年之后,知青们如十年的老狗,视之茫茫。”

但他们找到两样好听的。其一,是听阿城讲故事。

阿城看书多,说书一绝。知青白天干活,晚上聚首阿城住的茅草房。一盏煤油灯,一屋子人,烟头一亮一亮。阿城带了几箱子书,《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高老头》《复活》等名著故事,从他的嘴里进进出出。每到关键处,阿城住了口,一屋人被吊起了胃口。这时,眼力劲儿好的忙给递上春城烟、往茶缸子里续水。脾气急地忙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其二,是听敌台追剧。

云南所处地段,山高皇帝远。中央广播电台,听不清;当天的报纸,要多少天后才到山里,之后到党支部书记手里,之后成为卷烟卷的纸条,到每个人手里。“所以中央的电台和报纸,对听敌台的人来说,只能算参考消息。”

知青听敌台,不为政治,为娱乐。阿城记得有一回听澳洲台播台湾广播连续剧《小城故事》,短波信号飘来飘去,于是几台收音机凑一起,围追堵截。草房里男男女女,个个听得直抹眼泪。“尤其是邓丽君的歌声一起,杀人的心都有。”

追完剧,第二天上工还有一段时间剧情大讨论。没听过的,借机补课。听过的,说着说着情绪又上头。

百听不如一见,要说娱乐,还得看电影。

每遇放电影,阿城必看。早上备好干粮出发,傍晚到,来回二十公里。一次,山区放广西歌剧《刘三姐》,到了四千多人。银幕架在两座大山之间,观众就坐在两座山的斜坡上看——这就注定有一座山上的人要看银幕反面的故事。

真正的高潮,在放映结束到来——四千人要求再放一次。放映员态度强硬,不干。山民朴实,不放电影,就不放人。放映员态度软了下来,但是提了条件:要吃一顿好饭。

于是洗菜,淘米,杀鸡,忙活饭。四千人耐心等待放映员喝完最后一口汤,以及饭后必须的一支香烟,当银幕再次闪亮的时候,阿城说,我可以给“幸福”下定义了。

农场广阔天地,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但没有什么可以作为。阿城身子弱,干不了重活。他三岁得上肺结核,七八岁由小康人家坠入困顿,母亲张子芳说,全家9口人,只能靠棒子面和窝头糊口,从不敢买新鲜菜。

后来他被安排到农场子弟小学教书,赶上什么教什么,语文数学美术体育,全凭自由发挥。阿城的女友罗丹,也是他的同事。

一年一年插下来,阿城越来越了解当初不欢迎他们的农民。一直插到第十年,阿城说,已经没有“插”的意识了,已经就是农民了。并自曝了“小农意识”:

时刻准备着偷、抢。暴动我一定冲上去,人民的解放军一来,我一定抱头鼠窜;逮着了,我一定下跪,说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判刑了,太好了,监狱是有饭吃得地方啊!做苦工?平常不就是做苦工吗?一辈子不就是个苦吗?

他用父亲钟惦棐常挂在嘴边的六个字,总结农民的一生:活着干,死了算。

到阿城把自己活成农民,到当地农民把他当自己人,用了十年时间。“十年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退路了,才会平等待你,视你为贱民同类,才会与你相濡以沫。”

他的人生而无指望,与农民相仿。1976年,文革结束,但父亲的政治问题还没有彻底结束——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又戴上了“摘帽右派”的新帽子。

北京来的知青,陆续回了城,阿城走不成。钟惦棐托好友、人大教授甘惜分帮忙把他弄回来,甘去信负责云南文化方面旧友,不见消息。

走不成,阿城决定扎根,但根也扎不成。阿城的母亲张子芳说,老二阿城下放云南,喜爱画画,想在昆明美术办公室工作。业务上没问题,也因为父亲是右派,不予录取。

进退两难的阿城,感受到了农民的绝望:当地狱第十八层的目光向上望向你的时候,你不寒而栗,连庆幸的心都没有了。最令人难受的,是他们根本不向上望,而是向下望,难道地狱还有第十九层吗?

但他表面不动声色:我因为父亲的问题,连个昆明艺校都考不进去,大学恢复高考,亦不动心,闲时写写画画。

直到1978年,后来和阿城多有过从的《三联生活周刊》主编朱伟说,在云南阿城偶然遇上了下放劳动的画家范曾,在其帮助下,他才紧巴巴地回到北京。

坊间于是盛传,阿城和人品存疑的范曾是莫逆之交。对此,阿城没有正面澄清。2001年,他和姜文有过一次各说各话的对谈,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被编了不少“段子”,我从来不去辩真辩伪,辩解什么,那都是创作。图嘴上的痛快,也就是创作的快感。我只辨别段子本身编得好不好,编得好,大家一块儿乐呗。我常常恨不得就是段子里的那个阿城,他比我有意思。有个段子“阿城与范曾是莫逆之交”,问题不在假,而在编的人有一股子很认真的肉麻。

事实是,阿城靠了自己,才回成北京。当时,同阿城一般境遇的各地知青,不在少数,都嚷嚷着要回去。1978年年底,终于爆发为闹到中央的“云南知青大返城运动”。日后结识阿城的雕塑家王克平说,阿城是策划人之一。

初回北京,有朋友对他说,有部电影你得看一下,不看就等于白活了——科波拉执导的《现代启示录》。阿城想方设法看了,观后感是:美国人民有点大惊小怪。“我觉得这和我以前观察的状态有点接近。就是一般的知识分子,受点儿痛苦,就叫起来:哎呀,要咱们受罪了!”

此时,“农民”阿城有了宠辱不惊的气度——农民是一辈子苦,他们的反应是:你怎么啦!来,坐下来喝一杯。

前后插队11年,返城的阿城,像是乡下人头一回进城,丢了北京人气派。他站在北京,看自行车风车电掣,久久不敢过街。见到警察,一阵死盯,觉得新鲜,“警察是城市的标志啊。”受了两年“城里人再教育”,到了1980年,新鲜劲过去了,阿城开始厌警察,朋友说,这才有个北京人的样子嘛,“城里是以骂警察为乐的。”

在北京,阿城头一件事,是恶补电影。他自己形容是,慌慌张张看电影。北京“内部电影”多,冷不防听说哪里哪里几点几点要放什么电影,门口取票,他便跨上自行车慌慌张张赶过去。挤进电影院,灯光一暗,左右腿一交叠,阿城浑身惬意。他很高兴地想,原来小的在乡下种地,北京人猫在“内部”看电影呀。

慌慌张张看下来,阿城的结论是,看了不少愚蠢的中外电影。

没有“聪明”电影可看的时候,他给平反后,重新恢复主持电影方面工作的父亲打下手。当年一声“电影的锣鼓”,令钟惦棐就此22年偃旗息鼓。再次握住笔杆,他感到时不我待,常对妻子张子芳说,沉默22年了,现在只有“活着干,死了算”,把失去的时间找回来。

钟惦棐一边马不停蹄地继续电影评论创作,宝刀不老。罗艺军提到一件事,说上海一个影评组织做了一次群众调查,在最受欢迎的电影评论家一栏中,钟惦棐赫然名列榜首。

另一边,他忙着整理出版著作。中国电影出版社要将钟惦棐1957年以前的影评文章,结集出版。阿城就一趟趟跑北京图书馆,从报刊上一篇篇往下摘。集子里,凡69篇,压轴的一篇,是因言获罪的《电影的锣鼓》。钟惦棐起先打算以此命名该书,出版社连连摆手,改为《陆沉集》。阿城说,一个搞地震的朋友,险些上当,经我提醒,才没有买去作工具书。

其后,阿城又协助父亲主编大工程《电影美学》。其中录入一篇阿城写的《生活理想与审美理想》,以万言纵论当年国产片,开篇就是一个扫堂腿:

1983年的中国电影,反映平平,没有黄钟大吕,亦没有显现绝然相反的牛耳之执,似乎就像果树,总要有稀年。

阿城求独立。他无意接父亲的班,想做点自己的事。头几年,他没什么头绪,哪里都试一下。

阿城美术功底好。他自告奋勇到北京机场画过壁画;也给作家陈建功的小说《飘逝的花头巾》画过插图。后来,他谋得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一份差事,没有学历,只能以工代干,任《世界图书》杂志美术编辑。

阿城才艺全而精,身边朋友都服他。张眼看八十年代标志性的文化事件,处处有阿城。

诗歌界,他与当时《今天》杂志的北岛、芒克等诗人交往甚密,没少帮忙;

美术界的“星星美展”,他是主要参与者之一。他们几个画展领袖到各个学校讲演,有一次去了中央美术学院,台下一个叫陈丹青的油画系学生听得两眼放光,感到找到了组织:我羡慕他们那股子野性,我发现和他们根本就是一类动物嘛!

摄影界的“四月影会”,也有他的积极张罗。知青好友王学信说,他参与的“星星美展”和“四月影会”,在思维理念和艺术表现上有不少突破和开拓,影响所及遍至全国。

他甚至进军商界,拉诗人芒克办起公司,跑到秦皇岛和人谈生意。一到海边,芒克撒了欢,脱了鞋疯玩。阿城躺在沙滩上,欣赏着有俄国人血统的漂亮诗人,生出感慨来: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老天爷没糊涂,没多久,公司倒闭了。星星美展办到第二届,因种种原因夭折。阿城一番东突西进,终不得出。

阿城的女友罗丹早在1973年就回了北京,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汉语教研室当老师。阿城困居云南的时候,她帮着阿城照看家里。

阿城一回来,俩人顺理成章结了婚,借了同事一间12平米的屋子当婚房。东西多得摆不下,中西混搭:煤油炉烧饭,墙上挂着阿城临摹的意大利名画。其后,屋主要把房子收回去,夫妻俩被迫劳燕分飞——罗丹住在娘家,阿城晚上就睡在办公室。

后来,阿城所在单位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给分了两间小东屋。夫妻依旧不得团圆——罗丹又回娘家生孩子去了。阿城舅父张四正去看过,屋里黑如洞穴,一副随时要塌状。他问,为什么要这间没人要的房子?阿城答的坦然:这总比没有好。

《三联》主编朱伟记得阿城对他说过,三十岁前,自己一直不顺。“倒霉一直一步步在跟着他,使他一直无法挣脱冥冥中一种力量对他的箝制。”——

直到1984年,他拿出一篇名为《棋王》的小说,将了命运一军。

03.编剧阿城

身边朋友,都知道阿城一身杂家功夫,但没什么人知道他还会写小说。

1983年,远在美国的陈丹青收到阿城寄来的一篇小说,写在练习本那种破纸上。陈丹青看了,大感刺激,不敢置信:我从未想象一个我认识的家伙,一个同代人,也写小说,而且写的就是咱们这些人的事。

陈丹青把这两页纸,宝贝一样揣在裤兜里。有一天,他见到来美国访学的作家王安忆,便把阿城的小说递过去,王安忆当即站在华尔街市政厅一带的马路边看,他就在一旁抽烟。

从1983年夏天起,往后一年多时间,阿城扎稳了马步,把自称为“习作”的小说,一篇一篇往美国纽约陈丹青的寓所发射。陈丹青惊呼,天哪,都是原稿啊!

到了1984年,阿城练成内家功,开始写《棋王》,三个晚上,一气呵成。成稿后,几乎一字不易。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1984年第七期,一时洛阳纸贵,阿城文名豹起。

他那两间小东屋,很快成了全国叫的上号的文学刊物编辑接待中心,一天好几拨人来求稿,要费四五斤茶叶。有事出门,阿城不忘招待,在窗子上留言:钥匙和面在老地方。

当时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作家班进修的莫言,被《棋王》彻底征服,说,那时他在我的心目中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偶像。

香港导演徐克看了,连连叫好,“这个小说,我们在外面也看得懂,看得很投入,因为它很真实,很特别,很戏剧性,很生活化。”打电话到处联系,要拍成电影。

“棋王”落子,父亲钟惦棐才得知,难掩兴奋。他没有当面夸阿城,给弟子仲呈祥写信,做了点评:这种文学,不是一阵风能吹跑的。

起先以为没人看的阿城,这下终于知道自己“好看”了:我就好像那种很笨的女人,突然一个男的说:哎,你好漂亮!我就问,我真的漂亮吗?

可惜漂亮当不得饭吃。人家问起《棋王》的写作动机,阿城直言不讳,就为了稿费。

阿城顾家。他说,我自己要买烟来吸,有妻儿要养,“工资自然不甚够敷衍”。

他体恤妻子的辛苦,劝她伏天出去玩一次,“手里有汇款单,口气自然粗一些。”他怜子,儿子爱吃冰棍,三根下肚,还没吃够。他发了愿:等我写多了,用那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消一身细汗。他们老老实实做工的父母想必会欢喜,将钱省下来,冬天多买一些煤,让孩子们钻凉被窝时不必再下一个小小的决心。

他算了下,《棋王》的稿费到手,一百多斤冬储菜就有了。

《棋王》之后,阿城又打出《树王》和《孩子王》两个王。名气更响,但还是没富裕。他把发表了“三王”的杂志寄给在美国的陈丹青,为了省邮费,把杂志其余书页给撕掉了。

阿城火力又急又密,他趁势在《上海文学》连发一组短篇,后来收入小说集《遍地风流》,名动海内外。有一个哈尔滨的狂热粉丝,甚至要把其中一篇《溜索》谱成交响乐。

成了名作家,虽然没挣到什么钱,但有不少好事找上门。一次,一家刊物斥7000元巨资办“九寨沟笔会”,请阿城去。得知此事,钟惦棐没有当面说什么,给弟子仲呈祥写信,嘱托“阅后抄寄阿城”——核心思想是,千万不要成为文学新贵。希望他“像过去一样,一个破挂包,夜宿车站长凳。”

为此不惜揭阿城的丑:一次,阿城在车站睡熟后,被人拔去塑料凉鞋,第二天他就赤脚去北影找母亲张子芳,被母亲同事误认作乞丐。

阿城跟朱伟抱怨说,写小说挣钱太辛苦。他认为,作家就是乞丐。“我本身就是个写字的手艺人,写字的目的就是换钱贴补家用,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小孩也有嘴。”

阿城的“作家乞丐论”,引来德国汉学家顾彬愤愤不平,“一个作家应该忠实于他的事业,不应该把钱看得那么重。为什么不在写剧本的同时也写小说呢?我不能理解,这些中国作家都是怎么了?”

阿城一个回马枪:还不够清贫吗?我抽的烟都是大前门,太贵的我抽不起。

1985年下半年,阿城收了火力,转向另一个领域:电影界。

八十年代,文学热,电影热,文学和电影还打得火热。那会儿发出一篇好小说,导演争着抢。

1986年,《人民文学》第3期发表了莫言的长篇《红高粱家族》第一章《红高粱》。阿城看了,竖起大拇指,对陈丹青说,写得比我好多了。过了四个月,为拍《老井》、正在山西体验生活的张艺谋,坐火车到北京,又坐电车到解放军艺术学院,找莫言商量改编成电影。在电车上,张艺谋夹了脚,全是血。

莫言还记得初次见到张艺谋的情景:光着膀子,黑得像煤炭。他是左脚穿着一只鞋,右手提着一只鞋。这让莫言响起了老家生产队的小队长。张艺谋一见莫言,想到了他老家生产队的会计。于是,一个小队长和一个会计进行了一次成功的合作。

 

最能体现八十年代文学和电影要好关系的,要说一个人,王朔。1988年,米家山的《顽主》、夏钢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黄建新的《轮回》以及叶大鹰的《大喘气》这四部电影同时上映,清一色改编自王朔的小说,以致这一年被中国电影界称为“王朔电影年”。

王朔都没法谦虚了,跟叶京说,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

叶京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搭上王朔小说改编末班车,另辟一路,拍出《梦开始的地方》《与青春有关的日子》等京味儿电视剧。

大潮之下,阿城的“三王”,自然是导演疯抢的对象。曾和阿城同在云南插队的陈凯歌,眼疾手快,抢了阿城自己最喜欢的《孩子王》的电影改编权。

当年赴云南的北京知青,要说阿城拥书第一,陈凯歌可称第二。他用扁担挑两只箱子下乡,一只装日用,一只装书:《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诗词格律》、《红楼梦》和一套8册的古文选读,都是枕边书。

 

陈凯歌文采风流,冠绝第五代。但他服阿城:他真的和所有中国作家都不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他对文学的感触是没有人能企及的。

 

拍《孩子王》,阿城“不愿低头去看我拉的屎”,没掺和。但给了陈凯歌一句点拨:其实一个人真实的东西、我们认为宝贵的东西没有多少,但是每次都要把真实的东西拿出来,是很费力的。

陈凯歌费了大力气,拍出了后来自认为最重要的一部电影,“我觉得这电影很真诚,非常贴近我的内心,不管大家评价怎么样。”陈凯歌好大喜功,明眼人一眼看出,他把《棋王》和《树王》的情节也给扫进去了。

对于阿城的看法,陈凯歌有自知之明:我把阿城的东西破坏得很厉害,阿城不见得会喜欢这部电影。

果然,1987年,《孩子王》上映,阿城看了如坐针毡。他说其中一大失误是,电影采用了小说中的对话。“电影对白应该将文还原为白话,也就是口语才像人说话。”脚前脚后,听说侯孝贤想拍《孩子王》,当时已交出版权的阿城,呜嗷叫悔。

《棋王》的电影改编权,被第四代导演滕文骥得手。阿城最早下海影视,就是随滕文骥到深圳办了个电影创作室。滕文骥1985年的《大明星》、1986年的《飓风行动》,编剧都是阿城。

滕文骥一动了拍《棋王》的心思,就给彼时在香港的阿城打电话。这边说的兴奋,那边急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吧,电话费太贵了。

滕文骥在西双版纳轰轰烈烈拍《棋王》的时候,港台联动,也在同步开工——导演严浩和徐克,将《棋王》与台湾作家张系国的同名小说合二为一,请来梁家辉编剧及主演,片名仍叫《棋王》。徐克说,故事中的王一生和其他知青,都是小人物,没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理想,他豁出来只是要争一口气,很接近我们。

1988年,滕文骥版《棋王》先走子。当了把“孩子王”,又当了回“棋王”,主演谢园感觉赚到了:我最怀恋的我的作品还是《孩子王》、《棋王》,虽然俩片子加起来才卖9个拷贝。

1991年,严浩、徐克版《棋王》再走子。该片被选为1992年香港国际电影节闭幕电影,王一生火车上吃饭的经典情节,被梁家辉演成教科书。事后他说,这是我最满意的一部影片。

《树王》根深蒂固,没人抢得走——侯孝贤没扑到《孩子王》,又望《树王》兴叹:当时要拍太难,那个年代特效技术还不到,没办法砍掉小说里那样一棵大树。

后来一个叫奥米的意大利导演想拍《树王》,阿城觉得没法弄,“如果要拍,也需改动很大,几乎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你怎么砍那么多树,然后再烧掉呢?”,奥米说我有办法,阿城还是不松口。直到2018年,田壮壮再出江湖,将《树王》一斧子齐根砍断,更名为《鸟鸣嘤嘤》。

 

“三王”瓜分完毕,另一头,真正令阿城打响编剧名号的,还是谢晋导演的《芙蓉镇》。

拍《芙蓉镇》,阿城的父亲钟惦棐是“编外高参”。谢晋曾专门跑到钟家求教。对于小说中王秋赦这个人物,谢晋把不准,钟惦棐一语道破:一个典型的中国流氓无产者。并做了一个宏观把握:两个标杆,一个是胡玉音,一个是王秋赦,一折一扬,奠定了近30年的中国格局,说明改革之须。

接风宴上,钟惦棐由于有肝病,不能喝酒,由阿城作陪。谢晋看过《棋王》,早就欣赏。两人都是海量,喝嗨了,当下拍板,由阿城来做本片编剧。

1985年那场小说改编座谈会,面对一群行业权威,阿城没少说“挑刺”的话,但把谢晋给说服了。电影的结局,就采纳了阿城的想法。阿城说,这点是谢晋了不起的地方。

谢晋是发了狠,要拍得跟自己以往电影不一样。他这次没找老搭档、编剧李准,找上阿城,“这样不搞近亲结婚,可以对自己创作上的习惯势力进行一些冲击。”

就在谢晋紧张投入拍摄时,电影界悄然兴起一场“谢晋电影模式大争鸣”,“谢晋时代应该结束”的声浪,被一帮青年评论家拱了上去,谢晋被采访和电话密集围攻,脾气很差。舆论鼎沸的当口,钟惦棐拿出一篇力作《谢晋电影十思》,用一句“时代有谢晋而谢晋无时代”解了围。

父子合力,一个开道,一个行进,为谢晋保驾护航。1987年,《芙蓉镇》获第7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虽然电影只保留了阿城改编版本的五分之一,但阿城表示理解:他(谢晋)经常说,人不能被整得这么惨。可如果要进一步说,人为什么会被整得这么惨,就不行了。这是老一代的分寸所在。

 

《芙蓉镇》上映前,1986年,阿城受邀赴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又经聂华苓推荐,成为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驻校作家。算上1985年参加美国图书馆年会,这是第二回赴美。一来二去,此后,他就长住洛杉矶。

一天,《侠隐》(《邪不压正》原著)作者、好友张北海的电话打到洛杉矶,请阿城帮忙改一个电影剧本——关锦鹏的《人在纽约》。现有的剧本,是香港名编剧邱刚健手笔。邱刚健倨傲,从来只有第一稿,没有第二稿。关锦鹏没辙,只好托人找阿城救急。

阿城此时不但是一个编剧,还是妙手回春的剧本医生。他亮过一个绝活儿:改一个已经拍了五分之四的片子,要改出另外一种意义,还要改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考验我的是必须利用样片上的口形另写台词。”

关锦鹏的样片拿来一瞧,阿城当即诊出了病根。晚上,又看到影片三个女主角:斯琴高娃、张曼玉和张艾嘉。心中有了底,放需要帮忙的人在楼上松弛,自行下楼研墨开起了药方:艺术常是由减法造成的,所谓二减一等于三。

导演关锦鹏和美术指导阿潘郑重接过修改好的剧本百衲本,认真提了许多意见,阿城听了一阵感动:我突然想到大陆的电影审查官员如果是这样的性质,那我也许有拥护审查制度的可能。

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剧本改了无数遍,终于定稿,他又把阿城请过来指点一二。阿城说,电影通常都是短篇小说,最多是中篇的含量,但《太阳》却是个长篇。他提醒姜文,你这个拍摄难度极大。

李安拍《卧虎藏龙》,找到阿城帮忙。剧本阶段,李安的御用编剧詹姆斯和王蕙玲左右开弓,反复写,反复改。阿城也给写过两稿。其中李慕白和俞秀莲竹林表白一场重头戏,都写得不行,李安又请阿城出手写。

遇到拿不准的知识点,第一反应,问阿城。李安说,如“自由”,据钟阿城考证,中国到1894年尚无此名词,还是明治维新后日本人从英文译过来,我们再从日文翻过来。“自由”,现在很普遍,因考虑背景时代是清朝,就改成“自由自在”。

最终磨出来的好台词,再从阿城手里过一道,加以简洁。

但在美国十数年,吃饭问题,阿城不靠写作,主要靠干体力活儿解决。“就是不想动脑子。”

他活得像个勤工俭学的留学生:白天打工,给人家刷墙,晚上在家写东西。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刷墙单调,“工具那么多,有刷子,长的短的都有。”有一次,作家陈村在机场偶遇阿城,阿城掏给他一颗糖吃,说正要去某地刷墙——给一部电影当美工。

阿城动起手来,比小说好看。

他能攒车。觉得这事儿不需要技术。买辆旧车,弄一堆零件,一点点拆开,按图纸要求再一点点装上。阿城得意道,最后一辆崭新的老爷车,在你手底下就诞生了。

两三千美元成本,他卖两三万,他们家楼下的黑人都上来跟他商量想买,“一年玩一部,就够你踏踏儿地活着了。”王朔见过汽车组装达人阿城干活时的样子:我亲眼所见,红色敞篷,阿城坐在里面端着一烟斗,跟大仙似的。

 

他懂电脑。作家何立伟在他家玩,碰到一男一女来请教电脑用法问题,阿城一二三四,说得俩人频频点首。阿城1986年就用电脑写作,他嫌当时电脑硬件水平不行,字体丑,字库不全。他就自己仿古版书编了一套字体输入进去,有一万三千多个汉字。

他还教人弹钢琴。教的是言传不用身教的高级班。临比赛前,从艺术修养、格调理解和演绎方面,予以调教和指导。“一年有几茬,就够糊口了。”

人家说他是通才,他不以为然,给举了个例子:前院老王正弹古琴呢,突然家人跑来说后院炉子灭了,那就拿出办法重新去给点燃。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技能,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古琴可以弹得特别雅,转身回去又可以通炉子。

1998年开始,阿城断断续续,中美两边跑,到上海看妹妹。2000年之后,他基本就住在北京。

定居国内后,阿城与中国电影界,再次关系密切起来。第一个找上门的,是因1993年的《蓝风筝》十年不得拍片的田壮壮。

 

4. 阿城与第五代

在没有电影可拍的十年间,田壮壮每年都要看一部电影——1948年费穆执导的《小城之春》。有一天看完,他感到特别激动,十年之后的第一部电影,有了:翻拍《小城之春》。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母亲于蓝是著名演员,她第一个反对:明摆着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一旦拍不好怎么办?

2001年元旦过后,阿城接到田壮壮的电话。那头问,你觉得再拍一次《小城之春》行不行?这头一点没犹豫,行啊。

有了阿城的话,田壮壮不怵了,他立即找投资,投资到位,他又拉着阿城聊。阿城问他有什么要求。田壮壮着重提了两点:一,文明戏味儿太重,这个要改;二,要把原版的画外音给去了。

阿城没说什么话,中间去了美国一趟,回头就改出一稿剧本扔给田壮壮。田壮壮又惊又感动:也没提钱,什么都没提,就拿出一稿剧本来。

田壮壮的老同学、导演李少红,是本片投资人,阿城的剧本把她震住了:他的第一稿就给我触动很大,那真是只有大师才有的,很多人说剧本简单到算是改编吗?我认为他的剧本简洁到一句多余的都没有,但又给了导演和演员很大的发挥空间。

剧本落定,阿城给田壮壮介绍了合作《海上花》时认识的李屏宾来做摄影。

落地执行时,他又从编剧转岗木匠,以徒手打制全套结婚家具的手艺,将苏州东山镇一处明末的官邸,翻修为导演想要的大户人家落魄样。继而转岗道具师,踏遍苏杭等地,买、租、借齐上,凑齐几百件老古董布满宅院。

阿城俨然一副大总管派头:开拍前除了人物造型,其他的布景搭建、道具设计全部由我负责。

导演田壮壮,编剧阿城,摄影李屏宾,美术叶锦添。几个人往那儿一站,李少红都看傻眼了,一步不离现场:四个大师呀!

田壮壮事后感叹,没有阿城的支持我也没有勇气去做,因为这部戏的知名度太高了。“阿城在《小城之春》这个圆上咬开了一个口子,至于怎么咬的我也不知道。”

 

之后,田壮壮又跑到云南,拍了个关于茶马古道和马帮生活的纪录片《德拉姆》,阿城跟过去做顾问。而贯穿《小城之春》和《德拉姆》的拍摄,是另一部电影的筹备:《吴清源》。

吴清源是日本棋圣。田壮壮、阿城和吴清源助手牛力力赴日本,拜会吴清源谈授权。吴清源说,让我想两天。

在等答复的两天里,他们去了一家酒吧喝酒。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问他们,你们中国人来日本干嘛?牛力力说,见吴清源。没想到那老头噔地就站起来了,给牛力力鞠了3个躬,连说:“吴清源是个神。”

拿到授权,编剧阿城拎了拎两只手:关于吴清源的任何资料我都要。

所有的棋评、棋谱、吴清源散文、琐碎报道和记载悉数搜刮来,统计下来,有几百万字,还要由日文翻成中文。

用这几百万字,阿城做了一张大表,打印出来,大概可以铺满田壮壮那张比乒乓球台还大的桌子,这张表细致到吴清源出生后的每年每月每天,都有对应的文字记述。

阿城的本子,精彩如对打的乒乓球赛,田壮壮削减为波澜不惊的棋赛,用镜头执子对弈。

电影上映,阿城再次面对一个发表《棋王》起就被追问的问题:你会下棋吗?无论是《棋王》里的象棋,还是《吴清源》里的围棋,阿城的回答都是两个字:不会。

他觉得会不会下棋,根本不重要,“《吴清源》写的是人,而不是棋。”

自称不懂电影,除了聊围棋此外无话可说的吴清源,看了以后,留下一句极为短促的影评:嗯,这事办得漂亮!

电影编剧之外,阿城还写了回电视剧本,合作的是另一位第五代导演张建亚。2003年春天,有人找他谈电视剧《贞观之治》,先给他看了两版剧本。都不满意,都写成了流行的帝王剧,想请阿城写一个令制片人满意的历史正剧。

阿城一听说想拍历史正剧,一口答应。随后以《资治通鉴》和《全唐书》做底料,以编年体为叙事方式,执笔写剧本。阿城写惯了电影剧本,写完40集,他废笔投降:创作这个电视剧我是失败的,我不会写电视剧。

“打败”阿城的是两个点。

其一,是没完没了的对白。由于成本所限,国产剧大部分时间,要靠大量的对白填充。阿城觉得都是废话,“这废话我不会写呀。”他说韩剧《大长今》就是中国评书,你一句我一句。美剧就没什么废话,因为人家是按电影拍。

其二,是不适应电视剧拍摄手法。剧本里,他设计了两条互相照应的故事线,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几十年,有种轮回的意味。“但是我不知道电视剧的厉害,电视剧是拒绝回忆的,谁还记得二十集前的故事?”

阿城自认为干了个不及格的活儿,不跟电视剧那儿废话了,扭头扎进电影圈子里。但这部剧在豆瓣上,得了9.2分,在国产历史剧里,摘了个探花。

 

阿城与名头最大的两位第五代导演——陈凯歌、张艺谋,没怎么直接合作过,但和他们熟。他们的电影出一部,他看一部,越看脸色越难看。

他一路从中国电影的根上看下来,得出一个断根儿的结论,中国电影的特征,就在于它的世俗精神。

从二十年代的《神女》,经四十年代的《小城之春》《太太万岁》,到五十年代的《我这一辈子》,再到五十至八十年代的谢晋电影,这条世俗的脉络,清晰而茁壮。

而第五代一上来,就挑断了中国电影世俗精神的经脉:无从了解四九年以前的中国电影文化,童年期的苏联电影的记忆,文革前的革命世俗电影,文革后涌入的美国商业电影和日本商业电影。

在阿城看来,陈凯歌也只拍出了半部世俗电影。他的处女作《黄土地》,有世俗精神的全部要素:悲,欢,离,合。质感也强。但结局不够世俗:女主角死了。阿城说,没有让死人复活的神奇能力,它与中国的世俗要求就是冲突的,令人讨厌的。

到张艺谋这儿,那基本就是伪世俗了。《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朝世俗一路狂奔。张艺谋有一次到洛杉矶,见到阿城,一脸喜气,说拍了个电影,跟以前的拍法完全不一样,你将来瞅瞅。阿城后来瞅见了这部“完全不一样”的《秋菊打官司》,顺手对这个阶段的张艺谋电影做了一个总结陈词:中国文化的包装功力越来越强。

有人说张艺谋执导的奥运会开幕式,向全世界输出了中国文化。阿城几乎要翻白眼:他用一个篆字的“禾”加一个“口”,来表达主题“和”,有这个字吗?篆文的“禾”是那一竖上头要向左弯过去,“古代这是要砍头的,现在却在全世界面前展示了一个中文错字。”

 

由张艺谋和陈凯歌,阿城进而把脉整个第五代,诊出一个通病:第五代电影的共同特征在于他们是反世俗的,所以他们有艺术之心,但也因此误会了中国电影的品格。

就是他们的艺术之心,也不纯粹:对欧洲当代整体文化生疏,但对欧洲电影奖非常有兴趣。阿城有一次建议张艺谋拍一个黑白片,张艺谋说,吴天明调查了,黑白片不能参加评奖。

第五代一圈看下来,看得阿城于心戚戚。

有一天,好友、香港戏剧导演荣念曾喊他到北京西郊友谊宾馆,给他用 Sony 录像机,放了一部电影。阿城初时没怎么在意,看着看着,不禁危坐。一边看,一边向荣念曾打听这导演是什么来头,耳逐目随,问归问,没上心——看的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

阿城心里惨叫一声,原来大师在台湾。

 

05. 阿城与侯孝贤

当时他和荣念曾看完《童年往事》,适逢正在筹拍《孩子王》的陈凯歌过来。不管是改编他的小说,或是他自己编剧,阿城一向有“电影是导演的”电影观,绝不干扰。这回他没忍住,以《童年往事》暗示陈凯歌。陈凯歌有主见,没听。“凯歌到底强悍,不受影响,拍成自己样式的电影。”

一部《童年往事》,把阿城看成了侯孝贤的粉丝。1986年夏天,阿城在香港。友人跟他说,侯孝贤这两天也在,要不要见见?阿城说,快走。

到了晚上,与侯孝贤见上面,握手,侯孝贤一开口,阿城听出了这是《童年往事》的画外音原声。侯孝贤个子小,但在粉丝阿城眼里,形象却很高大:我晓得民间镇得住场面的常常是小个子。

侯孝贤在见阿城之前,就看了轰动台湾文坛的《棋王树王孩子王》。一见阿城,他即说想拍《孩子王》。阿城先是一惊,继之大喜,继而无奈——陈凯歌正在拍了。

侯孝贤长阿城两岁,是同代人。少年时代过得也像,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学。阿城靠旧书店和琉璃厂的古玩字画完成自我教育,日后在十余年的插队生活中历练人事;少年侯孝贤,在电影院和到城隍庙口看小说,度过大部分逃学的日子,和庙口的角头混大成人。

闯荡社会初期,阿城有一段时间,感觉北京在某种意义上仍然不属于他。朱伟说,跟他一起搞画展的人,一个个都出了名,就他还是个高水平的组织者。

而在台湾电影新浪潮一拨人中,编剧小野和吴念真,独立影评人焦雄屏和陈国富,以及新导演杨德昌和万仁,都有过海外学电影的经历,唯独侯孝贤始终土生土长。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电影,侯孝贤常常听得目瞪口呆,像个电影教育的补习生。

相似的成长过程,隔海呼应,让两人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一见如故。侯孝贤说,不需要经常见面却能够深厚信任彼此的朋友,在中国我有两个,一个是田壮壮,一个是阿城。

阿城事后回想和侯孝贤的交往,惊觉每回见面,侯孝贤都没怎么说话,自己尽在聒噪,不禁臊的慌:悔得躲在床上学曾子三省吾身揪头发。

拍不了阿城的小说,侯孝贤就拉着他来帮自己做电影。本来第一个活儿,是拍《郑成功传》。

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平户人,他在这里长到六岁。平户市市长想用这个电影,开发当地观光旅游事业,于是找到侯孝贤导演,侯孝贤找来阿城编剧。

侯孝贤和阿城都是白羊座。侯孝贤说,个性上我们一旦想钻研一件事情,非要搞到彻底懂不行。于是他们赴日本平户搜集资料,边看历史材料边聊,一顿聊,他们聊出新大陆——发现郑成功他爸郑芝龙更有意思。

由郑芝龙引到他念太学的南京,由南京引到秦淮河,由秦淮河引到令郑芝龙流连忘返、大志全无的青楼文化,最后在韩邦庆著写、张爱玲翻译的《海上花列传》里,这条引线被点燃。侯孝贤越看越喜欢,决意拍这部。

另一头,阿城给写了郑成功剧本交差。此时他已修炼至指哪儿打哪儿的精确境界:投资不够时只有陆战,投资够了,再加海战。后来平户市市长死了,这事儿陆海两空。

在《海上花》剧组,阿城担任美术指导。他第一个要务,是采买道具。阿城上街买道具的阵仗,蔚为壮观:美术、摄影、剧务,整个剧组跟在他后头,南京上海无所不到,古董的来历他无所不知,“经他一说每样古物都有生命有故事”。最后,运回台湾整整两货柜的道具。落地搭景,阿城再给讲解以前人的状态是什么样。

美术指导阿城的第二个要务是,在剧组老实呆着——侯孝贤随时要来问他问题。

有一天,他正在剧组看书,侯孝贤叫人找他到现场,对他说,这个雪花不对,飘得太假。阿城凑到监视器前一瞧,答一声,知道了。转身爬到顶棚,跟撒雪花的人说,把纸片揪一揪,松一点。雪花飘落的速度慢下来,侯孝贤看了点头。阿城回去继续看书。

还有一次,要透过玻璃窗拍内景,电灯、煤油灯轮番试验,侯孝贤对打光还是不满意:太硬了。来问阿城。阿城脑筋一转,说,拎桶水来。他往窗玻璃上刷了一层水,再到监视器前看,光柔了下来,有点油乎乎了。阿城一出手,侯孝贤只有两个字可说:对了。

有记者问侯孝贤,说阿城会不会被你问倒?这个问题把侯孝贤问倒了。他想了想,说,他不是被问倒,而是他可能也没办法一时三刻说得很清楚。

《海上花》是改编剧,有韩邦庆的原著和张爱玲的翻译做底子,用侯孝贤的话说,对白直接摘下来就好。阿城在编剧方面,无可发挥。

直到2015年的《刺客聂隐娘》,阿城才首次以编剧的身份,参与侯孝贤电影。

侯孝贤一直想拍唐传奇,十多年前就拉着阿城聊。2005年,他下了决心。阿城向来不挑题材,他说,一个很糟糕的故事也可以处理的很好啊。

《聂隐娘》编剧有三人,阿城之外,御用编剧朱天文不可少,另一个是朱天文的外甥谢海盟。

说起来,朱氏一门,几乎都是作家,都是阿城的粉丝。朱天文第一次看到阿城作品的时候,叫了出来:哇!惊为天人,怎么可能呢!在1986年那个香港之夜,阿城送了侯孝贤一本签名书,朱天文见到,又是惊声尖叫:哇,阿城的笔迹!

还是在1986年,侯孝贤去看望正在坐月子的朱天心(朱天文妹妹),带给她一份影印的《棋王》解闷。朱天心受到“闷头一棍”,读到眼泪掉下来: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写出这样的作品,我从此不用写了,放心当妈去吧。

朱天心的丈夫唐诺须眉不让巾帼,撰长文述阿城,开篇道,如果我说,小说家阿城是我个人认识的人中,感觉最像孔子的人,这样的讲法会不曾太刺激了一点?

同阿城一道开《聂隐娘》编剧会议,谢海盟事后写了本《行云纪:<刺客聂隐娘>拍摄侧录》,直叹阿城的精彩,侯孝贤也拍不出。

阿城也与朱家交好。他惜墨,但逢朱家人出书,必慷慨作序。阿城说,朱家一门两代三人都是好作家。我有时在朱家坐着,看着他们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如此一来,《聂隐娘》编剧团,成了阿城粉丝后援会,渐而也成了“抵抗侯孝贤不用阿城好点子联盟会。”

开编剧会,阿城不能常到台湾,先写出一版剧本,表达意见。谢海盟说,阿城的剧本与侯孝贤的剧本,基本没有重叠之处。

电影是导演的,要按导演意思来。阿城大加削删,修改版还特意添上说明:我唯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然而删改至此,我想这些也已不是你要的东西。侯孝贤没让阿城失望,改后的情节,几乎没有采纳。

唯一一次开会,全员到齐,阿城和侯孝贤两个白羊座,羊角互抵。阿城看不上磨镜少年这号人物,话里带出一个小刺:他(妻夫木聪饰演磨镜少年)在日本红,你有票房考量,这我晓得。

中间侯孝贤离席上厕所,阿城轻松起来,拿出自己的真正构想:聂隐娘是一个生活在现代台北市的暴力萝莉,同千年前的刺客一般厉害,没有独门兵器,出门杀人,随取随用。说到开怀处,阿城指尖叩打桌面,怂恿朱天文:你要跟导演说!要跟他说啊!

侯孝贤一回来,如阿城所描述的现代聂隐娘,一击毙命,全部推翻。

半年后,在日本京都紧张拍摄时,侯孝贤被美术组气得抓耳挠腮,不住懊悔: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聂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要是拍了,也没现在这些麻烦!

侯孝贤拍出的成片,情节推进缓慢,极为考验观众耐心。但听阿城聊,单一个隐娘刺杀大僚不成的开场设计,听得满座两眼放光。谢海盟说,那真是精彩绝伦,让人血脉贲张,“好莱坞电影什么的哪里比得上!”

后来朱天文在南港公司剪辑室看初剪,对侯孝贤劈头盖脸一顿批评:冷到不行!阿城讲得那么精彩的一大堆东西,根本一样都没拍出来!

侯孝贤心虚,辩解道,阿城说得实在太精彩,以手边有限的资源根本执行不出来。

阿城虽为编剧,但其实更像顾问。“年初的时候侯导还打电话来问古代全城戒严的细节。”

阿城甚至觉得,不该有剧本这种东西。早年《芙蓉镇》改编座谈会上,他便直言,从我个人来说,我是否定文学剧本的,其实电影说来说去就是导演的艺术,《芙蓉镇》就是老谢的艺术。

王家卫拍《2046》,找阿城给他写个剧本。阿城一口回绝:你是不需要剧本的,你不要在这儿搞,你干脆把你电影里编剧这一栏去掉。

听说王家卫正在拍《繁花》,阿城铁口直断:老金(《繁花》原著作者金宇澄)最后一定会气死。这一类不需要电影剧本的导演千万别认真。

谢海盟说,阿城对我们这部剧本的贡献,不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等表面处,而在更深一层的概念与想法,为整部电影打桩立竿。

侯孝贤说,《聂隐娘》本来是个很短的唐传奇故事,但我要架构出一个有时代根据的武侠世界,我就找阿城在剧本上讨论,为整个历史找出故事结构。这方面他帮上很大的忙。

帮了这么大的忙,侯孝贤却对阿城“招待不周”——在台湾居留期间,侯孝贤安排他住在木栅的安静山边。

阿城事后说,下回能不能就让我住永和豆浆店楼上?

 

06.看电影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阿城贪吃。作家陈村说,阿城吃饭才叫吃饭:

一桌的菜,花里胡哨的那些不大去夹,喜欢的是猪大肠一类有质感的,按他老人家的期待,不要洗得太干净。他也喜欢红烧肉之类结结实实的食物。吃两块肉,浇点肉汁在米饭上,食不语,目不斜视地吃得干干净净,请跑堂添饭,再吃干净。放下碗筷,抹抹嘴,点上烟,开始说话。其他人可以边吃边跟他聊天,他再不碰食物。

莫言和他一起去大连开过一个笔会,亲见过饭桌上的阿城,动起筷子,亲儿子不认:

那就是吃起饭来不抬头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盘子,吃的速度极快,连儿子都不顾,只顾自己吃。我们还没吃个半饱,他已经吃完了。

有一次,侯孝贤托人带到北京一盒牛肉干。儿子拿了几大块到大街上与邻居小孩分吃。吃完了回来再要,阿城急了,说,告诉他们,你爸爸也喜欢吃。

阿城祖籍四川,口重,好川菜。他判定川菜馆好不好吃,有绝招。

一次阿城的编辑杨葵跟他去一家川菜馆,落座半天,阿城翻来覆去看菜单,不点菜。服务员站一旁快不耐烦的时候,他开口了:鱼香肉丝吧。人家还等他继续,菜单已经合上了。服务员一走,他透了底:这家玄,挑个最简单的菜,做做试试,不好换一家儿。

阿城平时行踪隐蔽,轻易不进城,有肉例外。导演刘奋斗和他密切往来过一段时间,摸清了阿城脾性。只要说请他吃肉,“一忽悠,他就进城了。”

不下馆子的时候,阿城爱吃面。朋友去他家,要么见他热气腾腾一碗面端在手上,眼镜上的水汽也顾不上擦,呼噜噜吃起来。要么见他手上拖着一斤面,洒脱地回家来。

他招待客人也是吃面。煮上一锅切面,丢进半颗白菜,旋即找来半碗肉末儿炸酱拌进面里,一人一大碗。

吃之外,阿城也能喝。诗人芒克随他下海经商那阵子,见过阿城的豪饮:事儿还没谈呢便先开吃开喝。阿城当时的酒量大得惊人,他把一整瓶老白干全倒进一个大缸子里,菜没吃一口酒已喝完了。

喝酒也出过洋相。有一回在杭州开会吃饭,用的是黄酒。阿城有点兴奋,频频与人干杯。陈村也在场,问他喝没喝过这种东西,阿城说没有,像汽水一样,好喝。黄酒性子慢,但阿城喝的急,一杯一杯下去,越喝越飘,最后是被众人抬上楼,抛在床上。陈村说,那天之后,我再没见阿老喝酒,他抽烟照旧。

到后来,歌手苏小明组了个“吃喝委员会”,成员有阿城、姜文、王朔、洪晃、田壮壮等。

有一次,苏小明和阿城、郑晓龙、刘索拉几个人去姜文工作室找他玩,来前,姜文说,我给你们做饭,想吃什么。苏小明说,简单点就行。到了后,姜文导游一样领着一行人绕天安门转了两圈,回来桌上一锅面,一碗炸酱,一盘煮黄豆,一盘白菜。几个人看傻了,说你这也太简单了。姜文说,不是你让简单点吗?阿城泰然不语,吃两口,说,劳驾递两粒黄豆给我,我怕一站起来又得吃一碗。

大家爱往阿城身边凑,但也都承认,阿城不好相处,经常一句话把人噎住。住在洛杉矶时,有一回他请诗人芒克吃日本料理,另外还请了几个朋友和女士。他一见芒克,说,你瞧我胖了吧?你再瞧这些女人的奶子。美国这地方就是养人。看把她们吃的!个个奶头都立直了,像朝天椒似的。说完旁若无人,照吃不误。

 

九十年代末,杨葵有一次送阿城回酒店路上,问,晚上要不要一块儿吃饭,我跟他们说了你来北京,他们都特别想见你。阿城坐在车上,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一句,一个人想自己呆会儿,还真不容易。杨葵一阵尴尬。

杨葵研究过阿城为什么不好接触:从知青时候,甚至从小时候,他就不能直抒胸臆,总是要防范一些东西。因为家庭出身。除去这一层,这其实是一种修养。我给总结叫“能一个人呆得住”。能不能面对寂寞,说得更直白一点,是能不能面对无聊。

在阿城看来,当代人的绝境,就是无聊:

咱们这个时代我也是非常喜欢,但是这个时代的绝境是无聊。并不是说你要找一个血淋淋才叫绝境,你怎么能够穿越这个绝境,你有这个能量、有这个智慧、有这个经验吗?没有。

即便无聊不是每个人的绝境,但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境。

他去意大利一所大学开讲座,引荐的教授说,我看过阿城的小说,真想过那样的生活。阿城当场打断,说,人生不是这样,不是因为你穷就必然产生什么。人生是任何人都会有绝境的,穷人会有,身价百亿者也有,在绝境面前,人是平等的。

说完,当时阶梯教室里有几个意大利学生就哭了。阿城知道他们在哭什么:我猜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一般人不认为富人也会有心理绝境。

2019年,阿城70岁。极少露面。

2009年起,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聘他做客座讲师,他给研究生讲造型史和色彩。每学期讲五个星期,每次晚饭后开课,没有讲义。

十年讲下来,整理为《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和《昙曜五窟:文明的造型探源》两部书。陈村看了《洛书河图》,说,文气甚为凶猛。

这两部书,多图,少字。有人评论说,长于造型间的勾连对比,短于实证。阿城觉得这是外行话:

讲造型,造型之间的勾连对比比文字解释要直接而强有力,一般人对文字比较关心,对图像的辩识能力则差很多。你如果和一个画家走过同一条街,你一定比画家少看到很多东西。

讲课之余,关起门,他读书写作,持续到早晨,上午休息。阿城的主要文学作品,都出版于2000年前。近些年,版本常新,文学新著,没再出。

问起他为什么不写东西,他大叫冤枉:写啊,一直在写啊。他很早开始用电脑写作,且同时开工多个作品:

我的写作习惯是,写到一个地方,有了新的想法,就将在写东西编一个号码,把它 save 起来,另开一个新档,按新的想法写下去。再碰到新的想法时,再 save 起来,再开新档。所以电脑里头大概有三千多个这种档案号码。

侯孝贤说,据说里面有百万字,都是他当年下乡的故事,但后来电脑出了点状况,这批稿子全没了。

又问,怎么不发表?他有几个说法。

一是,没有形成发表习惯。他觉得,写作就像看书,不一定要发表、给人看,不太有目的性。偶有新作,他大部分发表到国外刊物上,让人翻成自己也看不懂的外文。

二是,他将私人写作视为一种漫长的风格练习:把一件事情,一种风格写到极致,是你个人的事,必须不断地自己探索。“现在人学人家长处地耐心有时也没有,常常看到一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第三个说法,才算暴露他不发表作品的真正缘由:从出版来说,中文阅读界不幸还相当保守,有些领域不如古人,或不如外国。有些东西发表在意大利、日本、法国没问题,发给大陆、台湾一定有问题。“隐私的东西公开,常常会毛烦人,就好像客人来了,你忘了收起晾着的内裤。”

追究起来,他认为这跟意识形态有关系,“我们民族有个意识形态,比如说世界杯踢进去了,大家都是 ‘我们终于踢进去了!’这个劲儿,如果这时候你写一个说,’这个事情没有什么’,那全国人民跟你过不去。”

宁财神是阿城的书粉,《闲话闲说》熟到能背下来。阿城说,什么时候我送你一本。你现在看到的国内的版本是有些删节的,删节了三分之一。

电影,依然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不参与电影制作的时候,他给人帮忙。2003年,刘奋斗弄完《绿帽子》剧本,拿给阿城看,想请他来当监制。阿城一挥手:你觉得用我的名字能帮到你,就用。后来刘奋斗又问能不能帮忙联系焦雄屏做制片人,阿城马上就打电话。

他也去做电影节评委。2005年,他受邀成为当年威尼斯电影节唯一一位华人评委,主竞赛单元评审环节,阿城与其他几位评委舌战4小时,力护李安,最终李安凭《断背山》摘得最高奖金狮奖。

他一直关注国内电影和电影市场。?一眼当下中国电影,他一个总的感受是,失望。“每年都会做一些电影的事,谈剧本啊什么的,谈来谈去大家都在谈场面怎么拍或者是谈故事的扣儿,都不进入人。一听这个你就知道还不及格嘛! ”

他把脉两岸三地:大陆电影现在基本上是破产的状态;台湾基本没有电影;香港则是青黄不接。

偶有国产电影爆款,他还是看不到什么希望:像冯小刚、宁浩这样的导演应该多,而不是一两个。多了以后这样的影片才有可能慢慢让观众回到影院,让看电影成为大家的生活方式之一。光靠大片形不成这个。

阿城感慨道,现在看电影已经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他在美国居留多年, 一部新片上映大家都会排着队去看,“如果你周末没看一部电影可能周一上班的时候就被 ‘开除’了。”

现在看大片,成了一道奇观:大片成为事件,就像出了一个事大家要去看现场,好比一个人要从10楼往下跳,大家都跑过去看,从电影院出来都是看完现场以后的反应。

他不凑大片的热闹,宁愿等 DVD:我不愿意进电影院,设备太差,成本太高了,怎么可以一张电影票是吃一顿大餐的钱?太过分了!60块钱一个人吃不完还可以打包啊!不可以这样。这种消费水平绝对是破坏生活方式的。

而整个电影市场,更是跑错了赛道:学韩国、学美国都不对,应该学印度。“就是拍给本国老百姓看,就是歌舞片。不管什么样的人都会到电影院去看,如醉如痴。”

他认为倒退有时也是进步:也许中国大陆需要的是将电影文化恢复到一九四九以前。首先满足本土,国际反而其次。

令阿城对中国电影和电影市场感到失望的因素,当然还有审查制度。他曾向父亲钟惦棐请教,何以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父亲说,电影是唯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

阿城抚今追昔,叹道:大陆曾经是拍电影的乐园,不必担心票房,花钱少的大场面,众多训练有素的演员,触及政治就像床戏一样有吸引力,于是我从艺术方面怀疑许多人因此而懒惰。

家家都有要认真念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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