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的旧金山湾区也是越来越热了。
为了方便,女儿替我就近在戴维斯大学城租了一间房子。
房东是个挺随和、蛮阳光的小伙子。父母是广东移民,所以能和我说几句简单的粤腔汉语。
不大的两室一厅,陈设简单。一间我用,另一间住了一位蒙古族的移民小伙。房东自己从周一到周四每晚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
进住时房东指着一只猫示意给我说,“请你出入大门随手把门关好,不然它会跑出去丢掉的。”
房东和蒙古小伙都上日班,所以白天就我一个人在。
来前女儿怕我寂寞难耐,给我打预防针说,办绿卡的人都要经过这个阶段:坐“移民监”。
几天住下来,发现一出小区后门就是戴维斯大学的体育运动中心,散步两分钟就到了。在那儿几乎每天午后或傍晚都可以看到我爱好并且有点水平的足球、棒球比赛。(我在北京四中初中时就获得棒球国家三级运动员的奖章,在清华时曾入选学校足球代表队)。
三个标准棒球场、一个标准足球场和一个沙滩排球场;之间的空地是被柏油小路隔开的大片绿茵。这恰好成为我得以复习和拾回我少年时学过的太极拳和滑轮滑的理想场地。
另外令我非常满意的是足不出户,可以无线上网,使得大块的空闲时间里让我过足网上打桥牌和下棋的瘾。
所以,我全然没有坐监的寂寞感。
除了做极其适合自己的三餐和吃饭时间外,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电脑上了(不会少于4、5小时)。
电脑玩倦了,偶尔起身到厨房间去烧水泡茶时会看到房东的猫。
它有时闭目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有时庸懒地仰躺在客厅的地毯上;更多时候见它耳朵直竖着凭窗而望,在期待着外面的某种信息?看到我走过,就会轻缓地摇摆它的尾巴,算是道一声“嗨!”吧。
大概是从小就不怎么喜欢猫啊狗啊之类的,我住进这房间除了注意进出随手关门以防猫跑出去外,很少理会、逗逗这只猫。
也许,它是一只不讨人喜欢的猫。
它毛色灰白、长且乱、没有光泽。它的体型让我联想到白天在球场或超市已经慢慢看惯了的某种体型。从它步履的慢条斯理和动作的迟缓我觉得它“有把子年纪了”。
由于语言不通,我很少与房东和邻居罗嗦。每次进出门时就“妙”的一声,算是喜欢喜欢猫,也算是向房东或邻居打一声招呼:“我回来了”或者“我走了”。
这只猫好象知道我的“妙”不是诚心送给它的,每次都是一动不动趴在原地,最多也就睁一睁那双浑浊、似乎老于世故的眼睛斜睨我一下。
房东小伙儿是个负责的主人。每周五的傍晚,他驾车回三番市父母家前,总要把一个沙盘里的沙子换过,因为那是猫儿的洗手间;要把长方小塑料器皿的一个凹槽里加上水,另一个凹槽里放上一些食物。周一早晨从家里回来再换或添加些东西。
如果不是两件事情让我觉得有点值得我动动“笔“,我情愿把时间花在出去逛超市或在蓝天下绿茵上躺着听听周围各种花木间传来的悦耳鸟鸣,或是象很多美国人一样干脆就在草坪上小睡一觉。
一次,我正在灶台上准备晚餐。突然,叟的一下,猫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窜,到了椅子上;再一跃,到了餐桌上;第三跳就已经脸贴在厨房的侧窗了。就象在动物园里常见的笼子里的狮子、老虎一样,在窗台上走过来再掉头走过去,往返不停,尾巴高高地竖起,频频摇摆。顺眼望去,窗跟底下小花园的灌木丛中有一只身材修长,用现在年轻人喜欢用的一个辞儿——挺“有型”,浑身油光锃亮的黑底色、略有灰白花斑的猫,它抬头望着屋子里面房东的猫。
它们静静地互相瞅着、侯着。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房东的这只猫是“男”猫还是女“猫”?(老北京养猫的人说起猫的性别来总是用“男”、“女”来称谓)
要来事儿?!
可房间所有的窗子大都是关着的,只有房东自住的客厅里,他沙发床头的那扇窗是开的却也被窗纱隔着。屋里这位急得从一个窗台跳到另一个窗台,就是无法与外面那位会合!
外面的漂亮猫显然兴趣不大、耐性不够,逗留了不一会儿就溜了。屋里的这位只好悻悻地回到地毯上。
我是边烤着面包、涂抹果酱边看着这一幕的。正当我端着吃的要回自己房间时,突然在身后听见很急促的“呲拉”、“呲拉”的声音。
哦呀!房东的猫象疯了一样,用它的前爪不停地挠地毯!仿佛是要把脚下的地毯撕开,一只爪子抓住地毯拼命地往上拽,可以听到纤维被拽断的声音;另一只爪子又嵌进地毯往上拽。这样气急败坏地做了有半分钟才作罢。
我脑际闪过白居易的诗句: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我这时才发觉,房东的这只猫似乎从来没有叫过。它是只哑巴猫?是生理上的哑巴还是曾经叫过,但多年来面对四壁叫而得不到回应就习惯沉默了?!
记得儿时在北京胡同住时每每在夜里会被猫叫吵醒,以为那是猫在打架。直到后来我才晓得那是猫儿在叫春。
房东的猫平时极其安静的,我几乎感觉不到这房间里除了我还有另一个生命的存在。所以那天它挠地毯应该说是这间房间里的一件非同寻常的不安定事件,它一定是非常非常的气恼和愤懑了!
我原本没有电视机前久坐、傻看的习惯,来美国就更不会经常看电视了;除了偶尔看看足球、棒球比赛节目外,难得窝在客厅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但只要我一打开电视,房东的猫就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会立刻不声不响地蹭过来,躺在我和电视机之间的地毯上。
语言不通,我看不大懂,它也应该是看不懂。但它似乎仅仅需要周围有一些声音、身边有活物作伴就行。所以,它不会象国内一些小孩子一样在电视机前傻傻地目不转睛地看上很长时间。除非电视里发出大的、尖叫声,它多数时间都是趴在地毯上,头伏在两只前腿之间;由于毛很长且乱,不留神会以为是地上的一堆毛发呢。可每当我为精彩球技情不自禁叫好时,那团灰黑的乱毛会翻转过来,露出肚子的浅白色;它仰着身体,两只前脚拳起来,尾巴尖左右摇晃,头还台起来看着我。我会意地用脚顺着它的毛撸它,它竟然立码闭起双眼。
咳!它倒会享受!
它侧身躺着的样子让我想到棒球投球手面对击球手身体侧转,一只腿拳起准备发力掷球的姿势。
还有一件令我对它感“兴趣”的事,是它其实非常想到我卧室里去。
我因为在它经常趴着睡觉的沙发上坐了几次就感到似乎有点不对:身上会痒,我疑心猫身上有虱子。所以我是不容许猫进我卧室的。我每出房间就顺手把门带上。
偶尔会忘记。
一天,我在厨房准备午饭,当我把饭焖上,菜洗好,要转身回卧室继续在电脑上玩桥牌时。“噌”的一下,猫从我房间蹿了出来!可我记得在经过客厅去厨房时,明明看到它象往常一样卷缩在沙发上的呀。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怎么忘记随手关好门了呢?接着,我似乎觉得它知道不该进我的房间!?
它晓得我不待见它!
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两三次,我注意到一个规律:猫总是在我走到厨房时就从客厅里的某一个角落朝我的卧室遛过去,如果我的卧室门是开的,它就老实不客气地步入我的天地;如果卧室的门是关的,它就在过道里卧着,待机遛进;一见我朝卧室去,它就立刻返回客厅。
看来,它不是那种满足于胡吃闷睡的家伙,它也是要尽量到它所能够走到的地方去看看的。
但是,我后来发现其实房东的猫只不过是想坐在家里隔窗望望外面的世界。
一次,我由外面回家,正要拿钥匙开门,忽然看见房东的猫身子对着门,蹲坐在那里,看见我回来了,马上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尾巴频频摇摆,显然是它趁谁不注意跟着遛出了大门,又被关在了门外。有机会开遛,但它不遛;它凭本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固然很好看,但终究不如它久居的有吃有喝的“家”里好。
住时间长了,就有点不那么拘束和小心了,一次我指着猫对房东边比划,边用蹩脚的粤语跟他说,你让它出去走走才对,“no,no。no!”一连串的“no”使我悟到自己有点多管闲事了。我事后想,房东大概和某人的论调一样:有吃有喝,甚至还有彩电看,有空调————,就是给了它天赋的权利了!
房东的这只猫是一只“高智商”、“有追求”的猫。但它毕竟是动物,所以它被主人“宠爱”,管束成这个样子,它大概会很无奈的。
一个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期盼、焦虑和呆闷中日复一日地走向那个不会很遥远的尽头。
我搬离那里以后不久,偶尔还会想起房东的猫。
记此。
2008年10月于佛利蒙。
2010年6月注:我后来听说,美国的家养猫都是经过手术去性的,所以不会叫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