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从母校的舞会归来后,羽飞反复思考斯蒂芬对她说的话,心里隐隐担心自己在融资项目中付出那么多努力后由于不可控制的原因而前功尽弃。慎重考虑后,她给迪勃写了一封公事公办的邮件,说希望能够就这个技术的策略走向和他交换意见。回信由迪勃的秘书寄来,是一个会议邀请,请羽飞择日到巴黎面谈。
在去巴黎赴和迪勃的会议之约前,羽飞在公司里和同事们,在家里和克里斯多夫多次协商,有关公司的未来,有关家庭的未来。
羽飞去A公司的路上心里交杂着许许多多的情感。虽然此行归根结底是为了商务会谈,可是在她的心里,却更多地觉得是和一个老友的会面。看着火车车窗外变换的风景,羽飞不禁回想起自己多年前第一次降落在戴高乐机场,初遇迪勃,恋爱,分手,爱上克里斯多夫,结婚,生子,创业,。。。这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时不在的时光,将一个初出校门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年轻女孩变成了一个细心观察说话前总是要三思的中年女性。
A公司宽敞明亮的门厅里总是一派繁忙。接待处的年轻女士们笑语盈盈,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各位访客,处理着签到。羽飞安安静静地排在一位一身商务打扮的先生后面,等着轮到自己好自报家门。
正等着,一位穿着得体气质温和的中年女子径直向羽飞走来,声音清晰和气,‘请问您是布卢曼博士吗?‘
羽飞点点头,微笑着看着这位女士,一边向她伸出手。她想这位不是迪勃的秘书就是迪勃的助手。
果然,中年女子握住羽飞的手自我介绍是迪勃·得拉姆先生的行政秘书,然后将早已准备好的胸牌递给羽飞,并请羽飞跟着她上楼。
电梯里,秘书女士和羽飞得体地寒暄着。她告诉羽飞,迪勃在另一个会议里一时脱不开身,可能要迟到十来分钟,请羽飞见谅。迪勃还说羽飞可以在他办公室里面等他。羽飞忙摆摆手,说自己还是在休息室里等。
秘书女士笑笑,又说道,迪勃特地关照,给布卢曼博士的咖啡要加很多牛奶的,但不要做成卡布奇诺。
羽飞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己给自己圆场,‘法国人只喝浓缩咖啡。我总是喝大杯的加了牛奶的咖啡,见笑了。‘
属于迪勃的办公区在顶楼,占了小半个楼层。和斯特名教授简朴的风格完全不同,办公室外专用的客人休息室显然是专门设计过的,所有的桌椅都用了极简的线条,由黑白对比色构成。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在静音模式下播放着关于A公司的介绍。隔着一面落地窗,美丽浪漫的巴黎就从脚下展开到天际。
羽飞挑了一个可以看到休息室门的位置坐下,一边喝着大杯的牛奶咖啡,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梦幻一般的城市。巴黎,巴黎,这个她梦想和生活开始的地方。对于迪勃来说,他终于登上了人生的一座巅峰。下一步,该是在这个位置上建设他由社会责任构成的版图了。羽飞真心为迪勃那么多年的辛勤工作而得到的回报而高兴。
迪勃的到来象一阵风,有力的,坚定的风。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外套搭在另一个臂弯里,脚步迅速,稳健。秘书女士迎上去,告诉迪勃客人已经到了,并及时地提上几个要签字的文件。羽飞也站起来,准备着和迪勃打招呼。
迪勃温和地向自己的秘书说谢谢,拿起她递过来的笔,在几页文件上签上名。然后,他转过身大步向羽飞走过来,笑容和煦。这是羽飞所认识的职场上的迪勃,向上的,积极的,行为举止都无可挑剔的。
迪勃亲吻羽飞的双颊时双手拥着羽飞的双肩,声音充满朝气,‘羽飞,抱歉迟到了。路上还好吗? 克里斯多夫和孩子们还好? ‘
羽飞点点头,感谢了迪勃的问候。
迪勃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侧身让羽飞先进。然后顺手将门掩上。
羽飞在会客的圆桌边坐下时,没话找话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祝贺你,总裁先生?‘ 话语里故作的轻松使这问话听起来略微有些别扭。
迪勃一边把自己和羽飞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一边大度地回答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啊。我上任时会举办一个酒会。我得想想是将邀请函寄给羽飞和先生呢,还是克里斯多夫和夫人。‘说着,他带着些调皮的神色看着羽飞,
羽飞笑了,带着轻松下来的口气说,‘都可以啊。‘一边拿出笔记本,准备进入正题的讨论。
等迪勃坐定后,她开门见山,‘迪勃,今天我想和你沟通一下你们公司在你上任后对我们融资的态度。我完全明白,这个数目的大小,你们公司在融资团队中的位置,对于你确定以后的公司市场策略都有点尴尬。‘
迪勃点点头,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和羽飞解释,‘羽飞,谢谢你的理解。我需要考虑的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要保持我们公司长期的已经建立起来的对主体工业推动的正面形象。你知道,新能源和传统能源比起来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传统能源是支柱,这在今后的几十年里可能将无法动摇。二是适度地加入一些创新的项目,作为对主流产品的调剂,以表明我们公司开放的态度。但对这些创新项目的选择我要非常小心。你们的技术就是一个候选项目。但在你们现在的融资计划中,你们公司和所有的投资者是处于一个互助但相互对立的位置上。我们投资者不参与公司的运作,而只是作为资金的来源并辅助你们技术的产业化和市场的扩大。所以,这个技术和业务发展的主动权说到底不在我们手里。这将是我说服我们董事会同意投资你们公司的一个瓶颈。‘
羽飞抿了抿嘴唇,点点头,‘迪勃,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内部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因此,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分享我们的建议。‘
迪勃凝神听着羽飞说下去。
羽飞定了定神,开始阐述己方的建议,‘要增强你们投资者的信心,一个重要的方面该是我们公司在融资成功后董事会的组成。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讨论过米歇尔?我想他该会是我们公司将来执行总裁的好人选。‘
迪勃眼光一闪,他一定已经明白了羽飞的意思,但他没有表态,只是凝神望着羽飞,等着她说下去。
而羽飞的脸上则舒展开了一个笑脸,‘所以啊,我决定融资如果成功的话,我将放弃公司执行总裁和董事会主席的位置,而由代表投资者之一的米歇尔取代。这样一来,你们投资这个项目在发展策略上给出的形象是和T公司的联手。对你们的董事会来说,也会觉得这个技术和公司的发展掌握在你们投资者的手里。对于米歇尔来说,这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挑战和进一步成长的平台。而对于我来说,过了那么多年,我终于可以脱手做一点其它事情了。你说这是不是赢赢赢赢?‘
迪勃还是有些怔怔的,缓了一下,才说,‘羽飞,我在这个行业工作二十多年,看过太多斤斤计较,一定要 争个鱼死网破的例子了。象你这样,力争了那么久以后,却主动放弃,只为给技术一个发展机会的例子,确实很少碰到。‘
羽飞坦率地说,‘在这一轮融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了解自己,看清了自己的长处是发展技术并将发展的技术推向市场。这个融资啊,谈判啊,确实不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每天穿着高跟鞋已经使我痛苦不堪啦。‘说着说着,她轻轻笑出声来,似乎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个清淡而没有什么忧虑的年轻女孩。
迪勃低下头看了看羽飞的高跟鞋,也笑了,‘你看,我是对的。你那么多年,其实没有什么变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相信我,我会尽力而为。‘
羽飞一半打趣一半感慨道,‘谢谢啦。看来你这位工业巨头公司的执行总裁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啊。‘
迪勃一脸坦诚地接着羽飞的话说下去,‘是啊。其实,可能还是你这个公司的执行总裁自由度大呢。‘
羽飞微微一笑,‘我这座小山头可容不下你这只大老虎。‘
迪勃用羽飞熟悉的神情充满怜爱地对她一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对羽飞建议道,‘你想出去沿着河边走走吗?我开了一天会,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一会儿还可以顺路送你去地铁站。‘
看着迪勃明亮自信的笑容,羽飞相信,他已经重新走上了生活的正轨,并完全准备好了在职业生涯上更上一个台阶。羽飞欣然点头答应。
两人并肩下楼,穿过新凯旋门广场,来到塞纳河边。二十多年的时光在沿河的堤岸上似乎如一阵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的清风。这熟悉的沿着塞纳河的散步道,曾是年轻时代的羽飞和迪勃浓情蜜意隅隅私语的地方。时光流逝,迪勃走路的姿势却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喜欢将左手放在裤兜里。而羽飞早已不是那个永远牛仔裤T恤衫走路时还会蹦一下跳一下的青春女孩了。她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走路姿态也变得沉稳大方。
无言地走了一段后,迪勃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望着羽飞。他的左手依然插在裤兜里,右手绕过羽飞的身体搭在河堤上,仿佛随时要将羽飞圈入怀中。羽飞抬头望着迪勃的脸,静静地,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对方先开口。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凝视着彼此,象两个由于分别过久而互相生疏了的朋友,也像两个由于对彼此过于了解甚至开始互相理解的敌人。微微的风吹起迪勃风衣的下摆,羽飞的披肩发也飞扬起来。丝丝缕缕地在脸上轻拂。两人互相望着,一动不动。
匆匆走过的行人中有人抬眼看看这两个奇怪的人。说是情侣吧,缺少了亲昵,说是同事吧,又离得太近,说是普通朋友吧,又多了一份暧昧的默契。还好是在巴黎,所有的情感在这里都有它的一席之地。
过了许久,迪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放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温柔地帮羽飞把头发拢到耳后,顺势将手留在羽飞肩上,并微微弯下腰,缓缓低下头,将脸慢慢靠近羽飞的脸。如果在二十多年前,羽飞一定会等待着迪勃将嘴唇压在自己的唇上。而此时此刻,迪勃的脸庞在咫尺之处停下,羽飞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灰绿色眸子里的自己。多年前,羽飞在摇摇晃晃的火车里第一次打量这张轮廓分明的脸时,曾经在这深不见底的注视下心神荡漾,不知所措。而后来,当两人坠入爱河后,羽飞总是喜欢用食指指腹轻轻地在迪勃眼睛的周围摩挲。此时此刻,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这双曾经令自己如此迷恋的眼睛,也在眼角处有了那细细枝蔓一样的皱纹。羽飞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这些终将越来越深的岁月的纹路。
迪勃捏紧了羽飞的肩,艰难地开了口,沙哑低沉的声音。
‘那个叫羽飞的女孩子在我的心里,一直是我们初初相遇的样子,一直是我的好姑娘。在过去的一年中,我在工作中碰到的这个女子,也叫羽飞。而我们俩,在经过那么多年,走过那么不同的路后,终于由一种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关系又走在了一起。 ‘
迪勃的眼睛有点湿润。
羽飞鼻子也有些发酸。她轻轻说道,‘迪勃,你知道,我一直感激你。即使在过去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面对面坐在谈判桌子的两头。相信我,我挣扎奋斗了很久,才找到一条羊肠小道,在那么多追打中成功突围。如果我没有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你,我不知道今天会在哪里,会做什么。那个夏天,当我第一次来到我们的校园,我怎会知道,这将是我的宿命。自此以后,我的一生,都将由从这校园里出来的人和事而决定。而过了那么多年,我才意识到,我们两个,其实是那么相象。你难道不觉得,当年,我们相爱,其实都是爱上了对方镜子中的自己啊。‘
迪勃的注视里恢复了炯炯的目光,他直起身,问道,‘羽飞,你是否真的决定退出了? 你明白,做出这样的决定后,你将失去几乎所有的执行权力。‘
羽飞轻轻地点点头,嘴角也有了一点点舒展的笑容,‘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也看到了你们这些人在工业发展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我看到了你, 米歇尔,还有斯蒂芬的能力和努力。所以啊,我相信你们比我更有能力将这个事业带到一个更高的高度上。我这可不是放弃,而是对你们的绝对信任。‘羽飞说着,不由得想起了峻。不知道这位前辈知道自己的决定后会说什么。
迪勃也微微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羽飞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迪勃这样舒心的笑容了。她由衷地说道,‘迪勃,你笑起来,其实也是很有些温柔的意味的。‘
迪勃嘴角向上弯了弯,让笑容在脸上荡漾开去。他象老朋友一样拥住羽飞的肩,声音轻松,带着玩笑的意味,‘羽飞,如果一切顺利如我们所愿,你将是一个重要的股东。不管怎样,请你在以后的合作中多多包涵,手下口下留情啊。‘
羽飞也笑了,‘那是一定,一定公事公办。‘ 她知道,自己和迪勃绕了一大圈从心里走回了心里。
羽飞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然后指了指不远处十字路口的地铁标志,‘迪勃,我得去赶飞机了。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迪勃点点头,扶着羽飞的肩,轻轻地亲吻她两边的面颊道别,‘羽飞,祝你一切顺利‘。
羽飞哽咽道谢,一边挥手道别,一边忍住就要涌出的热泪,转身向地铁站走去。
在地铁入口处就要踏上自动扶梯时,羽飞忍不住回头,看到迪勃仍然站在塞纳河堤岸边,凝望着自己。进入知天命年轮的他身形依然高大挺拔,还有些寒意的春风吹起他风衣的后摆。
羽飞再次向迪勃挥手再见,转过身,融入地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