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情凡尘 (七)
夏日炎热的正午,在户外的遮阳伞下就餐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当一行人到达顶楼露台上的餐厅时,看到一张写着米歇尔的名字的六人餐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餐具,中间还放了一个被满天星簇拥着的粉色玫瑰的小花瓶。本着男女都有共识的女士优先的原则,入座时羽飞当仁不让地在最远端的位置入座。按照行业里不成文的规定,职位最高的与会人士会面对面地坐下,以便讨论,所以米歇尔向峻礼貌地用张开的手掌示意了羽飞对面的座位,请他入座。峻看了一眼羽飞,摆摆手,说这个位置的太阳有点耀眼,自己的眼睛对阳光很敏感,如果米歇尔不介意的话,请他坐在羽飞对面。
羽飞早就意识到峻在坐座位的问题上又会回避自己,所以只是淡淡一笑。米歇尔也没有推让,大方地坐在羽飞对面。峻又喧宾夺主地请乔万尼和尤纳斯分别坐在米歇尔和羽飞边上,而他自己,则坐在了离羽飞最最远的对角线位置上。似乎为了表明自己没有说谎,他在入座后还真将太阳眼镜戴上了。
羽飞心里已经百分百地确定峻不愿意面对自己了,也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正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说了一声对不起,低头点开一看,是乔瓦尼,‘羽飞,让我来应付他。‘
羽飞抬头对着自己的同事报以感激的一笑。无论她心里愿不愿意,她都得放下和峻在午餐时套近乎的心思。所以,她乐得轻松地和米歇尔以及尤纳斯两位年轻人聊上了天。话题都是不痛不痒的,新能源技术市场的走向啊,欧洲的政治啊,这样每个人都能够参与讨论而不会被冷落。
那边,乔万尼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和峻一人一杯啤酒喝了起来。重要商务谈判午餐喝酒,这可是犯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禁忌。羽飞当然是了解乔万尼的心思的。喝点酒,也许峻会放松一点,给己方有点喘息的机会。
果然,下午的会议中,峻的脸红红的,说话放松了些,不再那么斟字酌句,有时候甚至还咧嘴笑笑。看来韩国人血统里和酒精的亲密关系不是谣言啊。气氛虽然不那么紧张了,可是今天这个会议的两个瓶颈却依然顽固存在。一是峻对羽飞公司的技术,特别是成本估算的怀疑。虽然羽飞他们在准备的资料上计算工整专业,可是许多时候峻或者一言不发,或者提出许多关于改变各种参数的假设,让羽飞和乔万尼疲于应对。二是峻依然不和羽飞正面交谈。虽然不像早上那样唐突,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以打一个哈哈以回应羽飞的问题。最后,当羽飞直接问道峻对于技术发展时间表的看法时,这位美籍韩裔的同行竟然说,自己今天早上刚刚下飞机,只有百分之四十的大脑在工作,所以无法回答。
面对这样的讨论对手,羽飞完全懵了。一直到会议结束,无论米歇尔如何周旋,羽飞都打不起精神也不再有勇气来和峻周旋。最后道别时,她勉强展开一个僵硬的笑脸,和峻握手再见。
离开T公司回家的一路上,羽飞都在和乔瓦尼讨论这个会议可能的结果。羽飞的感觉糟透了,她觉得峻既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公司的技术。而乔瓦尼却觉得峻是看好这个技术的,就是不喜欢羽飞不自觉的咄咄逼人。
‘什么,我咄咄逼人? ‘受了峻一天气的羽飞自然是不服气的。
‘是啊。当然,这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引起的反响是不一样的。象我啊,米歇尔啊,还有那些在类似教育体系里成长的人来说,你的咄咄逼人最多是在第一次接触时让我们愣一愣,我们没有拉不下脸面的问题啊。而峻就不一样了,他可是非常害怕说错话,而且,他不是怕他的老板,而是怕他自己的脸面拉不下来。‘
羽飞不是第一次听到周围的人对自己的评价了。好听一点的是‘距离感掌握得比较好‘,不好听一点是‘没有人情味‘。她也曾尝试着使自己热情一些,可是她很快就明白,这些特性是和人的天性以及成长环境戚戚相关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而且,在今天的情况下,即使她不那么咄咄逼人,难道峻就会改变对她的态度了吗?
这么一想,羽飞更泄气了。其实,不仅是今天,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经历的那些不可预见的,而她也努力招架应付的场面让她时不时地在心底萌生退意。此时,这些在她心里时隐时现的想法又在向她招手了。
羽飞看着乔瓦尼,试探地问道,‘乔瓦尼,我觉得你这些年的成长将你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不愿意接受一个独当一面的位置? ‘
乔瓦尼微微一愣,问道,‘羽飞,今天的峻让你如此丧气吗? 我对自己现在的位置很满意,要再升一级嘛,我的规划是等孩子们长大了再说。‘
要知道乔瓦尼有四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等孩子们都离家了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
羽飞看着自己知根知底的同事,坦率地解释道,‘我这段时间常常想,自己在公司的两个部分执行总裁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十多年,并越来越认清了自己的极限。其实,我觉得在公司现在的状况下,法国方面最好能有一个在市场方面更有经验的人接手,以给予公司在市场扩展上带来更大的活力。‘
乔瓦尼望着羽飞,带着歉意说道,‘羽飞,恕我不能帮上忙。我暂时不想打破现有的工作生活平衡。‘ 停了一下,他又用建议的口吻说道,‘不过,你觉得米歇尔怎样? 我对他印象相当不错。‘
米歇尔,米歇尔,对呀,这可是个好人选啊。年轻却不缺经验,有活力而稳扎稳打,而且就在法国。哪里去找比他更合适的人?
羽飞高兴地重重地拍了一下乔瓦尼的肩,说道,‘嗨,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
羽飞一路都在反复思考乔瓦尼的建议。虽然米歇尔是羽飞公司在法国部分接班人的最好人选,可是以他现在的职位和前途,将他挖过来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样是工作,在小公司和在大公司,特别是跨国大公司工作,是相当不同的两个概念。在大公司工作,特别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在各项资源,包括技术和人力方面上有许多优势。但是对于心里有激情期望大干一场的人,特别是有了一定经验的年轻人来说,机遇和人际关系太重要。许多有才能的年轻人就是在一日日的报告和不能往前推进的项目中白了两鬓。而羽飞的公司的优势正是在这一点上。在这样一个百人不到的小企业中,一切以务实为主。只要有能力,有成绩,马上会得到成就感和回报。而且,最最大的吸引之处在于,在一个小公司和一个大公司有业务的情况下,小公司的执行总裁有机会直接和大公司的高层交锋,对于渴望成长的年轻人来说,这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思来想去,羽飞决定在联系米歇尔之前,先给迪勃,自己的前男友,也是米歇尔的表兄,打一个电话,听听他的意见。自从三年前和迪勃在分别了十多年后意外重逢后,两人用了一段时间来互相调整距离,找到了一个相当疏远的安全距离,那也就是逢年过节互相问候一声。本来,前段时间和克里斯多夫决定给四个孩子设立信托基金后,羽飞就想给迪勃打个电话咨询一下。加上这次她想迪勃一定知道一点米歇尔的职业规划,所以,两个理由加起来,她第二天一到公司就给迪勃挂了电话。
迪勃接到羽飞的电话并没有显得吃惊,相互问候后,他问道,‘羽飞,你们昨天的会议开得还行吗? ‘
羽飞小小地吃了一惊,迪勃怎么会知道自己昨天的会议。她心里隐隐担心的是迪勃会在A公司里插手自己公司融资的事情。但是职业习惯使然,她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含糊地回答道,‘还行,希望能有我们所希望的结果。‘
她接着这个话题,对迪勃说,‘我可没想到会和你的表弟打交道呢。‘
电话那头传来迪勃呵呵的笑声,‘是你健忘啊。很多年前你在我们家过圣诞的时候,可是见过这个十多岁的毛头少年的啊。‘
羽飞确实记不起来了。那时候,每年去迪勃家过圣诞节对她而言是个艰巨的任务,那么一大家子大人孩子她怎么可能都记得起来呢?
她问道,‘迪勃,米歇尔和你年轻时的作风很相似啊。他也有你这样的野心吗?‘
迪勃看来心情不错,用玩笑的口气问道,‘羽飞,你和克里斯多夫的夫妻关系还好吧,怎么对那么年轻的人感兴趣了? ‘
羽飞并不喜欢迪勃说话的口气,但没有接茬。她继续以非常平和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自己以后可能共事的合作伙伴。‘
迪勃显然不相信她的解释,但还是告诉她,‘据我所知,米歇尔是个实事求是,有职业良心的人。他方方面面的能力相当平衡,但缺点是作决定时比较犹豫,有时会错过最佳时机。‘
迪勃对于米歇尔的介绍让羽飞恍然觉得其实他是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起米歇尔的,只是不愿意捅破那层纸而已。羽飞顿时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感谢了迪勃,又转了话题,向迪勃咨询给自己和克里斯多夫的四个孩子设立信托基金的事宜。
迪勃敏感地问道,‘卢卡斯和克洛伊是不是现在就需要用钱? ‘
羽飞沉默地默认了。
迪勃接着说,‘在这种情况下设立信托基金可能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我也不是专家,我回头让我的律师联系你。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或者,羽飞,你将克里斯多夫两个孩子的简历给我寄过来,我看看是不是可以给他们推荐合适的工作? ‘
羽飞马上回绝道,‘迪勃,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若只是工作问题,我和克里斯多夫都能解决。这是我们的家事,如果真的有需要,我自然会向你开口。 ‘
这含含糊糊的回答让羽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暗暗期望迪勃不要在意这个回答里显而易见的疏远。
顿了一下,羽飞决定借此机会,把另外一件一直想向迪勃开口的事情提出来,‘迪勃,你看,这些年我和克里斯多夫的投资结果还过得去,我的公司也走上正轨,你不必为安安和飞飞的未来担心。你,是不是将他们的名字从你的信托基金受益人名单中除去? ‘
虽然隔着电话,羽飞仿佛还是看到迪勃皱了皱眉头,‘羽飞,我们商量过,这个问题将由孩子们自己决定,是吗? 对于安安和飞飞,我总也可以算是一个特别的叔叔了吧。我和他们妈妈有过的关系也可算半个婚姻了吧。‘
羽飞对于迪勃的直接甚至是唐突毫无准备,一时间愣在那里。她从没有觉得自己和迪勃有过‘半个婚姻‘的关系。
迪勃又接着说,‘羽飞,你知道,钱财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多一点少一点都不会有切肤之痛。而世界上对我来说重要的人我却能用一个手的手指数完。我只希望我能够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为你的孩子多一份保障。‘
羽飞沉默了,她不知道是该向迪勃道谢还是道歉。这个那么多年在自己心里进进出出的男人给予自己的尊重和爱护依然让自己动容。
挂电话前,羽飞犹豫了一下,没有主动向迪勃提起他们A公司可能参与自己公司融资的事宜。她心里暗暗希望,既然迪勃没有说起这件事,就说明他不会插手自己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