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快二十年前那个法国的夏天,在羽飞的记忆中似乎一直是阳光明媚,不象后来的巴黎,整天灰蒙蒙的阴雨连绵。
对于羽飞来说,这年夏天是在她从中国一所一流大学刚刚毕业,拿着全额奖学金资助,只身一人在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落地开始的。那是羽飞人生中第一次远离父母,第一次乘飞机,而且是跨越大洋的飞机。不过她并不伤感,因为目的地法国是她心目中一直向往着的的科学和艺术的发源地。虽然由于受家庭的影响,羽飞读书时的重点科目都是理科,但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与生俱来的对于艺术和文学的爱好。她少女时所有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古典音乐的正版唱片了。这些一直伴随了她几十年的唱片直到今天还时常给她带来心灵的慰藉。那时的她心目中最最向往的两个国家是俄罗斯和法国,所以大学毕业前,她毫不犹豫地报考了法国的这个著名工科学院并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那份刚刚够生活的全额奖学金资助。
羽飞下了飞机后才发现自己在国内速成的法语根本不够用,和接机的老师互道问候后几乎听不懂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接机的老师到了学生宿舍,懵懵懂懂地和另外几个新生一起去学校餐厅吃了到达后的第一顿晚餐,懵懵懂懂地听明白第二天下午所有的新生在宿舍楼前集合,去法国南部集体过周末。
第一个在宿舍度过的夜晚,羽飞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时地会醒来看看几点钟了,然后又迷迷糊糊地接着睡。第二天天刚刚蒙蒙亮,她就早早地起床了,在校园里到处走走,她想去看看那些刻在校园里的著名毕业生的名字,那是些她在书本里见过无数次的对科学做出极大贡献的名字。校园不大,绿树,草坪,一个人工湖,在夏日的清早一切都显得赏心悦目。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后,羽飞坐在一棵大树下背靠着树干安安静静地听鸟儿的歌声,心里对于自己将在这个校园里开始的生活有了一份期待。
这天下午,还没有到周末出游集合的时间,宿舍楼前已经开始越来越热闹了。许多新生们显然在入学前就相识了。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们一身度假的装扮,脚边放着行李,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羽飞背着简单的行李刚一下楼,立刻有年轻人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可是羽飞的法语从昨天落地后到今天并没有什么进步,还是互道问候后就几乎听不懂也说不出什么话了。不,情况比前一天更糟糕。年轻人们的交谈又快又夸张,还夹杂着许多不正规的说法。羽飞尴尬地和大家站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或者该怎么笑。
迪勃这时候的出现对于羽飞来说真是象救星一样。这是一个已经毕业并在海外服了两年额外兵役后刚刚回法国工作的男子,是作为校友来给这个意在融合新生的周末出游帮忙的。最最重要的是,虽然是法国人,迪勃是在美国长大的,所以英语和法语一样是他的母语。他从羽飞一开口就知道她听不懂多少别人的谈话,所以在带队老师介绍周末日程安排的时候他主动来到羽飞 身边,给她用英语详详细细地翻译了一遍。
羽飞终于对将要到来的周末行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这个周末,所有的新生将包乘一列专列开往法国南部海滨,分组住宿在度假小木屋里。周末的活动将包括沙滩球类,水上运动,以及骑马出游。这些活动对羽飞来说都是在近二十年的生命里极其陌生的。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至于给她介绍行程的人,她只记得那是一个高个子长相朝气蓬勃的男子,头发剃得非常短,就是刚刚服完兵役回来的样子。至于名字,连开头是什么音节,她都没有记住。
这是一列灯火通明的慢车,要用一夜的时间从法国中北部的巴黎开到南部海滨。每一节车厢里都装满了兴高采烈的年轻人,有人在热烈地聊天,有人在打牌,也有人在合着音乐唱歌,高声谈话声,激情释放的歌声,哈哈大笑声,从车窗飘入夏夜高远的夜空。
可这一切和羽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她孤独地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看着窗外迷迷蒙蒙的夜景。同车厢的年轻人到其它车厢串门去了,羽飞说自己有点累,要休息,没有同去。她知道去了也听不明白多少东西,还不如一个人待着。火车大多数时间都在平原上行驶,有时候会驶过一些小镇,这时羽飞便仔仔细细地辨别着在书上看到过的法国小镇的红砖绿瓦,想象着她独自一人在这个以人文和浪漫著称的国家的生活将会怎样展开。
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然后不等羽飞回应就推门进来。羽飞认出是下午那个给她做翻译的男子。
‘嗨,羽飞。‘他热情地用英语招呼羽飞,‘餐车里正在开一个派对,好多人都在那里,也许你想去看看?‘
羽飞这个时候对派对一点兴趣也没有,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愣了一下,憋出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哈哈笑了,走到羽飞对面坐下,拿出纸笔来,认认真真地用印刷体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迪勃·得拉姆,然后在姓下面划上一道线。这下,羽飞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那时候她怎会知道,几年后自己差一点成了得拉姆夫人。
迪勃看出来羽飞对参加派对兴致不高,所以善解人意地说,‘我去拿点啤酒,我们也许可以在这里聊聊。你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
二十分钟后,迪勃一手拎了小半箱比利时啤酒,另一手拿着两包薯片,哼着歌回到了羽飞的车厢里。他在羽飞对面坐下,先给羽飞打开一瓶啤酒,递到她手里,然后又给自己打开一瓶。一声‘干杯‘,两人对视一笑,都喝了一口。羽飞拿着湿漉漉的酒瓶,心里对这个男子充满感激。她问迪勃,‘你是法国人吗?你的英语听起来和其他法国人的不一样啊。‘
迪勃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在美国的时候是法国人,回法国后就成了美国人了。‘停了停,他又解释道,‘我父亲在法国A公司北美分部工作。所以我从小在美国长大。上高中时父母离异,我随母亲回到法国家乡G市。然后在法国读完工程学院学位后,我又去海外当了两年海军。上个礼拜刚刚回到法国,开始在我父亲工作的A公司巴黎总部工作。回法国,我有回家的感觉。所以我想我可能更多的是法国人。你呢,你怎么会到法国来的?‘
羽飞点点头,对这个男子的坦诚心生好感。于是她开始对迪勃讲起自己对法国的文学和艺术,以及对独自一个人浪迹天涯的向往。羽飞说话时,迪勃安静专注地注视着她,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
火车隆隆地向前开着,在这个灯光明亮的车窗前,羽飞第一次和一个法国年轻男子如此近距离地交流。她向迪勃说起对自己法语的担忧。从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落地开始,她和所有人的法语交流都是连猜带蒙 的。羽飞自嘲地说,这两天觉得觉得自己像一个傻瓜一样。
迪勃又笑了,嘴角荡开一个和煦的笑容。他鼓励她说,只要多说多问,很快就不会有问题。他相信羽飞的法语很快会和她的英语说得一样好。这样说着,迪勃慢慢地在谈话中加入一些法语,并耐心地解释给羽飞听。
羽飞还告诉迪勃,自己对于周末的那些活动心里没底,因为她长这么大既没有到过海边,也没有骑过马。迪勃安慰羽飞,周末活动时会尽量和她在一起,这样他可以给羽飞一些帮助。迪勃还说他相信羽飞一定会喜欢上这些活动的。
在度数不高的啤酒的作用下,羽飞的心渐渐地放松下来,谈话中,她开始大胆迎接着迪勃的注视,并常常凝视着迪勃浅灰色的眼睛和轮廓分明生动的脸颊。迪勃和羽飞说 起他当海军时的生活,比如在潜水艇里的几周如何快疯了,或在航空母舰上如何每日和大海作伴。他们的谈话如此令人愉快,直到同车厢的年轻人回来准备睡觉了, 才互道晚安。临走时, 迪勃按照当地习惯,在羽飞两颊各亲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