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好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近些年,北京冬天的雪越来越少,而供暖设施却愈来愈完善,公交、地铁、商场、居室,每到一处都是暖烘烘的,尤其是生活水准高一些的人们,几乎和大自然的冬天没多少接触了,出了暖暖的住室奔车库就开车或坐车,到单位或各个场所都有20多度的暖气,尽管室外零下的气温寒意袭人,但在外一般走不了几步路。所以常有一些贵妇名媛、爱美女士甚或从事服务行业的“小姐”们,穿着打扮“美丽冻人”,轻盈如蝶,当这严寒冬季如春天一般,依然的明媚妖艳。
但北京与上海等南方城市的着装风格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走在北京街头,再是靓丽爱美的女士,风格也多是简约大方优雅为主,与上海比少了许多时尚摩登的元素。北京人不赶潮流,但又永远有一种不经意间引领潮流的范儿,越是审美层次高越是不爱那些张扬的花哨与惊艳,含蓄简约中透着高贵,优雅随意中深藏着经得起打磨的不动声色的从容。
也许,这种着装与审美风格也是北京人行事方式与性格的一部份,是一座城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下来的城的性格。沙漫的身上就时不时的显现着这样一种风度与气度,吴梦因称之为的“绅士”。
但这样的绅士做久了难免有一些慵懒,再不思进取多一点就沦为了颓废,沙漫自出生起就在这样的旋涡里挣扎着,如一只长期浸泡在温水里的青蛙,他所依恋的舒适和享乐让他没有勇气跳出这终将沸腾的温水,他恐惧外面寒凉不定的自然温度,宁愿在温水里呆到丧尽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直到在浑浑噩噩中耗尽生命。
哥哥姐姐都比他胆大心野,他们自小就敢闯出家门,姐姐下过乡、插过队,哥哥戴着红袖箍做过红卫兵革命小将,他们不怕外面的世界,总是敢于探索一切未知,所以他们越飞越高,越走越远。唯他,从小在狭小的室内幽闭着,没有机会也不敢去触碰外面的世界。
他的出生也许是多余的,母亲曾说,怀他那时国家刚开始倡导计划生育,母亲曾犹豫过让不让这个小生命来到世间,他差一点就与这世界无缘了。
他珍惜与这个世界的相见,珍惜来到他生命中的所有人。他没有走出去的勇气,但他有强大的自省能力和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他懂得在这个世界中如何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舒服,如何避开层层的陷井让自己免遭伤害,但避开了危险的同时也避开了精彩。因而,能走进他生命中的人,真的不多,他是一个内心孤独的人。
单位的失火事件经过一段时间的焦头烂额之后终于处理完毕,家庭里来自妻子的惩罚也早已平息下来,母亲生病住院休养了一些日子,现已康复出院。生活依然有起有伏,不动声色地向前流动着。
但是,这日子实在缺少了些滋味。自从妻子从国外回来之后,他在生活中就完全没有了自我,与吴梦因悉心培植几年的欢情悦爱在最浓情的巅峰遭遇寒潮,几经雨打风吹,尤其草原行之后,他们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冰点。他不知道是因为在她提出想通过他解决为儿子过继转户口问题上,他的无力与消极让她失望,还是草原一夜手机短信风波让她耿耿于怀,抑或是新疆之行的“小姐事件”让她伤心。不管哪一件,他知道是他的问题,但若重来一次他依然无可奈何。
对她,他是用了真心付了真情的,他深知这份美好得之不易,失之这辈子都将不可再得,他的生命将重回黯淡无光的日子,所以,他不甘心失去,正如他也看到她的犹豫与不甘心一样。
从她家乡回来之后,他约了她两次出来聚聚,她都以事情太忙为借口回绝了他。以前有什么事是比他们相聚更重要的?只要他想聚,她会放下一切飞奔而来,从他身体的冷暖、心灵的寂寞到性欲的饥饱,她都会热切地给以关爱和抚慰,让他幸福得发晕。可现在呢?没有了才会觉到拥有时的珍贵 ,没有她,他将再堕入行尸走肉般活着的木然,那是了无生趣的日子。
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雪掩埋了尘世的纷争与浮华,在这一片洁白的世界中,两颗挚情相恋的灵魂难道不该再次苏醒?
他又一次约了她:“出来一起看雪吧!”
“好啊,去哪里看?”雪似乎真让她忘了一切。
“景山,北海,后海……”他激动地说着,幸福欣喜之情重又在心中泛起。
并不算远,没多少功夫就到了景山公园。不能不说,这里真是一个观雪景的好地方。
刚下的新雪,不薄不厚的一层洁白铺满了弯曲小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有一种音韵的质感,他携着她手,沿着小山圆丘去登那个视野绝佳的观景台,人不多,台阶几乎都是未踩踏过的新雪,他们小心翼翼地相互搀扶拾阶而上,在尖叫和笑声中,树上的雪不时落下来,砸在他们身上和脸上,雪花飞溅如一簇纯白绽放的烟花,有一种蚀骨的冷艳。回头,是一串弯弯曲曲的清晰脚印,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尽头。
站在观景回廊上,美不胜收。南望,正是南北中轴线上,眼前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飞檐鎏金的一道道朱红楼门层层向前延伸,故宫、午门、端门、天安门金水河环绕,四周粉妆玉砌,北望,东望,西望,远近地标一览无余,尽在宁静清新的洁白世界中伫立着,美若童话仙境。
沙漫安静地伫立着,遥望四周一片轻盈洁白的世界,望着眼前倾心赏景的女人,他在琢磨着该怎样谈话才能挽救已开始疏离的情感。
“你的书,我看完了。写的真好,像给心灵洗了一个澡似的,一下子整个人都通透了许多。”深思熟虑后的沙漫从她的书说起,他想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拒绝的谈话方式
吴梦因笑笑:“那本书都写了快十年了,你喜欢就好。”
“你真厉害,那么早就对生命理解的如此透澈,看清了心灵的方向,我活到至今却还是混沌状态。你帮我分析一下自己?”他谦虚地求教。
“你这样说时,心里恐怕已经有答案了吧?”她何等冰雪聪明,一下就识破了他的小把戏。
他耸耸间,有点尴尬地笑笑,看来,在她面前,他是耍不得半点小花招的,只有老老实实地,以真诚真心真情来感化打动她尚在犹豫中半开半合的心扉了。他决定认真地剖析一下自己,让她感觉到他想继续走下去的诚意。
“我这个人吧,不好,但绝对不坏,这么些年了,你是看得到的,我不会坑害亏待任何走进我生命中的人。我其实就是个庸人,没有那么多的梦想和抱负,就想安安宁宁地活着,但又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愿意过庸常的日子。我内心可能很矛盾,一面渴望平凡,一面又想不平凡,这可能是我又想守着家,又想拥着你的原故吧。我承认我自私,也缺乏打破自己的内在力量,我有时候很懦弱,尤其在面对家庭问题时总是退让,但过日子有什么办法?况她于我是有恩的,我不可能背弃她。”
“什么恩?”她追问。
“在我儿时关在小黑屋的日子里,我几乎与世界没有什么来往,我每天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小朋友在大院里疯跑、笑闹、哭骂,我常想着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有真实感,我有时会自己在屋里跟随他们的动作笑和哭,我用小刀和指甲刻画各种印记在自己的身体上,那有一种奇异的快乐,我都不知道疼痛。有一天,一个小女孩,她手里举着半个苹果朝我跑来,她站在我的窗下,仰着头看我,她的脸红朴朴的,扎着两根小辫子,她是那么小,个子都够不到窗户,她在脚下垫几块砖,晃悠着踩上去,举着手里的半个苹果递向我,我那一瞬间吓傻了,也不敢伸手,怔了好久我才找了一个篮子,用绳子系着顺下去,她把手里的半个苹果放在篮子里,眯着眼对我笑了一下,就跑走了,她穿个白色的小裙子,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后来她还以同样的方式给我送过一根雪糕,那差不多是我童年有记忆的唯一社交活动了,所以我一直忘不了她的恩。她是相邻大院的孩子,后来上学,我们就到了一个学校,再后来,你知道的,我有幸追求多年后终于把她娶回了家。虽然结婚后才发现和她性情差太多,不适合一起过日子,但我发过誓的,决不会半途丢下她,可能我太迁就她了,现在把她惯坏了,但不管怎样,好坏我都要接着,这是命里安排的,我真的无力也不敢去改变。”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时那么小,事情可能不是你理解的那样子呢?人有时候会沉迷于自己所造的一个幻像,用自己的潜意识去欺骗自己,而混淆了真相。”吴梦因想起了常磊说起的林雅和陈同学那些事,对沙漫说起的童年记忆深感疑问。
“不会的,确定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幻像。”沙漫倔强执拗的一面显现出来。
“你喜欢她没错,但你怎么确定她是喜欢你的?从你们现在生活的情形看,我没看到她有一点喜欢你的地方,倒像个仇人似的。”对他的愚忠,她有些叹息,想点拨一下他。
“以前不喜欢,到上高中才发现她也是喜欢我的,就凭她时常回头对着我笑的那些笑容,那绝对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那样的笑容。”他敞亮的性格让他对自己眼见的事情深信不疑。
“那笑容或许是送给别人的呢?”吴梦因进一步想提醒沙漫,她有点为他悲哀了,那明明是送给陈同学的笑,他怎么就接着了呢。
“不可能!我傻啊,这个看不出来?!”他十分的自信。
“你可不就是傻!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子!”吴梦因恨恨地说。
他把这话当成了对他的疼爱,一点也没有理解吴梦因为点醒梦中人那种欲说还休的无奈。
他们向山下走去,一个在白雪覆盖下暂时洁净轻盈的世界中,吴梦因看到了一个单纯洁净灵魂的扭曲和变形。她还能拯救吗?她还有拯救的力量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和命运,外人的评判和干涉总是显得那么可笑,人家睡的好好的,人家愿意装睡愿意糊涂,你干吗要去叫醒呢?一颗沉睡的心灵除了自我觉醒,从外部是唤不醒的。
她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经过无数事件无数回合的纠缠较量和折磨,她已经身心俱疲再无力量前行了。
“看,这棵歪脖树,就是崇祯帝当年上吊的地方。”从另一侧下山走没几步,沙漫就站在一棵白雪覆盖的树前,给吴梦因指点着。“一个可怜的亡国之君,性格复杂的一个皇帝,争议不少,不过他的骂名还不多。”
“因为他是个勤政的皇帝,但才能和性格的因素,终让他走上了不可避免的悲剧道路。明朝当时的政治环境,内忧外患,那种情况下,没有力挽狂澜的大智慧大勇气,很难逃脱灭亡的悲剧啊。”吴梦因淡淡附和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们都沉默了。在崇祯自缢的地方伫立良久,相挽着静静走向西门,出景山,过马路,就到了北海公园的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