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回来之后,吴梦因与沙漫几乎断了联系。
她不知道是那场彻夜争吵让他生了气,还是迟回的一天让他为了难,但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后悔。一些事情总要有个明了的方向,矛盾和冲突并不见得就是坏事,她喜欢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条分缕析地弄清楚了努力去一一解决。而沙漫的性格却是喜欢隐藏问题,逃避问题,他甚至有时候会把自己也缩进壳里,假装看不见一切,以为得过且过就天下太平了,这实在有点恼人,吴梦因就想逼他一下,好让他正视问题。
也好,现在他沉寂了,或许是在反思自己的生活?在思考未来的方向?那就给他这个时间和空间吧,人的转变总要有个过程,只要有希望,她就等得起。
脚好一些以后,吴梦因在照顾儿子、打理花店、奔走于书画市场熟悉新的工作之余,她把时间用在了和花匠老孟的闲谈上。是的,她想从这里更多地了解沙漫的一切,他的行为性格都太让她费解了。
自从发微信朋友圈帮助了老孟生病的妻子之后,老孟把吴梦因看作了恩人一般,他们的接触多起来,现在吴梦因家里养的盆花大多是老孟送的,吴梦因有时也送些吃的喝的给老孟,礼尚往来多了,竟如亲人一般。
老孟是个饱经岁月的人,什么看不出来?天天推着花车穿行于大街小巷,到一处地方车子一停,花儿一摆,他悠然地下下棋、唠唠磕、观观风景,所有的古往今来、市井风情、人间百态,老孟也是了然于心。吴梦因和沙漫的那点小儿女之情,他早就是心知肚明,他也喜欢沙漫这孩子,知道他不容易,在家里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希望他多高兴一点,每每看见沙漫和吴梦因情投意合的开心样子,他也开心。他不是个古板的老头儿,世事悲欢他见的多了,吴梦因一张嘴,他就明白她想听的事儿,找了个空闲时间,老孟一五一十地向吴梦因道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老孟说,要说起沙漫家的祖辈儿,那是荣耀啊,现今那些大门大户都不能比,那是和那个啥《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一样的气派,好几辈人都是做着大官儿,什么督察院左督御使、巡抚、布政使、盐运使……嗨,官名我都叫不上来了,反正从京官到地方官都有人做过,府里那气派就不用说拉,只下人就百十号人,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后来就不行了,世事轮转,家道败落,人丁稀少,沙家一日不如一日,到沙漫他爷爷这,还算不错的,国民党那会儿做过教育司副司长,后来去台湾了,听说人早就不在了,沙漫也没见过他爷爷。他爷爷离开大陆时,他父亲那会儿正在国外念书,念完书国家让回来就回来了,书生豪情,一心要报效祖国,安排去了研究所工作,跟陈景润那样一心做学问搞研究不问世事,可怜见的,文化大革命时被批斗的那叫一个惨,人差点寻了短见。
生沙漫那时候已经安定不少了,不过那时候他父亲受的刺激还没缓过来,他妈妈也停课在家没去教学,一个曾经的革委会头儿看上他妈妈了,隔三岔五的就往他家跑,大院里人都知道,每次一来都要呆大半天不走,家里人都被运动怕了,不敢吭声,他妈妈也只能勉力周旋应付不给这个家再惹来祸端……沙漫二三岁起,就被大人天天关在屋里,没人顾得上照看,也怕放出去惹事儿,一关好几年,后来这孩子就不爱跟人群里钻,老是一个人闷着不作声儿,后来听说是什么孤独症,找医生看了好多年。啊,是,早就好了,你看他现在多乐呵。
他媳妇儿,唉,怎么说呢,他们从小就认识,在一起上学的,沙漫那孩子实诚,也爱钻牛角尖,认定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那时他妈妈不同意这女孩,说看着不善相,长的瘦骨伶伶的,人也尖酸刻薄点,怕他以后受气过不好。可他那时候认定人家了呀,给他妈妈说,那女孩在他小时候被关黑屋子里时,给他送过雪糕吃,还给过他半个苹果,让他永生难忘,说在读高中时那女孩就对他有好感了,老是对他笑,那笑容让他心里暖暖的。他妈妈劝不过来,又亏欠小时候对他没照顾好,也就由着他心里高兴去了,排排场场地倾尽家中所有把媳妇给他娶了回来。
可是这媳妇跟老太太不和,天生对头似的,进门就没给过老太太好脸色,儿子又宠媳妇,纷争起来好坏不辨都是媳妇对老娘错,老太太左右为难,那是个大教授,知识女性啊,有一次给我说起这事还抹了眼泪,我听着也是心酸,唉,都是冤孽哪!他们分开住分开吃好多年了,现在,老太太也老了, 也可怜的狠,钱虽不缺,可也是一个大家出身的小姐,到老了身边孤苦无依,我有时候得空去瞧瞧她,她也直叹气,说教了一辈子书育了一辈子人,自己的孩儿却最关键时候的几年没有好好教育,贻误了时机,母亲的悲哀啊!沙漫他们现在连个孩子也不生,她也知道儿子过的并不如意,但他死倔的脾气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老太太是既心痛又心疼儿子的以后啊!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知道的在外面看都是光光鲜鲜的,偷往里一看都是千疮百孔,看着好的不一定就是好,看着不好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好,这就是你们文人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嘿嘿,你跟老太太性情还真有点像,宽厚大气,温和良善,又都聪慧明事理,沙漫要是能听你的话也不错,你能引导他多走走正道,老太太总是说她错过了最好的修枝剪杈时机,让儿子这棵树长荒了,长歪了,你要是能给他扳正过来,那老太太不定多开心哪。
别多想,姑娘,什么名不名份正不正的,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心扭正了,什么都正了。
沙漫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我也当他是我自己孩子一样爱护,我知他身上有好多毛病,但他这个人本质还是很好的,有很多招人待见的地方,这点你可能比我看的更清。现在这社会变化快,五花缭乱的,人心也乱,他人单纯又缺乏自制力,没有主心骨,常常把持不住自己,生在农村这样子也就罢了,偏偏生在这大都城繁华之地,也是处处危机四伏啊,一不小心就会走歪道了。
我唠叨也不少了,你喜欢听就好,有啥解不开的结我能解的就来找我,不用客气,你是好姑娘,我看人就看心性,心性好的人必定有好运好报。
听孟大爷唠了好大一阵子,吴梦因心里敞亮多了,以前许多解不开的心结和疑惑正在一点点化解,也有没有化解的,她也知道方向在哪了,不至于像以前盲人摸象一般的没有一点概念。她是喜欢沙漫的,这个在丛林社会里长荒跑歪的野孩子,他身上那点高贵的天性是那么迷人,他的纯粹善良、孤独无助又总让人心生无限疼惜怜爱,呵呵,吴梦因自己都觉得时常把他当作一个自己的崽一样的去护着了,是他小她几岁的缘故吗?她胸中泛滥起一种伟大的母性的爱。
母爱与情爱结合的一种又无私又自私的奇特的救赎与自救之爱。很微妙,也很动人。
老孟的话让她更觉得她有救赎沙漫的责任和义务,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好青年就这样沉沦不复,那她还当什么作家,探察什么人类的心灵呢。在她几乎被折磨得想要放弃之际,她重又燃起了对他热切的期望。
在她静静等待沙漫反思之际,有一天,老孟给她带来一个消息:
“你抽时间去看看沙漫吧,他出事了,人都快垮了!”
“啊?出什么事了?不是前些日子还好好的吗?怎么几天不见就垮了?”她吃惊不小。
“家里可能又折磨他了,他那人精神其实很脆弱的,顾此失彼没处理好单位的事,失职导致了单位他分管的一个餐厅失火了,还好没有人员伤亡,只是财产损失,现在领导问责,他日子不好过。我去处理餐厅周边绿化带时见到他,听他说了些情况,我看他整个人 都不好了,情绪特别低,怕他出事,你有空去看看他吧。”老孟简短说了情况。
“他都不联系我,也没告诉我这事,真是,出事了总是自己一人扛着也不说。”
“他就是这样人,报喜不报忧,死扛,扛不住自己精神就出问题了。”
“好,孟大爷,谢谢你告诉我,我这就看看他去。”
吴梦因当即联系了沙漫,但他什么也不说,具体问他,他也说没什么事,吴梦因说要去看看他,他死活不让,说是没时间,也没有必要,这件事过了再见面。
要在以前,他这样吴梦因一定以为他不想见她了,但现在她了解了他的脾性,知道他是在逃避,不想给最亲爱的人看见他的狼狈相。就像以前,他从来不在状态不好时约会见面一样,他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亲人,不好的时候,他关起门来独自疗伤。
他不见,她也无可奈何,她无法强行闯入一个人的心理世界。就像一本书说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一种挫败感。但又不能放下,还要时时的关注和担心他的动向。就像前世欠下的债,还也还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