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怀玉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难捱的一段地下岁月。
像老鼠一样每天穿行于地底,走过长长的昏暗走廊,一扇破旧的门内,狭小的房间四壁斑驳,阴暗潮湿,没有窗户,白天晚上进来都要开灯才能看见光亮,一张坏了腿的旧凳子,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台子就算桌子了,不大的一张单人床摆在墙角,占据了大半个房间。
这就是位于繁华都城一角的一处地下室,项怀玉蜗居了一年多的住所。
这一年多来,他苦行僧般折磨着自己。其实除了初到北京那些日子的窘迫,后来的时光他也并非潦倒的只能住地下室,但他就是固执地一直让自己住在这样的地方,因为只有住在这里,他似乎才能真正平静,真正地每天面对自己内心的那个伤口,他不想让它那么快地愈合,他需要不时地在伤口上洒洒盐,刺激一下已经散乱不堪的心智,让它重新有活力地弹跳起来,他好有力量去找寻另外的方向。
他只是一介书生,可以说,他的人生阅历并不多,对大千世界的认识也多是从书本中得来,但这并不妨碍他有野心梦想和对新奇未知世界的探求。
他想,他的人生是太平顺了,未成家前有母亲的呵护,成家后有妻子的呵护,这两个女人对他的生命和生活无微不至的关爱,让他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不用付出太多就能享受很多,他不知道这是福份,以为天生就该如此,他不懂得珍惜,也不知需要回报,幸福的日子让他麻木,他渴望更猛烈的狂风暴雨。
那一个春天和夏天,另一个女人就这样在网络上出现,以一种疾风暴雨般不顾一切的疯狂掳走了他,打破了他小城生活的平静,那一段迷乱的岁月,他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心智。
噩梦醒来,他才发觉,不顾一切追寻的只是短暂幻影,他丢弃打碎的,却是真正有价值的……
自从获准可以见儿子后,他和儿子每月有时见一次,有时见两次,儿子给他带来了希望和欢乐,也带来了痛苦和回忆。
“爸爸,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能赚好多钱吗?妈妈说你不回家是在外边赚钱呢,你赚钱一定要在北京买个大房子啊,我这么大了都还和妈妈挤一张床呢。我们同学的家里都好大,好有钱,他们每年假期都和爸爸妈妈出国去玩,我平时都不敢和他们在一起玩。”每次在酒店开房和儿子相聚,儿子总是要说起他那些很牛叉的同学们。
“为什么不敢和同学玩?”项怀玉问。
“他们太浪费了,和他们出去玩一次都要花很多钱。”乐乐不高兴地嘟着嘴。
“小孩子家家的又能花多少钱?我给你200块钱!够花几次了吧?”项怀玉狠狠心说了一个大数字。
“爸爸你真是老土,还几次呢,一次都不够花的,单是吃一顿好点的洋自助餐,就要二三百呢,去一次欢乐谷,门票也要二百多呢,吃一个哈根达斯冰淇凌,也要小一百呢,你说够不够?我们有一帮同学特别败家,净爱显摆,啥好啥贵就买啥,跟他们一起玩,口袋里掏不出钱,他们还会嘲笑你,我才不要跟他们玩。”乐乐有点不屑,不知是对爸爸的孤陋寡闻,还是同学的败家。
“不一起玩,同学会排斥你看不起你吗?”项怀玉有点担心了。
“早就看不起了,不过也有几个同学可以玩,我们情况都差不多,不背名牌书包,也不用国外进口的笔和本,也没有那么多高档的零食吃,我们谁也不攀比谁,能够玩到一起的。”乐乐有点欣慰的样子。
“好,这很好,在学校学习是最重要的,其他方面不要攀比别人。学习成绩好才有出路”
“可是,我听同学说,我们外地户口的学生,成绩再好也是白搭,都没有在北京参加高考的资格。”
“你妈妈怎么跟你说这个的?”
“妈妈说,国家一直在教育改革呢,没准儿到我高考时政策就变了,就允许外地学生在北京考了呢。实在赶不上趟,妈妈还说,那就送我出国读大学,她在给我攒钱呢,每天晚上都写稿子赚钱,到很晚才睡。”
项怀玉有些惭愧了,无论是在老家,还是现在在北京,他从来都没计划过儿子的前途,只是想着顺其自然,车到山前必有路。以前吴梦因也和他商量过儿子的教育,但他没觉得有多大事,总说自己以前怎样怎样,家长什么心也没费,都是靠自己努力出来的,他没想到现在的社会已经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了。
既然父子一场,总得想点办法,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不能让自家孩子比别人家差太多。
有了这个念想,他开始琢磨赚钱的事情,他也看清了,现在的社会,尤其在大城市,钱是一切,没有钱,什么也办不成。日思夜想之后,他明白靠上班打工只能是糊口而已,想赚大钱,只有创业。
多少日子的摸索、考察、寻找,机会就这样来到了。项怀玉自认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生财之道,那就是:做酒店,住宿的酒店。
繁华的都市里,这是一个永远都有市场的行业。
他认识了一个福建人庄老板,两人很谈得来,庄老板干过酒店,很懂得经营之道,说是认识一位大老板要投资请他经营,他正在物色合作伙伴一起做,几次畅谈下来,庄老板规划的前景让项怀玉也是热血沸腾,他亲自去看了庄老板的酒店选址,位置不错,应该生意也不错。
庄老板邀请项怀玉参与到他的管理团队里来,负责帮他招聘管理人员,没多久装修完工,酒店开业运营,眼看着开始赚钱了,庄老板感叹自己资金太少了,投资的少,分红也少,只能赚到一份管理的钱。听的项怀玉也是蠢蠢欲动,每月只有几千元的工资,这何时才能发大财?眼看着大好的机会在眼前,他终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贷款!对,抵押房子贷款!只有这样才能弄到钱投资。
他偷偷把老家唯一的住宅---那个小院别墅抵押贷了大几十万投资酒店,成为了众多股东之一。
他想着,不出两年,这些钱差不多就能全收回来了,那时,他可以给儿子买更好的房子,他可以收复即将破碎的家,或者重建一个新家,他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现在因为他一无所有了才会这样惨,他若有钱了还怕什么没有?
自此,他从地下走向了地上,永远告别了那个阴暗的地下室,住进了华丽的酒店,成为了一名小股东,一名管理者。
终于是又扬眉吐气了啊!还是大北京的机会多啊!项怀玉重焕新颜,意气风发,一套笔挺的西装,系上一个红领带,更显得俊逸儒雅,气度不凡。他本就该是做大事业的人啊,哪个男人心中没有过创业的梦?只是那时他囿困于学校,不得施展罢了。
底气足了,人也就气壮了,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的错误不可挽回,抬不起头来,也不敢面对妻子。现在,他再想从前的错误,觉得简直是小菜一碟,男人嘛,做了就做了,那样的事算什么?离家出走是过分了点,但这不是又回来了吗?有什么不可以重来的?他自己已经从心里原谅了自己。
他主动约见了几次妻子,说想好好谈谈,吴梦因本不想见他,无奈经不起磨缠,终于给了他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
阔绰的项怀玉找了一家不错的饭店,点了一大堆根本吃不了的大菜,这样子不像是吃倒像是炫耀了。
“我现在又重新创业了,眼看着有好日子了,我们和好吧!”信心十足的项怀玉已经是急不可待了,一上来就亮出了他的底牌。
吴梦因望着他,眼前这个衣着光鲜、满面喜色的人,是一年多前那个失意痛悔、头都不敢抬的犯错男人?是从前在老家那个不动声色、养尊处优的丈夫?她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有多少种面孔,多少种角色,但她明白一点,这样的男人,她是不敢再要了,看样子他现在已经是走出那一段阴影了,是该到说分手的时候了。
“你能重新振作起来再创业,我很高兴,愿你这次能够用心把事情做好,也是孩子的福份。你好了,我也放下心了。”吴梦因停顿了一下:“至于我们,缘份已尽了,那年离家出走时你不是就写好了离婚协议?现在该去办个正式的手续了。”
“不是,我那时写的哪能算数?那不是昏头了吗,你不能当真的!”提起当年,项怀玉急了。
“是啊,你后来回来我一直没再提这事,也知道你再经不起打击了,所以也就放那了,只是为了给你一个缓冲的余地。”吴梦因不急不缓说出了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再提是你的宽厚,是你给我留了余地,我一直在反思自己的错误,给我改正的机会吧。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不是吗?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们和好吧!我现在有能力给你们更好的生活了,你就别再苦自己了,每天码字那才能赚几个钱?”项怀玉从前的思辨能力又回来了。
“还是离了吧,有些事情可以重来,有些是不可以的,心已死了,拿什么去复活?覆水难收了,连盛水的碗都摔成碎沫了,再粘起来还是碗吗?”吴梦因语气低沉,但很坚定。
项怀玉没想到这个女人早已对他死了心,断了念。他以为在他困顿的那些日子里,她没有发难向他兴师问罪,还允许他看儿子,还在儿子每次过来时,都给他带来她做的酱牛肉、猪肘子、自己包好又速冻起来的饺子等许多美食,名义上给儿子吃,他知道那也是给他吃的,那也是他那些日子能吃上的最好的东西了。他知道她是善良宽厚的,以为终会原谅他的,就像以前过日子时一样,他所有的毛病和坏习惯能改不能改她都不会太计较。而现在,她却选择了计较,选择了放弃,她变了,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看你,以前跟我也没享过什么福,现在眼看着能有好日子了,何必自己一个女人苦撑呢?我知道你带孩子自己过不容易。”
“最不容易的日子已经过来了。”这一句话吴梦因眼里就有了泪光,她平静一下:“以前跟你不是为了钱,现在你钱多钱少跟我也无关,是你把缘断了,命吧,我认了。你有能力了就多关照下儿子,有机会给孩子弄到北京户口吗?高考是个大事,没有北京户口,不能高考就得出去留学,总不能不让孩子读书,我是想,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卖了老家房子给孩子出国读书用,这是最后的路了。”
“到不了那一步,孩子事我也会操心的。至于你我,再放放?等儿子中考过后?或者有机会一起回老家时再办,行吧?”项怀玉看和好不成,又提起让他无法启齿的房子,又反被逼着办离婚手续,他只能缓兵拖延了。
“尽快吧,名存实亡了,再拖也没什么意义,也不利于你开始新生活。”吴梦因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语气,但没有逼他立刻就办。
项怀玉明白她是彻底死心了,女人心死了真是可怕,他在心里想着。
抵押房子贷款的事项怀玉没敢提起,一个灾祸就这样悄悄演变着,吴梦因不知道,她的一念仁慈,又给自己带来又一个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