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美国将近七年,妈妈最大的期盼就是要见到我们回去,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已经从蹦蹦跳跳的天
真孩童长成英俊小伙的外孙。妈妈在电话里总是说,她要活到我们回去的那一天,不管要多久。妈妈总
是嘱咐我要照看好孩子,照看好家,不要牵挂她。九月底我们订好机票告诉她,她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所
有的亲朋好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特大喜讯,女儿全家要回来了,。。。。。。”。
由于假期短,行程紧,按计划我们在家里只能呆三天,妈妈要我三天时间全部呆在家里。2005年夏天借
香港会议之便我曾回过家,那时候正赶上高中同学会,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会同学了,没有能好好陪
陪爸爸妈妈。这次妈妈事先跟我谈判,怕我到时又忙着会朋友而不着家,我答应了,我答应妈妈24小时
不离开她一步。
30多年前妈妈得了肝炎,药物导致内分泌失调,从此各种各样的疾病找上门来,先是胃病,胆囊炎,后
是高血压,心脏病,十年前又摔坏了腿,不能正常站立行走,所经受的病痛是我们这些健康人难以想象
的,我很心疼妈妈,常常感叹命运不公,给别人健康的体魄,让我妈妈却如此地病魔缠身。可是妈妈很
坚强,很乐观,从来不怨天尤人,从来也不悲观消极,她是那么地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点点滴滴,洗
衣,做饭,看电视,养花,种草,织毛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我这个健康人活得更有乐趣,我一
直来都非常非常钦佩我妈妈,为有这样了不起的妈妈而骄傲。
最近几年,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心脏病发作一年比一年频繁,一次一次地与鬼门关插肩而过,连医生
都感叹妈妈命大。我知道妈妈心中有一个坚强的信念支撑着,那就是要看到我们回去。入冬以来,妈妈
空前频繁地发病,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到见妈妈一次就少一次了,也正因为这样,原计划今年圣诞节老公
一个人回国改成全家同行。
噩耗传来的那天正好是儿子高四第一个学期考完期末考试,原本他是要好好放松一下,那晚也正好有一
个朋友过生日。可是因为要回国,圣诞假期用不上,必须在走之前把所有申请大学的材料寄出去。在美
国申请大学是一项耗时又耗财的工程,在之前的几个月,我已经投入很多精力和时间和儿子一起选学
校,准备材料,填表,最后只留下作文等儿子考完期末考试后来完成。那天晚上儿子一直在犹豫是去参
加生日聚会还是留在家里写作文,或者去参加一下早点回,外婆过世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决定不去同
学生日会了。不一会儿,门铃响起,儿子的两个同学代表抱着一束鲜花,带着两张有很多同学留言签名
的卡前来慰问。
匆匆处理好余下的事情,我们在起飞的前一天下午赶往机场,准备当晚住宿在机场酒店,以确保赶上第
二天早上的航班,万里奔丧由此开始。
晚饭我们去吃了德州烤肉。因为我没有心情也没有胃口吃,儿子就很享受地代劳了。吃完饭回到酒店,
到网上查第二天航班的信息。这一查不要紧,差一点把我魂都吓没了,网上写着我们要搭乘的西北航空
公司飞往出关城市的航班因为技术故障晚点55分钟,这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可能赶上飞日本东京的国际航
班,因为在出关城市我们只有一个小时转机。我心急如焚。按正常飞行我们在25号晚上8点钟到达,考
虑到我们人多行李多,老公的妹夫专门安排一辆商务车去机场直接接我们,路上需要4个小时的时间。
按风俗本来应该尽早让妈妈入土为安的,为了让我们能见妈妈最后一面,只好委屈妈妈多等几天。爸爸
不忍心让妈妈独自到殡仪馆冰冷的冰格去等,坚持要在家里相陪,买来大块的冰以保存遗体的完好。我
知道这太难为爸爸,哥哥,姐姐了,妈妈在家里多放一天,爸爸,哥哥,姐姐就多一天悲痛的煎熬,可
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遗体入柩仪式定在我们到达的当天半夜两点整,第二天早上八点送殡仪馆,十点
举行追悼会,然后火化。哥哥说万一我们航班晚点,赶不上入柩仪式,在追悼会上我们还是能见妈妈最
后一面的。可是谁能想到,我们的第一个航班就把转机时间占用了,赶不上国际航班,就不是通常意义
上的晚点了,谁都无法预计我们最终什么时间能到上海,很大的可能是连追悼会都赶不上了,也就意味
着我们见不上妈妈最后一面了。
我和老公当机立断开车去机场,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改签航班,连夜赶往出关城市。可是机场内西北航空
公司的柜台空无一人,按设置在那里的服务铃半天也没有人出来,旁边西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说西北
晚上没有航班了,所以他们都下班了,要到第二天才会有人上班。我到当时还有人上班的几个别的航空
公司柜台都问了一遍,得知当晚没有能载我们去我们搭乘国际航班的城市。我甚至都想到连夜开车去出
关城市,可是路途遥远,根本没有可能赶上那个国际航班。
我们无可奈何地回到酒店,唯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给西北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可能帮我们。接线员一
查我们的航班,说网上的信息是当天的航班的,第二天的航班信息还没有更新。电话那一头不容置疑地
告诉我系统显示我们第二天的航班是准点的,原来是虚惊一场,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儿子吃了晚饭回到酒店就趴到床上看电视里的足球赛,一直到睡觉,五,六个小时就没有动过窝,我和
老公因为航班晚点的信息忙得晕头转向,等确认是虚惊一场的时候已经是精疲力尽了,想着第二天还有
二十多小时的飞行和更大的辛劳在后头,就任由儿子自己看电视先睡了。
我自从接到噩耗开始就不能正常入睡,每晚都只能迷迷糊糊地睡几个小时,满脑子都是妈妈的音容笑
貌,一旦清醒了想到妈妈已经没有了,就会悲从中来。那天晚上也是一样,迷迷糊糊中听到儿子一会儿
找水喝,一会儿吃薯片,忙个不停。到凌晨4点多钟时我被儿子不适的喊声叫醒,以为他是在做恶梦
呢,忙起来察看,原来儿子醒着,是肚子不舒服。他说吃了晚饭以后就肚子不舒服,一直以为忍一忍就
能过去,可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我马上意识到是晚饭时肉吃多了,吃完后一点活动都没有不消化造成
的。可是我没有带助消化的药,半夜三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买。儿子的胃部涨得硬硬
的,难受得脸都扭曲了,我心疼得要命。儿子小时候只要肚子不舒服,我就用手给他轻轻的揉,总是能
减轻他的不适,可是这一次他不让我碰。
儿子是那种很能忍痛的性格,平时打球碰伤手和脚常常是提都不跟我们提一下。记得前年夏天他去东部
参加数学夏令营,跟同学玩助跑摸高时不小心打到右手食指,肿到萝卜一样粗,第二天老师知道后把他
送去医院看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每天坚持正常的学习,怕我们担心在电话里甚至都没有提起,直到一
个星期后夏令营结束回来我们才得知,送到医院一拍片,骨裂,用夹板固定了好几个月才愈合,好在儿
子年轻生命力旺盛,骨头长得很好,没有留下后患。都说十指连心痛,儿子小小年级独自在外,能坚强
地面对伤痛,让我这个做妈妈的既骄傲又心疼,忍不住唠唠叨叨地告诫儿子一定不能轻视受伤,治疗不
及时很有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
看儿子的样子,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本应该立刻送急诊的,可是,我们的航班是早上八点多,需要提
前两个小时到机场,这时如果送儿子去急诊就有很大的可能会误了航班,可是如果不送儿子去医院,又
怕儿子有不测,我和老公左右为难。我想我还是能在这种紧张时刻保持镇定的。一方面,我柔声告诉儿
子是因为肉吃多了不消化造成的,暗示儿子不是大的问题不必惊慌;另一方面鼓励儿子起来活动活动。
儿子很懂事,很配合,在我的搀扶之中下了床,结果,人还没有站稳,就飞奔进入卫生间,大吐特吐起
来。吐完了之后,儿子不象原来那么难受得无法忍受了,我也放下些许心来。我把儿子扶到沙发上坐
着,打开电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一面悉心照料儿子,一面收拾行李。儿子又吐了一次,胃一直都不舒
服,不过情况不是象原来那么严重了,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我们按原计划的时间来到机场,发现西北航空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我和老公要去办登记手续,托运
行李,把儿子安顿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休息,顺便照看几件随身行李。托运了行李,换了登机牌,也在
机场商店里给儿子买了一些胃药,我们来到登机口等待。看到登机口告示牌上写着我们所搭乘的航班准
点,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可是登机以后,到了起飞的时间,飞机迟迟不动,我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了,老公说飞机晚几分钟起飞
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心。可是一晃就过去三十来分钟,飞机还是没有起飞,相反原本已经关上的机舱门
又打开了,广播里传来机长的声音,说飞机有些技术问题需要维修人员查实,初步估计飞机要晚点一个
小时。机长让大家放心,说飞机没有技术故障,只是一些文件需要维修人员来签字,然后飞机才能起
飞。那一刻,我犹如五雷轰顶,天哪,又是技术原因,又是晚点一个小时。我想那时候我如果手里有一
把刀,我一定会指着机长的鼻子责问西北航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每天都晚点一个小时,为什么都要等
到起飞时间以后才找人来签字。
这一天是圣诞前夜,飞机上的乘客都着急着往家赶。陆续有一些乘客去向乘务员抱怨飞机晚点给他们带
来的不便,我也站起来向前走到两位乘务员面前,向她们出示了我的机票,说我必须赶上飞往东京的国
际航班,话刚出口就泣不成声了。我告诉她们我妈妈突然去世,我们全家是去奔丧,我妈妈火化的时间
已经定了,如果赶不上国际航班的话,我们就见不着妈妈最后一面了,我哭得说不下去。空姐拿过我的
机票看了看,转身进了飞行舱,把这一情况报告给机长。没一会儿,空姐出来说,也许飞机马上会起
飞,时间还赶得上;如果时间差得不多,机长可以跟地面联系,让我们搭乘的国际航班等我们;如果实
在时间上不允许等,他们会安排我们上西北其他航班。空姐说,我们的情况很特殊,他们一定会尽力帮
助我们。我不停地流泪,与空姐相对无语,直到老公过来带我回到坐位。
飞机在晚点了一个小时以后终于起飞了,赶上下一个航班基本上是没有希望了,我是那么得无助,不明
白为什么事事都是那么不顺利。
我一直不停地哭,老公和儿子都紧紧握着我的手,给我传递无声的力量。最后广播通知飞机将要落地的
时间,距离我们下一个航班只有15分钟时间。老公去找空姐,希望能在飞机降落之前把我们移到头等
舱,以便我们能在第一时间下飞机赶下一个航班。空姐说已经跟地面取得了联系,由于这个航班的出机
口和下个航班的登机口相隔遥远,地面已经安排了一辆车为我们赶时间,时间上应该来得及,空姐还特
意给我们画了示意图,说万一地面没有车接我们,让我们沿着正确的路线尽快跑。我们在飞机降落的摇
晃中迅速被转移到头等舱的最前排,飞机一停稳,我们就马上起身等在舱门口。
我看见机舱门的玻璃窗外有个人在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舱门一打开,才知道是地面来接应我们的人,
在空姐祝我们好运和我们的道谢声中,我们跟着飞快地跑了出去,远远看见一辆车开过来,车上的人高
喊着“东京航班,东京航班”,我们知道这是来接我们的车。我们很快被送到“东京航班”的登机口,
距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到五分钟,检票的小姐要我出示护照,可是护照都放在包里,一着急拿不出来,
检票小姐问我们有没有绿卡,我说有,她就放行让我们快上飞机。
走进机舱,我一阵眩晕,机舱里座无虚席,足足有四,五百人,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坐位空着。等飞机起
飞了,我还晕晕呼呼的,一会儿上天,一会儿落地,心跟着身体一起动,仿佛在做梦一样。
飞机一起飞,我的心彻底地落了地。后面还有东京到上海的航班就不是那么紧急了,万一赶不上,也不
至于误事,毕竟离家已经很近了。老公突然想起我们的行李,是啊,人赶上了,可是行李是无论如何赶
不上的,不过我根本不想考虑那么多,心想到了上海再说。
整整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中,我基本上是哭累了睡着,睡着了哭醒,想起我无限热爱的妈妈,因为相隔千
山万水我无法尽孝的妈妈,因为病魔缠身我无法带到身边的妈妈,我的眼泪就不停地流下来。姐姐在电
话里告诉过我,妈妈走得很快,很安详,没有痛苦,看上去就象是睡着了。我就拼命地想象妈妈睡着了
是什么样子,恍恍惚惚中总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那就是妈妈其实只是睡着了,说不定等我们到家的时
候,妈妈已经醒了,正欢天喜地张罗着给我们做好吃的呢。我没有办法也不愿意接受妈妈已经没有了这
个事实。胡思乱想之中,我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要在追悼会上发言,告诉所有前来送葬的亲朋好友我对妈
妈的热爱和怀念,于是我打开电脑,写下了如下悼词:
“我万万都没有想到,期待了3个月的激动人心的回国之旅,突然变成了失魂落魄的奔丧。妈妈竟然在
我们临出发的前两天匆匆地走了。我们去美国的这么些年,妈妈最大的期盼就是要见到我们回来,见到
她心心念念的外孙,这一盼就盼了7年,妈妈在电话里总是说,她要活到我们回来的那一天,不管要多
久。妈妈总是嘱咐我要照看好孩子,照看好家,不要牵挂她。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与妈妈却已经是阴阳
两隔了。。。。。。妈妈的一生,很平凡,很普通。可是在我心里,妈妈非常了不起。30多年前妈妈得
了肝炎,药物导致内分泌失调,从此各种各样的疾病找上门来,先是胃病,胆囊炎,后是高血压,心脏
病,10年前又摔坏了腿,不能正常站立行走,所经受的病痛是我们这些健康人难以想象的,我很心疼妈
妈,常常感叹命运不公,给别人健康的体魄,让妈妈却如此地病魔缠身,可是妈妈很坚强,很乐观,从
来不怨天尤人,从来也不悲观消极,她是那么地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点点滴滴,洗衣,做饭,看电
视,养花,种草,织毛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我这个健康人活得更有乐趣,我非常非常钦佩我妈
妈,为我妈妈骄傲。妈妈很无私。在她的人生词典里,只有给与,没有索取。她对别人很慷慨,很周
到,可是对自己很节俭。妈妈是个织毛衣的能手,我们家大大小小十几个人,穿的毛衣毛裤全都是‘妈
妈’牌的,妈妈给我们织的是新毛衣,自己穿的确是用各种旧毛线拼织成的‘百家衣’。妈妈总是把好
吃的留给爸爸吃,留给我们吃,吃剩的她自己吃。我常常跟她说现在生活条件都很好,什么都吃得起,
什么都有得吃,她不用节省下来给我们,可是我知道这是她的品行,不是因为钱,所以通常是我照说,
她照做。我去美国这些年,只是出差的机会回来过两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这次是专程回来看望爸爸
妈妈的,而且全家一起回。我打算在家的几天24小时陪妈妈,陪她聊天,为她洗衣做饭,我想让妈妈尝
尝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学的手艺,中式的,西式的;我打算带妈妈去吃肯德鸡,麦当劳,因为有一次妈妈
无意当中在电话里提起她没有吃过肯德鸡;我还打算在家乡买一套大房子,让妈妈在家里用轮椅,不受
残腿的折磨;我还有好多打算,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让我欣慰的是妈妈走的很快,很干
净,很安详,没有痛苦,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种走法因为妈妈生前最怕的就是拖累我们。妈妈走了,留
下孤单的爸爸,我知道这是妈妈最最放心不下的。我会尽我所能,和哥哥姐姐一起照顾好爸爸,让爸爸
安度晚年,让妈妈放心。我们永远怀念妈妈,愿妈妈早日安息。”
接下来的航程一切顺利,准点到达,如我们所预计,行李没有到,我到指定的地点去填了行李信息和住
址,联系方式,工作人员告诉我,行李一到,就会用特快转递投给我。老公妹夫接到我们,马不停蹄地
驶向我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