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保镖
朱朱莉
一
尽管朱莉的心里弥漫着无奈勉为其难和茫然的情绪,就象一朵浸满了雨水的云不确定地浮在她心头,既可能只是一个阴天,也可能是一个雨天,但她还是把茅文彬送上了飞往中国的飞机。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她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离婚人士。
这其实是一种保护她自己的做法,心里认定最坏的那种,但事实却比这个要好那么一点,反倒生出一丝安慰。
虽然也安慰不了多少。
女儿还依仗着父爱,她自己也还眷恋着有家的感觉,女儿的学费昂贵,不容有资金链断裂的危险, 这个婚姻依然有它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只要女儿还需要茅文彬这个父亲形象在这个家里,只要他还没有出轨或者有第三者,她就可以接受这个婚姻。女儿的感受是她考虑这个婚姻的重中之重。
她现在是四座大山突然压了下来:失业,官司,女儿学费,隐性离婚。
以前她一直不明白人是怎么老下去的。朱莉长得年轻,又瘦,身材比例好,当同龄人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时,她还是娇小的三十左右的样子。与女儿一起出去,总还有人在知道她们是母女后故作夸张地说:“还认为你们是姐妹呢。”认识的女朋友们则又嫉又奇:“怎么偏就你不会老?”
但这一下子,她感到自己的心里老去了何止十岁。不光是心里,年龄也开始爬上了她的脸。满头又浓又密的黑发里也一夜冒出许多白发。
原来,有的人注定是要突然老去的。谁都逃不过岁月,她也不能幸免。一般人可能就慢慢一点一点地经些事,一点一点地老去,而她却是一下子就都经历到了。
有一句话叫“杀不死你的让你更坚强”,朱莉觉得,其实这句话没有说完整。说完整的话,后半句应该就是:“杀不死你的必催你更老。”杀是没被杀死,老却是一定老了。
人在绝境下,反而生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勇气。就象一瓶装满水的瓶子,突然倾倒,抢救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还剩下多少水。
她盘点了一下自己剩下的那半瓶水:
手头上虽然现金不多,但除了自住房,中国美国都有房产出租。虽然大多数房产还有贷款,但是中国的房子是早就付清了的。光是把中国的房产卖了,就够女儿读几个大学的了。
没离婚,全家的医疗保险就还可以继续用茅文彬公司提供的,所以不必担心要自买保险和医药费问题。
自住房加上地下室有三百多平米。原来三口之家时觉得刚刚好,甚至还想过换个更大的,现在一个人住则是显得有点空荡,如果资金确实吃紧,可以租出一部分去。她初步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出租。她不习惯要与陌生人共享房子。但如果没有办法,她也不是不可以将就。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能屈能伸,能享受最好的,也能将就最糟的。
她一路来磕磕绊绊,走的都是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但唯有在住房方面,一直都住得很舒敞。自小住的房子都比一般人家大。而且因为成绩好,父母为了她读书学习不受打扰,很早就让她一个人独住一间房间了。
健康状况才是最值得考虑的,朱莉有室上性心动过速症。有这种病的人最好不要一人独住,这样一旦发作,可以有人及时送到医院。
这也是朱莉最恨茅文彬的地方,明明知道她的病少不得有人在眼前,却还是执意要走。说明这个人真的是很自私的。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大难还未临头呢,他却已独自飞走。
以前茅文彬还经常跟朱莉憧憬等女儿大了,他们一起世界各地到处去玩玩。现在有这个条件了,他却不记得他作的那些承诺了。
但事情既然已经成为现实,就得往好处想。如果是离婚的话岂不是更不会有他在她身边,更不用说一起去玩玩。现在起码他每年还会回来二三趟。
当一切与法定离婚的状态去对比时,心反倒安定下来。
所以把他当作已离婚来看,是一剂镇静剂。知道情况还能更糟,就对自己还拥有的庆幸了起来。
朱莉住得离医院近,如果室上性心过速发作确实要去医院,自己开车去就行了。好在这不是很危险的病,而且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以前也已经去了好几次医院。
为自己感到凄凉?没用的,不如行动起来为自己为女儿作点打算。
第一重要的事是找到工作。
心里打定了主意,倒也不那么难受了。有什么呢?相比于离婚失业吃官司还要供女儿上私立大学的单亲妈妈们,她至少不用太担心财务问题,这才是很多人面临的最大问题。
而且只要找到工作,这四座大山中真正的大山就剩下隐性离婚了。
很多人一到大事临头,就会失去主张。但这不是朱莉。
朱莉在一般小事上常常会着急,焦虑,不安,但真的遇到大事了,却反而冷静起来。
只要有需要,朱莉可以比任何人勇敢,比任何人理智。
在离开机场回家的路上,朱莉已经理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
等想清楚,也已经到家了。打开车库自动门,象平时一样径直开进车库。但一想,自己现在是单身女子了,就又把车倒出来停在了车库外的车道上。
单身女人安全第一。这些警觉性很自然进入朱莉的脑子。
把车停在外面,是让路人知道,房内有人。贼偷方便,知道屋里有人一般就不轻易下手了。
下得车来,听到树上的乌鸦“哑,哑,哑”叫了几声。
朱莉想起以前把父母从中国接到美国来住时,怕平日里讲究迷信的妈妈会犯心病,事先打好预防针:“我们这里乌鸦多,所以如果听到乌鸦叫,不要多想。”
没想到平时迷信的妈妈立即说:“呀,一直听说乌鸦,还没亲眼看到过乌鸦呢。”
而朱莉爸爸更甚:“乌鸦叫有什么可怕的,古代可是把乌鸦叫做太阳鸟。”
为了不让朱莉为他们有所担心,两老都替乌鸦辩护起来。
父母虽然文化不多,但在朱莉心中,却都是很有见识的人,有一种属于街道上的智慧。再加上他们爱得无私,心地善良,面上自都带有一种清朗之气。
这时,朱莉也在心里对自己安慰了一声:“有什么啊,乌鸦不就是太阳鸟吗?”后羿射日故事里十个太阳里面每个不都住着一只乌鸦。
虽然朱莉从小家境与邻居们比很是一般,却也是从小被父母宠大的,哪里受过现在这样的委屈。
这么一想,一路来很冷静的她突然鼻子酸了。
一颗泪终于没有掉下来。
对茅文彬来说,他回中国倒是喜事一件。
他终究不是个坏人,心里内疚感是有的,但对新生活的憧憬把内疚推向了一角,至少目前还没有伸出触角来触碰他妨碍他。
女儿成人了,依美式家庭观念来看,他已经尽了父亲的职责。更何况他还会供她上大学,出昂贵的私立大学的学费。他已经比大部分的父亲做得好了。
离婚,他是没勇气离的,至少没有勇气主动提出来。回国已经是他能下的最大决心。何况回国是水到渠成的事。
最初是一个离职在深圳开了自己公司的原同事挖他,给原始股,其实工资反而是少了。他已经向公司辞职,只推说女儿大了,想回国照顾父母。尽管朱莉指出深圳的那家公司是中国公司,他去的话,也意味着她和女儿都要失去美国的医疗保险,再加上中国外汇的限制,到时如何汇钱过来给女儿交学费恐怕也要成为问题。但他那时一心只想回国大展宏图,那些琐事在他听来只觉扰耳。
结果公司不放,给了中国地区总经理的职位,工资却是不变的。而恰恰那时探听出来,茅文彬辞职要去的深圳那家公司很不稳定,还没羸利不说,老板也一手遮天处处计较不好相处,很难有让他自由发挥的余地。正进退两难之际,顺水推盘接受了原公司给的中国地区总经理的新职位。因为辞职时是借口要回国照顾父母的所以也已不可能再回到原公司的总监职位。
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但让他一下子跨出二大步,就超出了他的舒服域。他宁愿一步一步来,以后如果找到合适的对象,而朱莉那时也恰恰想离婚,再离婚也不迟。
他看上去魁梧,气宇轩昂,但他心里知道,其实自己看上去瘦弱的老婆才是真正能扛事的人。这个家庭在几个三叉路口上的决定都是她作出的,而那些决定最后都证明她是正确的。自己家庭比一般从中国移民到美国的家庭状况更好些,得益于她的明智的决定。
只有这次回国,是他自己决定的。
他这人一直运气好,每次都是工作来找他,而不是他找工作。这次也是如此。
美国呆了十几年也呆腻了,现在不回去,再过六七年,就上五十岁了。五十岁是一个职业的分水岭。那时,谁还会请他回去?就更没有回去的可能了,难不成一辈子在美国终老。
再说,不回国的话还有官司等着他。一个在西佛吉尼亚的出租房被租客不小心着火烧了,但租客却把房东告上了法庭。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生活中的叉道,官司就是这样的叉道。他顺溜地过了四十几年,突然碰到这个叉道,心里非常不自在。
好在,租房合同是朱莉签的字,官司就得她去面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他回国远走高飞,眼不见为净,也就不可能顾及。
否则要去作证听证要回来听朱莉抱怨什么的总也是够烦的。
他回国之喜还在兴头上,诸如朱莉心脏老毛病之类的事当然都还不在他的思考中。连女儿茅蕤上大学都等不及送。女儿倒也不留恋他,也没送他回国,而是跟着几个朋友旅游去了,显然也不把茅文彬的回国当一回事。
连屋前的草长了,也没给朱莉割最后一次。
还是朱莉于第二天,自已摸索着如何加油,如何把割草机发动了,如何推着割草机走。中间息了几次,停停割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把前院后院的草割了。否则小区管理协会就得送警告信到信箱了。
割草期间,右边隔壁邻居马克出来在院子里观察他种的几棵西红柿。隔着栅栏,互相打了一个招呼。
那个邻居是一直来都在打招呼的。朱莉两边邻居,左边那家有点象老死不相往来,搬来八年了,才见过不到十次面。而这个马克则是碰见就打个招呼的。有时朱莉去跑步,碰到马克在溜狗,也会边跑步边微笑着说一声早安什么的。
不过也只限于打打招呼。连他的妻子都没怎么见过。茅文彬与马克聊得更多些,但他也没怎么见过他老婆。有次与茅文彬说起来,他说:“马克老婆也是个白人,有一天我看她拿着水抢在冲房子的外墙。”
“哦,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记得有次他老婆在冲外墙。好象就见过她那么一次,看来他老婆天天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啊。”
“没让你看见而已。我们左边的那个邻居老太太不是到现在才见过她几次吗?”
“那倒也是。”
这些简单的招呼,就是与两边邻居的关系了。
美国人与人之间关系远,这样的邻居关系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