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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拾遗之096:失约的腊八粥

(2024-08-19 09:25:21) 下一个

《尘封档案》拾遗之096:失约的腊八粥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一、失约的腊八粥

“你哆嗦什么呀?”

七岁的张新瑞端起胖子面前的小铝盆,盯着它问道。只见寒风中的胖子毛发凌乱,四条小腿儿瑟瑟发抖。胖子抬头望着瑞瑞默不作声,而瑞瑞却突然觉得手里的铝盆比冰棍儿还凉,他有点儿捏不住了,换了只手,并用袖口垫着盆沿。

“你也觉得天儿冷呀,快进屋吧。我去给你弄吃的,今天吃土豆。”瑞瑞笑着对胖子说。

胖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蹭着瑞瑞的裤脚进了屋。

“瑞瑞,恁妈电话!”躺在床上的张铭坤喊道。

瑞瑞把小铝盆往地上一撂,冲上床去,兴奋地夺过老爸的手机。

“妈,你啥时候回来呀?”

“乖瑞瑞,过两天,初七下午妈就回家啦。回家给你做腊八粥好不好?你还想要点儿啥呀?”

“耶!我最爱喝腊八粥咯!妈,我还想要双汇火腿肠,要两包!还有,你能不能给胖子买件棉袄啊,我刚才看见它直打哆嗦呢。”

“好,儿子,妈这两天就去买,给你带回去。你乖乖地听恁爸的话,等妈回来。”

“好!”

这天是2014年1月5日,农历腊月初五。在郑州打工的赵淑芬在电话里和儿子相约,两天后回家给他做腊八粥。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次爽约,竟然就是永别。

每年腊八节,赵淑芬都会起个大早,把头天夜里泡好的绿豆、芸豆、麦仁、玉米、花生,再加上小米、红枣、核桃,一起放进锅里,添满水,先大火煮开,再小火慢慢熬,一直熬到米开花,粥变稠,再加上红糖,一锅朱红色的腊八粥就变得香气四溢了。每次粥还没熬好,儿子张新瑞就端着碗站在赵淑芬身边了。“妈,好香呀!”瑞瑞总是咂巴着口水说。赵淑芬笑盈盈地给儿子盛上一碗后,不忘嘱咐:“慢点儿喝,小心烫。”

在河南农村,人们还保持着腊八节喝腊八粥的传统,把辛苦一年收获的种子熬成粥,喝到肚子里,也就将来年的希望种在心田上。以这种形式来祈求祖先和神灵,保佑来年丰收和平安。在赵淑芬看来,孕育平安和希望的重要节日不能糊弄,更何况儿子从小就爱喝自己煮的腊八粥。平日里,赵淑芬在郑州打工,儿子在老家上学,母子分离让她时常觉得有些对不住孩子。但是为了生活,她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想法儿多挣点儿钱,尽量满足儿子的物质需求作为补偿。

如果,一切按照赵淑芬在电话里许诺儿子的那样发展,腊月初八这天,赵淑芬一家肯定又会度过一个快乐祥和的腊八节。可就在她挂了儿子的电话之后,同事小王接到了家里发生重大变故的消息,急匆匆地请假回家了。领导安排赵淑芬腊八节留在单位值班,答应给她加班费。这么多年,这是赵淑芬第一次不能在家里过腊八节。她知道,自己不回去,儿子是注定吃不到腊八粥了,因为老公张铭坤根本就不会做。

为了不让儿子着急,直到腊月初七的晚上,赵淑芬才将不能回家的事告诉老公和儿子。不出赵淑芬所料,瑞瑞在电话那头伤心地哭了,他说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在盼着喝腊八粥呢,而且,胖子也盼着穿棉袄呢。为了安抚瑞瑞,赵淑芬许诺他下周一定回家给他补做腊八粥,除了火腿肠和胖子的棉袄,再给他买一辆儿童自行车作为新年礼物。瑞瑞这才破涕为笑,怀抱新的希望,安心地跟妈妈道别。

然而,腊八这天晚上,赵淑芬一直睡不踏实,半睡半醒中,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她看到儿子穿着她给买的一身新军装,挎着冲锋枪,站在一艘大船上,挥手跟她说再见。

“妈妈再见!妈妈再见!”

梦境中,儿子的呼唤是那么真实、脆亮,赵淑芬一下子就醒了。她坐起身,透过窗子看了看微微亮的天色,觉得心里堵得慌。

第二天,赵淑芬干活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想孩子了,没能按计划回去给孩子煮腊八粥,心里觉得亏欠,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二、搁浅的老宅

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应举镇南关屯村是一座典型到骨子里的北方农村。

距离县城约十公里的南关屯村,共有四百八十户村民,两千余口人。村里有两大家族——张氏家族、何氏家族。数百年来,两姓村民毗邻而居,和睦相处,过着简单而朴实的生活。村里治安状况良好,民风古朴,在“1·09”案之前,村里从未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

这些年,南关屯村和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变得越来越冷清。村里年轻人纷纷进城务工,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农忙时节,才回到家里待上几天。一部分条件好的农民已经脱离土地,举家迁徙,在城里买房定居。平时,在田间地头,看到最多的就是老人、孩子和狗。那些驼背的和幼小的身影,让这片空旷的土地,显得更加寂寥、荒凉。

从南关屯村村委会门前右转,再走不到一百米,就是何建利家的老宅。这座宅院是四十年前何建利的爹亲手建起来的,何建利在这里娶妻生子,走过大半生的岁月,他的儿子和女儿也是在这座宅子里出生、长大,然后离开老家,各谋生活。

晚春初夏之际,何建利家宅院前后的树木蓬勃繁茂,而这座宅院却如一条搁浅的老船,孤寂地泊在那深深浅浅的绿荫里,守望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主人。两年前,这座宅院里经常传出欢声笑语。何建利是个好热闹、好面子的人,他的院子里总是人来人往。一到赶会,更是亲朋满座,打牌的、喝酒的、嗑瓜子聊天的,何建利的院子就像一个永远开门迎客的茶馆一样。可是,随着何建利老伴的去世,儿子的离开,女儿的出嫁,何建利一个人的日子越过越冷清,越过越没意思,最终,他走向了一条背离人性的道路。

“1·09”案之后,何建利家这栋矗立当街、无法绕行的老宅,成为一道横亘在当地村民心头的刀疤。大家路过此处时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有带小孩儿的人,甚至会捂住孩子的眼睛,不让孩子朝那院子里窥探。村里的风水先生说,何家的院门直冲大街,整天车来人往的,坏了风水,宅子戾气很重,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更有好事者传言,这宅子里有冤魂,有人夜里路过时,听到里面传出小男孩儿的尖叫声和哭泣声。

村委会丁主任说,自从出事儿之后,何家老宅大门紧锁,再也没有人进去过,何建利的儿子和女儿也没有再在村子里露过面。

三、红火的年会

2014年1月9日,农历腊月初九,这天恰逢年会。

年会就设在何建利家门前那条东西长二百米的主干道上。大红的灯笼、鲜红的冰糖葫芦、火红的中国结,还有红色的对联、鞭炮,让整条街都变得红彤彤的,充满了新年的节日气氛。琳琅满目的服装、干货、日用品,等等,让人眼花缭乱。辛苦一年的村民,要在年会时为自己和家人选购一些称心的物品,来慰劳过去三百多天的辛勤付出。

此时,封丘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再有三天就是腊月十二,“大寒”了。照老人们的说法,“大寒”是北方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节。据省气象台的天气预报说,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即将来袭,这期间,封丘地区将会出现大风降温及雨雪天气,气温将会骤然间下降到零下十度。

封丘县位于河南省东北部,黄河北岸,茫茫平原,浩荡绵延。没有山脉的阻挡,冰冷刺骨的寒风像出了蜂巢的大黄蜂一样扑面而来,肆意地啃啮着人们的脸庞。但这并不妨碍村民们穿巡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挑选自己中意的年货。

这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张铭坤准时用电动自行车驮着儿子张新瑞去上学。今天是寒假前最后一次返校了,张新瑞的心情格外放松。走到何建利家门口拐角处时,张新瑞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圆润的太阳,明亮,温暖,一如往常。

到了学校门口,张铭坤跟平时一样,停稳电动车,站在大门口目送儿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向教室。硕大的书包里因为只有一个文具盒和一个小本子,所以很轻。张铭坤望着小山一样的书包随着儿子蹦跳的步伐在脊背上一起一伏的,竟有些出神。等他缓过神来时,儿子已经消失在教室的门后了。张铭坤这才重新骑上电动车离开。

其实,张新瑞就读的南关屯小学距离他家可谓是近在咫尺。顺着何建利家门前的水泥道直行,左拐,最多再走四百五十米。如果步行,全程只需要六七分钟,骑电动车的话,两分钟就到了。所以,有时张铭坤也让儿子自己步行上下学,他觉得,在这条短短的路上出不了什么危险。

这天中午放学后,张新瑞和往常一样,准时回家吃午饭,饭后,他把剩饭倒在胖子的饭盆里,里面还有一块儿他专门留给胖子的鸡肉。胖子埋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张新瑞则跟几个在大门口等他的小伙伴儿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跟小伙伴们打闹嬉笑忘乎所以的张新瑞完全没有注意到,一双充满罪恶与仇恨的眼睛已经注视他许久了。

四、张新瑞去哪儿了

张新瑞下午上学后,张铭坤跟村子里三个玩得来的发小一起开车去封丘县城找乐子去了。从县城回家后,张铭坤大老远就看见胖子在院门口团团转。胖子见到张铭坤,扑到他的腿上汪汪直叫。

“死胖子,叫什么叫,快回家!”张铭坤抬脚甩开胖子的纠缠,进了院子。见儿子还没有回来,张铭坤也没太在意,农村的孩子,放学后结伴去田野、树林里或者谁家里乱窜,是常有的事儿。可是,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天黑透了,还没有张新瑞的影子,张铭坤有点儿坐不住了。这么冷的天,这孩子会去哪儿玩儿呢?他跑去儿子常去的几户邻居家找,也没有见到儿子的踪影。

张铭坤又跑到学校问大门口的值班老师。

“老师,你看见张新瑞了吗?”

“瞅着他了,放学时他跟张亮亮一起结伴走的。兴许,现在还在他家耍呢?”

值班老师的话,暂时缓解了张铭坤紧张的情绪。

可是找到张亮亮家,张亮亮却说,放学后,他和张新瑞一起走到何建利家门口的拐角那儿,就分开各自回家了,他也不清楚张新瑞去哪儿了。

张铭坤有些急了,但他稳住自己的情绪,心想,张新瑞有可能是在何建利家玩,便抬脚向何建利家跑去。平时,张铭坤和何建利关系不错,无聊的时候,他会喊几个哥们儿到何建利家里一起喝酒打牌、说说笑笑打发时间。有时候,儿子放学回家找不到人,也会到何建利家找张铭坤,张铭坤不在时,何建利会留孩子在家里等,甚至会给孩子煮饭吃。

张铭坤推开何建利家院门的时候,他正在打扫卫生。何建利得知张铭坤的来意后,告诉他,张新瑞没到他家来过。今天赶年会,下午,他姐姐姐夫来他家了,说过几天要给他介绍个对象,这一下午他都忙着招待亲戚,送走他们时天都已经黑了,自己一整天都没看到过张新瑞。

这下,张铭坤真的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儿子会去哪儿呢?不会是来赶年会的人把他拐走了吧?张铭坤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了。何建利安慰他,叫他先别着急,兴许孩子是到哪个同学家玩儿了,他愿意陪张铭坤再到村子里挨家挨户找找。

张新瑞不见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隔壁张铭坤兄弟家,不一会儿,张家上下的族人都知道了。

“新瑞呐、新瑞哎,你去哪儿啦?你快回来啊!”张新瑞七十多岁的奶奶蹒跚着,带着哭腔在村子里四处寻找呼喊。老人家那苍老焦灼的声音,听着让人揪心。

张铭坤跑到村主任丁长磊家,请他在广播里喊一下张新瑞,或许孩子听到广播就回家了。

丁主任放完广播,回家吃罢晚饭,给张铭坤打了个电话,得知张新瑞还是没有回家,他也顿时紧张起来。丁主任立即给民兵连长打电话,让他赶快组织些人来,帮着张铭坤一起找找孩子。

大家来到丁主任家里,简单地碰了下头,然后,带上了手电筒、棍子、喇叭等出门分头寻找。几个小时过去了,大伙儿把村子周围五里以内的林子、河沟、草垛、水井、涵洞、地窖、猪圈、羊舍、牛棚甚至坟地、土地庙、祠堂统统找了个遍,令人泄气的是,大家走啊、找啊,搜啊、寻啊,喊啊、唤啊,入地下河,就是找不见那个帅气、乖巧的小男孩儿。

事不宜迟,村主任丁长磊建议张铭坤立刻打电话报警。

接警后,公安民警一到村部,立即会同村里的乡亲们连夜展开第二轮搜寻,并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村子周边十公里。

令人揪心的是,直到第二天凌晨,搜寻还是一无所获。

张新瑞到底在哪儿?众人议论纷纷,莫非被拐卖了?年会上车多人多,还来了不少外地人,会不会有坏人趁乱拐走了孩子?近期,邻县几个地方接连丢了几个孩子,有人传言犯罪团伙已潜入本地,专门偷孩子,贩卖孩子器官……

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后来,据南关屯小学现任校长老何回忆:“张新瑞出事的那些天,学校的日常教学深受影响。家长们对孩子寸步不离,上学来送,下学来接,哪怕离家只有几步路,也不敢让孩子独自走,甚至有些家长就待在教室门外,透过窗子看着孩子们上课,晚上,更是禁止孩子出门。”

张新瑞的失踪,让这座已经习惯沉默的北方村庄发出苍老、混沌的震颤。

五、驻村重案组

鉴于该案系涉童案件,封丘县公安局党委高度重视,第一时间启动儿童失踪快速查找机制,并立即将案情向市局、省厅作了汇报。河南省公安厅立即启动相关机制,将“1·09”案列为省厅A级督办案件,并成立了由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一百五十名民警组成的“1·09”专案组,分成七个小组,分别视频侦查、现场勘查、调查访问、警戒搜查、技术鉴定、舆情应对和后勤保障工作。

在时任封丘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金耀光看来,想破这起案子,一个字——难!“1·09”案是标准的隐形案件,案发时,缺乏直接目击证人,现场没有遗留作案人任何的物证及痕迹,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血迹,没有毛发、纤维等。在街头上也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视频监控信息,加之年会期间,人来车往,情况复杂,极大地增加了案件侦查的难度。

这是十八年来封丘县应举镇第一次发生儿童失踪案,但是,在“1·09”案之前,河南省境内的平顶山、南阳、濮阳等地连续发生了五起儿童失踪案,无一破获。短短一年之内,河南境内发生这么多起涉童案件,而且全都成为悬案,河南警方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所以,“1·09”案案发之后,犹如一块儿巨石抛到湖心当中,激起了千层波浪。上至省公安厅领导,下至市局、县局领导都给予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

身处重案现场的李东升、金耀光、翟晓东等一线侦办人员焦灼万分。此案不仅关系到张新瑞的性命,也关系到河南警方的公信力。现在专案组能做的,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孩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六、迎难而上

2014年的第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飞扬的大雪从前一天傍晚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未曾停歇。一夜之间,整个村子都被包裹在皑皑的白雪之下,萧索而又静谧,小新瑞的踪迹好像更加无从寻觅了。

大雪过后,寒气袭人。一到晚上,村头巷尾很少能看到人影。这样的天气,村民们通常都会选择待在家里,特别是在命案未破的日子里,人们更是尽可能减少出门的次数。村子里除了偶有几声狗吠,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在这个寒冷夜晚,指挥部的侦查员们沉浸在破案的焦灼之中,张新瑞的下落是大家心头最大的牵挂。在没有确切线索的情况下,刑警破案靠的就是经验、分析和判断。结束一天的侦查和搜索工作,大家裹着棉大衣,围着煤炉,端一杯热开水,反复梳理“1·09”案的点滴线索,提出设想,进行推理,抽丝剥茧,分析可能性,为一个小问题、小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这些天,侦查员们从发案时间、案件性质、作案工具、作案过程、犯罪嫌疑人的刻画、案件侦查范围的划定和嫌疑人排查定位方向等方面展开了数十次案情研判。最后,专案组达成共识,决定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进行侦查:一、改变之前孩子被拐卖或走失的想法,首先要往孩子被害上考虑,全面排查孩子有无被害的可能性,重点调查分析张铭坤社会关系方面潜在的矛盾焦点;二、往孩子被绑架上考虑,年关将近,不法分子贪婪图财,临时起意绑架孩子进行勒索也有可能;三、往孩子发生意外上考虑,男孩儿调皮,存在发生意外的可能,车祸、触电、溺水等意外都可能危及孩子生命安全。

统一意见之后,专案组领导做出六点部署:一是对张铭坤的社会关系、矛盾点进行排查;二是对南关屯村村民逐户进行地毯式排查,对重点人员定时定位梳理;三是在市局犯罪侦查支队警犬大队的配合下,对中心现场及其五公里范围内区域进行查找、搜索,对村内的废弃房屋、水池、空院、秸秆堆及村周边的农田、机井、桥洞、地窖进行搜索;四是对案发当天在该村年会上的商户进行一一走访;五是调取南关屯村附近村庄,村南S311、村北S227省道的所有监控录像,进行研究分析;六是对外省市同类涉童失踪案件进行筛选串并,扩大线索来源。

根据专案组领导指令,参与侦查的民警兵分三路:第一路民警全面展开排查工作,实施地毯式搜索,做到“村不漏组、组不漏户、户不漏人”。第二路民警深入调查了解张铭坤所有的社会关系,深挖矛盾点,与此同时,彻底梳理排查封丘县境内有拐卖前科或绑架前科的两劳释放人员和嫌疑分子,对全村有可能涉及此案的村民逐一排查。剩下的一组民警以最快速度联络外地同行,向封丘县周边的平顶山、南阳、濮阳、山东菏泽以及河北等地辐射展开调查。县局同步印发协查通报两千多份,向全省各级公安机关及邻省兄弟单位通报案情,以期从中获取线索。

七、两条线索浮出水面

农历腊月二十三这天,按照民间习俗,是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也叫小年。一早,家家户户都要洒扫门庭,杀鸡宰鹅,算是过大年的前奏曲。

日子每向新年靠近一步,侦破“1·09”案的民警们心里的压力就增加一分,总要在新年到来之前,给张家人一个交代呀。案发两周时间过去了,就在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两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被收集上来。

一是,有人反映小新瑞失踪当天下午,曾见到一辆无牌照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何建利老宅的门口,短暂停留之后就开走了,车速很快,车上好像载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二是,有人反映,曾在年会上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不知何故,小男孩儿突然大哭不止,妇女不管不顾,拖着小男孩儿就走,看样子不像是孩子的亲生母亲。

只要能找到这辆无牌黑色桑塔纳或者这个拖行孩子的妇女,就能为“1·09”案打开突破口。专案组的民警们异常兴奋,仿佛小新瑞此时正在不远处等待他们的救援。然而,新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利用传统手段寻找嫌疑车辆和这个所谓拖行孩子的妇女,无异于大海捞针。

到过封丘县的人都知道,封丘位于河南省的东北部,交通便利,县城距离新乡市区六十二公里,至省会郑州市九十公里,至开封市三十公里,至濮阳市八十公里,与山东省菏泽市东明县也仅仅是隔黄河相望。要在如此广阔和复杂的地域里找到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和一个特征模糊的中年妇女谈何容易?

专案组反复研究,决定先找车。黄河收费站是从案发现场通往开封的必经之地,专案组调取了案发当天的视频录像。结果令人振奋,当天下午4时55分,一辆黑色无牌桑塔纳经该收费站向开封方向驶去。专案组经过反复测算,从作案时间及路线来看,这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符合作案条件,十分值得怀疑。

顺着这条线索,专案组民警立即行动,短短几天,他们远赴陕西、山东、河北、江苏、北京、内蒙古等地,协调各方力量将1月9日前后各收费站记录下来的影像资料全部调取。初步测算,警方要排查一千五百多万辆汽车,才可能查出这辆嫌疑车辆。依靠高科技手段截取了十万小时的资料,侦查员们锲而不舍,日夜奋战分析视频,终于锁定了这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和它的司机。但令人遗憾的是,该司机并没有作案动机,他车上的男孩儿也不是张新瑞。

两天之后,那名中年妇女也在山东菏泽曹县被当地警方找到了。但经证实,她带的那个孩子是自己的亲外甥。因为孩子调皮,私自拿摊主的东西,她训斥了孩子几句,孩子闹情绪大哭不止,她一气之下才硬拽走了孩子。

两条看似极有价值的线索就此中断,张新瑞的踪迹,就像阳光下的积雪,融化,然后蒸发,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1·09”案专案组的民警们又一次陷入无路可走的尴尬境地。

八、不破不归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案情毫无进展。村民们从原本积极向警方报告线索、送饭送水,到如今只是侧目看着这些每天瞎忙活的警察,然后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这帮公安到底行不行啊?这么多人,找这些天,连个影都没有找到。”

“这么些日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这个案子是破不了啦。”

“一帮人在这儿白吃白住,都是给咱们做做样子,一群窝囊废,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中……”

村民的话越来越难听,态度越来越冷漠,金耀光心里也堵得慌,就像塞进一个马上要爆炸的气球。可是,生气不解决问题,赶紧找到捅破此案的命门才是王道。案子破了,一切的责怪、怀疑、讥讽都消失了。这个年,对“1·09”案专案组来说,真是个关口。如果年前破不了案,此案便成了积案,破了也不能算2014年的指标。这样一来,弟兄们的破案热情也会大大受挫,案子可能会拖延很久,这是金耀光最不愿意看到的。

生于1975年的金耀光,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这个朴实而有血性的汉子,操一口浓厚的河南口音,看上去像个老兵,干练强悍。金耀光从小就梦想着当一名威风八面、能够侦查破案的警察。虽然从警之路并不是一帆风顺,但自从担任刑警队领导之后,金耀光带领队伍屡创佳绩,命案侦破率百分之百,多次荣立战功。

凭借多年带队伍的经验,金耀光深知,越是压力大的案子,越不能被消极的情绪控制住,必须给兄弟们注入必胜的信心,很多时候,破案靠的就是意志力和决心。

每天例行的碰头会开会时间到了,金耀光捧起杯子,喝几口水,开口道:“同志们,今天晚上,咱们不研究具体工作了,大家重新捋一捋思路,换换脑筋,跳出来看一看,评价一下我们对案情的基本判断有没有根据,或者说,有没有失误。大家畅所欲言啊!”

队员们默默地坐着,喝水,抽烟,一时间竟无人回应。金耀光并没有责怪大家,他非常清楚此时兄弟们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过了一会儿,仍没人吭声,金耀光清了下嗓子,再次开口道:“同志们,侦查破案是刑警的天职。对我们搞刑侦的人来讲,每一起重案都是一个谜,解谜的过程很难,但是,这个求解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乐趣。一个破案高手,应该善于从蛛丝马迹中找出案件真相,于山穷水复中寻到柳暗花明。”话讲到这里,同志们还是沉默着,但是,环视四周,金耀光能明显感觉到,大家的眼神里比之前多了些热情。他知道此时要趁热打铁,把同志们疲惫、懈怠的心激活起来,让大家的斗志、意志和精神鼓起来,涨起来。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打赢眼前这场硬仗。

金耀光把他的想法和感受和盘托出,与兄弟们分享:“同志们,这些日子,我们并不是没有成绩,没有效果,虽然我们手里的线索并没有特别关键的,但是,这些信息为我们后续查明真相做了铺垫。不可否认,当前我们很被动,我们派出了大量警力摸排,却迟迟不出情况,靠拢不了真相。这说明我们的工作中一定存在问题。我们不需要回避和否认,而是要认真查找,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哪些工作没有做到位?是不是过于着急了?还是不够冷静?咱们的老队长张平礼副局长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们越是渴望成功,越容易出现失误,这失误很可能误导我们,将我们带离真相。”金耀光的一番话让屋子里的气氛逐渐地活跃起来,大家纷纷抬起头,放下茶缸,掐灭烟头,盯着金耀光的双眼,细细体会他的话。这让金耀光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几十双眸子是那么纯净,那么透彻,充满了对自己的信任和尊重。这是十几年下来累积的战友情,他不能辜负大家,必须带领兄弟们打赢这一仗。

他继续说:“冷静看来,‘1·09这个案子就是一场迷雾重重的大戏,真相暂时被遮挡,但总有揭露的一天。案件的侦查有它自身的客观规律性,我们判断有误,被假相蒙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时,警察与罪犯,只隔着一层纸,能感觉到但是看不到,一切都在未知领域中运行。但是,我相信,随着新线索的出现,大家撕开眼前的帷幕,就能看到犯罪嫌疑人的真面目。弟兄们,眼下,村子里有上千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张铭坤、赵淑芬夫妇在等着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南关屯村的所有乡亲们在等着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同志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既然来了,咱就要把案件破了,在乡亲们的欢送下,风风光光地唱着凯歌离开这里,而不是灰溜溜地逃走或者放弃,那不是我们的作风!”

金耀光这番激情昂扬的发言,像一阵暖风,融化了侦查员们被冰雪覆盖的心。“没有从事过刑警工作的人可能体会不到,一个真正的刑警,他的血液中天生潜伏着一种战斗力,这种战斗力只有在面对相应的危险和挑战时才会被充分激发出来。”张平礼副局长说,这就是“刑警特质”。

第二天早晨,金耀光让人做了一条横幅挂在村委会的门口,上书“誓破‘1·09案,不破不归”一行大字,这是侦查员们的铮铮誓言。

村子里早起的乡亲看到飘扬在寒风中的横幅说:“看来公安是跟这个案子干上了,不达目的不收兵,这个年估计也消停不了了。”

九、除夕夜

除夕在每个中国人的生活里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这天,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鞭炮,吃团圆饭,一家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然而,2014年的春节,对张铭坤和赵淑芬两口子来说,注定是一场沉甸甸的噩梦。唯一的儿子瑞瑞不见了,生死不明,一群警察住在村里已经快一个月了,却没能给他们任何满意的答复,这让张铭坤十分恼火。这天晚上,他喝了许多酒,借着酒劲儿跑到村委会“1·09”案指挥部,拍桌子,发脾气,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专案组的民警们静静地看着张铭坤发脾气,默默地忍受着他的责难,因为他们明白他的感受,大过年的,思子心切,换了任何一个人,心情都不会好,就让他尽情发泄发泄吧。

而对于赵淑芬来说,从腊八开始,她的心口就多了一道刀疤,她开始害怕过年,害怕除夕夜的团圆和欢乐。

“新瑞——新瑞——新瑞!你在哪儿?娘想你了,快回家过年吧!”一阵焦急的喊声,划破了南关屯村除夕夜的祥和。看着在街上踉踉跄跄,扯着嗓子唤儿回家的赵淑芬,不少村民掩面而泣。唉,没有了儿子,这个年可咋过呀!

母子连心,儿子不见了,生死不知,赵淑芬感觉自己也快死了。她无数次地问自己:要是儿子没有了,当娘的活着还有个啥意思?儿子的命就是娘的命,儿子没有了,自己的命也就没有了。

尽管身边的人都在安慰赵淑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再生一个,很快就养大了。可赵淑芬什么也听不进去。这些年来,赵淑芬含辛茹苦把孩子带大,为了给孩子挣学费,她才远走他乡打工挣钱。而现在,她对外出打工一千个一万个后悔。她总是想,如果自己不出去打工,如果自己不为了那点儿加班费耽误回家,儿子瑞瑞就一定不会丢,那现在她就能像往常一样,一家人一起吃饺子,过大年。

张新瑞失踪的这些天,赵淑芬几乎每天晚上都因悲恸而失眠。她总幻想着儿子会突然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嘴里喊着:“妈妈,妈妈我回来了。我饿了,弄啥饭呢?”

这个场景,赵淑芬设想了无数次,然而,那个幼小的、奔跑着的、镌刻了她所有深情和希望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夜煎熬,赵淑芬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但是,她还在苦苦支撑着,她告诉自己:一天找不到孩子,我就一天不能倒下。有时候,她因为极度疲惫,会稍微睡过去一会儿,但过不了几分钟,她就会突然坐起来喊着:“儿子,妈妈在这里,快到妈妈这里来!”极度的焦灼和悲痛,让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衰老憔悴得像是一个五旬老太。

奇怪的是,自从瑞瑞音讯全无之后,一向乖巧的胖子也不听话了,整天嗷嗷叫,见了谁都胡乱撕咬一番,即便是给它火腿肠,也不搭理。二十多天下来,原本的胖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整日亢奋地号叫着。赵淑芬怕它咬伤人,只得让弟弟把它带走拿绳子拴着,赵淑芬嘱咐弟弟,好好喂着,等瑞瑞回来,再抱回来。

对于“1·09”案专案组民警来说,这个除夕夜过得也是无比沉重。不能回家和亲人团聚自不必说,案子当年破不了成为积案也没那么重要了,关键是他们难以面对痛苦的张铭坤夫妇。看着夫妇俩丢了半条命的样子,他们就像挨了一闷棍一样难受。金耀光带着四十多个民警住在村委会,晚上,他吩咐负责后勤的同事给大家煮一锅速冻饺子算是过年。可是,端着这象征着团圆的饺子,他们谁也吃不香。

十、回到原点

大年初四,借着回局里开会的空,金耀光跟刘新征局长汇报了一下这段时间侦破工作的进展,并开诚布公地向领导承认目前案子的侦破遇到了瓶颈,案子似乎凝滞住了。之前的分析不能说不全面,安排不能说不到位,可该出情况的地方却不出情况,这种情形着实令人焦灼。金耀光坦言,队里的弟兄们心里普遍感到非常不安,他心里也有点儿没底了……

听完金耀光的汇报,刘局长决定再组织召开一次“1·09”案案情分析会。正月初七上午九点,刘新征局长携局全体党委成员来到南关屯村。案情分析会上,刘新征认真倾听了同志们的汇报和总结,了解了案件的实际侦办情况。

刘新征局长在充分肯定了大家前期辛苦工作的前提下,鼓励大家道:“我这次过来不是督战,是看大家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好及时给大家解决。越是困难的时候,大家越是要放松,放松才能出思路。今天,咱们停下来调整一下思路,从原点开始,咬住疑犯,找证据,找漏洞,找突破口。每一桩大案要案的背后,都蕴藏着数不尽的艰难困苦。哪有那么容易破案的?要抱着必胜的信心战斗到底,哪怕死缠烂打,百折千回,也要查个水落石出,给人民群众、给受害者家属一个交代。”

对下步的侦查工作,富有多年一线办案经验的刘新征局长给出了指导意见。他认为,当前,专案组有必要重新组织力量对案发现场再进行一次梳理清查,力争找出有价值的线索和犯罪分子遗留下的痕迹物证。要围绕现场辐射周边村落,重点排查有劣迹人员,特别注意发现曾接触或者有机会接触张新瑞的人。

段广彬政委鼓励全体侦查人员:“受害人家属失去亲人的悲痛、老百姓期待的目光就是我们的压力和动力。要把人民的利益高高举在头上,带着对群众的深厚感情,履行好我们的光荣使命。同志们冒严寒日夜坚守办案一线,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精神压力,拼的就是信念和意志,为的就是给政府、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不管是破大案还是办小案,只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在心上,尽心尽力地去做了,老百姓就会理解我们、支持我们,有了老百姓的认可和支持,咱们抓获犯罪分子,获得胜利,是迟早的事!”

张平礼副局长以自己三十余年的刑侦经历现身说法:“刑侦工作是一项十分细致的工作,在侦破一个案件的最初阶段,如果漏掉一个小小的物证,或忽略一个细小的情节,往往会把侦破工作引向歧途。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细节往往是查明认定犯罪的证据,是分析案情、划定侦查范围、制订侦查方案的重要依据。找到突破案情的关键点,破案就像捅破一层窗户纸;没找到这个突破点的话,与真相就像隔着重重大山,全身的气力不知道往哪儿使。越是最困难的时候,越是要耐下性子寻找关键细节。”

会议结束时,根据当前“1·09”案的具体形势,刘新征局长进一步作出指示:“在前期采取大兵团作战,对辖区及周边居民有关情况进行清理摸排的基础上,下步要适当调整侦查方向,着重留意周边失踪儿童的案件,避免无目标性的地毯式摸排,工作要精确到位,把注意力重新锁定在案发现场,锁定在发现具体嫌疑人遗留痕迹或者证据这个工作上。”

这次会议让大家近些天来紧绷的神经得到了舒缓,同志们重新调整状态,继续投入战斗。专案组决定暂停之前的大兵团作战模式,从刑侦队挑选出十名精干力量,组成“1·09”案大案专干组。挑选出来的这十个人都是刑侦队的一线刑侦能手,包括李东升、翟晓东、胡振恒、李军、陈念恩、刘振宇、卜凡勇、田培培等人。十名专干组成员,在村委会丁主任三婶家租赁了一间厢房作为指挥部。大家在这间厢房里放了五张上下铺,吃住在一起,全身心投入办案。

从前期诸多侦查线索和调查信息研判,张新瑞被侵害藏匿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这样的话,作案者肯定是本村人,比较熟悉孩子家庭情况和孩子的具体情况。而张新瑞放学后从学校到家,特别是从街口转角到家的这三十米路是重要拐点。在不确定张新瑞生死现状的困局下,专案组回到原点,再次核查张新瑞失踪地段以及在这个地段的所有村民。

办案民警顶着村民不配合的压力,再次回到现场,耐下性子,放下身段排查、问询了这条路上的每一户人家,并精心绘制了每户居民在张新瑞失踪当天下午的行动路线图,时间流程图、然后按照张新瑞1月9日下午四点半放学后的活动轨迹,重新模拟了无数遍。

根据之前收集的信息,案发当天张新瑞放学后,和他的同学张亮亮一起离开学校,走到何建利家门口拐角处两人分开,之后各自回家。经过多次确认和调查,这点是确认无疑的。

而从何建利家门口拐角处到张新瑞家也就三十米远,孩子边走边玩的话,也不会超过两分钟,在这两分钟的时间段里,没有任何村民看到过张新瑞。张新瑞就是在这三十米路上消失的,因此可以推测,这三十米路上的十户村民,都有作案的可能。所以,聚焦这十户村民,逐一梳理审查,应该就能确定犯罪嫌疑人。

专案组重点筛选出八名可疑人员,再对这八人进行深入摸排和查证,很快,七个人的作案嫌疑逐一被排除掉。但随着对最后一名嫌疑人何建利的社会关系、活动轨迹、生活习性等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和查证,他的作案嫌疑一步步上升。

据张铭坤的父亲反映,因张铭坤给何建利介绍对象的事,两人有过矛盾,何建利很可能因为这件事报复张铭坤。在后期的调查走访和摸排中,民警们也认为,在目前锁定的八个嫌疑人之中,只有何建利具有作案时间。案发当天下午,张新瑞和张亮亮就是在何建利家门口分手的,之后再没人见到过张新瑞。而案发时分,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何建利不在家。就算如何建利所说,当天下午他家里来了亲戚,但是,在亲戚离开之后的两分钟到五分钟里,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对一个七岁儿童痛下毒手。

专案组决定立刻传唤何建利,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找到真相。

十一、令人沮丧的测谎仪

面对警方的传唤,何建利很配合。提到张新瑞的失踪,何建利脸上瞬间就显露出痛楚的表情,继续往下谈,他竟然老泪纵横,说自己看着张新瑞长大,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掳走了孩子,希望警察赶快抓住这个坏人,把他枪毙了。

这次传唤,警方没有从何建利的表现里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且回顾之前的排查活动,何建利每次都在场,一直对警方很热情,积极配合调查,对寻找小新瑞也表现出多于常人的热心,让人觉得他确实和孩子很亲,比其他村民更关心小新瑞的命运。

在没有实际定罪证据的情况下,警方无法对何建利采取进一步措施,更无法限制他的自由。但大家又普遍觉得,如果完全排除何建利的嫌疑,也不太对劲儿。

金耀光找来李东升和翟晓东,几个人碰头商量了一下,决定向上级申请,对何建利做一次测谎。

实际上,金耀光等人设想的是,不管测试结果怎样,先试探试探何建利也好。一般人面对测谎仪,都会出现紧张情绪,如果之前何建利一直是在撒谎的话,面对测谎仪,他也许会露出马脚。

很快,上级机关批复同意专案组对何建利的测谎申请,并第一时间派测谎专家带着仪器来到封丘。

“测谎仪”的正式名称是“多道心理测试仪”,测试过程中,测试人员将设备轻轻绑在嫌疑人的胸部、背部和手指,再将数据线接入电脑即可。然后,测试人员操作电脑,对被测者进行提问并通过观测他的呼吸、脉搏、皮肤电阻等身体反应,判断其是否说谎。

测谎过程分为背景了解、测前谈话、激励测试、正式测试和测后谈话五个环节。测试中,被测者的反应各有不同,有故意和仪器捣乱的“厉害角色”;有认为测试结果是“骗人的”;还有测到一半觉得大事不妙,心理崩溃主动交代问题的。测谎结束之后,测谎师会综合测试情况给出鉴定报告,报告一般包括四种结果——诚实、无结论、说谎和显著说谎。

据测试人员介绍,一般人说谎,都难逃测谎仪的研判,但是也有一些特殊人群,心理素质极强或经过专业训练,测谎仪对他们也束手无策。根据国外一些专家的分析,测谎成功与否,仪器作用占40%,问题编排的合理性占30%,测谎人员的资质和经验占30%,三者决定测谎结果的可靠性。在我国,由于该项技术的应用不是很成熟,测谎结果还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只能辅佐办案人员审查、判断证据,并提供一些侦查方向。

测试人员先后两次使用测谎仪对何建利进行了测试。测试结束之后,专家很肯定地告诉专案组的同志,这个老头儿没有撒谎,“1·09”案不是他干的。

这个尴尬而意外的结果,让“1·09”案的侦破工作再度陷入僵局。

如果不是何建利作案,那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又会是谁呢?此时此刻,这个家伙肯定躲藏在暗处嘲笑警方,等着侦查员们低头认输。何建利两次通过测谎,对侦查员的打击特别大,得知结果后,金耀光和几个同事郁闷得一夜没有合眼。原本以为案子就要柳暗花明了,没想到再次走入死胡同。金耀光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会是这么一个结果。

十二、惨案再发

“1·09”案件发生仅仅两个多月后,小小的封丘县城又发生一起儿童失踪案!

3月30日14时15分,封丘县局再次接到群众报警:潘店镇吴占村三岁男童吴昊天于当日上午十时许在该村失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封丘县再次炸开了锅,老百姓对当地治安状况忧心忡忡,各种流言充斥着小城,侦查员们也疑惑万分,难道之前的所有判断都是错误的?真的是传说中的连环案?真的有一伙贩卖儿童器官的犯罪分子流窜至本地?还会不会再发生类似案件?一时间,封丘警方的压力陡增。

封丘县公安局党委立即启动未成年人失踪快速查找机制。潘店派出所第一时间到达现场进行前期处置,局长刘新征,政委段广彬,副政委李东升,局党委委员、刑侦大队长金耀光等局领导和侦查人员随即赶到吴占村,并抽调刑侦、特巡警、巡防等相关警种一百五十余人,全面展开侦破工作。

作为一个从警近二十年的老警察,办案中遇到挫折,甚至遇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对金耀光来说太常见了。但像这次一案迟迟不破、一案又起的情况,金耀光确实是第一次遇到。而且,两个案子都是涉童案,受害人家属的焦急和痛苦让金耀光心中的压力又增加十分。此时,除了战斗,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压力,上。

此时已经是农历二月末,有计划外出打工的村民早已远走他乡,不去打工的人们也开始了春耕劳作。经过大量调查摸排,“3·30”专案组获悉失踪儿童吴昊天失踪前到该村聋哑儿童吴佳涵家里玩耍,之后再无人见到他。同时,有群众反映在吴昊天失踪后,吴佳涵的父亲吴学勤(聋哑人)曾驾驶三轮车外出,种种线索显示吴学勤嫌疑重大。由于吴学勤一家均为聋哑人,专案组特聘请聋哑学校手语老师协助对吴学勤进行调查问询。经过对吴学勤所称的外出地点逐一查证落实,证实其所说均系谎言,吴学勤的疑点进一步上升。

4月4日下午,专案组将吴学勤传唤至刑侦大队,根据预定讯问方案,不断变化讯问策略,抛出重要证据,最终,犯罪嫌疑人吴学勤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供述了其杀害三岁儿童吴昊天的犯罪事实。

3月30日上午9时许,吴昊天在犯罪嫌疑人吴学勤家玩耍时,将其儿子吴佳涵打哭,吴学勤便将吴昊天喊到卧室内对其进行恐吓,吴昊天受到惊吓后躺倒在地,全身抽搐。吴学勤因内心恐惧,便用家中的胶带将吴昊天的嘴鼻缠住,导致吴昊天窒息死亡。随后,吴学勤驾驶电动三轮车将尸体运至曹岗乡后马常岗村西北麦地,投入机井中。

专案组根据犯罪嫌疑人的指认,打捞出了失踪儿童吴昊天的尸体。随后,市局刑科所带领痕迹、法医、DNA等专业技术人员对现场和嫌疑人家中进行细致勘查,在被害男童吴昊天面部提取到了缠绕的透明胶带,并在犯罪嫌疑人吴学勤家里搜查到一卷透明胶带。市局刑科所痕迹室鉴定人员对胶带纸断头进行检验鉴定,发现被害人面部缠绕的透明胶带与犯罪嫌疑人家中的透明胶带断头痕迹为同一整体所分离,从而为案件诉讼提供了关键证据。至此,“3·30”儿童失踪案成功告破。

“3·30”案的告破,为“1·09”案专案组增添了信心。专案组对“3·30”故意杀人案的成功经验进行了总结,同时又与“1·09”案相比对,再次对“1·09”案进行了分析研判,及时地调整了工作思路和方向。

十三、锁定目标

“领导呀,您看这春节都过了,大伙儿都出去打工了,我自己老在家也闷得慌,也得出去打工挣钱。你们这些警察同志怀疑我是杀人凶手,可是,测谎都做了两次了,你们也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总不能老把我留在家里当怀疑对象吧,这可耽误我赚好多钱呢。我不赚钱,怎么过日子啊?你们又不给我发工资。你们不让我出去打工,难道不违法吗?我不是罪犯,谁也没有权力限制我的自由,你说是不是?要是你们真需要我配合调查,我随时回来,中不中?”农村人出了正月十五也就算过完年了,人们陆续出去打工去了。元宵节次日中午,何建利找到时任公安局副政委李东升,要求外出打工。

对何建利外出打工的要求,专案组召开会议展开讨论,最终决定,放他出去打工。通过这段时间的较量,大家对何建利的性格也有不少了解,知道他自以为很聪明,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与其这么干耗着,不如放他走,让他放松警惕,说不定会露出狐狸尾巴。

在南关屯村的村民眼里,何建利是个胆小,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在村子里,他的人缘要比张铭坤好得多,和街坊四邻关系都不错,谁家有人外出,他就帮忙照看家里;谁家办喜事,他就去喝个喜酒;谁家添了孩子,他就去随个份子钱;谁家老人不在了,他也会去磕个头……这些农村人最看重的感情联系,何建利一向做得认真,从不缺席。在人越来越少的农村,能做到他这个程度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专案组驻村两个月以后,很多村民都对这些城里来的“大盖帽”不冷不热,特别是这么长时间破不了案,村里的人早就把这些吃皇粮的警察当作吃白饭的,或嘲讽埋怨,或视而不见。只有何建利一直以来对专案组民警的态度都保持恒温。

“民警同志辛苦了,干警察真不容易。犯罪分子太可耻,一定要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为民除害!”遇到四处搜寻证据的侦查员,何建利会主动打招呼。当侦查员们在村子里四处走访的时候,何建利都会打开大门,站在门口,随时准备请侦查员们到家里搜查,还给侦查员们准备了茶水、香烟。他甚至追着李东升,搬一个小凳子跟他一起坐在大街唠嗑,提出他个人对本案的一些想法。

表面看来,何建利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然而,何建利越是高调表白洗清自己,民警们对他的怀疑越是强烈。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没有拿到关键证据之前,警方不能把何建利怎么样。大家表面不动声色,背地里,一天也没有放弃对他的侦查和把控。

“3·30”案顺利侦结带着胜利带来的信心,让专案组决定乘胜追击,再次召开“1·09”案分析会。

会上,大家高度统一意见,再度将“1·09”案突破点放到嫌疑人何建利身上,不能因为他两次通过测谎,就把他从嫌疑人名单里排除掉。测谎仪再先进,毕竟只是一台机器。侦查员要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内心的直觉,尊重自己辛苦工作捕捉到的线索。

为了避免有人动摇军心,金耀光特别宣布一条纪律:专案组任何人不要试图再推翻对何建利的怀疑,不要放弃对他的跟踪、监视。他具备作案动机和时间,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确凿证据,无法落实他的罪名。当下,专案组要将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何建利身上,跟他斗智斗勇,撕破他的伪装。如果谁再动摇军心,就把谁请出专案组。

金耀光安排侦查员24小时监控何建利,时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他的破绽或可疑之处,立即采取行动。然而,连续几天的跟踪、监视,侦查员们没有发现何建利任何明显的破绽。

十四、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有句话说得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何建利外出打工后,一个孙姓女人的出现,揭开了何建利伪善的面具,让他的邪恶本性展露无疑。

这个孙姓女人正是张铭坤介绍给何建利认识的。当然,张铭坤给何建利介绍对象心思并不单纯,他想从中间赚点儿小钱儿花,吃点儿喝点儿,捞点儿好处。但是,张铭坤怎么也想不到,正是因为这个孙性女人的事,让何建利对他怀恨在心,最终殃及自己的儿子。

丧偶多年的何建利对女人充满了渴望,为了找个女人做伴儿,何建利到处求人给他介绍对象,只要能给他介绍对象,他几乎有求必应。这些年下来,为了这事儿何建利没少花冤枉钱。

而张铭坤也正是因为掌握了何建利这种心理,才屡次借给他找对象之机,敲他的竹杠,赚他的便宜。

这个孙姓女人留给何建利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长圆脸,五官看上去也挺秀气,头发很黑,比较有活力,人也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和何建利见面那天,孙姓女人还刻意打扮了一下,看上去风姿绰约,说起话来也很直爽,不是扭捏的小女人。

第一次见面,何建利就对这个女人动了心,当张铭坤说女方提出要一千块钱见面礼时,何建利很爽快地就给了。当天晚上,他就把这个孙姓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床上。

当专案组调查这个与何建利关系暧昧的孙姓女人时,却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何建利在性生活方面十分“变态”,他是一个性虐狂。原本,这个丧夫的孙姓女人是打算跟何建利组建新家庭,好好过日子的。但是,只跟他好了三天,孙姓女人就跑了。逃跑的原因是受不了何建利的性虐待。

孙姓女人向专案组民警透露,何建利买了许多黄色碟片回家,每次和她同房,他都要放碟片,并让她照着碟片上的样子做。他还喜欢用绳子捆绑她,用竹条抽打她。何建利性欲强烈,喜欢喝酒吃药后与她同房。他疯狂地在她身上发泄性欲,用手掐她的臀部、腿部、乳房,搞得她浑身上下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同居三天中,何建利一夜要折腾她好几次,掐她的脖子,咬她的乳头,抓住她的头发狠命撕扯。她被何建利折腾得死去活来,痛得忍不住放声哭叫。令人发指的是,她越是痛苦,叫声越凄惨,何建利就越发感到满足和刺激,对她的虐待行为也越变态,下手也越重。

孙姓女人对办案民警说,她被何建利糟蹋得下身溃烂,两条腿都迈不开步,眼看就要没命了。为了保命,她只能找个借口,说是回家开证明和他登记结婚,才跑回到老家,她就没有再打算回去。孙姓女人回老家之前,问何建利要了二百块钱,让他第二天送她去县城坐车。到县城之后,她让何建利花了三百多给自己买了衣服,又花了六百多买了一部新的手机。临上车之前,她又向何建利要了一千块钱的盘缠。算上之前张铭坤帮她要的一千块钱,短短三天时间,她就从何建利那里拿走了三千多块钱。

孙姓女人认为这笔钱是自己应该得的,自己陪了何建利这些天,心理和身体受到这么多摧残,何建利理所应当给她补偿。况且自己还得去医院看病,且得花钱呢!

后来,警方在何建利家一隐秘角落发现一些黄色碟片,还有性书籍、性药品以及性虐工具。这证实了孙姓女人所言的可靠性,也让何建利分裂的人格展露无遗。这是一个能在魔鬼与人的频道间转换自如,人前人后两副甚至多副面孔的危险人物。这样性格的人,犯大案的概率要远远高于常人。

金耀光在警校学习时,对犯罪双重人格作过一些研究:这是多重人格的一种,是严重的心理障碍。美国的精神病大词典对于多重人格的定义是:“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相对独特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多重人格的基本特征是,虽然同一个人具有两种或更多完全不同的人格,但在某一段时间内,只有一种人格显现出来。所以,长期以来,村里人对何建利的印象都是老好人,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残忍变态的一面。

透过何建利虐待孙姓女人这件事,专案组民警们觉得何建利犯罪的可能更大了,像他这样的性格,钻了牛角尖,啥事都敢干。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找到他犯罪的确凿证据。

民警们坚信,拿到证据的那一刻,也就是打败何建利,将他绳之以法的时刻。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将何建利抓捕归案,想办法撬开他的嘴,揭穿他的真面目。

十五、擒获真凶

封丘县公安局领导作出指示,立即组织力量将何建利抓捕归案。

专案组通过线索获悉,何建利正在距离封丘县三百里外的河南省沁阳市一个小工地打工。但是,工地的流动性很大,很难确保何建利不换工地。

经过一番排查和走访,警方最终锁定了何建利打工的工地。据沁阳市区一建筑队的工头儿反映,元宵节之后没几天,队里来了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五十多岁,听说是封丘一带的人。此人是自己找来要求加入建筑队伍干活儿的,只要给他活儿干就行,不在意工资的多少。工头儿说,此人性格有些孤僻,不和工友来往,而且不住建筑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反而要求住在工地现场的看护棚里,愿意免费看护工地。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侦查员多次化装成民工,悄悄潜入工地,秘密摸排线索,勘查地形,制订抓捕行动方案。研究抓捕方案时,刘新征局长强调指出,这次对何建利的抓捕是破获“1·09”案关键一战,必须稳扎稳打,不能出任何意外。抓捕最好在何建利宿舍或他出门活动时进行,要在他一个人落单的时候,将他迅速抓获。抓捕完成后,第一时间押解何建利回来,押解途中任何人不要跟他有任何交流,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回来之后,立即展开讯问,争取第一时间突破,让他坦白罪行。

4月17日午餐时间,一辆白色民用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工地大门口对面的一棵古槐树下。

封丘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陈念恩带领侦查员卜凡勇,会同当地方警方的几名同行展开抓捕行动。得知辖区工地藏匿了一名杀童案的犯罪嫌疑人,当地警方特意安排两名持枪武警配合抓捕,并指令工地所在地派出所同志协助。悄无声息中,警方已将何建利打工的工地秘密包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犯罪嫌疑人何建利现身。

先期派去打探风声的工地看守私下探查发现,此时,何建利并不在宿舍内,很可能外出购物去了。侦查员们继续潜伏等待,终于,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他边走边左顾右盼,观察了一番后,才迈开步伐朝着工地方向走来。

在车里守候多时的陈念恩、卜凡勇等侦查员一眼就认出,这名男子正是此次行动的目标——何建利。陈副队长沉着冷静,在何建利到达预定位置时,他对执行抓捕任务的同志发出了行动指令。

在何建利与抓捕车辆擦身而过的瞬间,车门突然打开,两个健壮的汉子冲了出来,扑向何建利。也许意识到末日来临,感觉大事不妙的何建利垂死挣扎,用手死死把着车把手,脚蹬着地,拼死抵抗,车子的把手都被他拽断了。最终,何建利还是被警方牢牢控制,卜凡勇等人给他上了警械,戴上头套,并将他推进车里。

至此,对何建利的追捕漂亮收官。

参战民警长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三个多月的辛苦战斗,这只狡猾的狐狸终于落入法网。

返程的路上,何建利仍不甘心束手就擒,不断试探地询问:“你们是谁?干啥的?为啥抓我?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的行李咋处理?我的手机谁也别动,我的工资你们得给我结算了……”因为先前有纪律,大家谁也没有回应何建利,只剩下他自己那再也压抑不住的沉重呼吸声在车里回响。

虽然戴着头套,但何建利能感觉到车子在朝着某个方向急速行驶,视野中,那一片黑暗像一片绵延无边的大海,扑面而来,好像随时都要将他吞噬。一左一右两个大汉夹持着他的身子,手上、脚上都上了警械,他想挪动一下身体都难以如愿。何建利听到一阵又一阵来自窗外的呼啸而来的风声,一种不可抗拒的惶惑与恐惧直达他的心底。何建利不由得一再调整自己的呼吸,他想顺一下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可是,所有的努力,都显得那么徒劳和多余。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加速,直至失去节奏,他的双臂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这颤抖很快蔓延到他的整个身体,激起一阵阵秋风扫落叶般的战栗。无可抑制的绝望滑过何建利的心头,贯穿他单薄的身体。他暗自寻思,该来的还是来了。

押解何建利到达封丘县公安局时已是华灯初上。封丘县公安局局长刘新征、政委段广彬、副局长张平礼及翟同旗、李东升、金耀光、翟晓东、胡振恒、李军等同志与闻讯赶来的其他民警夹道欢迎,一时间掌声雷动,整个公安局大院里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陈念恩、卜凡勇等民警将何建利押解下车,看到刘新征等局领导给抓捕组同志鼓掌敬礼的那一刻,所有办案民警心里都是感慨万千……再多的辛苦,再多的疲惫都值了。

揭开头套的瞬间,看到站在公安局门口等候他的民警们,何建利桀骜狡黠的眼神瞬间涣散了。这个重重伪装的杀人凶手,终于在正义的震慑下,沮丧地低下了罪恶的头。何建利明白,他与警察之间的“捉迷藏游戏”,彻底结束了。

十六、对抗与交锋

成功抓捕何建利,只是完成了办案长征中的一场突围战,而对犯罪嫌疑人的讯问,则是另外一场更为激烈的战斗。讯问是一门特殊的学问,是民警与犯罪嫌疑人之间的一场心理与智慧的交锋。

何建利归案后,金耀光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如何撬开何建利的嘴巴,让他认罪服法,交代张新瑞的下落,是“1·09”案获得真正胜利的关键。针对何建利心理素质好、抗讯问能力强的特点,专案组详细制订了讯问方案。

抓回何建利当晚,专案组民警李金、田培培奉命立即对其展开讯问工作。

讯问室里,隔着铁栅栏,侦查员们与何建利面对面坐着。双方相互审视着,都在心里给对方作着评判。

讯问初期,任凭两位侦查员如何引导、劝诫,他都三缄其口,拒不供述犯罪经过和张新瑞的下落。

何建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抓我有证据吗?我犯了啥罪?要是有证据你们就判我,没有证据你们就放人!”

“不要耍花招儿,老实交代罪行,争取从宽处理!”讯问民警义正词严。

何建利闻言,大喊冤枉:“冤枉啊!冤枉啊!我没有犯罪,如何坦白交代?警察同志,你们抓错人了呀!”

讯问民警说:“既然抓你,就是掌握了确切的证据。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犯罪分子。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我们再给你一次坦白交代的机会,希望你抓住机会,争取宽大处理,不要顽抗到底!”

“既然你们认定我有罪,就把证据拿来给我看看。否则,我不服!”何建利死死咬住证据这个事儿跟警方叫板。

“既然你有胆量敢做这种事,就该有胆量承认!”

“我没有什么好承认的。你们既然抓我,就该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有罪!”

讯问整整进行了一夜,何建利始终不肯松口,初次讯问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这个时候,何建利心里还是憋着一股劲儿,他揣测警方应该还没有寻找到张新瑞的尸体,无法确认他已经死亡。所以,面对警方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不是装傻充愣,就是拒不认账。

何建利认定,只要自己“硬挺”,警方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无法给他定罪。在这个讲究法制的时代,没有证据,谁也不能给他定罪!

证据,成为击溃何建利心理防线的关键。没有物证、人证,难以让何建利放弃抵抗和狡辩,认罪伏法。可是,张新瑞的尸体没有找到,其他有力证据也没有用,在这种情况下,讯问工作如何进行下去?

得知讯问工作进入胶着状态,刘新征局长作出指示:关键时刻,讯问人员要继续保持高压态势,对何建利的每一句话,都不能掉以轻心。在正义面前,任何一个犯罪分子都是心虚的,何建利也不例外。现在他百般抵赖,正是他濒临崩溃的表现。讯问民警要让他明白,坐到这个位子上,他已经没有选择,负隅顽抗是毫无意义的。

十七、破局与崩溃

何建利最后的崩溃终于来临了。第二天晚上,刘新征等局领导亲临讯问现场。听说局里重要领导来了,何建利竟然显得有些得意洋洋。

“领导,我想抽烟。”

何建利话音刚落,刘局长便示意讯问人员满足何建利的要求。

抽罢烟后,何建利又提出想喝水,刘局长照样满足了他的要求。

“领导,这个铐子太紧了,给我松松。”何建利得寸进尺,可刘局长依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看着何建利得意的样子,刘局长开口说话了,声调不高,却字字千钧:“何建利,到现在你究竟做了什么,我们已经很清楚了。你再兜圈子、耍花样,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像你做下的这个事,有什么后果,恐怕我不用多说,你自己也明白。我只希望你能够配合我们,把你做的所有事,一件不落地如实坦白出来。对我们,对你自己,也对法律有个交代。至于其他方面,你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们都可以答应你,帮助你。希望我们能够配合默契,把剩下的流程走完,把这个事尽可能了结得好看一些,体面一些。你是个要脸面的人,怎么做,看你的了。”

刘新征局长的一席话,看上去和风细雨,其实暗藏机锋,一番话把何建利目前的处境点得很明白了。同时,刘局长并没伤了他的面子,也没有拿权势压他。

看到何建利在认真倾听和揣摩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刘局长趁热打铁:“怎么样?我们可以继续给你些时间,等你彻底考虑好,想清楚,想透彻,咱们再谈,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你说出真相。”

刘局长这番话,似乎让何建利放下了长久以来的戒备。

“唉,这个事没有法子解决了。”何建利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要这样想,我认为可以解决,只要你想解决。”刘局长坚定地回应道。

“他不会原谅我的,估计会和我拼命。”何建利脸上露出了少有的惊慌。

“我们帮你做他的工作,只要你把事儿说出来,有个好态度。”

“小孩子没了。”

“小孩子在哪里,你把小孩子怎么了?”刘局长抓住时机追问道。

“我不说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到了这一步,狡猾的何建利竟然还在耍小聪明。刘新征局长觉得应该敲打敲打何建利了。

“何建利,你别再耍小聪明了,人算不如天算,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你不说,迟早我们也会找到。既然你犯事了,就别想蒙混过关!”

“被我掐死了,埋在我家粪坑里。”何建利突然用手抱着头,低声说道。

“讲清楚些,把你所做的一切都讲出来。”

在刘新征局长的政策攻心下,何建利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他杀害张新瑞的过程和盘托出——

“那会儿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送走姐姐姐夫之后,我站在大门口,一抬头正好看到张新瑞放学。看到他走过来了,我就喊住他。我跟他说家里有双汇火腿肠,让他来进来拿了吃,我知道他最喜欢吃这个。”何建利说。

等张新瑞一进南堂屋的门,何建利便伸出右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左手用力捂住他的嘴巴。面对何建利突如其来的袭击,小新瑞根本没有反抗的力量,他徒劳地扭动着瘦小的身躯,蹬了几下腿脚,就什么反应也没有了。

感觉张新瑞的身体渐渐地软下来后,何建利把他放倒在满是落叶的院子里。他立在那里,看着孩子,还有些不放心,便蹲在地上,将自己的脑袋贴到孩子胸脯上,听了听是否还有心跳,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还轻声地唤了他几声,确认小新瑞已经死亡。

何建利脱去孩子身上的衣服,找来一个化肥袋子,裹住他赤裸的尸体,把他抱到粪坑边,搬起他的身子朝粪坑扔了下去。这个粪坑,几个月之前何建利就掏好了,他还特意朝地下面深深地掘进了一米的深度,为的就是把孩子的尸体藏得更隐蔽一些。

孩子的尸体掉到坑里的时候是脸朝上的,何建利不忍跟他对视太久,便匆匆往粪坑里倒了些粪水,盖上一层水泥板,把前几天倒腾出去的盛满粪便的便桶挪出来,将桶里的粪便倾倒出来,覆盖在水泥板上面,然后又倒了些粪水,就回到了屋里。

“粪坑有两层,谁也不会注意水泥板底下还有一层空间,孩子藏得很隐蔽,不掀开上面的那层水泥板根本看不到。就算有人用棍子试探,也不会发现水泥板下面的秘密,除了我谁都不可能知道。”说到这里,何建利竟然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不得不承认,何建利隐藏张新瑞尸体的方法很高超,他设计的这个机关,不仅骗过了侦查员,也躲过了警犬的搜索。专案组民警数次在何建利家的粪坑里探寻,刑侦队陈念恩副队长和李军副队长数次手持木棍子在粪坑里试探,李东升政委甚至让人把粪坑里的粪水都抽干过,也没有任何发现……谁也没有想到,狡猾的何建利竟然设计了一个双层的陷阱。

把张新瑞埋进粪坑后,何建利烧掉了孩子的衣服和书包,为了做得更隐蔽一些,何建利还把没有烧化的两枚纽扣扔到后面的菜地里,把焚烧衣服的灰烬埋到了邻居何庆明宅院内。

返回屋子的途中,何建利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心中的恐惧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蔓延开。但他说服自己,这都是张铭坤逼的,他活该。

“我没有退路了,要想活着,必须不露声色,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何建利不断地告诫自己。

何建利坦白,杀死张新瑞报复张铭坤的念头,几个月之前就有了。“那时候有想法,但没有实施的胆量和计划。”后来,在何建利写给警方的一封信里,他交代说,那个孙姓女人的事,只是张铭坤惹怒他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怀疑张铭坤偷他家的金银花,这些金银花大概值六千块钱。此外,他放在自家抽屉里的四千五百块钱不见了,他怀疑这笔钱很可能是张铭坤偷走了。这几件事,都让何建利觉得自己受了张铭坤的欺骗和戏弄,弄得自己在村里人面前很没有面子,不仅人财两空,续弦开始新生活的念想也破灭了……

仇恨逐渐淹没了何建利心中仅存的良知,让他升起了复仇的歹念。

何建利是个残忍的杀人犯,同时又是个狡猾的犯罪分子。虽然决定要报复张铭坤,但他仍然保持着和张铭坤的日常来往。后来,即使知道张铭坤继续利用给他介绍对象的事情捉弄他、欺骗他,他也没有当面揭穿,相反,还装傻演戏,一副甘愿上当的样子,还时不时地给张铭坤一点儿好处。而背地里,何建利却一直在做着各种准备,等待着实施报复行动的时机。被仇恨驱使的何建利逐渐失去理智,将魔爪伸向七岁男童张新瑞,使这个无辜的孩子,成为父亲与他人矛盾的牺牲品。

杀害张新瑞这件事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和隐蔽,都是因为何建利事先做了准备的充分。这包括心理准备和作案手段的设计以及如何应对警方的策略。

何建利交代:“杀死张新瑞之前,我已经把藏匿尸体的方法想过好多遍。包括警察来了以后,我怎样处理应对,如何逃避打击,等等。我对如何逃避警方的调查有过专门的考虑:第一,我不能害怕,不能躲着警方,要正面和警方接触,这是对我最好的保护。第二,我自己要克服心理障碍,反正事儿已经干了,怕也没有用了。我想过,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抓,所以我也不用害怕,能多扛一天是一天。”

年会那天下午,因为找对象的事,何建利被姐夫奚落了几句,满肚子怨气。他站在门口抽闷烟,看到放学回来的张新瑞,就觉得复仇的时机到了,不能再犹豫了,该开始行动了。

何建利承认,在掐着张新瑞脖子的时候,看着小家伙痛苦的样子,他也想过放手,但一想到张铭坤对自己的敲诈和欺骗,他的心便重新硬起来,手上的力度也更大了。只有弄死孩子,才能让张铭坤感到刻骨的疼痛。

何建利说,在杀死张新瑞之后,他一直很紧张,外出打工后他梦见过孩子一次。梦里,张新瑞问他为什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书包也烧了,让他上不成学。从那以后,一到了晚上,何建利内心里就充满煎熬,很难睡一个囫囵觉,直到他被关进看守所后,才睡了几天安稳觉。

在看守所里,交代完罪行的何建利感觉如释重负。用他自己的话说,反正都认了,该死就死,该活就活。提到杀害张新瑞对张家人的伤害,何建利说:“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糊涂了,做错事了,希望村子里的乡亲们吸取教训,以后遇到邻里矛盾纠纷不要意气用事。”

可悲可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十八、真相大白

古人常用“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来形容邻里之间和睦的关系。得知杀害张新瑞的凶手竟然真是何建利之后,村子里的乡亲们都震惊了。

咋可能是他呢?有些村民甚至觉得是警察放着坏人不抓,抓好人,不是有病吗?肯定是长时间破不了案,上面有人怪罪,拿何建利做替死鬼,觉得他是光棍儿,儿女不在家,好欺负……

是人还是鬼,是对还是错,是罪孽深重还是清白无辜,事实胜于雄辩,公道自在人心!

2014年4月17日上午9点至2014年4月18日上午11点30分,封丘县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室主任雷冬冬对何建利杀害张新瑞抛尸现场进行勘查。

警方在展开现场勘查工作之前,特地邀请了南关屯村村主任丁长磊、村支书何清春担任现场勘查监督。

抛尸现场位于何建利家宅院内。何建利家的宅院坐北朝南,是一方形院落,东西长24.6米,南北长26.7米,其院内有五间北屋、三间南屋、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

何建利家的厕所位于宅院的东北角,厕所里有一个“凸”形粪池,粪池旁是一个长方形便池。现场勘查时,在粪池的东南角发现了一只半裸的右脚,被污物遮盖,清理掉粪池内污物后,露出四块石板。将石板移走,发现石板下面的粪水里浸泡着一具全身赤裸的男童尸体,经亲属辨认,被害男童正是失踪近一百天的张新瑞。

法医尸检认定,张新瑞系受外力机械性窒息而死,后被抛尸粪坑。现场勘查结果表明犯罪嫌疑人何建利在讯问时的供述属实,孩子是被他掐死后抛尸藏匿的。

2014年4月18日下午14时,全副武装的特警押解着戴着手铐脚镣的犯罪嫌疑人何建利指认现场。

集聚在南关屯村委会前那条东西街上的群众越来越多,眼看快天黑了,还不断有群众从四面八方拥来。张铭坤、赵淑芬、张铭坤的弟弟和父亲等亲属,办案民警以及在场数百名群众,目睹了张新瑞瘦小、赤裸的遗体被抬出粪坑的全过程。张新瑞的亲属对着孩子的尸体放声大哭,在场的群众和民警也不禁落泪……

张铭坤夫妇冲着被押解着的何建利大声号叫:“你还是人吗?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孩子这样小,你咋这么狠毒?!”

要不是有民警和民兵奋力挡住,张家人恨不得上去将何建利活剥了。何建利自始至终低着头,他不敢也无脸抬头面对乡里乡亲。

至此,“1·09”杀童案成功告破,真相大白,小新瑞的在天之灵终得告慰。

然而,所有办案民警的内心却并没有想象的那样轻松。一百天的驻村侦破,让他们被当下农村凋敝、失守的现状所震撼。偌大的村庄,将近一半的房屋空置,有人的家庭,也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但凡有些能力的、有些想法的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像张铭坤这样留守的壮年劳动力,大多是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之辈。

村头,见不到围坐在一起谈笑的妇女;山坡上,见不到成群结伙放牛、打草的少年;田地里,见不到挥汗如雨、辛勤劳作的农民。一到晚上,村里更是静得可怕,零星的灯光好像鬼火一般闪烁。这样的乡村,离开的人毫不留恋,留下的人满腹无奈。

空空荡荡的乡村,就像一个失去灵魂的幽灵一样,无法站立,四处飘荡。张新瑞的爷爷讲过去的乡村,除了行政领导之外,还有乡规民约,有宗族的力量维系秩序。族长或者德高望重的人在这个大家庭里,起着道德标杆的作用,用自身的权威和影响力,维持着村子的秩序,使村民之间保持和谐稳定的关系。

然而现在,空心化的农村里,能人都出去打工了,老人无人侍奉,孩子无人管教,比空置的房屋更可怕的是被架空的乡规民约和乡村文化。社会维系原本有它的秩序,有茶杯必然有茶碗,有茶碗必然就有茶座,有茶座必然就有茶凳子,这是一套秩序。现在却有些配不上套了。当下的农村,在行政、法律之外,更多是金钱这条线来拉扯。而在没有了秩序和约束的环境里,发生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

警察的努力,只是在罪恶发生之后,用正义之剑惩治邪恶,但它无法弥补罪恶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正如现在南关屯村的鞭炮声,虽然努力驱散着一直笼罩这里的恐怖阴云,但却无法填补传统消逝的空洞与悲哀。

十九、丧子之殇

在赵淑芬心里,始终拒绝承认儿子已经死亡的事实。有时,她会侥幸地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

“妈,你太累了,歇一会儿吧。”从前,看到母亲干家务活辛苦,小新瑞常常坐到她身边,将头靠在她腿上跟她说说话。乖巧、懂事的小新瑞带给她的这份慰藉,让赵淑芬动荡不安的人生有了不少温暖。然而,一些原以为会一直持续的东西,说断就断了。赵淑芬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掉入一个无底的深坑里,水,慢慢地升上来,漫过头顶,漫过她所有的一切……

没有了儿子的家,破败杂乱的院子里剩下的只是空寂和荒凉。人生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中年丧子!赵淑芬觉得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也未曾伤害过谁,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心头肉啊,我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何建利这个畜生呀,毁了我们全家,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请求警察,严惩凶手,我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枪毙凶手!”

对儿子张新瑞,赵淑芬心里全是愧疚,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他那么小,那么善良、可爱,跟这个世界无冤无仇,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却被这么残忍地杀害了。要是当初自己带他去郑州,放在身边养,或许一切将是另外一个样子。一想到这些,赵淑芬就心如刀绞。

在儿子走后的日子里,赵淑芬做过一个梦,在这个梦中,小新瑞长高长胖了许多,跟其他孩子一样穿着崭新的校服,还戴着鲜艳的红领巾,他挺直身板,郑重地给妈妈敬礼,向妈妈汇报说,他当上少先队员了。

赵淑芬一高兴,梦醒了。她睁开眼睛,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儿子没了,赵淑芬生活中唯一的支撑已彻底垮塌。丧子的伤痛,彻底击碎了她对生活的希望。

儿子出事之后,赵淑芬坚定地认为,是老公张铭坤导致了这一切,害死了儿子。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张铭坤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儿子不会成为他和何建利矛盾的牺牲品。儿子不只是何建利杀死的,也是张铭坤杀死的。

埋葬张新瑞的时候,由于伤心,赵淑芬没有敢去送儿子最后一程,而是从弟弟家接回胖子,给它穿上从郑州买来的红色小棉袄,抱着它,怔怔地坐在院子里整整一个下午。晚上,她给胖子熬了一碗腊八粥。

经常的,赵淑芬会涌起一个念头,去小新瑞的坟上看看他,可最终,她都没有鼓起勇气。倒是胖子,不知怎么找到了瑞瑞的坟头。总是有人看见一只穿着红棉袄的小狗,徘徊在那个小小的、新起的坟头旁。

案子破了三个月之后,赵淑芬和张铭坤正式离婚,她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南关屯村,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除了胖子,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二十、迟来的采访

案发后的第三个春天,我来到河南采访。见到张铭坤的那天,我们俩面对面坐在何支书家客厅的沙发上。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汉子,中等个子,身体壮硕,皮肤黝黑,留着平头,上身穿着一件黑色T恤,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趿拉着一双沾满泥巴的黑皮鞋。

他攥着手机,斜着身子,蜷在沙发里,沉默无言。他抬头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我难以形容那种眼神传达出的情感,是愤怒?怨恨?绝望?麻木?我说不清楚。

“你想抽烟就抽吧,你就当我是你最好的哥们儿,有什么话可以和我说说,有什么要求、困难,我也可以帮你跟上面反映反映,争取一把。”

我话音落地,他掏出烟来,点火,狠狠地咂巴几口,之后长长地吐几缕烟气,耷拉下脑袋,长长叹一口气,还是不应声。

屋子里,除了墙壁上滴答跳动的钟表指针,一切都在沉寂中。

那支残烟,最终在他手指间燃尽了。蓦地,一个声音传过来:“儿子不在了,老婆走了,家没了,还说啥呢?没有奔头了,什么都没有了。”

“别这样想,你还年轻,重新来过,一切都会有。”

“不中了,什么都没有了,完蛋了。他还能出来吗?你们不能让他出来,要不是法律,我真想弄死他。”

“他出不来了,你放心,他这种情况不允许减刑,估计就老死在里面了。你放下怨恨,让法律惩罚他。走出悲痛,好好开始新生活。”我终于找到似乎“合适”的话。

“有孩子的照片吗,你手机里?我想看看孩子。”我接着向他提出要求。

“没了,全都没了,都删了。跟他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毁了……”

屋里,再次沉寂下来。

此时此刻,我又能再问些什么呢?所有的问话都是那么多余和苍白。

二十一、迟到的忏悔

在抓获犯罪嫌疑人何建利的第二天,封丘县城就下起了鹅毛大雪。

有老百姓说,老天是在用大雪来洗涤人间的罪恶,同时慰藉张新瑞的在天之灵。

再凶残的人,内心里也有偶尔苏醒的人性。在封丘采访期间,我曾经联系河南省第二监狱政治处,想采访何建利。几番争取、沟通,监狱管理方和何建利本人都没有答应接受我的采访。给出的理由是:何建利入狱后,情绪起伏一直比较大,不适合接受采访。探问何建利情绪起伏的缘由,监狱管教告诉我,何建利对杀害小新瑞一事心存愧疚,对犯下如此严重的杀人罪行难以直面,对自己成为一个死缓犯的事实难以接受,自己也想不明白伸手掐死孩子的时候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

管教告诉我说,由于岁数大了,何建利不需参加劳动,除去参加监狱组织的学习之外,大多时候,他蜷缩在卧铺的一角,像一团揉皱了的草纸,昏昏沉沉,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管教想让何建利起来活动活动,担心他这样对身体不好。何建利跟管教说,他在琢磨事儿——他在想,现在就算打死他,他也不会干出这种事,只是万事不能重来。

有些时候,人活着并不比死去更轻松。或许内心的挣扎、忏悔、愧疚和难熬的监狱生活,都将是何建利孤独残年中的无法直面之痛。

村子里的一位村民告诉我,在南关屯村这样巴掌大的地方,像何建利这样的杀人犯想不出名都难,他被抓后,他的儿子和女儿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公开出现过,甚至连他的一些亲戚、同族的人都不怎么露面了。

跟何建利家一墙之隔,关系不怎么样的弟弟说,哥哥走上这条路,完全是因为他老伴儿的去世和家人的离开,失去了家庭的温暖,他的性格才开始变得孤僻、暴戾。但是,哥哥为何要杀死张新瑞,这个问题至今让他想不通。

在邻居和了解何建利的村民中,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看上去有些懦弱、胆小的人能做出这样的残忍之举。一个老实巴交一辈子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犯下如此令人恐怖的罪行?难道仅仅是因为邻里之间的那点儿纠纷和矛盾吗?或许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任何一起杀人案绝不是单一成因,而是若干因素聚集在一起的一个总爆发。

何建利扭曲的双重人格是他犯罪的内因,然而,农村乡规民约的缺失,传统秩序的崩塌,乡里乡亲之间关系的冷漠、感情的变质,都在一定程度上将何建利推向万劫不复的犯罪深渊。

日趋萧条沉寂的乡村,在城镇化进程的浪潮冲刷下,在三十年独子、少子的计划生育政策的重压下,无数家庭被解构,人们对乡村应有的温馨眷念也被肢解了,从而罪恶滋生的,不只是南关屯村,也不只是中原地带的穷乡僻壤。就在这篇稿子即将完成之际,2016年8月26日,甘肃康乐县发生了杨改兰杀死自己四个孩子的事件;2016年9月29日,云南曲靖市会泽县发生了杨清培杀害十六名亲属的特大杀人案,受害者中同样包括未成年人。

一路采访下来,我的感觉竟如学者梁鸿在其著作《中国在梁庄》中说:“村庄的溃散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它意味着,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启蒙,失去了被言传身教的机会和体会温暖健康人生的机会。它也意味着,那些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独特个性与独特品质正在消失,因为它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度,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中国农村的确有很大的发展,但也存在着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正成为新的环境、新的血液,深刻地影响着农村的整体生存状态。”

所以,在失去灵魂的农村,再谈所谓的农民法制观念单薄、公平正义缺失,似乎都不足为奇。没有了乡规民约的约束,没有了熟人社会的顾忌,没有了宗法的限制和家风的传承,唯利是图、自私自利、偏执固执,自然会控制人心。邻里之间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发生纠纷,家庭内部因为婚姻、财产、赡养老人等问题产生矛盾,继而演变成恶性案件的情况,都只是农村“空心”顽疾的一些表征罢了。

采访接近尾声时,南关屯村的丁主任向我感叹道:“近些年,留在村里面的人越来越少,村民要么搬到城里住了,要么在外面打工极少回来。留在村子里的,除了村委的几个干部外,都是些上了年纪的,或者在外面没有门路的人。村里小学的学生也越来越少了,很多娃娃跟着父母到城里读书了。人少了,村民之间的纠纷却越来越多,为钱,为男女关系、婆媳关系等各种原因,同族兄弟,甚至亲兄弟、亲父子之间闹翻,乃至大打出手的不在少数。我最大的感受是,人们似乎没有了底线和原则,为了钱啥都敢干,心中的廉耻孝悌越来越淡了。”

据不完全统计,在2000年,中国自然村总数为363万个,而到了2010年,自然村只有271万个,仅仅十年便锐减了90万个,也就是说,平均每天都有200多个村落正在消失。与村庄一起凋零的,还有根植于乡土的民间文化。

乡村的衰落,将彻底带走植根在传统村落中的代以相继的文化形态、意识形态、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中国延续了数千年的传统文化的内在结构也同步支离破碎。也许有人会说,现在是经济转型期,发展是硬道理。但是,乡村注定就是整个经济社会发展的牺牲品吗?城市化进程,难道就必须要以农村的失守作为代价吗?要知道,一个传统村落,就是一个文化生态群落,里面蕴藏着珍贵的文化基因,如果,任凭这一切流失殆尽,无异于斩断了中国人文化的根脉。

采访结束,驱车离开的时候,一群孩子出现在我车子前方,他们蹦跳着,打闹着,说笑着。同行的司机告诉我,路的尽头就是他们的学校,他们的教室。

耳畔书声朗朗,只是,课堂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叫张新瑞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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