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之166:“投名状”之谜(下)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0年09月
作者:魏迟婴 东方明
八、白宅遇窃
3月24日上午,祥元馆命案发生的第十天,专案一组侦查员祝希雨、许嘉新奉命前往北坦南街,秘密监视白淑华、白姜母女的行踪。
两个侦查员先去了管段派出所,和一组组长吴冰琨一样,仍是以调查祥元馆命案为由。派出所长立刻辗转安排非警务人员出面,在白宅斜对面的文具店楼上租了一个临街房间,祝希雨、许嘉新以外埠来济南找工作的名义人住,执行监视任务。
这时是上午十时许,两人躲在低垂着的窗帘后面,透过窗帘的缝隙盯着白宅门口。也就不过十来分钟,随着蹄声笃笃由远渐近,一辆营运出租马车驶至白宅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侦查员没见过白淑华,也没有她的照片,但凭感觉认为这应该就是白姜之母了。果然,她掏出钱包取钞票付车费时,有邻居招呼她“白太太”了。
付过车费,白太太从车夫手里接过两件估计是装着章丘土特产的行囊,双手拎着扯开嗓子叫唤女儿开门。几声叫下来没有回应,嘀咕了一句什么,只好放下行囊,从挂在肩膀上的一个墨绿色女式皮包里取出钥匙,开门而人。祝希雨、许嘉新两个正寻思这白姜是睡得太死,还是昨天下半夜根本就没回家(之所以说“下半夜”,是因为午夜时分专案一组曾潜人白宅暗查)时,忽听白宅里传出白淑华的一声惊叫,跟着皮鞋声笃笃,女主人已从宅子里奔出来:“来人啊!我家出事啦!”
此刻,两个侦查员的心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昨晚明明检查过白宅,啥事儿都没有,从半夜到天明短短几个小时,怎么就出事了(天亮后如果有人一一包括白姜一一进入宅子,肯定会落在邻居眼里)?出了啥事儿?看女主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祝希雨、许嘉新首先想到的是白姜遇害了。不是说有邻居昨晚在戏院遇到这姑娘了吗?难道专案组侦查员前脚离开,后脚这妞儿就带上什么人回家了,接着就让人给干掉了?
四邻八舍听见白太太的呼喊,都过来问长问短。侦查员居高临下细听半晌,方才知道确实是发生了刑事案件,不过不是白姜姑娘挂了,而是白宅遭到了盗窃,家里给翻腾得一片狼藉。祝希雨、许嘉新不由纳闷儿,这桩盗案怎么发生得这么巧?但这时也顾不上想太多,得马上向领导报告,许嘉新赶紧去外面找了部电话机,直接打到戏院传达室,跟专案一组组长吴冰琨通上话。
吴冰琨听了汇报,随即往白宅所在地的公安分局打电话,让分局通知管段派出所出警保护现场,不准任何人(包括女主人白淑华)进人宅子,如果白姜正好回家,就找个理由把她扣下来。接着,吴冰琨又打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市局副局长兼督察室主任凌云的,要求领导指派刑技人员(当时称“鉴识员”)勘查现场。
吴冰琨、黄筠、袁力三侦查员差不多是与市局刑技人员同时抵达白宅的。这时,白淑华已被派出所民警劝至一邻居家里坐着了。吴冰琨三人趁刑技人员勘查现场提取痕迹的当口儿,跟白太太聊了一会儿,白淑华压根儿不知道其女儿充任“暗杀团”的信使前往青岛之事。那么,白姜是否跟她去了章丘呢?
白姜最初是答应随同母亲一起去章丘吃喜酒的,头天还为穿什么衣服征求过母亲的意见。那天晚上她出去过一次,直到十点多才回家,回来后就改了主意,对母亲说她明天另有事儿,不去章丘了。见母亲似乎有些不开心,又说明天早上送妈妈去车站。白淑华原准备在章丘多待几天的,可女儿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不放心,所以很快就回来了。刚才进门时看到屋里被翻腾得一塌糊涂,一时惊慌失措,现在侦查员问起白姜,她才突然想起女儿。可女儿去哪儿了,白淑华也不知道。
派出所民警过来通知,屋里的痕迹提取完毕,可以进入现场了。侦查员进了白家宅子,刑技人员报告说,每间屋子里都提取到了两男两女的鞋印,根据女性鞋印的尺码,基本可以认定系宅子女主人和其女儿的;两个男性鞋印,应是市面上有售的“双福”和“火炬”两种春秋款式皮鞋,尺码分别是四十码和四十二码。另外,宅子大门外的拉手和宅内每间屋里都提取了指纹,排除了白氏母女的,其他陌生指纹多半也属于上述两个男子。
侦查员昨晚进入过这座宅子,对各间屋子内部的家具陈设及物品摆放位置都有印象,橱柜、抽斗里的物品也都一一检查过,还发现了白淑华卧室床头柜内部暗设的机关,她的珠宝首饰、金银财物等都存放于内。刑技人员说,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多枚疑是女主人的新鲜指纹,说明她发现失窃后,曾刻意打开暗设机关,查看财物还在不在,里面的部分珠宝首饰上同样有她的新鲜指纹。另外,白氏在梳妆台台面内侧的小抽斗里放着一些北海币,可能因为数额不大,她还没有来得及查看。小抽斗上没发现她新近留下的指纹,却发现了那两个陌生男子的指纹,看来他们打开过这个小抽斗。
白姜卧室被翻腾的情况,跟其母卧室相比,属于升级版。不但写字台、衣橱、床头柜的抽斗都被扯出来,部分物品散落在地板上,那张一米宽的木床上的被褥也都被扔在地上。客厅被翻腾的程度最轻,可能跟家具摆设一目了然,难以藏匿什么物品有关。厨房也没逃过一劫,碗橱、笼格都一一翻到,灶台上的铁锅也被端下来,几个空锅的盖子都已离位。
侦查员由此认定,侵人白宅的那两个男子,其真正的目的并非盗窃,而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这件东西多半跟白太太无关,应该在白姜手里。
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指纹判断,白姜是与两个男子一起返回宅子的。刑技人员检查了宅子大门的司必灵锁,未发现撬痕,三人是使用白姜的钥匙开的门。疑问也随之来了,既然是白姜引领那两个男子回家的,而回家的目的看来就是为了寻找某件白姜所有或者由其保管的物品,那进门后为什么要翻箱倒柜大费周章胡乱折腾呢?结论似乎只有一个:白姜拒绝交出这件物品!因此,对方只得采取下策。最后找到了没有呢?目前不得而知。
这么一分析,吴冰琨不由得要为白姜的安全担忧了——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人家是否找到了那件物品,还能容得她好好活着吗?他把这个念头一说,黄筠、袁力顿时一个激灵:对啊!没准儿这姑娘已经遭毒手了吧!
吴冰琨坐不住了,起身往客厅外走:“去看看!”
他要看的是客厅外小天井一隅的水井。昨晚侦查员暗查白宅,因为担心白姜的安危,曾揭开井盖查看过水井,吴冰琨亲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伸到井底,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现在呢?如果那两个男子要把白姜就地干掉,这口水井就是最隐蔽的藏尸地。
揭开井盖,水面平静。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还是吴冰琨亲手操作,用竹竿往下一探,随即叹了口气:“唉,得打电话请法医过来了——他先把井盖复原,让派出所民警找个地方把白太太安顿下来,眼下还不能让她知道女儿遇害了。
法医过来时,白姜的尸体已被打捞起来了。遇到这种命案,一般都是把尸体运到市局停尸所或附近有条件的医院进行解剖。但鉴于本案的特殊性,出于不事张扬缩小影响的考虑,吴冰琨决定就地解剖,遗体待深夜再运往附近医院的太平间。
解剖结果认定,白姜之死系他杀,凶手将其击昏后,捆绑手脚,扔入水井溺亡。法医解剖尸体时,吴冰琨待在一旁,手里拿着凶手捆绑白姜的那截绳子,翻来覆去地查看。这是一种侦查员、刑技人员和法医都没见过的棉纱绳,成年人小指头粗细,以红白两种上等棉纱机织而成,尽管在井里浸了好几个小时,还是一眼可以看出乃是从未使用过的新货。绳索一端保留着出厂时的绳头,另一端则有整齐的断口,刑技人员说,很可能是锋利的斧子或者屠夫使用的砍肉刀之类一下子剁断的。
此时白淑华已被派出所民警临时安顿在保长方先生家里,由方太太李幼仙陪着聊天。侦查员把绳子拿去请白淑华辨认,白说自己家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绳子,印象中也不曾见过这种红白相间的棉纱绳。如此看来,这根绳子是凶手携往白宅的。
凶手杀害白姜,显然跟他们刻意翻寻的那件东西有关。那是一件什么东西,竟然值得凶手如此丧心病狂,不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行凶杀人?这件东西是否被他们找到了呢?三位侦查员商议片刻,吴冰琨说,许嘉新、祝希雨还在对面窝着暗桩,干脆过去碰个头,开个案情分析会吧。于是,专案一组五名侦查员就集中在白宅斜对面文具店楼上的秘密监视点研究案情。
一番分析,五人形成了以下一致观点一一白姜的被害应该跟“暗杀团”案件有关,杀害她的凶手就是“暗杀团”成员或受该反革命组织指使的黑道匪帮,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杀害白姜的原因,估计是为灭口。
凶手用来捆绑白姜的红白相间的纱绳,很可能有一种寓意,以红白两种颜色代表水和火,以示“暗杀团”跟中共新政权之间“水火不容”的敌对立场。这种绳子可能是“暗杀团”打算专门用于今后作案的消耗品,白姜则是被这种含有特殊寓意的绳子捆绑后处死的第一个对象。否则,很难解释凶手为什么要自带绳索作案,白宅或许没有现成的绳子,但用于捆绑的代用品总是找得到的,实在不行,哪怕撕碎了床单也可以将就。
把白姜带到白宅去杀害的原因,应该是为了获取凶手需要的那件物品。那件物品关系到“暗杀团”的生死存亡,又在白姜手里,肯定和白姜这次青岛之行有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应该不是“保密局”山东站交给白姜的什么信物凭证之类,对于“暗杀团”这种尚待验证的“自干户”,不可能用上这一套。火车票、旅游纪念品之类的可能性也很小,那些东西只能证明白姜去过青岛,不代表她去青岛是跟“保密局”联络,所以,这也算不上机密。这个机密应该是一种非常直观的证据,一旦落到别人手里,一下子就能让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因此,侦查员猜测,很有可能是白姜生前的日记本。
继续往下捋。事先白姜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向“暗杀团”方面透露过这个日记本的存在。“暗杀团”起初决定利用白姜充任信使时,可能并未想过要把她灭口,后来由于某种原因——比如要求白姜加人“团体”遭到拒绝,比如发现白姜的存在有可能会导致“暗杀团”暴露,等等,使对方意识到必须下手。虑及她也许将青岛之行记载于日记里,在杀她之前,必须先找到日记。于是,就有了两个男子随同白姜回家之举。
回家之前,白姜多半预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险,甚至是被“暗杀团”成员挟持回家的,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那个日记本。白姜虽然涉世不深,到这当口儿脑子大概也开窍了,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是跟日记本连在一起的。在日记本未曾找到前,“暗杀团”还不会杀她,因为对方不得不虑及这样一种情况:如若她在藏匿日记本时跟藏主有过约定,一旦自己发生不测,请把日记本怎么怎么处理,那岂不彻底糟糕啦?
所以,绝对不能把日记本交出去。否则,对方没了这方面的担心,她则只有死路一条。但同时她也感觉到对方的凶残,害怕受折磨,不敢拒不吐露日记本藏匿在何处,只好以日记本已被自己毁掉之类的理由搪塞。“暗杀团”自然不会相信这种说法,但如果白姜没把日记本藏匿在自己家里,而是藏于其他地方,比如某个亲戚家或闺蜜处,甚至是她悄悄藏的,人家并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她说出日记本的藏匿点,“暗杀团”也不能直接前往,只能“陪护”着她去人家那里取。有了这份担心,就不能对她严刑逼供——总不见得用担架把她抬着去吧?那还不如直接去局子自首。
那么,如果确实有这么一个日记本存在的话,现在是否已经落人“暗杀团”之手了呢?专案组认为,应该让那两个男子找到了,否则他们不会结果白姜的性命。他们进入白宅进行搜寻时,应该没受到什么打扰(比如弄出响动惊扰邻居),并无危机感,在找到日记本之前,也就不急着把白姜灭口,即便最后没有搜到日记本,仍旧带着白姜离开就是。可是,他们下手杀死了白姜,那只能说明他们已无后顾之忧。
专案组认为,白姜的日记本存在与否及其下落,是目前调查“暗杀团”案件的一条最有价值的线索。
九、另辟蹊径
当下,专案一组作了分工,组长吴冰琨和侦查员许嘉新两人前往方保长家向白淑华了解情况;黄筠、祝希雨、袁力三个则去已经进行过现场勘查的白宅,逐间屋子查看,找到日记本当然已经不指望了,但哪怕能发现白姜生前把日记本藏在哪个旮旯也好,总算是一个验证之前判断的依据。
吴冰琨、许嘉新来到方家,白淑华正在和方保长太太李幼仙一起喝茶闲聊,那副神情看上去比之前轻松多了。刑技人员刚才发现卧室床头柜的暗格上有她留下的新鲜指纹,侦查员估计她回家后打开暗格查看过,知道并无什么钱财损失。再经过方先生夫妇的开导,情绪也就平稳下来了。当然,她不知道白姜遇害,否则眼下没准儿已经去医院里了也难说。
果然,白淑华见两个侦查员忙得额头沁汗,觉得过意不去,起身说我估计遭受的损失不会很大,你们忙了这么长时间,公事上交代得过去了,这就算了吧。我也该回去了,先雇两个人把翻乱的东西清理清理,等我女儿回家后,我们娘儿俩再慢慢收拾。
吴冰琨听对方主动提及白姜,看似随意地问:“令嫒没随你外出啊?”
白淑华答称:“她说医院这几天比较忙,没法儿调休,我回家后还没见到她呢,应该还在医院吧。”
侦查员于是知道,白姜没把自己辞职离开医院之事告诉其母。然后就聊到了白姜是否有记日记的习惯。白淑华说,白姜原本是不写日记的,去年从卫校毕业后,留在实习的市立医院外科就业。正式上班前一天,她说她已经长大成人踏上社会了,今后要认真过好每一天,还要把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都记录下来,一直记到退休。白淑华自是表示赞同,白姜就拉着母亲上街去选购日记本。白淑华记得那个日记本是在纬三路上的“文轩阁”买的,紫红色皮封面,白姜非常喜欢。第二天正式上班,她就开始记日记了。
白淑华还告诉侦查员,女儿以往做事缺乏长性,容易心血来潮,很多事情都是筹划时兴趣极浓,实施的头几天尚可按计划执行,渐渐就不行了。不过,她倒也不像其他人那样为自己打退堂鼓找理由,而是实话实说,干干脆脆地申明:这件事当初想错了主意,我不想做下去了。
最初,白淑华以为在记日记这件事上也是这样,原本打算给她买一本薄一点儿的日记本。可白姜选中的那个日记本很厚,足有一百多页,尽管做母亲的怀疑她有没有这份毅力,但不想拂了女儿的兴致,也就二话不说掏钱付账。没想到,白姜上班后还真的认真记起了日记,而且每天坚持。有时由于医院排班的缘故,需要她日班连夜班,或者延时下班,她只要事先知道,就会把日记装进坤包带到医院去,说是空闲时可以记两笔。
白淑华和许多母亲一样,喜欢窥探女儿的隐秘一一偷看日记。不过,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三个来月。可能因为通过偷看日记知晓了市立医院外科上班时发生的一些琐事,平时跟女儿闲聊时一不留神露出了口风,被已经“踏上社会”的白姜察觉,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侵害,冲母亲狠发了一通火。从此,她只要上班,干脆就把日记本放在皮包里随身带着。
据白淑华说,在她偷看到的那三个来月的日记里,女儿一切正常,除了上班,平时的交际也就不过跟中小学或者卫校的同学互相串门,偶尔尔去公园转转,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另外,她在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空闲时去借小说或者杂志回家阅读。
谈完日记本的事,侦查员又把话题转到3月16日白姜的青岛之行。白淑华闻言一惊:“她去了青岛?这不可能啊!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连济南市也没离开过啊!”
侦查员问:“3月16日到3月18日那三天,她是否在家里?”
白淑华的记忆还不赖,拧眉略略一想:“那三天她没回家。”
“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她在医院加班,还替同事顶班。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正说到这儿,在白宅门外警戒的一名派出所警员过来对吴冰琨和许嘉新说,那边请您二位过去一下。吴冰琨马上意识到,可能是在白宅里查看的另三位侦查员有所发现了。
果然,是三位侦查员中的袁力在厨房一侧墙上的木制刀架上发现了异样的痕迹。刀架是固定在墙壁上的,插着几把菜刀。当时,其他两位侦查员正分别检查母女俩的卧室,袁力负责检查客厅,无甚发现,又进了厨房。站在刀架前,其实也并非刻意查看,纯属例行公事,袁力随手抽出一把菜刀。哪知,还端的是“心有灵犀”,一眼看到了刀身上有若干貌似新鲜的锈迹。
这是一把菜刀家族中身量最大也最沉重的厚背剁骨刀,锈迹集中于刀身前端两面。一看便知,应是使用过后没擦干就往刀架上插,刀身上的水渍顺势下漫,最后集中于刀身前端,与空气发生氧化反应,就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锈斑。袁力寻思,按正常情况,通常菜刀使用后都要用清水洗净,再用抹布擦去水渍,考究的人家还会在刀身上涂一层食油防锈。女主人白太太看上去是一个很会操持家务的妇人,应该不会这么邋遢吧?估计这个锈斑不是她造成的,应该另有原因。什么原因呢?莫非跟凶手有关?
这么想着,他把刀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隐约有一股淡淡的酒味儿。突然想起厨房屋角有一个容量大约五十斤的酒缸,里面盛着大半缸米酒。女主人说过,她每天三餐都要喝一蛊米酒,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米酒是向附近的“荣盛酱园”订购的,酒缸也是酱园的,喝完了去说一声,酱园会派伙计送一缸来,把空酒缸拿回去。
袁力心下狐疑,难道这把刀昨晚曾在酒缸里泡过一阵儿?一把菜刀有什么必要泡进酒缸?这一泡,这缸米酒还能喝吗?再说,白太太这几天去章丘,这事肯定不是她干的。
他拿着刀出了厨房,想跟另两位侦查员黄筠、祝希雨合计合计。刚进客厅,看见挂在墙壁钩子上白姜的那个坤包,脑子里忽然灵光闪现:会不会白姜是把日记本放在这个包里随身带着的,而凶手之前压根儿没想到她竟有此举,进门后径入卧室翻寻。白姜趁对方不注意溜进厨房,把日记本从坤包里取出,情急之下瞥见酒缸,便想到了把日记本扔进缸里的主意。担心本子会浮起来,又把剁骨刀夹在本子中间,使其沉到缸底。可惜,她做的这个手脚还是被那两个家伙发现了,具体原因不好推测,总之,她没能逃过此劫。两个凶手把日记本连同剁骨刀一并从酒缸里捞起来,随手插回刀架复位,根本没想到要洗净擦干。
当下,众侦查员听袁力如此这般一分析,皆深以为然。这个重要情节到这时应该算是查明白了,但线索也断了。
值得庆幸的是,由杜志坚主持的专案二组的调查有了新的突破!
这两天,专案二组集中力量调查祥元馆命案受害人之一解仲逵的社会关系。案发当夜,那个在门外叩窗的凶手是认识解仲逵的,因此解才给他开了门,其他人则跟着一拥而人,作案得逞。专案二组认为,跟解仲逵认识的那个凶手,其与解的关系应该并非泛泛的朋友,有可能交情甚笃。只有这类对象,才能轻易骗过老江湖解仲逵,毫无戒心地在深夜时段开启店门,放心大胆地邀请对方人内。可是,一番调查下来,接触了几十名对象,他们都没有作案时间,也没听说过解仲逵最近在跟什么人接触,或者准备做什么项目。
扒手陶阿龙落网后,组长杜志坚果断决定收缩战线,停止对三个受害人社会关系的调查,另外寻找切人点。这个切人点,就是祥元馆东伙。来自华东社会部的情报表明,祥元馆命案系济南市的一伙反革命“自干户”组建的“暗杀团”为求挂靠“保密局”山东站呈递的“投名状”。从正常思维考虑,“暗杀团”分子在策划该案时,需要在济南市区某个市民大众耳熟能详的地点下手,这样既能让“保密局”方面在核查该案时容易获取信息,也能够产生轰动效应。为追求轰动效应,他们所作的案子必须是命案,限于技能、装备等条件,目前他们只能选择用刀子杀人(可能有手枪,但不敢真的打响)。因此,就不可能公然在闹市中心的老字号店家制造血案。
这样综合考虑下来,这起具有轰动效应的命案必须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是案发地点必须是大众耳熟能详的场所;二是作案时没有风险,作案后能顺利逃遁;三是事后不被警方追查到破案线索。
综合上述三点,具有全济南唯一“通宵自助营业”优势的百年老字号祥元馆就成为“暗杀团”的首选。确定作案场所和大致行动方案后,“暗杀团”那伙子就需要考虑作案对象了。
受作案地点的限制,其对象只能在祥元馆的食客中选择。
专案二组在研究到这个环节的时候,有刑警提出了一个颇有价值的观点:案犯杀人是为向“保密局”递交“投名状”,按照江湖规矩,递交“投名状”不能以乞丐、妇孺、病残、佛道等身份的人头充数,上述这类对象也不可能成为老字号祥元馆的顾客,所以,只要夜深人静迷在祥元馆饮酒的对象,皆符合条件。不过,出于不受打扰以及自身安全的考虑,深夜时分还在店内饮酒的食客应该都会把店门下闩落锁,如何赚开店门是个大问题。
估计那伙子商量下来,也会认为只有在食客是熟人的情况下方能实施。这个条件似乎不大容易满足,但对于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的这伙反革命“自干户”来说,要做到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某日深夜在祥元馆饮酒谈事的食客正好跟“暗杀团”中的某人是熟人朋友的几率还是存在的。原先专案组刑警的思路也是如此,案犯跟三个被害人解仲逵、金黄钟、金大吕中的某一个熟识,以解仲逵的可能性最大一一根据在门闩上提取到的指纹判断,外面的人在叩窗后是解仲逵去开的门,此外,他坐的位置也离门口最近。
现在有人提出不同观点,即一干案犯跟三个被害人都素不相识,有一个人上前叩窗户,把座位离门窗最近的解仲逵引来。那人或许化装成乞丐,或者“暗杀团”那一伙中有女子,由该女子出面叩窗户,以事先设计好的台词跟解仲逵搭腔,佯称遇到什么为难事儿,提出一个值得同情而又能易如反掌予以满足的要求。解仲逵原本是个热心肠,又得帮会人士出身老爸的江湖基因遗传,且己经喝了不少酒,脑子不是特别清楚,就轻信对方开了门“
专案二组讨论下来,认为这种可能性也应予以考虑。“跟被害人熟识”并非这伙反革命“自干户”作案的必要条件,只须知道当晚有人会去祥元馆夜饮即可。那个年代,能够去馆子豪饮的主顾,大多适宜作为“投名状”往青岛呈递。案犯只消事先做好下手准备,在祥元馆晚市开始后去那里跟店主或者伙计稍稍接触,打听当晚有没有食客留下夜饮,如有,就可以行动了。
循着这个思路,专案组刑警决定向祥元馆东伙了解命案发生当晚是否有人去打听过食客的相关情况。
3月25日下午三时,专案二组刑警张大庸、衣景新、钱尚礼三个赶在午市结束后的空当儿前往祥元馆。店主史春悦告诉侦查员,打自春节后,原先因战事而清淡下来的生意有所好转。食客要求延留夜饮的概率跟生意是否兴旺有关,最近这段时间,夜饮的食客有所增加。老解三个出事前大约四五天里,前来打听夜饮可能性的食客明显比平时多,天天有人来问,午市、晚市都有。不过,其中只有一桩生意做成了。
那是出事前大约两三天,有两个男青年,看上去像是先生模样(此处的“先生”,指的是文人、知识分子之类),说一口济南本地话。两人是饭馆刚结束午市营业时来的,进来后就像区公所(即区政府)卫生股人员下来检查卫生一样,店堂、厨房、贮藏室一一都看过,这才询问有哪些拿手菜,听上去似是有些经验的食客,最后又问到了延留夜饮之事。倒是没有追问是否另加费用,史老板给他们介绍菜肴时,两人对价格也没什么反应,看来他们对花钱多少并不在乎。里里外外看了一番,两人说明天过来。史老板却招呼店员拿来一本登记册,说以前祥元馆曾发生过两桌夜饮客人喝多了酒互殴的恶性事件,碗碟桌椅窗户玻璃损坏不少,自那以后就定下规矩,夜饮只设一副座头,先订先得。您二位要不就订明晚,免得稍后若有其他客人也来订明晚的,我们不好跟人家交代。
登记册上有近几天的预约,那一二位翻了翻,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史老板没听清,但看到其中一位的手指点着后两天的两条预约登记。最后,两人决定就订当晚,说也不留签了,咱把饭钱先付了。说着,掏出两攸大洋放在桌上,让照这个价给准备几个荤素菜肴,酒他们自己带来。
三刑警听罢,互相对了对眼,意思尽在不言中:这两个主儿会不会是来踩点的?衣景新就把那本预约登记册取过来浏览,注意到解仲逵、金黄钟、金大吕三人的夜饮系事先签定的,上面留的是金大吕的名字,签定时间是3月13日。也就是说,那两个先生模样的客人看到了他们的预约信息,包括日期(3月15日)、人数等。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订了当天晚上的夜饮,也可以顺便熟悉一下店堂里里外外的环境。
祥元馆面积很小,史春悦是在店堂里接待刑警的。当时午市刚刚结束,十五岁的学徒小林正在擦桌子扫地。刑警张大庸留意到,谈话过程中小林不止一次朝他们这张桌子的方向扫视,似有话要说。跟史春悦聊完后,他把小林唤过来:“这位小兄弟是......”
小林正在学做跑堂,倒也不腼腆,把自己的身份、经历说了说。张大庸问小林,你大概已经听见了我们刚才跟史老板的谈话内容,你对那天延留夜饮的两个客人是否留有印象?时,他们哪怕正在谈话,也会停下来轻声道谢。另外,结束营业前,两人还给了他小费一一这种现象在解放后已经很少见了。不过,上述内容对于刑警来说似乎并无价值,三人正觉失望,小林随口吐露的一个细节引起了刑警的兴趣:那两个夜饮客人光临祥元馆时,小林正被史老板差遣去给客人买香烟,他看见那两个客人是合骑一辆浅蓝色摩托车过来的。他们把摩托车停在马路对面烟纸店旁边的巷口,穿过马路进人祥元馆。
刑警随即去烟纸店了解情况。店主夫妇说有这么回事,那两个青年请店主帮他们看着摩托车,当场付了相当于三包香烟的钞票。由于烟纸店所处的位置,以前也曾有人要求帮着看摩托车小林觉得那两个客人很文明,他给他们上菜或者自行车,作为交换,不过是买包香烟,像这样直接给钱不要香烟,而且一下子付了三包烟钱的,店主还真没遇到过。因此,店主很上心,不但一直守候到夜里十点多对方夜饮结束,还把摩托车给擦拭了一遍。
善良本分的店主此举为刑警提供了一条线索——车身后面的那块牌照溅上了泥浆,又经阳光照射,结成了硬斑,嵌在阿拉伯数字的缝隙间,他费了老大劲儿方才解决,同时也就记住了牌照号。
刑警马上回市局调查该牌照号码,查到了车主信息:徐卯才,五十二岁,济南“量程汽车修配厂”工程师。
3月26日,刑警顺藤摸瓜查知以下信息:徐卯才于去年8月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已离开汽修厂回家休养。摩托车卖给了其外甥贾良秋,但至今未办理过户手续,所以牌照资料还是徐卯才的。
当天,上述情况就上报了副局长凌云。
十、白姜之死
贾良秋1919年出生于山东淄博的一个富农家庭,小学三年级时来到济南,过继给伯父贾仕道为子。贾仕道是个粮商,家境优裕。他生有子女各一,之所以要把贾良秋收为螟蛉,主要是看中贾良秋的聪明灵秀却又不失勇猛剽悍,读书既好,习武也能,当时在家乡被誉为“文武神童”。这份天资,贾老板的子女是根本甭想学得的。贾老板断定这小子将来必定出人头地,再三再四反复盯着老弟贾仕鑫把侄子过继给他,还不断差人给老家的族中长辈送钱送物,请他们做贾仕鑫夫妇的思想工作。旧时宗族势力是非常大的,一般只要族中长辈出面说话,一件事的正确和谬误评判就失去了正常标准,皆在他们口中。
所以,贾仕鑫夫妇纵有千般不愿,最后也只好点头。
不过,贾老板对于贾良秋的厚望落空了。若以聪明论,这小子确实够得上头挑。但凡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过头,满则溢。贾良秋聪明得过头了,十八岁上读完初中,以老师的估断,以其智商和努力,再加上他的家境,可以考人上海租界的教会高中,三年后进人大名鼎鼎的洋学堂圣约翰大学是没有问题的。可贾良秋却自有审时度势的一套想法,针对当时的局势,认为中国必亡,日本人将成为华夏的主宰,因而拒绝升学,也不就业,待在家里闷头恶补日语。
半年后,济南沦陷。贾良秋认为时机已到,便求见日军任命的伪“山东省省长兼省保安总司令”马良,被纳人门下,在保安团当了一名见习参谋。贾良秋天生具有投机思维,这类角色最大的弱点是耐不得寂寞,他当汉奸就为做官,见习参谋也是官,但太小了,芝麻绿豆可能都算不上,便四处打点,凭着恶补的日语,关系一直通到驻济日军那里。没想到日军内部也有派系,军官之间也有冤家对头,线刚搭上,就被另一方盯上,日军宪兵队特高课以贪污受贿的罪名将其逮捕,吃了不少苦头,最后侥幸留得一命,奄奄一息,被粮商老爸派来的伙计抬回家。
遭此一劫,贾良秋一蹶不振。保安团自然待不成了,做生意又不甘心,干脆待在家里做寓公,反正贾老板养得起他。不过也因祸得福,抗战胜利后,他没被算作汉奸。在其两个有着国民党地下工作者身份、业已成为官员的老同学的帮助下,伪造履历,将其当初遭日军逮捕的原因说成是“襄助党国从事地下情报工作被叛徒出卖”,并因此加人了国民党,又在“三青团”区团部给安排了一份公职。到济南解放前夕,他已经混上了公务员,在济南市政府社会局分管青年工作,其职位相当于“三青团”区总干事(1947年9月,“三青团”并入国民党)。
专案二组刑警疑得没错,贾良秋确实跟祥元馆命案有涉,他不但参与了这宗三命血案的策划,还是现场“总指挥”。该案发生前两天,他与“暗杀团”二号头目刘炎溪前往祥元馆踩点,当晚又在该饭馆延留夜饮,实地体验现场氛围。
隔日,以贾良秋为首的五名“暗杀团”骨干分子正式实施“投名状行动”,将解仲逵、金黄钟、金大吕三个无辜者乱刀刺死,并割下右耳。
贾良秋是被刘炎溪拉入“暗杀团”的,他们两个相识于抗战胜利伊始。前述贾的两位抗战时期曾在济南为国民党从事过地下工作的同学之一夏某是刘炎溪的朋友,经夏某介绍,贾、刘搭上关系。两人都是从事“三青团”工作的,交往甚多,越聊越投机,遂成莫逆。刘炎溪、褚介君决定组建“暗杀团”,刘炎溪的表弟、休学在家养病的大学生梁成坤是首个发展对象,第二个则非贾良秋莫属。贾自幼习武,且有任职日伪保安团参谋的经验,据说他经常下基层跟保安团侦缉队员进行演练,在格斗方面应该是有两下子的。而据其自述,他随日本兵“清乡”时还曾杀过人,理所当然被任命为“鲁济暗杀团直属行动大队大队长”。至于梁成坤,则被内定为“情报室主任”,不过他本人并不知晓,也没有干过收集情报的活儿。
“暗杀团”这时总共才有十七名成员,初创阶段虽像孩童玩游戏那样各有职务,却是有将无卒。作案初期的准备工作,即使是“暗杀团”的领导,也只能勉为其难,比如祥元馆命案的踩点,就是由贾良秋和二头目刘炎溪完成的。
隔天,贾良秋带着几个团伙成员去祥元馆实施“投名状行动”。使专案人员一度迷惑不解的“熟人叩窗”难题,对于这几个杀手来说,竟然轻而易举就得到了解决——“自干户”中有一个名叫阎清纲的青年,出身济南富家,自幼喜欢戏剧,家里曾出钱请来名师一对一进行传授。这主儿的理想是当个专业演员,但这种家庭的理念是玩票可以,专业唱戏就甭做梦了。阎清纲无奈,只好退而求次。曾掏钱跟广播电台洽谈,化名去电台做过几档节目,也算是过过瘾。
1946年,他的这个愿望终于有了可以实现的机会。是年,王耀武出任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兼山东省党政军统一指挥部主任、山东省政府主席、省保安司令、山东军管区司令等职,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有部下向王耀武建议组建一个专业剧团,王从之,下令剧团由军方管理。阎清纲闻知,即去报名,当场唱一曲老生戏,获得考官的认可,加之有伶界朋友推荐,遂被录取。一纸盖有王耀武亲笔签名章的“应征入伍”通知书送达阎府,阎家老爹以及族中长辈纵然千般不悦万般不愿,也不敢阻拦。就这样,阎清纲当了两年多具有军人身份的专业演员。其间,阎清纲加人了国民党。
由于军队剧团的特殊性,规定每个演员除了唱戏主业之外,另外还必须学一门副业,他学的是化妆。所以,作案那晚三个被害人在店堂里听见叩窗声往外查看时,看到的是一张病恹恹的老者脸孔。解仲逵走到窗前细看,发现是一个衣衫整洁手持文明棍的老先生,口中含糊不清,勉强分辨出其访友回家途中胃疾突发,疼痛难随身携有舶来品特效良药,求索温开水服药。夜饮的三位哪里想得到这竟是这伙反革命“自干户”的圈套,毫无戒心地开了店门,于是,血案就发生了。
下手时,虽然弄到了一些赃款赃物,但二头目刘炎溪要“发扬风格”,自己只取了一块怀表。拂晓时分,刘炎溪悄然前往梁公馆,把浸泡于烈酒中的“投名状”拿给表弟梁成坤,让他连同密函转交信使白姜姑娘,随手把怀表送给了梁,说是请白小姐捎给郭教授作为寿礼。事后专案组查明,刘炎溪对这块怀表的说辞是放在手头“不太平”,作为礼品送给国统区的郭教授倒是比较合适。
梁成坤到案后供称,白姜回济南后,向他说了青岛之行的过程——先是求见青岛市警察局朱督察官,继而由朱驾车带她去“贸易公司”送“东西”(即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密函和“投名状”),也说到了郭教授夫妇对她的热情款待,并托其捎话,对弟子所奉寿礼(梁自己准备的贺礼)表示感谢。当时,梁成坤想当然地认为那块怀表已经送交对方手里。
3月19日下午五点,梁成坤去市立医院接白姜下班,两人去吃西餐。席间,白姜无意间说到在火车站遭遇扒窃一幕,梁成坤闻言顿时一个激灵。白姜没说是哪个火车站,他还心怀侥幸,寻思可能是青岛火车站吧?一问,白姜说是济南火车站。梁成坤像是被人击了一掌似的,手里的刀叉都吓得掉落在桌上!
其时,祥元馆血案已经全城皆知。坊间传言中,连案犯所用凶器、割了左耳右耳、被劫了哪些财物都说得八九不离十。梁成坤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大二学生,当下乱了方寸。他社会经验尚浅,情急之下,便佯称这块怀表是他从小偷手里买下的,事后方才知道“不干净”,但寻思反正捎往青岛去了,不碍事的。哪知它还在济南,只怕要惹出事来!白姜听着也怕了,连问“那怎么办”。梁成坤冒出一个主意:“你赶紧辞职吧!”
白姜这当口儿只想补救,只要保得梁少爷平安,她什么都肯答应。于是立刻草书辞帖,西餐也无心享受了,结账打包,出门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即往医院,把辞帖从门缝底下塞进了人事科办公室。
离开医院,梁成坤又带着白姜连夜去见表哥。刘炎溪一听,让妻子陪着白小姐,自己立马扯上梁成坤去见老大。
褚介君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凛,想了想,问梁成坤:“你目前跟那妞儿的关系怎样?”梁成坤说:“关系不错,她很恋着我的,不过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这就好!上次听你说过,白小姐入职时间不长,没跟同事建立起密切关系,也没留过家庭住址。这样一走了之,大约可以躲得过去,毕竟她不过一个纤纤弱弱的小姐,平时又一向胆小怕事,共党侦探再了得,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怀疑到她头上。梁少爷处置还算得当,不过,最近得多跟她接触,相当于看着她,不能让她跟外界有来往。你跟她说,辞职之事暂时向其母以及所有亲朋好友保密,还是照常像在医院工作那样,上班下班,出门回家。咱先消停一阵,至于以后的工作,不必担心,回头我会请朋友帮她安排,保证轻松体面,而且收入可观。”
说到这儿,梁成坤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听她说,明天她要和母亲一起去章丘参加亲戚的婚礼。”
“这可不行,去跟她说,以医院工作忙请不了假为由推辞掉!”
返回表兄住处,梁成坤对白姜一说,后者马上点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梁成坤、白姜以为总算了结了。哪知,次日褚介君、刘炎溪、叶学时、贾良秋四个商量下来,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这妞儿不能留了,把她灭掉。
干这种血腥活儿,非贾良秋莫属。四人随即策划如何下手。叶学时说此事要做得隐蔽,离不开梁少爷的配合;但是,梁少爷年轻,听下来对白小姐用情甚专,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打算,事后也不能让他产生怀疑,让白小姐“凭空消失”就是。
贾良秋说这容易,炎溪兄已跟白小姐见过面,她也知道您是梁少爷的表哥,咱们先设法支开梁少爷,由您通知白小姐,说梁少爷约你去某处,她必不生疑。兄弟约个帮手在那里恭候,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所选地点需要事先踏勘,既要冷僻,又要便于处理尸首。
四人计议定当,贾良秋便去做一应准备。这桩活儿比较简单,只要物色好地点,在“暗杀团”内部叫上一个弟兄,就可行事了。可是,当天下午贾向褚老大禀报说已经准备定当,褚老大正要差人去叫刘炎溪时,刘炎溪却不请自来。
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昨晚回家后,刘炎溪夜不成寐,一直在想白姜去青岛时在济南火车站闯的那个祸。按说对此已有决定,把白姜灭口了事,但他总觉得这件事如此办理似乎显得仓促,担心哪里考虑得不周到,会留下后遗症。如此辗转反侧,待到鸡鸣三遍,窗外已是晨曦初露时,方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下午才醒,第一个感觉是饿。赶紧让妻子把饭菜热一下,正吃得香,忽然一个急刹车——他想起梁成坤闲聊时漫不经心提及的白小姐的一个生活习惯:白小姐自参加工作以来,开始记日记。她母亲说她没有长性,日记肯定记不下去的,她为此憋着一口气,非要坚持记不可,一直记到现在——刘炎溪顿时大惊失色,寻思这妞儿肯定会在那几个相关日子把梁少爷请她去一趟青岛、找谁、办什么事情,等等,都写进日记里了,没准儿把在济南火车站丢了块怀表也给写上了!若是这就冒冒失失把这妞儿干掉了,她那日记本回头落到公安手里,那不是让人家顺藤摸瓜最后来个一锅端吗?
当下,刘炎溪饭也不吃了,赶紧去见褚介君。褚老大也是吓出一身冷汗,一迭声道:“快快快!快去找她把日记本拿过来,让她以后——反正她也没有以后啦!老贾今天说好要过来的,灭口方案应该已经制订好了。得跟老贾说清楚,不拿到日记本不能下手,也不可惊动那妞儿,包括梁少爷。”
管白姜要日记,这事当然要梁成坤出面。刘炎溪去了梁公馆,但梁成坤不在。他昨晚受命最近多跟白姜接触,他已对人家有感情了,对此自然非常积极。好在梁公馆是刘炎溪小姨家,他就在后花园表弟的卧室等着,等到晚上八点多,梁成坤方才回来。由于事先密议过,不能惊动梁成坤,刘炎溪说得很婉转。梁成坤是大学生,有点儿书呆子性格,听了之后连连摇头:“这事我没法儿开口跟人家说啊,日记是她的隐私,连她妈妈都不让看,我哪里有权让人家交出来?”
刘炎溪是聪明人,见表弟犯了书呆子毛病,知道再往下说的话,不但说不成,可能还会节外生枝弄出些什么意外来,于是打起了哈哈:“这是哥的临时动念,也没跟老大他们说过,刚才老弟一说,哥想想也是,这话就当没说。这样,回头咱们哥儿俩再约上白小姐,一起吃个饭,哥做东,好好唠唠闲话。”
3月23日,刘炎溪差人往梁公馆送去两张戏票,捎口信说请梁成坤、白小姐当晚七点在经二纬三路通惠街“北洋大戏院”看戏。梁成坤哪知“暗杀团”已经启动了对白姜的灭口计划,只当表哥在兑现承诺,跟白姜一说,白小姐很开心。
当晚,刘炎溪陪同梁成坤、白姜一起看戏。散场后,刘炎溪又问白小姐是否喜欢跳舞,得到确切回答后,又提议前往附近一家舞厅。从舞厅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三人毫无倦意,还是兴致勃勃,只是觉得腹中空虚,梁成坤提议去他家吃夜宵。刘炎溪赞同,并说回头我干脆就住在梁公馆了,省得回去晚了让你嫂子唠叨。
三人招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往梁公馆。白姜还是第一次去梁家,见男友府上这等气派,暗自吃惊之余,也有点儿窃喜。梁公馆的一干主仆都已歇息,梁成坤唤起厨子,让弄几个菜肴,烫一壶好酒,送往后花园他单独居住的小院落。三人边吃喝边聊天,夜宵结束时已是下半夜两点了。
梁、刘哥儿俩把白姜送出大门,说如果叫不到车,那就只好委屈白小姐在梁公馆住一宿了。这是“暗杀团”刻意安排的必杀局,每个环节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压根儿没有“叫不到车”之说。梁公馆外面,“暗杀团”匪徒、以营运马车为业的成效忠(此人原是国民党军队骑兵,伤了腿留下残疾,经人介绍在济南旧警局辖下的警察训练所担任马术教员,解放后干起了营运马车行当)“载客途经此处,不巧车辆发生故障”,正停车修理。车上的“客人”,是成的老婆裴曦娟。
梁成坤上前询问车夫是否可以搭个车,白姜见车上有女乘客,自也放心。成效忠假意不能做主,请示乘客,裴氏点头表示认可。稍停,马车修好了,白姜就上了车,跟梁、刘挥手告别。
这一去,就是走向死亡。要说这姑娘也是命中注定难逃一劫,午夜前后,专案组侦查员刚刚密查过白宅,要是再晚个把小时离开,说不定就跟前来执行灭口使命的“暗杀团”成员贾良秋、阎清纲撞上了,即便撞不上杀手,最不济也能候到从梁公馆归来的白姜,那样的话,不但白姑娘得以保全性命,“暗杀团”一案也就提前侦破了。可惜,就差了那么一步。
马车抵达距白宅数十米处的岔路口,白姜下车,沿着马路漫步走到自家门口,刚刚掏出钥匙开了门,就被预先埋伏在暗处的贾良秋、阎清纲挟持进了屋。接下来的情况,贾、阎二匪到案后是这样交代几个“暗杀团”核心分子策划灭口时,生怕警方发现白姜尸体后,从伤痕上推断出有逼供情节,以致弄巧成拙,因而明确要求贾、阎“只许逼问,不准动手”。有这样一层考虑,二匪对白姜还算客气。白姜起初以为遇到了强盗,待二匪说明要她交出日记的意图,联系到之前受梁成坤、刘炎溪之托赴青岛的情节,以及在青岛的种种见闻,还有得知怀表被窃后梁、刘紧张兮兮的样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恐怕卷入了一个大麻烦。
她不敢大喊大叫,生怕对方对自己不利,可又不愿交出日记本。好在贾、阎二匪不但没有对自己动粗,表现得还相当绅士,于是她强装镇定,以主人身份询问对方是要喝茶还是咖啡,趁二人在客厅里东张西望的空当儿,进厨房烧开水去了。
贾良秋、阎清纲绝对没想到日记本其实就在白姜随身带着的那个鲨鱼皮坤包里,端的是“近在咫尺”。因为奉命“和平解决”,在白姜沏上茶水后,他们还一边喝着一边“动员”白小姐交出日记本。白姜当时是否猜到自己有性命之忧,那就是一个永远的谜了。面对逼问,她只是掩面啜泣。贾良秋、阎清纲久未突破,就押着白姜一间间屋子进行搜寻。
诚如侦查员的估断,他们翻遍白宅也没发现日记本,投鼠忌器,也不敢杀害白姜,只得执行第二方案,将其捆绑、堵口后带到事先安排好的某个场所去囚禁,继续逼问日记本的下落。用来捆绑的绳子,则是瘸子马车夫成效忠在济南解放前夕城内一片混乱时从其供职的警察训练所拿回家的。红白相间的棉纱颜色,并非如专案人员之前的猜测,象征“水火不容”,其实什么寓意也没有,警察训练所原本订的就是这种货。
成效忠提供的绳子是整卷的,贾良秋去厨房取菜刀截断绳子,偶然留意到挂在厨房门口一侧也即客厅后墙钩子上白姜的坤包。刚才白姜在厨房里慌慌张张从包内取出日记本时,把里面的东西弄得比较凌乱,还忘记把坤包的拉链拉上。贾良秋据此推测,日记本应是藏匿在厨房里,一番寻找,终于从米酒缸里捞了出来。按照既定方案,已经拿到了日记本,白姜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
把白姜灭口后,“暗杀团”头目褚介君、刘炎溪认为隐患已消,眼下要紧的是等候“保密局”方面对他们的审查,所以不能再作任何案子,以免稍有不慎暴露自己。褚介君、刘炎溪分别通知“暗杀团”骨干分子梁成坤、贾良秋、阎清纲、成效忠等人,没事少出门,蛰伏在家,等候召唤。但他们没想到,警方的侦查触角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了!
十一、暗中查摸
贾良秋进人专案组的视线,无疑是侦查“暗杀团”案件的一个突破。
3月27日,济南市公安局局长李士英、副局长兼督察室主任凌云召见专案一组、二组两位组长吴冰琨、杜志坚,听取工作情况汇报,对下一步如何顺藤摸瓜,直至将“暗杀团”一干案犯全部缉拿归案进行了研究从当时掌握的情况来看,贾良秋其人,从理论上来说,只能算是祥元馆凶杀案的涉案疑犯,不能完全认定其一定是“暗杀团”成员。当然,从贾犯常年习武且当过日伪保安团参谋,参加过日伪组织的“清乡行动”,很有可能亲手杀害过群众甚至我抗日志士的经历判断,他去祥元馆踩点不过是涉案的一个“小方面”,很有可能该犯即是策划、指挥和现场行凶杀人制造三命血案的主犯;而从其政治面貌、反动立场及其对新政权的仇恨来看,这种人正是“暗杀团”招募的主要对象。
关于“暗杀团”,目前我方掌握的情况其实很少,只有华东局社会部转来的那份秘密情报,即“有人从济南潜赴青岛跟‘保密局’山东站秘密接触,递交投名状,请求接纳”。对付这种具有严重危害性和破坏力的反革命团伙,必须做到“稳、准、快”,务必将其一网打尽,不能有遗漏,否则,处于目前的形势下,漏网分子潜伏本地也好,逃往国民党占领区也好,都有可能留下隐患,构成对我新政权的潜在威胁。
因此,尽管眼下已经发现了贾良秋与祥元馆命案有涉的证据,以及对其很可能系“暗杀团”骨干成员的合理推断,但尚不宜对其采取拘捕行动。一旦触动贾犯,势必会惊动“暗杀团”其他同伙,如该反革命团伙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甚至像正规特务组织那样,团伙成员单线联系,那么,贾犯的落网就会导致他们像毒蛇冬眠似的蛰伏起来;如该团伙并非那么专业,贾犯的落网则会严重影响其他同伙的安全感,或者作鸟兽散,或者干脆狗急跳墙鱼死网破作一番负隅顽抗,这都是我方不希望出现的情况。李士英和凌云都认为,现在不宜触动贾良秋,只能对其进行秘密监视,暗中了解该犯跟何人接触,再扩大调查范围,获取更多线索。当然,对于“暗杀团”这样的罕见案例,光靠对一名疑似成员进行暗中监视,可能难以达到“稳”和“快”的目的。最好的方式是派出卧底潜入“暗杀团”,卧底侦查员在取得敌方的信任后,获取内部情报,伺机里应外合。
接下来专案组要做的工作应是以下两个方面:专案一组研究制订卧底方案,待时机成熟果断行动,派遣侦查员潜人“暗杀团”建立内线;专案二组则负责秘密监视贾良秋的一举一动——该项工作铺开后人手肯定紧张,市局会为专案组提供增援力量。另外,贾良秋有摩托车,外出经常以车代步,市局即为专案人员配备小型卡车、摩托车各一辆。跟踪时使用小卡车,这听着有点儿寒碜,但在当时说来,这已经是非常“豪华”的阵容了。须知初解放时,济南市的十一个公安分局,有一辆破汽车的还不到一半,有两个分局甚至连破摩托车都没有,只有几辆旧自行车。
当天,两个专案组即着手进行各自分工的工作。专案二组对贾良秋的秘密监视之前就已经开始,没想到这厮缩在宅子里一连三天不露头。他住的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宅院,一字横排的五间平房,平房前有个面积不小的院子。刑警的监视点设在贾宅对面贸易公司的三楼,用望远镜可以居高临下把贾宅内部的情形看个清楚。贾良秋和妻子住在这里,两个子女是跟爷爷奶奶另过的。看来贾良秋的小日子过得还蛮滋润,他清晨起来,洒扫庭院,然后打拳舞剑,站桩练功。一个多小时结束后,从屋里搬一套茶几椅子坐在正中那间平房的台阶前,沏上一壶茶,点燃香烟,抽着喝着,手持一册线装书阅读。估计是休闲消遣类的话本小说,因为从望远镜里时不时会看到他脸露笑意,以掌轻拍桌面,摇头晃脑作感叹状。不久,外出买菜的妻子李氏回来了,摆上捎回的早点,两口子共进早餐。
解放后贾良秋无业,但从早餐质量和这副生活景况判断,他似乎并无捉襟见肘之忧。稍后知道,他的日常开支是由其富翁老爸(伯父)提其妻李氏娘家也是殷实人家,每月给女儿一笔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比较可观的贴补。接下来的上下午两个半天,贾良秋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里,干些什么,无从知晓。偶尔则会到院子里侍弄花卉,或者吹着口哨逗逗门前屋檐下挂着的两笼鸟儿,还会擦拭他那辆摩托车。入夜,他都是早早就关门,卧室的灯通常会在八点过后熄灭。刑警在其关门后去其宅子前“溜达”,熄灯前可以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广播电台播放的戏曲、评书节目,看来他是以听收音机消磨时间。
贾良秋的这种“沉稳”,让刑警感到不可思议——这厮乃是“暗杀团”的骨干分子,身上挂着几条人命,往下还准备大干一番,怎么这样沉得住气呢?外围调查时获得的信息表明,这主儿长着一个“猢狲屁股”,可是坐不住的角色啊!再说,即便他突然想改变一下生活,过几天平和日子,不外出溜达活动,但现在他已经是“暗杀团”成员,身不由己啦,他想过平和生活,“组织上”允许吗?
如此一琢磨,专案二组刑警遂认为这主儿应该是奉“组织”之命,不要抛头露面外出溜达,乖乖在家待着,现在是非常时期,安全第一。那么,如果“组织上”要跟贾良秋商量什么事儿,那又该怎么联系呢?
刑警循着上面“安全第一”的思路,想到了邮件(贾宅没有电话机)。事先,刑警根据贾良秋的个人情况,考虑到他有可能通过其妻李氏外出买菜等机会传递信息(比如捎带条子、物品),对于李氏倒是有防范的,只要她一出门,后面必有人暗暗尾随,但未曾发现她跟外人有可疑接触,只是没往邮件上想。现在突然想到,组长杜志坚惊出一头冷汗,即与部属细细复盘,临末暗道“侥幸”,自设立暗桩对贾宅秘密监视以来,没有邮差往贾家送过信函、包裹、印刷品等任何邮件;李氏几次外出,也没去过邮局。
3月30日上午,杜志坚请示凌云获得批准后,前往济南市邮电局,跟军代表说了专案组对贾宅邮件实施布控检查的要求,获得支持。这一步走得非常及时,当天下午,邮局就截获了一封写给贾良秋的挂号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贾良秋,寄信人则是梁成坤的名址。
对于读者来说,梁成坤这个名字并不生疏,但于办案刑警而言,却是第一次看到。不过,这个节骨眼儿寄给贾的信件,侦查员自是十分重视,即送市局请刑技人员处理。
刑技人员先提取了信封上的指纹,又用专业手法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用镊子夹出信笺,也是先提取指纹,两相对照,确定了写信人的指纹。这活儿结束后,刑警给信纸信封都拍摄了照片,又把信笺上的文字一并誊抄下来。然后,把信笺装回信封,恢复原样,送邮局按照正常程序操作。由于中间耽搁了这么一下,所以迟了一个班次,次日上午方才投递到贾宅。
信件正文中没有落款具名,以“知名不具”代替;对贾良秋的称谓是“兄台”;也没有写日期。该函言语不多,大意是:日前邂逅,弟曾冒昧敬询一事,当时因时间、场合关系,兄未曾答复。此事弟较为关心,不知吾兄能否告知。亟盼!
原来,梁成坤对白姜“投井自尽”之说深表怀疑。这个大二学生,年纪轻涉世浅,简直不知江湖为何物,干着“暗杀团”这类要掉脑袋的“大事儿”,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一个“情”字。这几天在家待命不得外出,闲着无事,愈加不安。几天前他见到贾良秋时,曾问过贾是否知道白小姐怎么不明不白就“投井自尽”了。这是“违反纪律”之举,但“暗杀团”草草组建,两个头目还没想到要制订保密规章,而且他们对于“隐蔽战线”纯属外行,压根儿没意识到梁成坤的这种打听是非常犯忌讳的,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抗战时期的“军统”或如今的“保密局”,那立马就会受到“纪律处分”,严重的被“密裁”也不是不可能。贾良秋是干过日伪保安团的,知道厉害,梁成坤敢问,他却不敢答,当时就岔开话题敷衍过去了。哪知,梁成坤却不甘心,现在闲居在家,不能登门相询,干脆就写信来问了。
贾良秋是“暗杀团”成员中年龄最大、江湖经验最丰富的一个,他知道一伙哥们儿“玩票”的风险跟高空走钢丝有一比,稍有不慎准保摔个粉身碎骨。现在梁成坤的这封信马上让他意识到了风险,一时左右为难:不回信吧,没准儿梁成坤就登门拜访来了,那时更不好解释;回信吧,不说这种事儿不可以书面交谈,就是可以,不论怎么回答,梁成坤恐怕都没法儿接受。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干脆给老大褚介君写一封信,以隐语报告此事,请“组织上”处理。
贾良秋的这封信,寄的是平信。这倒不是他想到了应该防范警方侦查,而是图个投寄方便。3月31日上午,贾妻李氏出门买菜时,把其夫封好的信封带了出去,在菜场附近一家烟纸店买了邮票贴上,投入了店门口的绿色邮箱。
这封信很快就到了刑技人员的案头,处理起来跟上一封信如出一辙。警方由此知道了褚介君的名址。贾良秋被称为“文武双全”,写得一手好字,遣词造句准确得当,隐晦曲折程度远超大学生梁成坤。褚介君是教书先生,自然能够看懂。
其时,根据指纹比对结果,警方已经确认贾良秋系祥元馆三命凶案的现场案犯之一,也是杀害白姜的两个凶手之一;而梁成坤并未参与祥元馆命案,也并非杀害白姜的凶手。
在外围调查中,专案组发现,今年元月,梁因骨裂前往济南市市立医院外科治疗,首次接诊护士正是白姜;之后医院同事两次看见有这么一个青年在医院大门口等白姜下班,两人一起离去。由此,专案组推测,指使白姜充任“暗杀团”信使前往青岛联系挂靠“保密局”一事,梁成坤应该参与了。他给贾良秋写这封信的意思,就是对白姜的死心存疑窦,想问个明白——对白姜的死因,“暗杀团”头目给梁成坤的解释多半是“自杀”。这跟警方出于侦查工作需要,在做通白姜之母白淑华的工作后对外公布的死因是相同的。
回过头来,再说说专案一组的工作情况。
由吴冰琨主持的专案一组侦查员这几天一直埋头于研究制订派员潜人“暗杀团”内部卧底的方案。制订卧底方案应立足于熟悉情况的基础上,所以,首先要根据已掌握的线索进行分析和预判。吴冰琨在墙上贴了一整张“白报纸”(旧时民间对整张报纸大的白纸的称谓),把大伙儿想到的情况一一标在上面。为叙述和阅读方便,这里把后面的研究结论一并写出。
第一,“暗杀团”把密函和“投名状”送达“保密局”之后,通常会如何考虑?这伙反革命“自干户”行动的目标,自然不可能仅仅是祥元馆命案受害者那样的寻常百姓,其重点应该是我党政军干部甚至是首脑,以及针对我重要机关和重要设施如仓库、电厂、桥梁等实施破坏活动。这些行动若想实施成功,必须依赖“保密局”提供的装备和技术指导。“保密局”提供支持的前提,则是“暗杀团”送往青岛的密函和“投名状”得到“保密局”的认可。因此,这伙人在尚未得到“保密局”方面的回复之前,一般说来不会再采取大的行动,充其量做些收集情报的零星活儿,为日后的行动做准备。
“保密局”方面在收到白姜送去的“投名状”和密函后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按照特工工作的思路,正常情况下,“保密局”山东站应该指令其控制下的潜伏在济南市的特务组织对“暗杀团”进行秘密核查。但此刻的形势已经不能算是“正常情况”,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保密局”总部已经撤到了广州,山东站这帮人估计很快也要脚底抹油了。因此,“山东站”在进行权衡后,很可能会采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干脆直接上报局本部——毛人风接到这个消息,肯定喜出望外,自会派员核查,如果核查下来情况属实,必会下令向“暗杀团”调拨特工器材并派遣专人赴济进行指导。那就是广州总部的事儿了,山东站这帮特务现在自身难保,根本不愿意掺和,不如就此歇菜吧。
第三,“保密局”总部会通过什么方式跟“暗杀团”取得联系?“保密局”潜伏在济南的特务,一共有三种“组织形式”,分别为市、省和总部。“保密局”总部自然可以调遣山东站或济南市的其他潜伏特务组织与“暗杀团”取得联系,但有一点山东站或济南的其他潜伏特务组织是无法代替总部的,那就是提供活动经费、配发器材装备和特工技能培训。所以,“保密局”总部最终还是需指派特务直接跟“暗杀团”接触。当然,不一定非得从广州派人,也可以从南京、上海或者其他城市抽调能够胜任的特务担任教官。特工教官都是资深特务,军衔应该不低,处在这种形势下,也有可能兼任“暗杀团”主持行动的负责人。从特务这一行的保密需要判断,这种决定一旦拍板,那就不可能让内部其他特务知晓。无论是采用信函方式还是派人上门跟“暗杀团”取得联系,都应是“保密局”总部直接安排,而不会假手山东站或者济南市的其他潜伏特务组织代劳。
根据上述分析,专案一组侦查员对是否可以从中寻找机会安插我方卧底进行了研判。从“暗杀团”连续制造的两起命案都没有消除作案痕迹,以及充任信使的女护士白姜在济南火车站丢失怀表等情节判断(“暗杀团”如叮嘱其一路应如何防范的注意事项,可能不至于让扒手得逞),这伙反革命分子明显缺乏反侦查经验。白姜去青岛联络之后,最近这段日子他们肯定是翘首企盼“早传佳音”,其间自然也会对“保密局”方面将如何跟他们取得联系进行分析,不过,这伙外行的分析质量跟此刻专案人员的预判研究是没法儿比的。
众侦查员认为,我方派遣卧底以“保密局”山东站或者总部特派员的名义前往联络,应该是有可行性的。当然不可能给他们带去经费和器材装备,可以“不日运至”等说辞敷衍,先稳住他们,把“暗杀团”一应成员的底细摸清楚再说。
如此,卧底方案的前期构思已经形成,往下该考虑打人“暗杀团”内部后怎样开展工作了吧?
且慢,问题来了!让“特派员”去找“暗杀团”的哪位弟兄呢?这位兄台又在什么地方?
此时是3月30日下午,专案二组刑警刚刚截获梁成坤寄给贾良秋的一封挂号信,已送往市局进行技术鉴定,还没来得及对信函内容进行分析。尽管信封上有寄件人梁成坤的名址,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暗杀团”成员。目前,专案一组手头只有贾良秋一个对象,已证实他是“暗杀团”成员,至于这厮是不是该反革命团伙的头目,暂时无从知晓。即便是头目,也还有问题——他是不是“暗杀团”呈递青岛“保密局”山东站的密函中所指定的联系人?
这是专案一组遇到的一道坎。在这种情况下,“特派员”是不能贸然登门的。次日晚上,消息传来,经技术鉴定和专案二组的调查分析,已确认贾良秋系“暗杀团”重要成员,另一给贾犯写信的梁成坤也是该团伙成员。
贾良秋那封写给褚介君的信,也落到了专案组手里。贾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遣词造句故意拐弯抹角、十分隐晦,但侦查员还是看明白了,信中的内容是向褚介君请教,对于梁成坤的询问应该如何处理。同时侦查员注意到,写信者的语气相当恭敬。由此,侦查员认为这个姓褚的中学教员很可能是“暗杀团”的头目,至少是贾的上司。
褚介君供职学校的校长系开明知识分子,专案二组请校长出面询问了门卫校工,得知最近一段时间,社会上前来拜访褚先生的人比较多,有个星期天甚至分几拨一共来了十多人,大多是青年人。
如此看来,这位褚先生该是“暗杀团”的头目了?专案一组、二组都这样判断。当天深夜报到凌云那里,凌云也是这样认为。褚介君的地址已经掌握,那是不是可以派卧底了?凌云摇头:还不能!
又一道坎出现在专案人员面前一一如果“杀手团”给“保密局”的密函中约定了双方接头时用的暗语呢?尽管这伙反革命“自干户”缺乏反侦查经验,但缺乏经验并不等于没有任何防范意识,褚介君、梁成坤、贾良秋都有知识分子背景,即使看看侦探小说甚至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宫白羽等民国武侠小说作家的作品,只怕也就建立起这么一个意识了。眼下没有理由排除这伙人和“保密局”约定接头暗语的可能,我方依然不能贸然行事。因为这种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利,这案子就煮成夹生饭了。凌云下令,两个专案组分别对“暗杀团”已暴露的三个对象进行秘密监视,同时专案一组着手制订卧底方案,卧底人选由上级物色。
十二、李代桃僵
此后一连三天,两个专案组按照分工,对三个目标贾良秋、梁成坤和褚介君实施昼夜盯梢,对褚介君所供职中学的唯一一部电话机进行监听。可是,这三位就像是商量过似的,还是不出门,也不再互相联系,褚介君既不往外打电话,外面也没人打学校电话找他。
物色卧底人选的工作倒是进行得比较顺利,济南市公安局李士英、凌云两位领导亲自遴选,从初选的七名人员中挑出一个名叫宫天雄的同志,由他承担卧底重任。走到这一步,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弄清楚“暗杀团”与“保密局”是否约定过接头暗语。由于接头暗语存在与否具有不确定性,我方同时也在考虑如果无法获取这个关键信息,应该怎样跨过这道坎的问题。专案一组组长吴冰琨私下给自己定的期限是务必在五天内取得突破。这几天,他一面负责对目标的秘密监视工作,一面在考虑这个问题,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的程度,以至于脸色憔悴满嘴燎泡。眼看三天过去了,这个问题却还八字不见。
这天上午,吴冰琨去市局向凌云汇报三个点的监视情况。凌云的工作之忙可想而知,吴冰琨过去后,凌云一时没工夫见他,于是坐在督察室的小会议室等候。一会儿,屋角茶几上的电话机忽然铃声大作。督察室这边规矩大,吴冰琨哪敢随便接听,只能任凭它响着。
电话铃刚刚停下,督察室一位内勤姑娘出现在门口,朝他点点头:“是老吴同志吧?有您的电话。”一边说,一边指着电话机。吴冰琨一怔,谁找自己找到这里来了?刚想开口询问,电话铃声又响起来。原来是北坦派出所所长打来的,吴冰琨几天前在勘查白宅凶杀案现场时跟他有过接触。所长说,被害人之母白淑华来派出所了,要求跟侦查她女儿命案的警方领导见面,她有话要当面说。
白淑华自女儿被害后,终日以泪洗面,如若没有亲朋好友轮流陪伴劝慰,只怕已经寻了短见,投井上吊都有可能。几个长辈亲戚看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商量下来,为减轻她的丧女之痛,决定家里不设灵堂,也不接受吊唁,遗体立刻入殓,抬至附近尼姑庵暂寄。
如此几天过去,白淑华的情绪渐渐稳定。昨天,她让人在附近一家饭馆订了三桌酒席,邀请出事以后帮助过她的亲朋好友四邻八舍赴宴,感谢大伙儿的照顾,表示自己已经认命了,以后的日子还要照常过。明日起,就不劳大伙儿再陪伴了。过几天,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把女儿落葬,入土为安。
今天清晨,白淑华起来后洒扫庭院,然后提篮前往菜场买菜。回到家里,刚吃过早饭,门外一阵铃声,平时少见的邮差登门了,送来一封平信。之前,专案组因白姜已死,就撤销了白宅对面的那个监视点,叮嘱派出所多加留意。派出所民警去过数次白宅,一是了解情况,二是安抚白淑华的情绪,三是关照她,最近如果有陌生人或者虽然相识但已有一段时间没来往的熟人突然登门,要向派出所报告,这对警方调查白姜被害案可能有帮助。现在,白淑华一看这封平信是写给白姜的,不禁一个激灵,也不拆开,直接就奔派出所,对所长说要面见调查女儿命案的那伙刑警的领导。
派出所长当时只知道白姜命案是一起刑事案件,至于“暗杀团”,他压根儿没听说过。但是,按照工作纪律,他没有拆开那封信,甚至碰也没去碰一下信封,只是把一张白纸放到白淑华面前的桌子上,让她把那封信放在上面,又找出一个大号空白信封小心翼翼装进去。然后,他拨通了市局总机,要求跟专案组长吴冰琨通话。
吴冰琨立刻赶到派出所,听了白淑华的陈述后,带着那封信返回市局,请技术人员处理。
这封邮戳显示寄自胶县(今胶州市)的平信,里面装着一张明信片,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汉字“祝您生日快乐”。没有表明是祝谁生日快乐,下面也没有落款具名。刑技人员疑是在空白处使用了密写剂,可是,动用了有限的几种显影药水(其中两样是临时用化学剂配制的,在当时的条件下,这已是勉为其难了),对明信片以及牛皮纸信封反复作了涂拭检测,一概无效。吴冰琨拿着这封信去见凌云,凌云饶有兴致地端详片刻,抬眼看看吴冰琨:“老吴,你怎么看?”
吴冰琨说,先前在派出所时我问过白淑华,她说她们家在胶县没有亲朋好友,也从来没听说过白姜有同学在那里,所以觉得莫名其妙。我怀疑,这会不会是敌特方面给“暗杀团”的回复?当初白姜前往青岛跟“保密局”山东站接触,她带去的那封“暗杀团”的密函里应该不会写上成员们的名址,这是出于安全考虑,以防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那么,“保密局”通过对他们的审查后,怎么跟他们联系呢?多半还是要着落在白姜身上。
现在,敌特方寄来了这么一封信,看来他们已经完成了对“暗杀团”的审查,准备派员来济联络了。先寄来这封信,估计是传递接头暗号——其中的奥秘,应该事先跟白姜说过。至于白姜是否告知了“暗杀团”,目前不清楚,但我倾向于是告知了的。看来,白姜并非之前我们所分析的那样,对自己充任信使赴青岛的目的一无所知,多少还是有点儿察觉的。这可能也是“暗杀团”要把她灭口的原因之一。至于接头暗号,我想不大可能就是写在明信片上的这句贺词,会不会在明信片的图画里隐藏着什么线索呢?
这是不知哪里印制的一套“世界文豪明信片”中的一张“英国诗人雪莱”,正面是雪莱站在白雪皑皑的荒野上的油画,下侧印着他的名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背面是写书信文字的信笺。吴冰琨怀疑正面的油画里隐藏着什么暗语,但凌云认为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两人都犯愁了,凌云说:“难不成暗语就是雪莱的这句诗?这种玩意儿咱们还是第一次遇到,一时真不好判断。这样吧,明信片放在这里,我找懂行的同志分析。”
这种分析类似密码破译,当时,警方没有这面的技术人才,只有军方具备这方面的能力。
凌云知道有一个直属华东军区司令部管辖的专门从事这方面业务的小组驻扎在济南,于是通过组织关系前往求援,获得军方的支持。二十四小时后,凌云召见专案一组组长吴冰琨,告知经军方专家研究,认为雪莱的那句诗就是“保密局”用来跟“暗杀团”接头的暗语。
案件侦破后,据案犯供称,他们呈递“保密局”的密函中确实没留名址,但梁成坤受褚介君、刘炎溪之托,跟白姜有过交代,对方收下东西(指“投名状”和密函)后,应该是会问联系方式的,你可以把自己的真实名址报给他们;万一对方没问,你在离开前务必主动告知。白姜从青岛返济后,告诉梁成坤已经如此这般跟对方说了。
褚介君、刘炎溪、叶学时策划将白姜灭口时,曾考虑过白小姐“失踪”后人家来联系时怎么办的问题。解决办法是指使那个擅长跟社会下层人士打交道的瘸车夫子成效忠与负责投递白宅区域的邮差葛昌盛联系,以一条香烟的代价获得悄然拦截白姜所有邮件的许诺。褚、刘两头目不知成效忠有自以为是粗枝大叶的毛病,这主儿跟葛某谈妥后,料想绝无问题,也就不再过问。哪知葛某日前让人举报,其抗战时有一段历史涉及中共军方情报人员在济南被捕遇害,因而进了局子,负责投递该区域的邮差已经换人了。成效忠却不知葛某出事,这期间根本没有跟葛某联系过——其实,葛某原本就不靠谱,比如他每月有两个休息日,他就没想过如果正好休息日有白姜的信件该怎么办。这一点,成效忠更是没考虑到。
对手没考虑到的问题,让我方想到了。4月5日,凌云把军方破译结果通知吴冰琨后,笑问老吴有什么想法。吴冰琨尽管尚不知道葛某被捕之事,但也发现了上述“暗杀团”这个漏洞,一说,凌云指示即跟邮电局联系,了解一下邮差的情况。很快,得到了邮电局的回复,吴冰琨这才知道原先的邮差葛昌盛三天前进了局子,现关押于第三分局。
前往提审,葛交代是受成瘸子的请托,让扣下白姜的邮件。于是,专案组又掌握了“暗杀团”匪徒成效忠的名址。吴冰琨请示凌云获准后,把那封信恢复原样,加套了一个信封,二赴三分局看守所,让葛亲笔写上成效忠的住址姓名,落款名址则具邮局葛昌盛。
这封信是挂号寄出的,以正常程序于次日送至成宅。成效忠收到挂号信后,也没拆开,赶了马车径赴褚介君供职的那所中学,请门房转交褚至此,接头暗语这道坎总算解决了。事不宜迟,该请卧底侦查员出场了。
卧底人员的遴选是由李士英、凌云主持的,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当时的济南市公安系统,其警员由以下三部分构成:一是接管旧警局的大约六百名中共接管干部;二是解放后新招收的社会进步青年;三是符合条件留用的旧警察。这三部分成员中,若说“工作热情洋溢”,当推第二部分;若论业务能力和对济南社会情况风土人情的熟悉,第三部分大概可以算“头挑”;而论政治素质以及保障新政权安全所需的综合能力,接管干部是无可争议的首屈一指。本案的卧底人选,首先需要的是政治可靠对党忠诚,光这一条,就把其他两部分成员给拦下了。所以,最初的遴选范围,就在第一部分成员(包括有中共地下党身份的留用警员)中。可问题也跟着来了。尽管这第一部分成员中有各方面素质都可以胜任卧底要求的人选,但都卡在一条上——之前都曾在市局露过面。既然露过面,哪怕只有一次,也有被认出的可能,对于卧底“暗杀团”这等重要使命来说,可能就意味着前功尽弃。
李士英、凌云商量下来,最后决定像处理破译接头暗语一样,也向军方求援。地方与军方相比,后者在这方面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早在红军时代,军方就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一步步发展到1949年时,这方面人才济济,经验也颇为丰富。解放后各地公安局政保部门中的业务骨干,大多有过人民军队情报、保卫工作的经历。这回,警方求援的对象是济南警备司令部。济南警备司令部有一个专门负责情报工作的秘密小组,跟华东军区情报部门有业务方面的隶属关系。这段时间,这个情报小组正忙于针对南京、青岛方面的情报工作,人手比较紧张,但警备司令部领导还是同意向济南警方提供支持。
宫天雄系山东烟台人氏,1942年参加八路军,至抗战胜利的三年多时间里,先后从事过武工队、侦察、敌工工作。抗战胜利后,奉组织指派潜人徐州从事情报工作。1947年1月23日,华东军区组建,宫天雄被调往军区。次年仲夏,华东人民解放军着手执行中共中央7月16日确定的“攻克济南”指示,山东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下令组建情报组,潜人济南收集军事情报。宫天雄人选该组,化装残疾流浪乞丐混人济南。从7月下旬到9月下旬两个月内,他单独以及与战友配合,收集多份颇具价值的情报,因此受到多次表彰。济南解放后,他所在的情报组划归济南司令部,他被任命为小组副组长。
凌云亲自找宫天雄谈话,相当于面试。原打算谈个二十分钟半小时,跟如今的公务员面试时间差不多,但事实上只谈了五分钟就0K了。这是一个心理素质特别强大的另类,甫一照面貌似猥琐。凌云开腔问话:“以前干过卧底吧?”
对方不住摇头,一口山东乡下土话,急赤白脸连称没有,就像日本鬼子认定他是八路一样。
凌云觉得奇怪:“履历材料上不是说你1947年5月间曾前往南京,在蒋匪‘国防部’卧底十三天吗?”宫天雄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卑职不敢掠无影之功,那是在大院里扫地、门厅里擦窗,充任杂役,属于化装侦察,并非卧底。”
接着又聊了几句,这个宫天雄能在瞬息之间根据谈话内容连续变换神态表情、频频转换角色,而且能够做到无视眼前这位首长的存在,凌云对此极为欣赏,当即拍板:“就是你了!”
之前李士英、凌云开始物色卧底人选时,考虑到卧底打入“暗杀团”内部后,我方外围力量须大大加强,为便于协调、控制、指挥,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能够及时做出反应,决定组建“‘暗杀团’案件专案指挥部”,统一指挥专案一组、二组,以及随后从市局、各分局抽调的多名侦查员组成的三组、四组开展工作。专案指挥部由凌云担任指挥长,但凌云工作太忙,这个指挥长他只是挂个名,具体侦查工作由副指挥长主持,这位副指挥长叫穆贵根,是刚刚从山东省委社会部调来充实济南市公安局督察室领导班子的同志。
凌云拍板由宫天雄卧底后,即让他去向穆贵根报到。之后一连三天,宫天雄待在市局的一个密点,听穆贵根介绍案情,熟悉“暗杀团”已暴露成员的情况,以及商量卧底策略,等等。根据保密规定,宫天雄卧底之事只有李士英、凌云和穆贵根知道,专案一组、二组两个组长未被告知,但他们心里可能有数。
4月9日,宫天雄正式开始执行卧底使命。
十三、紧锣密鼓
这天上午,随着一阵电铃声响,老大褚介君宣布下课,离开二楼的教室,回到一楼的老师办公室。刚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发现摞在写字台一侧的学生作业本中间夹着一张纸条。抽出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午时有电话”。褚介君阅之,脸上的肌肉顿时一颤!
旧时的教书先生在自己办公桌上发现别人的留条,几乎是一种常态。学生、同事、家长、门卫等在他上课时有事没法儿告知,都会以留条方式知会。褚介君任教的学校里唯一的电话机装在校长室,在那里办公的校长本人,或者教导主任以及类似秘书的那个毕业后留校工作的男生,有时会接到找某位老师的电话。他们对全校每个老师的上课时间烂熟于心,马上知道是否可以传唤。如果正赶上这位老师在上课,就请来电人留话,或者约定下课后的接听时间,然后写张条子,让校工放到某某老师的办公桌上。
这种内容的条子褚介君之前也曾收到过。这类纸条一般是用寻常白纸写的,可是,眼前这张用的却是“大前门”烟盒纸的背面。山于之前已经收到了由成效忠转来的内装明信片的信函(即寄给白姜的那张写有暗语的明信片),褚介君意识到“保密局”那边终于有反应了,遂断定这张条子并非来自校长室,而是外面来人直接夹在作业本里的。
制造祥元馆命案后的这段日子,褚介君一直处于内心高度紧张状态。毕竟,他干的是一桩“大事儿”,如今济南已是中共执掌政权,他组建“暗杀团”跟中共对着干,那就是“造反”啊!而且这种“造反”跟寻常意义上的造反不同,制造祥元馆血案仅仅是向“保密局”递交了一份申请书,如果人家不批准,他和一干同伙制造的那宗血案也就算白忙活了。万一哪天败露,没得说是要掉脑袋的。好在,“保密局”终于有消息了。中午,褚介君匆匆吃过午餐,即去校长室,假装查阅学生上学期测验成绩汇总,其实是在等那个神秘电话。十二点整,电话准时打进来了,那是一个嗓音略显沙哑的男子,不知是故意还是通话质量的原因,声音比较低,问明确是褚介君本人后,说:“有朋友让我转告,今晚六点半,味旺饭庄包间,可来两位。”
打电话的那位,就是卧底侦查员宫天雄,现在他的名字叫风越山。褚介君接到电话后窃喜,便骑了一辆自行车前往刘炎溪家,跟他说了这个喜讯。后面自有便衣跟踪,至此,刘炎溪进入警方的侦查视线。刘炎溪毕竟是在国民党政府机关里混过的角色,说不知其中是否有诈。褚介君认为不可能,因为之前已有信函寄来,跟白姜从青岛回来后对梁成坤所说的一致。再说,如果有问题,那必是共党公安局盯上我了,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来逮捕我呢?
这话就显出褚老大对反间谍思路的无知了,不过刘炎溪也不反驳,他知道这位大哥的性格中有些刚愎自用的成分,轻易是无法说服他的,只有让他自己慢慢去琢磨。当下,刘炎溪只是说,那也好,反正他来接头,应该是提供行动技术培训和器材,那就得住在我们安排的地方,等于是在我们手里,如有怀疑,有的是鉴识法子。当晚,褚介君、刘炎溪准时赴约。味旺饭庄位于济南林祥桥经四路起点,是一家中档偏上的鲁菜馆,开张两年以来,生意不好不坏,在社会上的名气也是一般,远没有老字号祥元馆响。我方研究卧底方案时,决定把对方约至这家饭馆来见面。这倒不是出于对卧底安全的考虑,宫天雄原本是要深人虎穴的,组织上也不可能提供全方位的安全保护。这样安排,纯是出于对接头暗语的考虑。
那张由“保密局”寄给白姜的明信片,据我军方密码破译专家判断,应是为了通知那句接头暗语。只是有一点军方专家无法判断,雪莱的那句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按说应是双方各半句。可谁先说?通常应是前往接头者即我方先说——“冬天来了”,然后,对方接下半句——“春天还会远吗”。当初白姜去青岛呈递“投名状”和密函时,对方应该跟她说清楚暗语顺序的,但我方对此一无所知。考虑到万一出现失误时有个回旋的余地,我方商量了一个接头方式。这个方式,只有在味旺饭庄才可实施。当晚,褚介君、刘炎溪两个准时抵达味旺饭庄。门口迎客的少年学徒把他们引领去了后院。
后院有四个包间,只有一个亮着灯光。褚介君、刘炎溪上前,轻叩房门。里面一声“请进”,两人推门而入。包间面积不算大,二十余平方米,正中一张圆桌,迎门靠墙放着一张硬木长椅,两端各置茶几,一个身材颀长、皮肤稍黑、身穿烟灰色华毛葛长衫的二十七八岁男子应声而起,放下手里正在看的报纸,抱拳作揖:“二位先生,初次相见,兄弟有礼了,里面请!”
褚介君朝刘炎溪看了一眼,示意“电话里正是这个声音”。于是上前作自我介绍,因为还没对暗语,也就不过报了个姓名。对方神态从容,不卑不亢:“敝人凤越山——凤凰的凤,超越的越,山脉的山,本省烟台人氏。”
这时,跑堂送上香茶。双方在长椅上落座,褚介君扫视屋里墙壁上挂着的书画,微微点头:“凤先生一看就是雅人,选的这家饭馆也是书香之舍。”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高门大嗓:“哪位朋友抬举敝人啊?”紧接着,一个体态偏胖脸面更胖的中年男子大步进门,“贵客光临,敝号蓬荜生辉!”
跑堂向客人介绍:“这是我们萧老板。”
萧老板冲三人拱手施礼:“三位一看就是饱学之士,想是首次光临?在下粗人,礼数不周,还望见谅。老三,去把土山酒取来。”
三个顾客面面相觑,不知这老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萧老板给他们一一倒茶后,那跑堂拿着一个粗陋的土陶酒瓶进来了。萧老板说:“在下祖上原是酿酒的,到咱这一代,酒坊走水破产,天可怜见,幸得有百坛上辈埋留的土山酒完好无损。江湖上众多朋友闻讯慷慨解囊,购酒相助,凑起本钱开了这家饭馆。如今尚存数坛原酒,萧某每年兑上自酿的白酒,拼制若干瓶自饮土酒。但凡有缘遇上文人雅客光临,对得上眼缘的,取出品尝,不收分文。”
言毕,萧老板一挥手,跑堂便把瓶口泥封开启,顿时满室酒香。众人品尝之下,皆赞不绝口。褚介君拿起酒瓶仔细端详:“萧老板过谦了,酒是好酒,瓶子也设计别致,乃是一件艺术品。从落款看,应出自阁下之手吧?”
萧老板一迭声“不敢”,解释说这是他老父在世时设计制作的。刘炎溪和宫天雄也把酒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一个说“厉害”,一个说“大开眼界”。萧老板大喜:“敝号开张两年有余,这土山酒喝去七瓶,但看来有缘结交的朋友只有眼前三位!”扭头招呼跑堂:“文房四宝伺候。”
片刻,跑堂送上笔墨纸砚。萧老板笑道:“不是在下脸皮厚,实是觉得今日幸运,遇到三位文人雅客。咱说过,这酒是奉送,不过呢,在商言商,生意人无利不起早,一应饭菜咱就收三位全价不打折了。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三位先生留下墨宝,算是酒钱吧。”
这一说,宫天雄先是愣了,不吭声。刘炎溪正盘算是否要推辞时,褚介君开腔了:“看来还真是有缘,以书画换酒,自古有之,我等今日仿效古人行事,有何不可?”
说罢,铺开宣纸,取笔墨,挥挥洒洒,很快就画出了一丛竹子。褚介君祖上是专业画师,其曾祖父曾被清廷召至京城为皇室画过几幅画,据说民国时出现在海外拍卖行,拍出的价格若是以济南地面上的店铺计算,一幅画开两三家上档次的商铺不成问题。因此,他能画,而且喜欢画。另一个刘炎溪,虽然家里人没有跟书画沾边的,但这人聪明,学啥像啥,对字画也曾下过相当功夫,当下见褚介君已经画了,说声“献丑”,另取一支笔,在竹子一侧画了一角岩石。要说国画水平,这两个还真算是业余爱好者中的佼佼者。那萧老板貌似粗拙,但显见得在这方面是有些眼力的,连连喝彩,拱手称谢。然后,就请凤先生献技。
宫天雄一脸为难,说自己从未学过这一门,要他操笔作画,好比赶鸭子上架。褚介君说凤先生您就给萧老板写几个字吧,看阁下的举止气质,定然是文化人,料想自幼就习练书法的。天雄苦笑:“那只好献丑了。”
宫天雄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被老学究督着临过一段时间古帖,几个字用心写出来,连书法名家也还看得下去。开笔前,他想了片刻,似在考虑内容。最后,在横幅的上半侧写下“冬天来了......”四个字,停下,退后,打量着出自其笔下的墨迹,口中轻轻念道:“冬天来了......”斟酌片刻,突然把笔往架上一搁,“墨枯笔涩,写不下去了,还请褚先生给补上下句吧。”
褚介君点头:“恭敬不如从命,如此,就斗胆续貂了。”
毫无悬念,褚介君接着写下的自然是“春天还会远吗”六个字,也是念了一遍,语调跟宫天雄一致。他不愧是祖传笔功,是按宫天雄的行草体写的,而且模仿了宫天雄的笔锋特点,写毕浑然天成,宛若出自一人之手。
萧老板甚喜,吩咐跑堂把墨宝送交账房徐先生,请他明天跑一趟“雅墨斋”裱饰,配上挂轴,回头就挂在这个包间里。
就这样,宫天雄跟“暗杀团”接上了头。一会儿,跑堂送上菜肴,三人浅斟慢饮,低声交谈。宫天雄向他们亮出了身份:“国防部保密局”特派员上尉助理。见两人愕然,解释说特派员过几天将抵达泉城,他是特派员助手,内部称助理,官称“副官”,你们叫我“凤先生”即可。兄弟先到几天,是打前站的,所负职责是跟你们商量特派员抵达后的食宿安排、安全措施、训练场所、行动设想等事务。
这顿饭局时间不长,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三人出门,马路对面已经停了三轮车、马车各一辆。褚介君告知凤先生,给他安排的落脚点是“团体”骨干成员梁成坤家,对面停的就是梁成坤家的私家马车。
梁成坤的父亲梁兴盛是旧军人,北洋时期曾做过旅长、军法处长。1928年退出行伍,三年后回济南梁公馆长期定居。近日,一向深居简出的老梁突然决定出门,说是去天津、北平转转。后来知道,他其实是受中共方面所托,秘密前往南京、上海,向在那里的原军中同袍宣传中共的统战政策,希望他们弃暗投明。老梁出门后,梁成坤便是家中当然的主人。梁成坤居住的后花园与前而有隔断,还有后门,可日夜随时进出,比较行私密性。因此,事先褚介君就已让其表兄刘炎溪跟他说过,待“保密局”方面派来联络人员后,暫时下榻于他家。梁成坤认为没有问题,一口答应。
当下,宫天雄便上了马车,随梁成坤前往梁宅。专案指挥部安排在饭馆外面的我方便衣悄然尾随。
梁成坤把宫天雄安排在后花园他单独居住的小院落里。从院门进去,是一个二十平方米的院子,穿过院子,有三间平房,正中是客厅,两侧则是两个卧室,两人各居一间。宫天雄对这个环境表示满意。两人在客厅里喝着咖啡闲聊了一会儿,各自回房安歇。
那么,褚介君、刘炎溪对这位凤先生是否放心了呢?此刻,这二人正在一家咖啡馆里,对之前的接头情况进行复盘。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凤先生所说的暗语以及双方上下句的衔接,都符合寄给白姜的那封密函的内容。可是,接头的整个儿过程,让两人都有种蹊跷的感觉。他们对特工活动再外行,也不会允许这种蹊跷持续下去。最后二人认为,还是应该进行认真核查。具体该怎么核查呢?褚介君吩咐:“你连夜通知小宝,让他明天去雅墨斋走一趟,了解一下味旺饭庄是否把书画送去装裱了;另外,萧老板如果是雅墨斋的老客户,就顺便了解一下萧老板和他那家饭馆的情况。”
两人离开咖啡馆后,各自返回下榻处。一路上,自然受到了我方便衣的跟踪。负责跟踪刘炎溪的是新组建的侦查三组的便衣,他们当然不知道刘炎溪还接受了“连夜通知小宝”的差使,只管尾随就是。刘炎溪是坐一辆黄包车走的,行不多久,黄包车在一家旅馆前停下了,刘炎溪下车进了旅馆,三轮车则停在门口。跟踪便衣估计刘炎溪是去旅馆见什么人,或者旅馆是“暗杀团”的一个联络点,他是奉命去传递消息的。此刻,便衣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就地隐蔽等候。
刘炎溪入内时间不长,几分钟就出来了,上了三轮车继续前行,一路到家,便衣就在其住宅周围监视。他们当然不知道,刚才刘炎溪进那家旅馆只不过是借用该旅馆的电话机,跟褚介君所说的那个“小宝”通了个电话。但便衣在工作记录本上对这一情况作了记录,次日上午,组长前来接班时查看后,立刻向专案指挥部报告了。
刘炎溪去旅馆之举,由指挥部另行调查。刘炎溪打电话通知的这个“小宝”,姓宝名源,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当年济南有一家在古玩界颇有名气的店铺,名唤“宝鉴宝”,那是小宝的老爸宝满世经营的。老宝出身津门,自幼过继给号称“津门鬼工”、有一手修复古董绝技的舅舅为子,幼时耳濡目染,十五岁正式拜师,不过七八年,其对古董的鉴识水平已经名传京津。舅舅去世后,宝满世不想子承父业干修古活儿,就接受了北京一家当铺的邀请,过去做起了朝奉。十年后,因拒绝作伪,得罪了豪强,为避祸悄然潜往济南,买下一座宅子,大门上方悬挂一块黑底金字横匾:宝鉴宝。
老宝在自己家里接待登门有偿求鉴的各方来宾,也没去申领工商执照。当时工商管理比较松,官府也就不去理会。这种鉴宝中当然会遇到倒斗君子江洋大盗送去的赃物,但老宝经验丰富,应对起来游刃有余,警局江湖两不得罪,平平安安过到解放后。宝鉴宝也无所谓关门开门,有主顾来照样接待,没人来老宝则优哉游哉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其子小宝沾老爸之光,长到这么大了没吃过苦头,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就跟着老爸学鉴宝,烦了便去公园打拳练气功,跟刘炎溪就是在公园相识的。以刘炎溪在气功方面的造诣,小宝做他的徒弟还不够格。而且刘炎溪生性恃才傲物,通常不肯指点别人。但对小宝倒是例外,旁人都说这哥儿俩天生有缘。小宝也把刘炎溪当大哥,言听计从。那晚刘炎溪回家路上拐进旅馆,连夜给小宝打电话请他明天上午如此这般了解相关情况,后者尽管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是一口答应。后来,就是因为这个电话,这位宝少爷给判了三年徒刑,罪名是“现行反革命”。不过,宝少爷已经算幸运了、他是“暗杀团”案件中处刑最轻的一个——他只是少不更事被人利用了,他的行为也未对我方侦破案件造成严重后果。
由于宝鉴宝的原因,小宝跟全济南所有古玩店铺都熟识,味旺饭庄萧老板让账房去装裱字画的那家老字号雅墨斋的江老板还是他干爹,本根本用找借口探听,一问江干爹就都请楚了。专案指挥部之所以把宫天雄跟“暗杀团”的接头地点设于味旺饭庄,是因为该饭庄的真正“老板”是中共济南市委社会部。两年前,经华东局社会部批准,中共济南市委社会部(跟济南解放后的社会部没有关系,史称“济南老社会部”)开了这家饭馆,作为我方地下情报活的一个密点。解放后,济南老社会部的工作结生,味旺饭庄移交济南市委,人员、门面、经营方式原封不动,对外照常经营,对内继续保留原密点功能。
饭庄萧老板,名宗培,抗战中期加入地下党,一直在济南从事地下交通工作。他还真是祖传酿酒行业出身,其父也确实是在市郊接合部开酒庄的。两年前,因革命形势发展需要,组织上指令他改行经营餐饮,以开饭馆为俺护在济南市区设立密点。
萧宗培外表粗拙,其实心眼却是玲珑剔透,喜欢琢磨,很快就改行成功,完全过入角色。在饭馆包间里悬挂顾客字画,是他掩护身份、便于开展工作的一个招术。像他这种角色,一旦有了主意,实施前肯定会把前前后后所有环节考虑清楚,具体做起来一丝不苟滴水不漏。味旺饭庄尚未开张前,他就已在结交本城古玩行业的朋友了。小宝干爹开的那家雅墨斋,确实是萧老板的定点协作方。次日,饭店账房就把昨晚三个顾客合作的书画送去装裱了。
按说“暗杀团”头目褚介君、刘炎溪接到小宝的报告,心里的石头总该落地了吧?不,只落了一半,褚介君信以为真,刘炎溪却还是心存疑虑,不过他没向褚介君透露,想继续留意两天再说,他也有这个机会——堵介君是职业教师,平时从周一到周六上下午基本都排了课,尽管有多有少,但没有大段时间可供外出,只有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去会晤凤先生。而刘炎溪目前无业,时时有空,如此,陪伴凤先生就成了他的事,顺便也可以把“暗杀团”的情况跟这位特派员助理聊聊。在这种接触中,他就可以对凤先生进行观察、试探。
在饭庄接头的第二天下午,刘炎溪便去了梁公馆。他跟梁家是亲戚,与梁成坤是姨表兄弟,一向是梁公馆的常客,前几年不那么忙时,在梁家一住半月也是有的。刘炎溪抵达后,先是拜见梁成坤的母亲、他的嫡亲阿姨、梁公馆的女主人薛氏,说了一会儿话。问及梁成坤,薛氏说阿坤这几天很少外出,一直在后花园待着,说是习练你教他的气功呢。刘炎溪闻之心头一松,暗夸表弟做事缜密,把凤先生接到家里住着,竟连自己的母亲都给瞒住了。
接着,刘炎溪在后花园梁成坤独住的小院跟凤先生见面。三人喝茶聊天,海阔天空胡侃了一阵,刘炎溪使个眼色,表弟便离开了。刘炎溪开始试探:“凤先生,兄弟奉褚介君先生吩咐,前来奉上咱们这个团体的名单。”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掏出一页折叠着的道林纸,展开,双手送上。
这张纸上写着二十来个人名,后面注上了年龄、职业和住址。按照刘炎溪的想法,如果凤先生是前来卧底的共党便衣,其目的自然是为谋取“暗杀团”成员底细,以图一网打尽。那他此刻送上这份杜撰的名单,对方还不是迫不及待立刻拿到手里?可是,凤先生手是伸出了,却没接名单,而是拿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茶杯里斟茶水,那个角度正好把名单遮挡住了。凤先生淡淡地说:“感谢刘兄的信任,不过,‘团体’有纪律,所有同志无论职位高低,都须严格遵照命令行事。兄弟此行,所奉指令是为特派员打前站,其余一应事项未奉授权,不便接受这份名单。”
刘炎溪神情略显尴尬,只得收起名单。此后,两人的谈话内容转到了济南解放后的治安形势、政治状况等方面,由此渐渐接近核心问题,这才是“暗杀团”方面真正关心的。凤先生告诉刘炎溪,特派员不日即可抵济,据其所知,将会带来委任状、武器、器材、经费等,还有两个精谙行动的教官,对这边的新同志进行特工技能培训。见刘炎溪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自己,凤先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刘先生大概以为兄弟还身兼行动教官职责吧?呵呵,兄弟是搞情报出身,不谙行动术,不瞒阁下说,别看我这身板似乎还可以,但若是走在马路上跟人打架,寻常路人十有八九能赢我。”
说到这里,梁成坤进来了,说他已经吩咐家里的厨子准备菜肴,请表兄留下用晚餐。席间,三人边吃边聊,凤先生说了些原“军统”以及改组“保密局”后特工训练班训练情报特务的一些趣闻,让刘、梁二位大开眼界。
次日,即4月11日中午,刘炎溪引领褚介君前来拜望凤先生。他们带来了途中购买的卤菜和酒,梁成坤又让家里的厨子炒了几个菜,四人一起吃了一顿午餐。褚介君已经听了刘炎溪昨天跟凤先生的谈话情况,此番前来是跟凤先生商量特派员和特工教官抵济后的下榻寓所、培训场所等事项的安排。凤先生说,这正是他这个打前站的助理所要了解的内容,请“暗杀团”尽快着手物色。如果一切顺利,就通过来时上峰交代的联系方式,把用暗语起草的电稿转交济南潜伏同志发出。待收到回电,就可以知晓特派员及教官何时过来了。褚介君、刘炎溪当场就开始商议,有了一个初步打算。
这次见面,凤先生取出其随身携带的黄金十两交给褚介君,说这是团体临时拨给“暗杀团”的活动经费。
至此,“暗杀团”两个头目对这位“特派员助理”再无怀疑。褚介君遂提出一个要求,说我们这个“暗杀团”成立多日,成员都是忠于党国的热血青年。之前由于尚未获得党国认可,不敢贸然行动,唯恐鲁莽之举给“保密局”对济南的全盘计划造成不良影响。但大伙儿这些日子愈发跃跃欲试,凤先生莅临之前一天,兄弟和小刘还在商议如何予以适当安抚,让大伙儿既能保持旺盛斗志,又能静心耐性等候上命。如今凤先生代表“保密局”抵济,兄弟有一个不情之请一一是否可以接见“暗杀团”全体成员,给予勉励。如此,可以起到振奋士气之效。昨天,刘炎溪要把“暗杀团”的假名单交给凤先生时,具有丰富隐蔽战线斗争经验的宫天雄不但拒绝接受,还故意借倒茶的动作遮挡名单,以示自己不感兴趣。他判断对方此举可能是一种试探,当然也有可能是真的。但是,他并不急于获取名单——只要打入“暗杀团”内部,总有办法获取这方面情报的,比如召见骨干成员,或者执行第二方案,假戏真做,派遣第二批卧底便衣以“特派员”及“教官”身份“抵济”。他们一到,召见“一众弟兄”,届时指挥部调动军警即可一网打尽。因此,事先制订卧底方案时,宫天雄已经打定主意,万一出现这种疑似试探,不管是真是假,干脆一律拒绝。
现在,褚介君当面提出“接见全体兄弟”宫天雄是否该点头呢?这在事先制订卧底方案时也有预案,那就是:同意!不过,褚介君提出不能在其下榻点跟大伙儿见面,而是要另选一个僻静之处。宫天雄一口答应,让褚、刘尽快安排。从我方来说,只要有具体的见面地点,在哪儿抓都一样。一小时后,褚介君、刘炎溪告辞而去,宫天雄和梁成坤也各自归房午休。宫天雄写了一纸汇报卧底情况的条子,随身密藏。头天,他刚入住梁公馆时,梁成坤得知凤先生已经数年未来济南,热情相邀,说要陪他到外面逛逛。下午三点多,宫天雄正盘算着怎样找借口去外面传递情报,梁成坤主动前来询问他是否有兴趣去外面转转,正中宫天雄下怀。两人结伴外出,去商埠逛到暮色初上。其间,去百货公司时,宫天雄借去洗手间的机会,把纸条递给了尾随进入的跟踪便衣许嘉新。
晚饭两人是在外面馆子吃的,返回梁公馆,两人喝茶聊了一会儿,各自回房休息。
这时,专案指挥部已经研读了宫天雄传递出去的条子,常务副指挥长穆贵根即向凌云作了汇报。午夜前,凌云转报李士英局长,两位领导对案件的进展均颇觉欣慰。
殊不料,此时此刻,躺卧床上业已入睡的宫天雄正被一个无声无息潜人卧室的黑影用手枪对准了脑门儿......
十四、天网恢恢
这个黑影,竟是休学养病的肺结核患者、梁公馆的少东家梁成坤!
这是一支勃朗宁M1903,即著名的“马牌撸子”。事后知道,这是梁少爷的老爸,北洋军队的旅长、军法处长梁兴盛的佩枪。梁兴盛早年是神枪手,会使双枪,而且嗜枪如命,退出军界时就把两支“马牌撸子”带回家了。早些年头儿还是枪不离手,当然,真的要打也只能去郊外。梁成坤少年时经常随父去郊外游玩,老爸认为男孩子应该会使刀枪,就教儿子打枪。梁成坤对此不感兴趣,他潜意识中始终认为自己今生不会跟枪支为伍,所以并不热心,但不敢违抗老爸意志,装模作样学学而已。
梁兴盛后来患了风湿症,再去郊游不那么方便了,自然也没法儿打枪过瘾了。但他不舍得就此把手枪束之高阁,依旧每月一次拿出来认真擦拭。解放后,人民政府饬令收缴民间武器,老梁舍不得和“马牌撸子”告别,只交出一支,把另一支手枪和几匣子弹、军用匕首以及一副白铜手铐藏了起来。现在不知怎么,让梁成坤找了出来,用来对付凤先生了。
宫天雄听见动静,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已被梁成坤用手枪逼住。惊问何故,梁成坤不答,只低声喝令:“不准吭声,可留性命!”说着,退后两步,扔过手铐,“自己铐上!”
宫天雄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真把手铐铐在自己的两个手腕上。
梁成坤说:“凤先生,我看你是个斯文人,也就不为难你了。你乖乖待在这屋里,到时自有人来跟你见面。我把房门锁上,外面已经有人看守住了,你也甭想从窗口出去,否则大棒伺候,怕阁下经受不住,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言毕,梁成坤退出房间,宫天雄在屋里听到了他锁门的声音。
梁成坤把手枪掖在身上,悄然出了梁公馆大门。负责监视的便衣忽见梁成坤深夜出门,自然警觉。这天带班的正是侦查一组组长吴冰琨,见状便叫上一个便衣,一人步行一人骑车悄然尾随。梁成坤全无警惕之意,出门后沿着马路走出百来米,遇见一辆收工的三轮车,叫停,上车吩咐车夫:“市公安局!”
静夜中说话声音容易传开,跟在后面的吴冰琨暗吃一惊,寻思这主儿怎么会奔市局去呢?难道是发现被跟踪了,故意瞎说?当下也来不及多想,骑车跟了上去。
三轮车还真往市局方向去了。吴冰琨跟到市局门口,看着梁成坤下车,掏钱把三轮车打发走,直奔大门口一侧的木岗亭,对早已警惕地盯着他的哨兵说:“我要见李局长。”
岗哨自然要盘问,门卫室的一位留用老警察闻声也打开窗子探出脑袋,看是什么人夤夜求见本局一号首长。这时,吴冰琨已经赶到,招呼梁成坤:“你跟我走就是。”一边说,一边朝门卫亮出证件。
吴冰琨把梁成坤带人市局,进了接待室。梁成坤再次申明“要见李局长”。吴冰琨问他有什么事,梁成坤说:“我是罪人,现在前来自首检举,事关重大,只有跟李局长当面说我才放心。”
用现在的说法,梁成坤智商比较高,情商却低。他在受表哥怂恿糊里糊涂参加“鲁济勘乱建国团”时,根本没想过此举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起初刘炎溪拉他人伙,并未提起过这个组织的正式名称,更没说过“暗杀”等破坏活动,只说大伙儿的出身都差不多,在共产党统治下料想不会有好果子吃,被收拾是迟早的事。与其等着挨刀,不如大家抱团相互依靠,瞅空子做点儿生意,发些乱世财,以便日后时局紧张了,也有条退路。梁成坤对白姜也是这么说的,白姜更是糊涂,她正恋着梁少爷,人家跟她说什么就接受什么。
青岛之行,刘炎溪对梁成坤的说法是跟“军统”(尽管已经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但民间依旧沿袭“军统”的旧称谓,包括商家开发票,竟然还是用“军统”的抬头)谈生意,梁成坤信以为真。3月16日清晨,刘炎溪把密和“投名状”送来,让梁成坤交给白姜,因为封得严严实实,梁以为确实是做买卖的“样品”。
白姜从济南回来后,把一应情况告诉梁成坤,后者犹自深信不疑——白姜去青岛警察局见朱督察官时,人家看过密函,没问她什么,对她还很客气,开车把她送去的“保密局”山东站外表看似一家公司,接待者也很斯文和善。据褚、刘到案后交代,密函中对“信使”的情况作了说明,因而对方跟白姜聊天的内容,只字未提党派政治,只是在最后说到接头暗语时解释:目前青岛和济南分别是国共政权掌控,为防引起误解,回头这边派去的人跟你方要用暗语确认关系。
白姜本是捎信,这就是口信了。回济南后,也是照样一五一十向梁成坤复述的。梁成坤向刘炎溪回报情况时,表哥方才把真实情况向他稍稍透了些底。梁成坤听说近日闹得满城风雨的祥元馆三命凶案竟然是褚介君、刘炎溪发起的那个他至今尚不清楚名称的“团体”策划实施的,而且白姜此番前往青岛联络的是“国防部保密局”山东站,不由得又惊又怒,竟然当场昏厥。被刘炎溪施展气功手法推血过宫折腾醒后,号啕大哭,恨不得撞墙自尽。
他的这种剧烈反应使刘炎溪大出意外,不过,刘知道表弟是个书呆子,生气也只不过一时。于是,先让梁成坤可劲儿发泄,再做思想工作。不说其他,单说法律责任:把“团体”名称、性质、已经做了些什么、还准备做些什么说了说,又指出你小梁以及白姜参与其中起到了什么重要的作用,如果事情穿帮,共产党方面会如何处置,等等。
言简意赅地说了一番,听得梁少爷瞠目结舌,继而惊慌失措,嚷嚷着说要“退出”。刘炎溪说兄弟啊,法律你知道吗?你即便退出了,咱这个团体一旦穿帮,你所犯的事儿还是要受到追究的。就像白小姐,她根本没参加咱们这个团体,但到时候人家照样要逮她,该吃官司就吃官司,该上法场就上法场。再说,咱这个团体不是公司,一旦进入,没有退出之说!以前“军统”就是这样的,谁想退出,戴老板使个眼色人就没啦!现在人家“保密局”已经决定接纳咱们了,那就是人家管我们这一伙了,谁退出谁就是叛徒,你要退出,还不是悄悄灭了你?梁成坤真的怕了,刘炎溪说这样吧,等咱这个团体正式开张了,我跟褚先生说一下,尽可能不给你安排活儿就是了。白小姐没有参加团体,没她的事儿,只要关照她对青岛之行守口如瓶即可。另外,老弟你想太平的话,就有责任注意咱们这伙人的事儿不能泄露,否则,中共警方动个小指头就把咱们给灭了。
诚如刘炎溪所料,他这个书呆子表弟就这样给唬住了。本来,也就没有今晚梁成坤奔市公安局自首之事了,估计他会在“暗杀团”这条船上待下去,直到沉没。可是,他把表哥的话听进耳朵里后,真当回事了。尤其是对“严防泄密”的告诫,他自己可以保证做到,担心的倒是白姜。于是就接着琢磨,白姜如果泄密,会在哪个方面发生问题?回忆下来,所有需要保密的都己经叮咛过了。他还没想出什么来,白姜却向他透露了一件事:她把那块怀表给弄丢了。
梁成坤知道怀表的来路,料想不好,赶紧去报知表哥。刘炎溪即与褚介君等密议如何应对,先是要求白姜辞职,白姜照办。然后,又决定要灭口。这是瞒着梁成坤的,灭口过程前面已有交代。
刘炎溪对白姜之死的说法是“投井自尽”,梁成坤半信半疑。为此他特地致函贾良秋打听。
贾把信函转给褚介君,褚又跟刘炎溪商量应对之策。刘炎溪根据褚的意见,去梁公馆跟表弟作了一番解释。梁成坤这时终于不“呆”了,断定白姜必是死于“暗杀团”之手。梁成坤已经把白姜作为自己的未婚妻看待了,没想到,这么个美女说没就没了。究其原因,他有责任。但是,他认为主要责任还是在“暗杀团”,具体则是刘炎溪。如果没有刘炎溪的劝诱,他不会参加“团体”,也就不会让白姜去青岛;白姜如果不去青岛,那就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当下,梁成坤决定要向“暗杀团”报仇。怎么报?反复盘算下来,只有向公安局自首检举!主意打定,正好刘炎溪过来商量“保密局”派人前来联络,要下榻在梁公馆之事。梁成坤寻思这是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遂打定主意,等“保密局”的人来了再去公安局。
梁成坤如此这般坦白交代后,吴冰琨和常务副指挥长穆贵根急报主管领导凌云。凌云沉思片刻,问穆、吴二人:“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你俩是怎么考虑的?”
吴冰琨已经有了近乎成熟的想法,当下便说了说——
梁成坤只知道“暗杀团”部分成员的姓名,掌握的地址更少,目前还不能收网。眼下要立刻作出决定的是两件事:一是宫天雄同志的去留;二是如何处置梁成坤。吴冰琨认为,宫天雄的卧底使命尚未完成,而从梁成坤的供词看,他已经获得了“暗杀团”方面的信任,这两天有望制造获取全部目标信息的机会,所以,卧底行动应该继续进行。至于梁成坤,吴冰琨的意见是立刻放他回去,他还不知道宫天雄是我方卧底(也没必要让他知道),还想检举立功哩。可以让小梁继续发挥这份积极性,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一是密切监视“特派员助理”凤先生,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日常接触中必须小心谨慎,照顾好凤先生,凡是“暗杀团”对凤先生有任何动作或者议论,都须及时报告。至于他刚刚把凤先生铐起来的解释,就说是“奉命行事,意在试探”即可。此外,他的自首,回头我方要告知宫天雄。
二是让小梁注意收集“暗杀团”的信息,从成员名址、活动情况到成员互相之间是否有横向联系等。给小梁一个传递情报的方式,比如在梁公馆附近某个旮旯的墙缝、树洞、石头下面等处,约定两个固定位置和暗号,用以交换情报。
凌云和穆贵根议了议,认为吴冰琨的想法很好。凌云嘱咐吴冰琨:“你这就去跟梁少爷谈一谈,告诉他共产党说话算数,他已经有立功行为了,希望再接再厉,肯定可以获得宽大处理。另外,老吴你以后就不要直接上一线监视了,以防被梁成坤认出,万一他绷不住露出马脚,那就弄巧成拙了。”
吴冰琨说:“那我得赶紧去跟梁成坤谈话,然后立刻叫人送他回家,宫天雄同志还被铐着呢!”
凌云笑道:“像宫天雄这样的角色,别说一副手铐,就是加上绑绳只怕也奈何不了他。梁成坤交代,他给宫天雄的茶水里下了安眠药,我估计宫天雄并未中招,凭他的身手和那份警惕,怎么会栽在梁成坤这个外行手里?”
果然,梁成坤回家后看到的那一幕,使他吃惊不小——客厅里亮着电灯,凤先生独自踞桌迎门而坐,正一边看《三国演义》,一边喝茶;手铐已经打开,端端正正摆在桌子正中。看梁成坤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微微一笑,指指手铐:“这玩意儿,物归原主。”
梁成坤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您......不是说不会武功吗?”
“我是不会武功,不过,开锁倒是学过,手铐应该是锁具中最容易对付的一种。”
梁成坤拱手作揖:“对不起,小弟孟浪了,这事......”
凤先生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解释,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用意,我理解。这事过了就过了,双方都忘了吧。请坐,喝茶!我这是借花献佛,茶是你的,放心喝就是,这里面没有搁药。”
梁成坤听着简直头皮发麻,暗忖这凤先生厉害啊,原来他知道我下药了。那看来我潜入卧室他也是察觉的,只不过故意不作反应罢了。估计他是对我手下留情了,否则,只怕我把手枪对谁他的脑门儿也制服不了他。唉!小看人家啦!
褚介君、刘炎溪两个头目对旨在“鼓舞士气”的“特派员助理”接见的准备热情甚高,准备进度也很快。隔日,刘炎溪就来到梁公馆,告诉凤先生说已经找到了一处场所可供接见弟兄们。
那是位于第四区官扎营的一家面粉厂的库房,位于该厂后院偏僻处,有后门,临小河。最近该厂由于原料紧缺导致部分停工,库房空着。看守库房的董老头儿是“暗杀团”一名前天才吸收的弟兄的舅舅,跟他的说辞是,几个要好朋友请了位教国术的师傅,想在面粉厂库房跟人家见面,接受师傅的当面考察,看是否有缘成为弟子。董老头儿以前曾救过老板的性命,在面粉厂面子很大,听后立刻拍板说行。
至于日期,就定在明天下午三时。褚介君学校有课,不便请假,就不过去了。不过,褚介君特地让刘炎溪转告,见面结束后大伙儿去附近的“妙味斋”聚餐,让刘炎溪先去订席。刘炎溪觉得还是先征求一下凤先生的意见为妥,此刻面禀,凤先生马上摇头:“一干弟兄过去,得三桌吧?”
刘炎溪算了算:“连同你我和褚先生、小梁,全部到场应是二十四位。”
“如此算来,即使挤着坐,也得两桌。这不是两三个人的随意小酌,即使菜肴点得有限,酒总要喝的。一喝酒,大伙儿总要说说话,那还不惹人注目?又是晚市,一旦跟其他食客发生纠纷吵起来,还不惊动官方?派出所警察或者马路上的巡逻队还不要来看看?那不是没事找事吗?我凤某届时自然一并卷人,一旦折进局子,哪里还有生还之望?这可真叫‘千里送人头’了。刘先生您说呢?”
一番话说得刘炎溪惊出一头冷汗:“幸亏先来征求凤先生的意见,否则,还真得看运气好歹了。如若运背,那没准儿就是灭顶之灾啊!”
刘炎溪离开后,梁成坤佯称要出去买东西,把这个情况写了一份情报,送往跟专案指挥部约定的密点。宫天雄待他走后,也用蝇头小字写了一纸条子,然后打开后门,佯装出去溜达,把情报藏于河边的一块石板下面。当晚,专案指挥部举行会议,李士英、凌云均到场。谨慎分析掌握的全部情况后,最后拍板:明天下午收网!
随即着手了解现场以及周边区域地理环境,安排军警力量,物色埋伏位置,以及行动后押送案犯的交通工具和关押场所等。
次日,4月巧日中午,副指挥长穆贵根正准备化装前往现场检查准备工作做得是否到位,忽然有一个电话打进来。穆贵根接听后,神色突变,放下黑色电话机听筒,一边沉思,一边把手缓缓伸向另一部红色电话机。那是保密电话,在场其他人见之,立刻全部退出这间屋子,最后离开的临时秘书小杨还轻轻把门关上了。穆贵根这个电话是打给凌云的,向领导报告刚刚得到的一个消息:在北坦南街白氏住所内外执行蹲守使命的侦查二组组长杜志坚报告,发现疑似“保密局”特务前往白宅联......
一小时前,化装走街串巷叫卖炒货的侦查二组便衣钱尚礼把担子停在距白宅大约五六十米开外的一条巷子口,吆喝着招徕生意。做了几笔小买卖后,他点了支香烟抽着,出于职业双耳朵下意识地听着四周动静。很快,他对一个大嗓门儿女子说的话产生了兴趣。
那是家住附近的家庭妇女黄婶,人称“大喇叭”。黄婶从菜场买菜回家,途中遇到熟人驻步闲聊,说刚才她在菜场门口“聋子柳”的包子摊买包子,身后有一个顾客,掏钱买了两个肉包子,拿了包子却没走,问摊主附近有没有姓白的住户。“聋子柳”天生失聪,做买卖只管收钱递包子,无法跟别人进行言语沟通。那顾客问了两遍,“聋子柳”却没任何反应。柳婶是个热心人,见状便说附近姓白的住户只有一家,就母女俩,娘姓白,女儿随母也姓白。对方问那女儿是不是叫白姜,是医院的护士?柳婶说您说得对,不过,那闺女已经殁了。对方显然大吃一惊:“殁了?年纪轻轻,怎么说殁就殁了呢?”
白姜的尸体被发现前,其母白淑华先发现住所被盗,警方来勘查时,在水井里找到了尸体。专案组断定其被害与“喑杀团”有关,做通了白淑华的工作,对外宣称白姜系“自杀”。四邻八舍遂也这样认为。现在,心直口快的黄婶对那男子说的也是这话。对方听后连说“可惜”,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一所去方向,正好跟白宅相反。
黄婶当时也没多想,回家路上,想想那男子似乎显得奇怪:那人显然跟白家相识,对白姜之死感到“可惜”,那看来是跟白家闺女见过面的,现在听说人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去白家看看,慰问一番?正这么想着,被迎面走来的一个熟人彭嫂唤住,两人驻步闲话,她就不假思索地说起了刚才的一幕。
言者无心,说说而已,七八米开外巷口那个“卖瓜子小贩”钱尚礼闻之却是一个激灵。当即挑起担子就走,七拐八弯进了设于白宅斜对面的秘密监视点,向组长杜志坚报告这一情况。杜志坚估计,那男子不是“保密局”派来欲跟“暗杀团”接头的特务,就是接头特务雇佣进行试探的临时工替死鬼。从那句对白姜之死“可惜”的感叹语判断,这主儿可能见过白姜,说不定还有过交谈。没准儿就是一个多月前白姜作为“暗杀团”信使前往青岛跟“保密局”山东站联络时山东站接待她的几个特务之一。
杜志坚立刻作出反应。监视点一共有三个人,他留下另两人继续蹲守,自己直奔派出所,临时借调四名警员,分头在附近大街小巷查访那个疑似特务的男子。直到中午也没发现影踪,便向指挥部打电话报告。
穆贵根接到电话,意识到此事重大,甚至会影响到今天下午的收网行动,随即报告凌云。凌云和济南市公安局局长李士英紧急商议,两人认为杜志坚对那个男子身份的怀疑是靠谱的,此人十有八九是奉“保密局”派遣前来济南跟“暗杀团”接头的特务。出于谨慎,他唯恐白宅情况发生变化,故先在坊间打探。那么,获知“白姜已死”的消息后,他会作何反应呢?从特务这一行的“工作思路”来判断,此人不可能仅凭坊间传言就放弃差使逃离济南,这样回去他向上司是交不了差的。所以,他有两个选择,一是设法查明白姜死讯的真实性,如果情况确凿,那还得弄明白准确死因;二是可以把白姜之死的信息搁置一旁,设法跟“暗杀团”联系。李、凌两领导研究下来,认为我方应该将这个送上门来的特务擒获,才能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鉴于该敌特分子已经被惊动,目前不知踪迹,一般说来很难在原定今天下午的收网行动前抓获,考虑到收网行动有惊动该特务的可能,决定暂不收网,把原定的突入面粉厂的抓捕行动改为对“暗杀团”成员进行秘密跟踪,掌握他们的住址后再伺机收网。为防节外生枝,应通知宫天雄向“暗杀团”头目提出,“从安全计,今晚原定的餐饮安排取消,‘接见’时间应控制在一小时以内”。
查缉特务的指令迅速发出,济南全市十一个区的公安分局、七十一个派出所闻风而动,立刻派出警力,在各自辖区管段以隐蔽方式排查可疑对象。直到傍晚,专案指挥部虽然接到过十几个电话,报称发现可疑目标,可是,派员前往核查,最终都排除了。
“暗杀团”在面粉厂的“接见活动”,倒是顺利结束了。宫天雄午后接到指挥部密讯时,只知道“暂不收网”,并未得知“改收网为跟踪以获住址”的决定。但他以资深情报工作者的经验和直觉,准确判断“接见”结束后我方便衣肯定会对从这里离开的每个目标进行跟踪。考虑到便衣同志跟踪行动的顺利进行,他向褚介君、刘炎溪提出建议,为防惹眼被外界怀疑,二十多人宜分散离开,单个上路,禁止结伴而行,途中万勿生事。两个头目不疑有他,立刻点头。如此,宫天雄离开面粉厂时也未和梁成坤同行,各走各的路。梁成坤惦记着要向专案指挥部提供“凤先生接见暗杀团全体成员”的最新情报,担心回家后再突然外出会引起凤先生的怀疑,在离开面粉厂前已跟凤先生打了招呼,说他要为母亲去裁缝铺催问定做的衣服,可能要稍晚再回家。宫天雄请他自便,说自己正好可以借机在外面溜达溜达,说不定也会晚点儿回去。宫天雄还真是去逛街了,在商埠热闹地段转悠许久不说,还进了一家清真馆子,要了半斤酱牛肉、一小瓶烧酒,从门口报童手里买了一份报纸,一个人吃喝看报,临末还要了一碗羊杂汤面,吃饱喝足后,方才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返回梁公馆。
他和梁成坤进出基本都是从后门走的,头天入住,梁成坤就给了他后门司必灵锁的钥匙。当下开门进人后花园,发现他和梁成坤住的小院里有灯光,寻思梁成坤已经回家了。往前走,看清亮灯的是正中那间客厅,心想梁成坤只怕还在等候俺“凤先生”吃晚饭呐。正寻思间,已蹑足悄行至门口。伸手轻轻一推,门没拴,梁成坤坐在迎门靠墙的那张木沙发上,坐姿看着似乎有些异样。宫天雄一个激灵,说时迟那时快,伸出的那只脚立刻止住,整个身子正待往门外退,只觉得头顶一阵风声,一根棍棒劈头盖脑砸了下来!宫天雄在闪躲的同时,听风辨声飞起一脚,口听“哎哟”一声,偷袭者被踢个正着,跌翻在地,双手捂住小腹,一时站不起来。宫天雄上前一脚踩住其胸膛,对偷袭者进行搜身,并无武器,遂一把将其扯起,扔至墙角。定睛打量,那是一个中高身材、二十七八岁的汉子,一张长得还算端正的白净脸,五官紧挤一团,额头冷汗沁滴,估计被宫天雄那一脚踹得不轻。宫天雄扔下这主儿,来到沙发前,这才发现梁成坤坐姿别扭的原因一一他的两个手腕被手铐反铐在沙发的木头扶手上了。
梁成坤先前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刻才开腔:“凤先生功夫了得!烦请给我把手铐打开一一哦,钥匙在我房里博古架第二格的那个蛐蛐罐里。”
昨晚,梁成坤把宫天雄铐上去市局自首后,宫天雄自己设法开了铐。那副白铜手铐就搁在客厅桌子上,梁成坤回家后不敢收起,宫天雄也不去动它,一直就放在那里。宫天雄也不去取钥匙,在桌上的笔筒里取了样小物件,上前稍一拨弄,就把手铐打开了,递给梁成坤,让他去把偷袭者铐上。这才在椅子上坐下,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梁成坤落座:“大学生,这是闹的哪一出?”
梁成坤比凤先生早回来大约半小时,因为要让家里人知道他己经回家了,以便有事可来后花园唤他,所以是从前门走的。进门后去见过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回后花园了。见小院里未亮灯,便知凤先生还没回来。行至门口掏钥匙刚把门打开,背后无声无息伸来一条胳膊,将其脖颈锁住,他就只有乖乖当俘虏的份儿了。
偷袭者就是白天在北坦南街菜场门口打听白姜的“保密局”特务,姓单名双生,“保密局”山东站上尉行动特工。那天白姜去山东站时,由副站长曾铿、情报科长毕小川出面接待,看了密函和“投名状”后,又把单双生唤来一并参加谈话。敌特方告诉白姜,如果他们对来函所说的买卖评估下来认为值得参与,会到济南她府上找她联系。鉴于目前济南、青岛各有政府管辖,两地人员来往宜小心谨慎,去之前会寄函奉告见面时双方的接头暗语,免得弄错了对象。白姜对这桩差使根本没琢磨过,反正对方跟她说什么她就记什么,她负责把话捎到就是。
山东站经过研究,认为“暗杀团”这桩“买卖”他们可以接手做做,反正所有活儿都是济南那伙“热血哥们儿”出面去干,对于山东站来说,并无风险。如果“热血哥们儿”干成功了,功劳自然是山东站的;干不成,掉脑袋吃官司也轮不到山东站的弟兄。遂电告“保密局”总部,请总部对此事进行核查,如果属实,可由本站派员对“鲁济勘乱建国团”予以指导,应活动经费、武器、器材由总部下发。
“保密局”总部收到密电后是怎么核查的,山东站不得而知。反正不久前山东站接到了总部回复,称经核查,电述之事可行,你方即可着手进行;一应财物,将海运至青岛后由你方交予。于是,山东站就先往白宅寄了接头暗语信函,然后指派单双生密赴济南跟“暗杀团”接头,待武器和器材运抵后,对“暗杀团”一伙进行特工技能培训,并主持制订行动计划和实施方案。单双生抵济后,出于谨慎,先去北坦南街那边打听了一下,哪知却听说白姜已经“自杀身亡”了。作为职业特务,单双生当然要把信息打听到位后方才可以回去交差。他想了又想,回忆起当初他们跟白姜谈话时曾询问过其个人及家庭情况,得知她是济南市立医院的外科护士,寻思可以去医院走一趟,也许能查到一些线索。果然,单双生在市立医院接触了一个护士、一个杂役,又在医院门卫那里盘桓了片刻,就了解到白姜生前有个因治疗骨伤结识的男友,系梁公馆少爷。他并不知道梁成坤是“暗杀团”成员,他的想法是,梁少爷既是白姜男友,那总应该知晓白姜的确切死因吧。遂夜闯梁公馆。
梁成坤被单双生拿下后,还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单双生发现梁少爷是个斯文书生,没打算难为他,进了客厅就松开了他的胳膊,只问他一件事,那就是白姜的死因。梁成坤自是大吃一惊,寻思这主儿多半是“保密局”特务了!下午凤先生在面粉厂接见“暗杀团”弟兄时曾说过,特派员以及教官三人“不日将抵”,看来眼前这主儿就是两个教官之一了。他马上想到了要向警方报告,就在给来人沏咖啡时偷偷放了强效安眠药,想将其麻倒后抽身去外面给警方打电话。没想到,单双生是专搞这一行的,对于下药防范是内行,立刻识穿,当即出手将其制服后铐上。正待讯问,宫天雄回来了,欲施暗算,不料失利成了俘虏。上述关于单双生身份之事是稍后通过讯问才弄清楚的。此刻,宫天雄向梁成坤发问,梁哪敢说出实情?便指指俘虏示意让其回避。但宫天雄有自己的想法,这个偷袭者身份不明,把他单独押进卧室里,万一逃跑了怎么办?正沉吟间,外面传来敲门声,接着又是叫喊声,听着像是梁成坤的母亲。宫天雄便示意梁成坤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哪知,梁成坤一去不回,宫天雄心下狐疑,难道又遇上了什么意外?原来,全市十一个分局、七十一个派出所查摸了大半天,仍未找到单双生的影踪,为此,专案指挥部刚才开了个会,对案情进行了分析。黄婶提到过,单双生知道白姜是市立医院外科护士,侦查员根据这个细节推测,白赴青岛跟山东站特务见面时,对方很有可能问过她的简况。由此作出推理:这个特务会不会去市立医院打探白姜的情况,从而得知其跟梁公子的恋爱情节?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有可能去梁公馆找梁成坤了解白姜的死因了。分析到这里,主持会议的穆贵根想到宫天雄这当口儿的处境,不禁为其着急。凌云指示:启动跟梁成坤联系的应急预案,迅即查明情况!
梁成坤自首后被当场释放,释放前由吴冰琨出面与其谈话,说到过如果有紧急情况要跟他取得联系,会派便衣以其大学同学身份前往梁公馆。现在,指挥部即指派一名解放后进人公安局工作的年轻女警,让她以梁成坤大学同学的名义夤夜登门,以“同学某某遭遇车祸,危在旦夕,请速去医院”为由出来一趟。梁成坤到前面客厅跟来人见面,闻言假戏真做,跟母亲说了情由,要了一些钱,匆匆出门。外面,已有一辆挂民用牌照的汽车等候着了。梁成坤上车,发现车里坐的竟是吴冰琨。汽车在附近区域行驶了一会儿,梁成坤已把情况汇报清楚。吴冰琨一问单双生的长相,跟黄婶所说相符,遂断定即是正在缉拿的那个特务逃犯。凌云、李士英接到上述情况报告后,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立刻收网。
此时,是1949年4月17日凌晨二时二十分。
同年9月23日,济南市军管会对“暗杀团”案一应罪犯作出判决,褚介君、刘炎溪、贾良秋、叶学时、阎清纲、屠一俊、贺以敏、诸葛瑛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成效忠、葛昌盛、蒋诚道、何一汀、陆柏生、荣春山等十五人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至二十年不等;梁成坤有立功表现,免予刑事处分。当时内部说法是,对梁的宽大处理与其父为解放江南潜赴宁沪奔走劳顿突发急病不治而殁也有关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