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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能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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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45:桃色命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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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45:桃色命案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18年第11期

 作者:范汇公、魏迟婴、于公孙

  • 飞来横祸

1949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两个月后的12月14日,广州市人民法院正式对外受理案件。那天上午九时许,主持日常工作的副院长万思元接待了前来报案的“中国植物油料厂”工程师郭毅。看了郭毅递交的材料,万思元给予指点:令嫒死亡之事应向公安局报案。为消除郭毅怕公安局不肯受理的顾虑,万思元特地在材料上写了几句话。郭毅遂前往广州市公安局海幢分局报案。

郭毅的独生女儿叫郭思蓉,二十岁,系“私立明光初级中学”英语老师。半年前,郭思蓉与一个名叫麦应泰的青年男子相识,关系迅速升温,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是,三天前发生了意外,姑娘没来由地在秋千架上做起了平时不会做也不敢做的高难度动作,结果跌落在地,脑袋撞到了一旁的举重杠铃上,血流如注,不治身亡。之所以要报案,是因为郭毅怀疑女儿的死系麦应泰故意为之。

说起麦应泰,就不能不提到其父麦呼海,那是民国时期羊城颇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1911年4月27日,革命党人发动黄花岗起义,与敌奋战一夜,终告失败。七天后,马来亚(今马来西亚)槟榔屿华侨青年麦呼海抵达广州,他随身携带着从其农场主父亲的保险箱里顺出的金银,准备资助革命党人举事。本来他可以提前十天赶到广州,不料遇到风暴,搭乘的轮船被迫滞留沿途港口,误了时间,待到他踏上羊城码头,起义已被清政府镇压。

此前一年,孙中山赴槟榔屿向华侨宣传革命时,麦呼海有幸聆听孙先生的教诲,并加入同盟会。此次赴羊城,他不但是来送钱款,也做好了送性命的准备。如果不是那场风暴,没准儿“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就会增加一名了。当时广州正在严密搜缉“漏网暴徒”,麦呼海找不到接头人,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左思右想,他决定留在广州,就用随身的这些金银在寺前街买了房子,开了一家照相馆,字号是临时想出来的,曰“三大”。辛亥革命后,因麦呼海有过一段革命经历,官面上对他很是客气,黑道也就不敢来骚扰,加上经营得法,到抗战前一年,老麦已经拥有三家挂着“三大”招牌的照相馆了。

老麦的姻缘是辛亥革命元老、民国名人胡汉民促成的。当年胡在马来亚槟榔屿活动时,麦呼海做过他的跟班。胡汉民得知他还单身,就将其已故卫士之女钱氏介绍给他。钱姑娘的母亲是戏子出身,其相貌和其母如出一辙,后被胡汉民收养,在胡府跟着胡夫人等一干名门淑女过了一段日子,耳闻目染加上刻意调教,气质自也不俗。

麦应泰继承了父母的优秀基因,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英俊潇洒的青年。由于父母调教得当,虽然家里买卖开得不小,早在上小学时就被人称为“三大小开”,但他谈吐举止颇有教养,没有通常富二代的骄奢之气。麦应泰自小就跟着老爸鼓捣摄影,到小学毕业时,举凡拍摄、冲扩、修饰一类的活儿已经干得像模像样,如果让他单飞以此谋生也已经完全合格。初中毕业后,父母尊重麦应泰的选择,支持他做了一名专业摄影师。麦应泰生性活泼,喜好社交,老爸就让他专门负责拍摄外景,即去人家指定的地点拍摄婚丧寿庆等活动。麦应泰与郭思蓉的首次见面,就是源于一次这样的活动。

九个多月前的清明节那天,郭思蓉已故两年多的姨妈梅拂晓的灵柩入土。已另娶新妇的郭思蓉的姨夫陈瘦冬认为必须举行隆重仪式,事先跟“三大照相馆”联系,聘请照相师届时到场,使用从美国特购的柯达彩色胶片进行全程拍摄。当时国内尚无处理彩色胶片的设备,故拍摄完的胶片全部寄往美国伊士曼·柯达公司进行后期处理。这样的活儿是麦呼海创办“三大照相馆”以来首次,不说利润,单为扬名而言,也是要全力以赴的。至于照相师,自非羊城业界小有名气的“三大小开”麦应泰莫属。

如此,清明节那天,麦应泰闪亮登场。不过,郭思蓉与麦应泰那时仅仅是相识,至于恋爱,那是从今年8月才开始的。当然,她没有想到,在四个月后的12月11日,竟然会横遭不测,命丧明光初中的操场上。

出事那天下午,学校上了一节课就放学了。郭思蓉正准备批改作业,教导主任刘老师唤其接听电话。这时刘老师正准备下班,遂对郭思蓉说我先走了,你离开时把门关上。电话是麦应泰打来的,他说在附近的洪德路为客户拍摄刚刚结束,问郭思蓉是否有空,想过来看看她。郭思蓉自是一迭声说“有空”。

明光初中内有一块很大的操场,操场边有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亭子离郭思蓉的办公室很近,她经常到亭子里坐坐,喝咖啡、看小说、结毛线,有时也带着作业批阅,顺便给前来请教的学生答疑。麦应泰每次来学校看她,两人都是坐在亭子里聊天。那天麦应泰骑着摩托车抵达时,郭思蓉已经在亭子里等候了。她照例给男友沏了一杯红茶,自己则喝咖啡。

接下来的情形,是郭思蓉之父郭毅在事发后根据多人的讲述拼凑而成的,这些人包括麦应泰、校工宋伯以及当时在学校操场上玩耍的十几个男女学生——

两人在亭子正中的那张木质方桌前坐着,麦应泰喜欢嗑瓜子,郭思蓉每次跟他见面时总随身带一包,此刻便打开放在桌上。麦应泰则从外出时寸身不离的肚包(即系在腹部的长形小包)里取出一盒巧克力递给女友。郭思蓉接过那个狭长的马口铁罐子,看了包装,不由惊叹:“英国货啊!香港那边带来的?”

“不是。沙面那边一家鬼佬开的铺子里有卖,我上午给客户送相册,过去时看到了,就给你买了一盒。”

郭思蓉打开盒子取出一块,边品边说好吃。他们所在的这个亭子位于操场一角,东边、北边都是竹篱笆围墙,南边是操场,西边即亭子入口往前则是被称为“娱(乐)锻(炼)角”的一处活动园地。靠近亭子这边有一个人造沙坑,供跳高跳远用的;沙坑旁边放着举重用的铁杠铃和石锁;再往前有一副秋千架,这是郭思蓉的最爱。

这对恋人在亭子里轻声细语,一副甜蜜情状。不一会儿,两人的交流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一看,在操场上玩耍的学生转移到亭子这边的“娱锻角”来了。两个体形彪悍的男生有心要在女生面前炫耀实力,说要比一比谁能举起一百二十斤的杠铃,其他人在一旁起哄。于是两人立刻比试,结果实力相当,都能举起来。那就结束了吧?不料旁边一个女生嗲声嗲气地撩拨,问你们能举起一百五十斤重的杠铃吗?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男生自然都不肯示弱。

郭思蓉坐不住了,走出亭子跟那两个男生说,你们不能举这么重的东西,会出事故的。可那二位已经较上劲了,哪里肯听劝?麦应泰也过来跟着一起劝,说你们没经过专业训练,举这么重的杠铃是需要点儿技巧的。谁知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反而麻烦了。

麦应泰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性的目光。几个女生大概就是抱着瞅几眼麦应泰的想法来的,此刻美男子走出亭子,与她们近在咫尺,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到他身上。两个男生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说话就有情绪,带着抬杠的意味,说看来这位先生对举重是内行,不知阁下能否举起一百五十斤的杠铃?麦应泰微微点头,应该差不多吧。这话一出口,郭思蓉吓了一跳,她从没听麦应泰说过他会举重,想阻止却来不及了,麦应泰已经脱下外套,正要递给郭思蓉,早有一个女生上前接过来了。

还别说,看上去一副斯文相的麦应泰竟然真把杠铃举起来了,而且并不显得吃力。此举赢得在场所有人的掌声,那两个男生也只有服帖的份儿,于是皆大欢喜。郭思蓉也来了兴致,兴奋地说要去荡秋千。麦应泰问你行吗?郭思蓉觉得被小看了,笑着说就只准你爆冷门吗?今天也让你看看我的强项!几个女生在旁边帮腔,说郭老师是荡秋千的行家,教体育课的田老师也佩服她呢!

据在场学生和校工宋伯回忆,当时郭思蓉看上去十分亢奋,当即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穿的一件浅绿色细绒线衫,弯腰紧了紧白色运动鞋的鞋带,快步走向秋千架。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漂亮姑娘这一荡,竟把自己的性命给荡掉了。

郭思蓉于此道确实颇为熟稔,只见她站到秋千板上,双手抓着两侧的绳索,微微躬身,起势就显得不同凡响,只用了三四个回合,就把自己荡到几乎与地面平行的高度。麦应泰目瞪口呆,大叫“思蓉当心”、“注意安全”。宋伯看着也担惊受怕,跟着喊:“郭老师小心!”

听到众人的呼喊,郭思蓉荡得倒是没那么高了,可是又荡出了花样,时而单手握绳,时而金鸡独立,到最后,竟然双手同时松开绳索——这显然已经超出花样的范畴了。只见她的身体随着惯性冲向空中,就像飞翔的鸟儿一样张开双臂。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郭思蓉重重摔进了沙坑。本来,厚厚的黄沙可以起到些缓冲作用,她也不至于受到太严重的伤害,最多弄个骨折之类。不巧的是,她的头部摔到了沙坑外面,正好撞在之前麦应泰举过的那副杠铃上,登时撞出了一个血窟窿!

在场众人一瞬间都傻眼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立原地,鸦雀无声。麦应泰第一个回过神来,冲上去叫着郭思蓉的名字,男女学生也是一阵哭喊。宋伯大叫“快送医院”,麦应泰当即抱起郭思蓉,拔腿就往校门口跑。两个比试力量的男生跑得快,最先奔到马路上,正好有辆军车经过,遂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路当中拦下。急如星火地把郭思蓉送到医院,急诊医生一检查,摇头说已经没救了。

二、状告小开

校长尹伯升住在附近,十几分钟后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了。听了事情的经过,便去教导处办公室往医院打电话,得知伤员已经不治。刚放下电话,麦应泰从医院回来了,说他已经通知了郭思蓉父亲供职的中国植物油料厂(郭毅当时没在厂里,去该厂附设的植物基地了,而基地没有电话),厂方答应立刻派人告知。麦应泰趁这个空当儿返校把摩托车骑到医院去,一会儿肯定有许多事要办,有摩托车方便些。

那时候对于这类事故的重视程度远非如今可比。人死了固然不幸,但郭思蓉是荡秋千时出的事,怨不得别人。按照旧时的习惯,这种事是不会通知警方的。尹校长也只是问明情况,向麦应泰表示慰问,给区教育局打电话汇报,顺便作个检讨什么的。当然,死者是学校的教师,丧葬事宜学校应该出力,具体怎么安排,那就回头再说了。

麦应泰跟尹校长见过面,就骑着摩托车匆匆赶到医院去了。一会儿,摩托车去而复返,后座载着郭毅,这个年过五十的工程师已经哭得双目红肿了。尹校长立刻召集出事时在场的一干学生和校工,让他们把事故经过对郭毅作了比较详尽的陈述。郭毅失去爱女,悲痛难抑,无暇他想,对这些说法并未提出质疑。

办丧事期间,亲朋好友自是要询问郭思蓉的死因,听郭毅一说,都觉得不可思议: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生性又不张狂,胆子不大,荡秋千时怎么会玩这种高难度动作?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郭工程师此刻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脑子也清醒了,觉得大家的怀疑不无道理。

郭思蓉出事当天,麦应泰在医院和学校之间来回奔波,又相帮把郭思蓉的遗体从医院接回。原本他还要留下给郭思蓉守灵,被郭家婉拒。按照规矩,他跟郭思蓉尚未订婚,遇到这种情况,他可以就此撒手,也可以以朋友身份前来吊唁。郭毅寻思,他既然提出要守灵,虽然没守成,但肯定是要来参加吊唁的。于是就跟一干亲友说了打算:待麦应泰来吊唁时,咱们大伙儿一起问问出事时的情况。

次日,即12月12日,郭家这边开始接待来自方方面面的吊唁者,原以为其中会有麦应泰,可小伙子没有露面。那就只有再等等。没想到,13日上午第一个来吊唁的却是麦应泰的老爸、羊城有名的“三大照相馆”老板麦呼海老先生。麦呼海在郭思蓉灵前上过香、行过礼,又向郭毅夫妇表示慰问、奉上礼金,这才说起麦应泰没来吊唁的原因:小伙子昨夜突然患病,正在医院治疗,所以就由老爸代劳了。

郭毅对此感到不解,据说这小伙子身体很棒,出事那天还当着众人的面轻松举起了一百五十斤重的杠铃,怎么一转眼就病了?想到这儿,他心里忽然一动:女儿就是撞到那副杠铃上丢了性命的,会不会是他故意把杠铃放在那个位置的?他不来吊唁,是不是因为心虚?

送走麦呼海夫妇,郭毅跟一干亲友说了自己的怀疑,亲友皆表示赞同。有人就要去麦家讨说法,但郭毅认为不妥,还是应该谨慎一点儿,先把情况弄个明白。出事时除了麦应泰,还有校工宋伯和一些学生也在场,与其直接向麦应泰究问,倒不如先向宋伯他们打听,相信后者的陈述会真实客观些。

这一打听,就获知了两个之前并不掌握的信息:一是有学生看见麦应泰给郭思蓉吃过巧克力,而他自己并没有吃;二是郭思蓉在秋千架上手舞足蹈、神情亢奋,与平时的文静举止相去甚远。这两个信息很容易使郭家方面产生联想,遂准备报警。亲友中有人曾经做过旧警察,知道这种没多少根据的怀疑警察一般不会受理,如此才有了本文开头郭毅直接向法院告状的情节。

海幢分局负责刑侦一摊的军代表李菲照原是四野某部侦察排长,曾参加接管国民党南昌市警察局,并作为刑侦队长主持过分局刑事侦查方面的工作。解放军发动广东战役前,李菲照奉调作为“华南干部团”的成员一路南下来到羊城,受命主持海幢分局刑侦队的工作(侦破本案后调广东省公安厅)。当下,他听刑警邵锦雄、黄松林汇报了一应情况,浏览了郭毅的报案材料,对郭思蓉在秋千架上的那番手舞足蹈也觉不解,认为报案人的怀疑有一定依据,就把留用刑警、旧警局刑侦队副队长左曦华请来商量此事。

四十八岁的左曦华是汕头人氏,早年赴香港谋生,被警务处录用。在香港当了十二年刑警后,因娶了羊城妻子,遂来广州,继续从事刑侦行当。他的业务能力比较强,但生性耿直,被认为“不会混”,始终得不到重用,广州解放前夕才被任命为刑侦队副队长,刚刚上任,广州就解放了。我方接管人员对其一应情况比较清楚,就让左曦华配合军代表李菲照抓刑侦工作。

左曦华听了案情介绍,和李菲照的感觉差不多,认为这事儿有疑点。李菲照就让他负责先把情况摸一摸。因为之前是邵锦雄、黄松林两个留用刑警出面接待报案人的,左曦华就点了那二位和他一起调查。

三人先是分析情况,围绕郭思蓉死亡事件的要点进行研究——她是从秋千架上摔下来,脑袋撞在杠铃上死亡的。郭毅递交的材料中说,麦应泰“故意把杠铃放在沙坑边上”,但三个刑警分析下来,认为这应该与郭思蓉的死没有关系,因为麦应泰无法把郭思蓉跌落的位置预测得那么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郭思蓉从秋千架上跌落与麦应泰无关。郭思蓉在秋千上手舞足蹈毫无疑问属于反常行为,这姑娘不是杂耍艺人出身,也没有练过体操,按说不可能有这等胆量,而此举又恰恰是导致她身亡的直接原因,所以,应该围绕这一点进行调查:她为什么会手舞足蹈?

左曦华、邵锦雄、黄松林三人随即去了明光私立初中。尹校长没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警方,他跟三个警察都认识,当下一边让座一边问:“这事已经发生三天了,起初您几位不露面,此刻人家都要下葬了,怎么想到来调查了?”说着,又招呼校工宋伯沏茶买点心。

左曦华赶紧阻止,说如今是新社会了,新社会的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旧社会那一套就不用了。接着唤住正要离开的校工宋伯,请他把前天郭老师出事的整个过程说一说,还让尹校长把那天在场的学生唤来等候调查。

这一查,刑警对那天出事前郭思蓉在亭子里喝咖啡吃巧克力的情节产生了兴趣。左曦华怀疑郭思蓉的手舞足蹈是服用了某种具有致幻作用的药物所致,出事之前她喝了咖啡、吃了巧克力,如果她真的被下了药,那药八成就是下在咖啡或巧克力里的。他问尹校长:“那天出事后,亭子里的咖啡杯、茶杯和巧克力之类的东西是由谁收起来的?”

尹校长对小郭老师的横死深感悲痛,但他一直以为是意外事故,对那些东西根本没上心。听刑警有此一问,而且非常严肃,就有点儿愣怔了:“这个……我倒没有留意,要不还是问问宋伯吧?”

刑警问下来,得知那些东西是宋伯动手收掉的,他生性谨慎,当时就问了闻讯来校的教导主任这些东西该怎么处理。教导主任说这些东西都是小郭老师的私人物品吧?那都得留着,回头她的家属办完了丧事会来校收拾她的遗物,到时一并交给家属就是了。宋伯就把两个杯子洗干净,连同咖啡罐、茶叶罐和一盒已经开封的巧克力收起来,现在还在他屋里放着呢。

刑警让他把这些东西都取来,写了一纸收条后带走。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左曦华说咱们就在外面吃碗面条吧,晚上还有活儿要干,该询问姓麦的小伙子了。

麦应泰住在中央医院,他确实是生病了,还不是寻常的伤风感冒什么的,而是急性阑尾炎。三刑警去病房跟小伙子见面,麦应泰说话得体,回答刑警的问题不打嗝顿,与刑警从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完全一致。麦也说明了巧克力的来路——从沙面那家鬼佬经营的店铺购买。

刑警离开中央医院时,已经晚上九点,沙面那边的店铺肯定关门打烊了,那就只好明天再调查了。

12月15日,左、邵、黄三刑警前往沙面。沙面当时是广州市的一个区,麦应泰所说的购买巧克力的店铺是一个英国人开的,只有一个门面,店名起得有点儿别致,曰“爵士之后食品小铺”,专门经营清一色的英国食品,大部分是舶来货,小部分是店主自己制作的。小店很有特色,而且价格公道,比较受消费者的追捧,三刑警以前去沙面时都光顾过。可是,到得那里方才发现此番运气不佳,“爵士之后”竟然关门歇业了!

刑警随即去区政府工商股打听,原来那英国店主早在一月之前就已提出歇业回国的申请,之后开始做准备工作,抛售剩货、门面退租、办理回国手续、请香港友人预订回英国的船票。待一切就绪,就在12月11日那天举行“告别销售”,价格当然是半卖半送,绝对优惠。麦应泰送给郭思蓉的巧克力就是那天购买的。

向店主调查不成,刑警就只好研究巧克力了。左曦华向军代表李菲照汇报了从昨天到今天上午的调查情况,请示是否要把巧克力送检。李菲照的意见是,巧克力应该送检,还有那罐咖啡,尽管那是郭思蓉自己的。

当时新组建的广东公安还不具备药物检测的能力,只有委托社会医院进行。海幢分局打了报告,马上获得市局批准,然后指派专人将检测物送往市局指定的医院——孙逸仙纪念医院。12月16日,鉴定结果出来了:送检物中未发现异常化学成分。也就是说,无论咖啡还是巧克力都没有问题,郭思蓉的手舞足蹈与其没有关系。

左曦华跟邵锦雄、黄松林交换了意见,认为依鉴定结论看,麦应泰应该跟郭思蓉之死无关。如此,对郭思蓉意外身亡的调查就算是完成了。按照程序,写一份调查结论,送交领导审核,然后连同调查笔录、鉴定结论等一起存档,这事就结束了。

很快,调查结论就送到了李菲照手里。李菲照看了看,问左曦华往下准备怎么办。左曦华就说了自己的想法。李菲照说:“原本我也是这样考虑的,如果调查下来没有证据表明郭思蓉的死跟麦应泰有关的话,那调查就只能到此为止。但是,现在有了一个新情况……”

三、另有隐情

据寺前街派出所反映,坊间群众对郭姑娘意外丧生之事议论纷纷,说郭肯定是被“三大小开”谋害的,这是一宗“桃色命案”。还说麦应泰已经不是第一次涉嫌这种事件了,今年夏天,他曾交往的另一姑娘陈圆姝也是在与他约会时意外身亡的。

这个新情况无疑引起了李菲照的重视,他指示左曦华,也不必先搞什么外围调查了,直接去中央医院向麦应泰核实就是。

麦应泰手术后恢复得不错,时隔两天刑警再次见到他时,小伙子已经可以在病区走廊里溜达了。看到刑警,他颇有些吃惊,问您三位怎么又来啦?左曦华开门见山,直接就提到了陈圆姝的名字,问麦应泰是否认识此女。三刑警都注意到,麦应泰听见“陈圆姝”这三个字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慌的神色。“她已经死了……解放前就死了!”

左曦华冷冷道:“我们在问你是否认识此人。”

“哦……认识认识!我们还很熟哩!我们两个谈过恋爱。”

那么,陈圆姝是怎么死的呢?麦应泰说,7月下旬一个周末的晚上,两人相约去珠江花船喝酒听曲,陈圆姝不慎落水溺亡。接着,麦又简单说了说他与陈圆姝相识以及结交的过程。刑警听着,没发现有什么破绽。可是,三个老警察都忘了问一个问题:陈圆姝跟这次同样意外身亡的郭思蓉是否认识?

把麦应泰的回答内容制作成一份笔录,又让麦应泰过目签字后,三刑警告辞而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桩活儿就到此为止了。刑警接着接触了陈圆姝的父母、同事以及麦应泰的社会关系,对麦应泰与陈圆姝交往、恋爱直到陈圆姝意外溺水身亡的情况有了一个完整的了解——

先说一下陈圆姝和郭思蓉的关系。陈圆姝的母亲梅拂晓和郭思蓉的母亲梅朝霞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因此,陈圆姝和郭思蓉是表姐妹。不过,这对相差两岁的姐妹一年中也见不了几次面,而且都是在逢年过节或者婚丧寿等重大活动时,无非坐在一起吃顿饭、喝杯茶,聊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然后道声“拜拜”各奔东西。两年前陈圆姝的母亲因病去世,她们的关系就更淡薄了。

妻子去世不到一年,陈圆姝的父亲另娶了继室窦佳影,这位窦女士的长相用相面先生的说法属于“刻薄寡恩”,而且生性贪婪,郭思蓉一家本不愿与其接触,但今年清明节梅拂晓入土,出于礼数,见面是必须要见的。

梅拂晓病殁入殓后没有马上落葬,灵柩寄存于会馆内。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三年后方可入土。可是,窦女士对丈夫说,她老是做噩梦,被老公那个亡妻纠缠,再三主张“入土为安”。老公陈瘦冬虽然笃信算命先生之言,但算命先生跟自己的新欢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就接受了继室的提议。至于具体如何实施,两人的观点倒是一致的,都主张要“办得热闹”。当然,出发点不同,老公是为表示对亡妻的怀念,继室则是为显示自己的“大度”。

如此,清明节那天的落葬仪式就办得很是隆重,不但方方面面的亲朋好友都被邀请到,而且还特地跟“三大照相馆”联系,预约是日聘请照相师到场,用从美国特购的柯达彩色胶片进行全程拍摄。

然后就要说到陈圆姝了。梅拂晓一共生了三个子女,陈圆姝二十二岁,两个哥哥是双胞胎,比她早出生四年,但其中的老二出生后一周就夭折了。老大是学医的,抗战时辍学从军,做了一名军医,抗战胜利后留在军队。解放前夕,已是少校医官的老大身不由己随军去了台湾。陈圆姝自幼受到父母和哥哥的呵护,性格有些霸道。但这姑娘读书没有哥哥聪明,尽管立下和兄长一样的学医志愿,终因成绩不济,只好退而求其次,进了护士学校,毕业后做了一名外科护士。陈圆姝身材颀长,有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嗓音甜美,加之性格活泼,很容易受到异性的注目。因此,陈圆姝有很多异性朋友,但没有人能受到她明显的青睐。用她对闺蜜的话说:我的白马王子还没出现。

清明节母亲下葬,陈圆姝原本是不想到场的。不是她对亡母没有感情,而是太有感情了,她一向非常看不惯的继母竟然以策划人和主持者的身份包揽母亲的落葬仪式,在她看来是对亡母的严重亵渎。向父亲明确表示反对无效后,陈圆姝决定以拒绝到场表示抗议。父亲只好请来援兵,堂房阿姨母女(梅朝霞和郭思蓉)好说歹说,她总算勉强同意到场。陈圆姝没有想到,她竟然在这个场合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那自然就是麦应泰了。

据刑警所知,麦应泰乃是情场老手。早在其十六七岁出道伊始(即开始放单飞做外景照相师),就利用其家庭背景、外貌优势、照相技艺(当时照相师是非常时髦的职业),以及专跑外景的有利条件勾引美貌异性,不论已婚未婚,往往始乱终弃。

与陈圆姝相识后,也是按照这个模式进行的。麦应泰对陈圆姝展开攻势,陈圆姝原本有意,很快就陷入爱河。不过,陈圆姝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月后,竟提出欲与麦应泰结婚,遭拒。陈圆姝性格泼辣,盯着麦应泰不放。麦应泰则干脆将其“拉黑”,对外放出风声说:“我跟她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陈圆姝不死心,瞅了个机会去照相馆找到了麦应泰的老爸麦老板。麦老板对她很客气,耐心听明来意,说进入民国已经三十多年了,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运动”也很久了,不论男女,婚姻自由,这是民国法律规定的,姑娘你如果对犬子有意,可以约个时间跟他好好谈一谈嘛。陈圆姝听着,认为麦老板似乎是支持她的,就给麦应泰写了一封信,打着麦老板的旗号要求见面。第二天,陈圆姝收到了麦应泰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本周六(7月30日)晚上七点在珠江畔大榕树下花船码头见面,他已订好座位,可以一边听曲一边用餐,有什么话到时一吐为快。

陈圆姝肯定没想到,这是她今生的最后一顿晚餐。当晚,为表示诚意,她提前十几分钟抵达花船码头。麦应泰也准时赶到,出乎陈圆姝意料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随同前来的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年龄与其相仿,看上去很是健壮,其中一个臂膊上还有蛇形刺青。不过,他们跟麦应泰一样,对她都很客气,一口一个“陈小姐”,语气十分恭敬。

做东的自然是麦应泰,他事先已经在船头楼上订了全船最好的一副座头。四人入座后,菜肴酒水陆续送上。三个男人喝白酒,特意为陈圆姝要了汽水。陈圆姝自小好胜,要和他们一样喝白酒。麦应泰稍稍让步,只同意她喝啤酒或者葡萄酒。陈圆姝也不再坚持,说那我就喝啤酒吧。

这时,船已开了,缓缓在珠江上行驶。四人喝酒吃菜,随口漫谈。陈圆姝想起自己是有事约见麦应泰的,如果不趁机把话说清楚,只怕他今后又要躲着自己了。于是,她就直奔主题。刚开了个头,那两位朋友欲起身回避,被麦应泰唤住,说二位兄弟稳稳坐着就是,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陈圆姝更不是那种扭捏性格,当下旧事重提。麦应泰说,这事你不说我也明白。但是,这等人生大事可不是咱们两个随口说了算的,总得好好计议才成。这样吧,过两天我们另约个时间专门说这事,我还想拜访一下令尊大人哩!

麦应泰对刑警说起这段情节时,再三声称是真话,其父麦老板跟他提起过陈圆姝去拜访之事,警告儿子不要当陈世美,还说这个姑娘看上去不错,就是她的护士工作有点儿配不上儿子。如果她真想进麦家的门,可以先订婚,然后由麦家出资送她出国去学医,获得医生执业资格后,一切都好说。

陈圆姝头脑比较简单,听麦应泰说准备去拜访其父,就觉得有戏。她跟麦应泰交往过一段时间,知道这小子不怕威胁——否则两人的事早就成了。所以,她觉得自己也不能逼得太紧,闹不好弄巧成拙。不过呢,也不能仅凭麦应泰一句话就把自己打发了,那也显得太掉价了,而且是当着他朋友的面。那怎么办呢?赌咒发誓就不必了,但至少应该倒上酒,碰个杯,表示个绝不反悔的意思吧。她提出跟麦应泰喝杯白酒,麦应泰还在沉吟的时候,那两个朋友说话了:“喝就喝呗,大不了醉倒了咱们叫车把陈小姐送回府上就是了。”

陈圆姝是有点儿酒量的,状态好时白酒可以喝四两(十六两老秤)。这天,因为有了麦应泰那话头儿,她的精神有些亢奋,跟麦应泰干杯后,又和他那两个朋友干杯,这一喝下去就停不下来了。事后估计,她可能喝了六七两,而且喝得比较快。到十点钟花船返回码头时,她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态。具体表现是话多了,舌头大了,而且不肯安安分分坐着,时不时起身在船上各处走动。

花船的营业时间一般要过午夜,靠岸后一干消费者也不急着离开,依旧要菜要酒,大呼小叫,分贝远超唱曲的歌女。麦应泰和他的两个朋友也都是能喝的主儿,正喝到兴头上,楼下传来“有人落水”的惊呼,他们这才发现,陈小姐不在旁边了。

麦应泰说了声“别是陈小姐出事啦”,一跃而起。那二位紧跟着他下到花船底楼,三人一边叫着“陈小姐”,一边四下寻找。忽听船尾有个女高音在哭叫“圆姝”,三人奋力分开人群往船尾去。麦应泰那个刺青朋友叫小闵,一把揪往一个水手,喝问“怎么回事”。那水手大概是被突发情况吓傻了,茫然摇头。最后,还是那个哭叫的女子告知了情况——

该女子是陈圆姝的同事,两人供职于同一家医院,她是药剂师。陈圆姝喝得双颊绯红全船乱走时,正好遇见陪同亲戚来花船消遣的药剂师,两人便倚在船尾栏杆上一人一瓶汽水喝着说话。正聊着,远处有人叫陈圆姝的名字,定睛一看,是邻船的一个姑娘。陈圆姝告诉药剂师,那是她的初中同学小薛。小薛看来也喝了不少酒,一张脸比陈圆姝还红。遇见了同学,陈圆姝就顾不得同事了,说要去小薛那条花船上坐坐,然后就唤来此刻被刺青小闵揪住询问的那个水手,让给她架跳板。药剂师连忙劝阻,水手便犹豫着没动。陈圆姝已经喝多了,哪里肯罢休,扬言要去找老板说话,水手只好照办。

本来,陈圆姝还有一个避免落水的机会——那水手想搀扶她过跳板,可陈圆姝坚决拒绝,说她没醉,还想喝酒,过去就是跟同学干杯的。结果,上了跳板,就等于是上了死亡之路。走到跳板中间时,她身子一歪,一头就栽到珠江里去了!

邻船两个水手见之,立刻跳下水去救人。两船之间的距离不过数米,陈圆姝不识水性,落水后胡乱挣扎,不知沉到哪一条花船底下去了。两个水手不敢钻到船底下去冒险,悲剧就这样酿成了。

花船方面以及麦家、陈家连夜雇请多名水鬼捞人,无果。次日上午,陈圆姝的尸体在下游浮起来。花船客人落水身亡的事故每年都会发生,旧警察局水上分局(即珠江分局)也是见怪不怪了。花船老板照例要向同业公会报告,公会则须向水上分局报告。分局走一走程序,派两个警察装模作样到出事的花船上作一番了解,收点儿好处,然后写个报告送上去,这事就算结束了。但这次有点儿麻烦,因为刚换了个分局长,新官上任,特别顶真,竟然亲自去涉事花船调查,问过一应目击者后,主张对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这一解剖,陈圆姝的家人大吃一惊:除了酒精过量,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化学成分,不过,陈圆姝竟然有孕,腹中胎儿已有十三周了!

麦应泰正与陈圆姝恋爱,陈圆姝死亡时又和麦应泰在同一条船上,人们都怀疑陈圆姝的怀孕是“三大小开”造的孽,而她的意外死亡多半是麦少爷下的狠手。但陈圆姝的继母并不这样认为,她说这是因继女喝酒过量造成的事故,怪不得人家小伙子。既然死者家属不追究,警察局也就懒得过问,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对于麦应泰来说,这件事竟然成为他跟郭思蓉进一步接触的契机。之后陈家为陈圆姝办丧事,“三大照相馆”无偿为陈家提供摄影服务,这自然又是麦应泰的活儿了。清明节那次到陈家拍照,他跟郭思蓉就已经相识了,这次就和郭思蓉交换了联络方式。然后,表妹就走上了跟表姐相同的路,直到12月11日走向死亡。

左曦华、邵锦雄、黄松林三刑警了解上述情况后,不禁产生了怀疑,主张对麦应泰采取拘留审查的措施。报告打上去,得到领导批准。12月17日下午,还没出院的麦应泰被刑警带走,关进了海幢分局看守所。

哪知,麦应泰这一被拘,立刻惊动了市局。也就不过两个小时,市局就致电海幢分局,询问“三大照相馆”老板麦呼海之子涉案之事。分局领导命刑侦队军代表李菲照回复市局的询问,李菲照这才想起麦呼海和同盟会的渊源。以麦老板的资历,料想应该是我方统一战线的有用之士,即使现在还没用到,也得作为备胎看待,此刻动了他的儿子,确实有点儿不太好办。怎么办呢?总不能立马放人吧?毕竟麦应泰是嫌疑对象。

和左曦华商量下来,两人的意见是,既然把人拘了,那就得给出一个说法,要么是抓错了人,立刻释放,赔礼道歉;要么是没抓错,“三大小开”确实涉嫌谋杀,应该逮捕。上述两个选择,不管哪一个,都得用事实说话。因此,还是得按照原先的轨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得作为急活儿处理,不能拖。另外,鉴于麦应泰刚动过阑尾手术,关押看守所看来不大合适,还是通知其老爸麦老板来分局办一个保外就医,把儿子领回家去吧。当然,得明白告诉麦氏父子,麦应泰正在接受调查,不能会客,不能外出,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否则就得重新收监。

还是由左曦华、邵锦雄、黄松林三刑警负责调查。这三位老兄都是留用警察,原以为承办这活儿是一桩正常工作,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就是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知随着麦老板跟官方一接触(估计是往市局打了一个电话),转眼间就变成了烫手山芋,扔不得拍不得,捧着吹气犹自担心烫伤手掌。可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有硬着头皮往下走了。三人都是老刑警,侦查经验是有的,合计一番,最后决定先不去麻烦“三大小开”,让他在家里安生休养,当初陪麦应泰去珠江花船上饮酒听曲的那两个朋友,还有陈圆姝在花船上不期而遇的女同事、女同学,这些人警方尚未询问过,不如先找他们了解一下情况吧。

12月18日,三刑警跟麦应泰的那两个朋友在茶楼见面。这二位,臂膊上有刺青的名叫闵青云,也是个小开,家里是开海产行的;另一位名叫史敬德,老爸是中学老师。他们跟麦应泰是在武馆学拳术时结识的,算是同门师兄弟。麦应泰比闵、史岁数大,所以就做了师兄。闵青云曾参加过“三青团”,属于一般成员,目前在一个小学里当体育老师;史敬德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所受熏陶不同,职业比较体面,系海关关员,如今说起来就是公务员。广州解放后,他被留用,选为工会委员,据说入团申请也已通过,在单位算是积极分子。

闵、史告诉刑警,麦应泰曾对他们说过,他当初并不打算跟陈圆姝谈恋爱。陈圆姝的职业是护士,在麦家看来,这种侍候人的女性,不大适宜成为他们家庭的一员。既然如此,为何麦应泰又要跟陈圆姝交往得如此热络呢?这也是当初闵、史两人向麦师兄提出的问题。麦应泰说,眼下时局颇有风雨飘摇之感,国民党撑不住了,广州这边的有钱人家都是人心惶惶,有的干脆跑海外去了,有的正在做着去海外的准备。麦氏三家照相馆的生意当然也受了很大影响。麦老板奋斗了一辈子,攒下的银子全家几代人都花不完。时局如此动荡,按说就应该像其他有钱人那样,把照相馆关了,房产卖了,去海外做寓公。他老人家却想不开,偏偏要继续经营下去。经营就经营吧,照相馆这种生意没多大成本,维持下去肯定没问题,可麦老板想的不是维持,而是继续做大。

怎么做大?那就得想办法拉生意,而拉生意的指标竟然下达到从未搞过经营的麦应泰头上。麦老板听说儿子跟陈小姐相识,而对方似乎对小麦有意,马上下达指令:必须跟陈小姐保持接触,搞好关系。

麦应泰当时就懵了,陈小姐跟照相馆的生意有什么关系?麦老板就给他解释了一番,麦应泰听了不由暗暗感叹,姜是老的辣,自己这位老爸在生意场打拼多年,真不是盖的!

老麦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陈小姐在医院的种种表现了解得相当透彻,知道她性格泼辣,跟人打交道讲义气;但如果得罪了她,她可不管你是谁,一定要把是非对错弄个明白。时间稍长,医院同事都明白了一点,与其跟陈小姐闹矛盾,不如跟她交朋友。麦老板就把主意打在这上面,让儿子跟陈小姐示好,利用她的人缘寻找商机,举凡住院患者、不治身亡者家属、来院探视的患者亲朋好友,只要经济条件可以的,都通过陈小姐辗转跟各科室医护人员联系,向人家推荐照相留影。还别说,麦应泰把这个想法跟陈小姐一说,她好像没费多大劲儿,就帮助谈成了好几笔生意,麦应泰为此不得不一次次跑医院去给人家拍摄现场照。

这就是麦应泰跟陈小姐频频接触的原因。那么,后来怎么又不肯接触了呢?这个,史敬德不清楚,闵青云经常跟麦应泰喝酒,倒是听麦应泰说过。

几个月过去,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势如破竹,各地有钱有势的主儿都奔广州来了,准备由此逃往海外。“三大照相馆”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许多人都要在离开内地前摄影留念。麦呼海的三家照相馆忙得被迫延长营业时间,麦老板叫上儿子,父子俩一起钻进暗房加班加点。麦应泰没时间跑外景了,陈圆姝源源不断介绍过来的外景活儿只好回掉,麦应泰也就以此为由,尽量避免和陈圆姝见面。

这样,到了7月下旬,闵、史都以为麦应泰和陈圆姝的事儿已经翻过一页了。不料那天两人先后接到麦应泰的电话,说晚上约了陈小姐在珠江花船喝酒听曲,请两位师弟作陪。闵、史估计没准儿是陈、麦两个人中哪一位今晚要摊牌,麦应泰担心场面失控,请他们去镇场子的。

当晚两人应约到场,之后的情况还算正常,尽管陈圆姝有些醉意,但并未失态。闵、史以为是一场虚惊,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陈圆姝竟然失足坠江了!

刑警事先对情况进行过分析,认为似乎不能排除闵、史两人出于江湖义气,受麦应泰委托,在陈圆姝喝的酒水里做手脚,导致陈小姐提前走完了人生行程。此刻听那二位这么一说,特别是二人神色坦然,说的内容也没什么破绽,刑警心里就犯了嘀咕。再说,这里面还有一个犯罪动机问题。闵、史与麦的交往时间不算长,也没有什么共同利益,尽管交情不错,但若说让闵、史为麦应泰干这种夺人性命的事儿,那也是要慎重考虑的。他们得为自己找一个“我为什么要干”的理由,仅仅出于江湖义气,似乎说不过去。

如果这二人并非帮凶,那么,他们是否注意到当时船上有什么异常情况呢?史敬德回想起的一件事使左曦华颇感兴趣——那天他离座去小解,看见一个女人独自坐在楼下角落里喝着汽水听曲消遣。如果是某个暗娼这样做,那自是见怪不怪,问题是那个女人四十多岁,看穿着打扮和气质完全不像暗娼。不过当时小史对此也没有太在意,花船上什么人没有?看过也就看过了。没想到,后来他和闵青云陪同麦应泰去参加陈小姐的葬礼,竟然与那个女人再次相遇,而那个女人就是陈圆姝的继母窦佳影!

怎么这么巧,这对素有龃龉的继母继女居然会在这当儿出现在同一条船上?

四、生前日记

12月19日上午,三刑警正讨论案情时,分局门卫室来电,说有个叫麦应泰的青年求见,说有要事向刑警反映。

麦应泰反映的情况确实重要。虽然从看守所回到了家里,但警方说得很明白,他目前依然是嫌疑人。他在家里左思右想,警方之所以怀疑他与陈圆姝之死有涉,主要依据就是旧警察局法医解剖陈圆姝的尸体时发现她已怀孕。他之前与陈圆姝来往密切,刑警自然而然会认为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呢?麦应泰说,他跟陈圆姝不曾有过肉体方面的接触,她的怀孕应该另有原因。陈小姐早在去年就跟一个有妇之夫关系暧昧,此人叫翁传祖,是陈圆姝所在科室的医生。麦应泰之所以不愿跟陈小姐有瓜葛,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人向他透露了陈与翁的这层关系,所谓门不当户不对不过是托词罢了。麦应泰不想把陈与翁的丑事张扬出去,担心会对陈小姐造成不好的影响。麦老板也是这个意思,他对儿子说,不合适不谈就是了,没必要去影响人家的名誉。

左曦华等三刑警听着,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意思尽在不言中:情况似乎更复杂了。黄松林问麦应泰:“关于陈小姐和翁医生有暧昧关系的事,是谁向你透露的?”

麦应泰稍一迟疑:“这个……请原谅,我答应过人家,不向任何人透露,做人要讲信用。”

左曦华说:“我们这是在进行司法调查,希望你能配合,这也有助于尽快查清情况,解除对你的怀疑,麦先生,你说是不是这样?”

费了半天口舌,麦应泰还是守口如瓶。左曦华知道对付这等角色不宜太过强硬,否则没准儿适得其反,只得暂时作罢。

从麦应泰嘴里问不出情况,那就只好找姓翁的了,刑警给翁传祖打了个电话,让他中午到海幢分局来一趟。

翁传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南洋华侨,曾去荷兰学过西医。他可能认为跟陈圆姝的那码事是解放前发生的,已经过了半年多,面对刑警的询问,他显出一种很无辜的样子,连连摇头,说自己也算个有点儿名气的医生,有妻室子女,怎么会跟一个小护士建立那层关系呢?翁医生低估了刑警的智商,而且他从来没跟刑警打过交道,对于刑警这一行的反忽悠能力根本不了解。刑警只是略施手段,翁传祖就目瞪口呆了。刑警说,陈小姐是每天记日记的,要不是看过她的日记,我们怎么会找到你头上?

这一招果然灵验,翁传祖只得承认,两人自去年11月以来多次发生关系。今年5月间,陈圆姝发现自己怀孕,翁传祖劝她打胎,遭到拒绝,然后陈就主动与翁断了这份关系。翁传祖的妻子是同一医院的会计,广州当地人,家里既有钱,其父兄还都是习练南拳的,据说光徒弟就收了五六十名,所以在丈夫面前一向是说一不二。翁在医院可以出出风头,在家里就只能做缩头乌龟了。正担心此事一旦张扬出去,家里的河东狮吼没法儿对付,陈圆姝却主动退出,他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据翁传祖说,他与陈圆姝的关系非常隐秘,应该没有旁人知晓。那么,是谁向麦应泰透露的呢?刑警最初怀疑是翁传祖自己,可是想想不对:这主儿对陈圆姝的怀孕应该是颇觉憷头的,哪有主动向旁人透露的道理?再者,当时“三大小开”和陈圆姝接触频繁,在旁人看来,那就是谈恋爱了,把陈怀孕的事透露给麦应泰,相当于扔给“三大小开”一顶绿帽子,那是闹着玩的?

那么,还有谁会知晓陈小姐的隐私呢?看来只有再次向“三大小开”请教了。

这回刑警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这位小开已经想通了。麦应泰保外在家,被老爸就地圈禁,未经许可不得擅自外出。他无事可做,除了看看小说听听收音机,就是胡思乱想。麦应泰寻思,这样下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如果警方找不到真凶,而自己的嫌疑又无法解除,往后的麻烦就大了,干脆还是跟警方说了吧。正这么想着,刑警就上门了。于是刑警从麦应泰口中得知,向他透露陈小姐怀孕隐秘的人,竟是陈圆姝的继母窦佳影!

5月中旬的一个阴雨天,麦应泰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报出自己的姓名——窦佳影,麦应泰却没有印象。这也难怪,子女随父姓嘛,他只知陈圆姝的老爸肯定姓陈,至于母亲姓什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他自然也不会去打听。待对方自我介绍系陈圆姝之继母,麦应泰更是诧异。他谈过不少次恋爱,经验也算老到,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那么,对方找自己有何贵干呢?窦佳影说在电话里不便讲,请麦应泰出来喝咖啡。

麦应泰如约去了咖啡馆。两人之前在陈圆姝生母的落葬仪式上见过面,客套也就省了,麦应泰直接询问对方有何见教。窦就透露了陈圆姝怀孕的情况。麦应泰起初并不相信,还以为对方打算以此为要挟,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他自己很清楚,他连陈圆姝的衣角都没碰过,可这种事往往是越描越黑,所以他并没有急于撇清自己,且看对方有什么打算再说吧。

窦佳影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相信,坦率地说,如果不是证据确凿,我也不信。这不,我把证据带来了。说着,她从随身的坤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打开,里面是一个浅绿色漆皮封面的厚本子。窦把本子放在桌上,说这是陈圆姝的日记,其中我夹了糖果纸的页码,你翻阅一下就知道了。

麦应泰依言翻阅了七八处夹糖果纸的页码,果然是陈圆姝的笔迹,记录了其与翁传祖发生肉体关系的内容。5月13日那天的日记上说例假未至,告知翁,后者嘱去医院做个妊娠检测。隔天记载说已去做了检查,确定怀孕。看罢日记,麦应泰既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又有一丝幸亏自己没碰过陈小姐的庆幸。

那么,窦佳影为什么要把此事告诉麦应泰呢?这女人做事比较有条理,她先把日记收回——可能生怕小伙子一怒之下把日记撕了,那她回去就没法儿应付了,毕竟这是她趁陈圆姝上班不在家,偷偷从其卧室里拿出来的,必须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接着,她才说明本意:“小麦先生啊,你是个好小伙儿,阿姨不忍心看着你上当。我是过来人,经得多见得广,劝你一句话,还是跟圆姝分手吧……你想想,你们刚刚谈恋爱,她已经给你戴上一顶绿帽子了,以后如若成婚,还不知会弄出什么事呢!”

麦应泰沉默半晌,微微点头。

窦佳影又说:“这就对了。阿姨这么做,既是为你好,也是为圆姝好。不过,阿姨也求你一件事,你和圆姝分手,不必把这事抖搂出来,给圆姝留点儿脸面,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圆姝这孩子的个性你也知道,她可能不会甘心,继续缠着你,你避开就是了。”

麦应泰这番话让刑警面面相觑。原先为了让翁传祖就范,刑警随口说陈圆姝留下了日记,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本日记。这本日记在什么地方呢?八成是在窦佳影那里了。既然如此,就去找窦佳影聊聊吧。之前史敬德说陈圆姝出事当晚他在花船上看到了窦佳影,刑警正有传讯窦佳影的打算,现在两桩事可以一起问个明白。

左、邵、黄三刑警当即去了陈家,他们已经了解过,在电影院工作的女主人窦佳影这天正好休息。

刑警突然上门,让窦佳影大感吃惊,听说要对自己采取传讯措施,更是露出一副深觉不解的神情,问刑警我犯了什么事儿,竟至一下子出动三个警察前来抓我的程度?刑警说这是传讯,不是拘捕,请你去分局,是有事向你了解。另外,你得把你已故继女陈圆姝生前的日记交给我们。

窦佳影说日记已经在下葬的时候烧掉了。三刑警都是人精,窦佳影这点儿道行哪能糊弄得了他们,当下沉下脸来:“如果你不老老实实交出来,我们可就要搜查了,让我们搜到的话,就按妨碍公务处理!”

这当儿,窦佳影只剩下点头的份儿,无奈交出了陈圆姝生前的日记。

把窦氏带到分局,刑警了解到以下情况——

窦氏以继室身份进入陈家后,由于其天生的刻薄本性以及陈圆姝桀骜不驯的性格,两人自然合不来,虽然没有发生过大的争吵,但内心深处对对方的忿恨却愈演愈烈。窦氏在电影院工作,作息时间跟寻常工薪族不同;而陈圆姝是医院护士,有时也要上错开班。窦氏就有机会在继女不在家的时候进入其卧室翻看她的物品。陈圆姝有点儿大大咧咧,日记随手放在抽斗里,也不上锁,有时甚至就在床头柜上搁着。窦氏借此窥探其日常生活内容和思想动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偷偷翻阅。

在偷阅过程中,窦佳影发现了继女的秘密——她竟然跟外科医生翁传祖有了肉体关系,最初一次是外出游玩时被灌醉了,迫不得已,之后就是心甘情愿了,而且两人频繁幽会,只要陈圆姝上夜班,那和翁传祖就必然有戏。窦氏意识到,自己已经牢牢抓住了继女最大的把柄,这是一把杀手锏,必要时只要亮出来,足可降服陈圆姝。那一阵窦氏心情特别好,经常不自觉地哼唱粤剧,惹来陈圆姝的白眼。

今年清明,窦氏怂恿丈夫替已故妻子梅拂晓落葬,初时遭到陈圆姝的抵制,窦当时就想亮出杀器,但陈圆姝被亲戚说服了,也就作罢。不料,落葬仪式后,陈圆姝竟与“三大小开”结识,谈起了恋爱,让窦佳影非常不爽,担心继女嫁进有钱人家,日后愈发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再说,以其刻薄个性,向来见不得身边人的日子过得比自己滋润,她决定祭出杀手锏,一定要把这门亲事给毁了!

正动着上述脑筋的当儿,她又在陈圆姝5月份的日记里发现其已怀孕之事,更是幸灾乐祸。她继续通过偷看日记了解事情的进展,得知陈圆姝把怀孕的情况告知翁传祖后,翁让陈圆姝去做手术打胎。陈圆姝怕痛,更怕万一操作不慎把子宫给损伤了,自己日后不能生育。麦老板那样的人家肯定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如果娶个媳妇不能生育,那这门亲事的牢固度无疑会大打折扣。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儿还得落在翁医生身上,陈小姐要他想办法解决。翁传祖出主意,既然不肯做手术,那就吃药吧。

这种药国内不能生产,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只得托人从香港带来。这一托,时间就长了,直到7月初才把药弄到手。翁传祖是外科医生,不是妇科医生,但还是有着那份科班出身医生的慎重态度。打开包装后,他发现这药竟然已经过期了,就劝陈圆姝另作他想。香港那边没有其他熟人可以托了,只好把脑筋动到澳门。翁传祖辗转托人,总算买到了合格的打胎药。

陈圆姝的日记显示,她当时一边为打胎操心,一边正在倒追“三大小开”,而且志在必得。陈圆姝性子烈,在日记中曾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誓言。但是,她从翁传祖那里拿到打胎药后并没有立刻服用——那几天她正患热伤风,说明书上写得很清楚,感冒期间不能服用该类药品。感冒还没好利索,她就去见了麦老板,接着又要求跟麦应泰见面。见面当晚,就发生了落水溺亡事件。

那么,窦佳影为何与继女同一天同一时段去夜游珠江呢,而且还在同一条船上?这当然是刑警需要重点查问的。窦氏语气迟疑:“这事跟陈圆姝没关系。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也去珠江坐花船,否则的话,我就不会去了。”

对于刑警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不得已,窦佳影说出了去花船码头夜游珠江的原因——

窦佳影年轻时曾上过广东省会计学校,其学历以现在的标准相当于中专,已经不入流了,但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那可是属于高学历的。窦氏年轻时长得还算不错,性格中的刻薄成分也未充分暴露,读中专时,也是同龄男生的追逐对象。其中一位名叫蒋恩先的汉口籍男生追得比较紧,窦氏对蒋也有意,两人曾好过一段时间,并且越过了那条界线。毕业那年,窦佳影应蒋恩先之邀去汉口游玩,因为不便独自前往,就作为发起人约了几位男女同学一起去。蒋恩先的老爸是资本家,家里有钱,一干同学吃住都在他家。几天后旅游结束,送走了同学,蒋恩先向父母摊牌,说已与其中一位名叫窦佳影的女生私定终身,愿结秦晋之好。哪知父母慧眼识人,看面相就知道窦氏不是善茬儿,断然否定了这门亲事,两人的缘分到此为止。

而窦佳影去了趟汉口,对蒋恩先以及其家庭情况却是大为中意,遭到拒绝,自是郁闷。左思右想,不甘心就此放弃,还是不断向小蒋示好。但蒋恩先极为孝顺,根本不可能为娶她跟父母闹翻,最后还是一拍两散。半年后两人毕业,各奔东西,一个去了上海,一个留在羊城。但两人还是保持着通信往来,只是次数渐渐减少,到最后也就不过互寄贺年片而已。

这次,蒋恩先在丧偶三年后续弦,娶的是一位娘家在香港的女同事。两人都是教师,当时适逢暑假,蒋恩先就陪同妻子去香港探亲,路过广州,遂约窦佳影一起坐坐。窦佳影自是愿意在分手二十多年后跟初恋情人见面,接到电话后一口答应,至于见面地点,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珠江花船,当年他们第一次偷偷溜出学校在外面约会的地点就是这里。

那一阵儿,广州正在热映美国电影《卡萨布兰卡》,排在头档上映的几家影院忙得不可开交。窦佳影是电影院的会计,也被领导指派临时客串检票员,接连加了好几天班,没工夫偷看继女的日记。赴约那天,她刚刚忙完,不知道继女当晚也要在珠江花船上和麦应泰见面。

左曦华向李菲照汇报了窦佳影陈述的内容,李菲照沉思片刻,说先把她留下,你们看一下陈圆姝生前的日记,再跟电影院方面联系,了解一下窦氏那天的活动情况,确认她不涉案之后再放人。

刑警查阅了陈圆姝的日记,与窦氏所言基本对得上。又去电影院调查,窦佳影确实一连加班五天,有三天深夜下班后因交通不便,就留在电影院过夜了。

于是,刑警决定放窦佳影回家。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多,公交车早就没了,考虑到途中安全,左曦华便从分局临时扣押的违章车辆中挑了一辆三轮摩托,叫上搭档黄松林,让窦氏坐在旁边车斗里,开车送她回去。

这一去,刑警竟然有了意外收获!

五、海外遗嘱

左曦华、黄松林两人把窦佳影送到住宅,窦氏下车向刑警致谢道别。不料,黄松林突然说:“既然我们都过来了,不如进去看看吧。”

这话显然出乎窦佳影的意料,她愣了一下:“警察同志,这么晚了,我先生已经休息了,您二位也知道,今天你们找我谈话,我是瞒着他的,这……”

她的话被左曦华打断:“窦女士,我们这是执行公务,领导指示要查看一下你家的一些物品,希望你能配合。”说着,出示了一张盖着海幢分局印章的证明,打着手电让窦佳影过目(当时没有实施搜查证制度,通常搜查也无须出具公安局证明,但这时已是深夜,考虑到当事人是女性,因此才备了一份证明,以防对方不肯配合,咋唬起来造成不良影响)。

这下,窦佳影没法儿拒绝了,只好哭丧着脸把刑警引领入内。

左曦华这一手是与李菲照商量过的。两人分析下来,认为窦氏并没有把她知晓的所有情况和盘托出。所以,刑警就决定借送窦氏回家的机会到她家里查看一下。窦氏临时被警方叫走,屋里有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收拾,若是改天再去,她把该藏的东西藏起来,那就不好办了。

查看下来,果然有收获——窦氏竟然也是记日记的,而且有十几本。刑警当场出具了凭条,把日记带走了。

次日,三刑警分头把窦佳影的这些日记翻阅了一遍,果然发现了昨天传讯窦佳影时她没有交代的一个重要情由——

陈圆姝和郭思蓉这对现已身亡的表姐妹的母亲梅拂晓、梅朝霞是一对双胞胎。两人出生于香港一个富商家庭,其生父梅望仙早年被卖到南洋干苦力,吃尽了苦头,熬了十年后去了香港。从在码头叫卖小商品开始,一步步到设立固定摊位、开小店铺、盘下商店做老板,渐渐发迹,成了香港一个小有名气的资本家。其妻张氏比梅老板小十二岁,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多年来夫妻俩跑遍了香港的大小庙宇烧香磕头,还花了许多钱钞光顾中西医院,到梅老板四十岁这年,终于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也就是梅拂晓和梅朝霞。之后就像开了泄洪闸似的一发不可收拾,五年内接连生了四胎,三男一女。

梅望仙有个堂弟叫梅望川,早年也曾去过南洋,不过不是被卖去做苦力,而是给一个生意人做跟班。梅望川沉默寡言、性格内向,但做人实诚,拿了人家的一份报酬,跟班做得很称职,有一次甚至替东家挡刀,自己的命险些没了。好人有好报,东家去世前给了他一大笔银两,嘱其回国做生意养家糊口。梅望川遵嘱行事,原以为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哪知一上手,连自己也大为吃惊。他跟了东家十多年,耳濡目染,无意间学得了做生意的套路,其经营理念比国内还先进。到这一步,他想不发财也难了,渐渐成了羊城百货业的一名后起之秀。他和堂兄梅望仙的关系也不错,梅望仙一旦遇到资金瓶颈,梅望川毫不犹豫一纸支票汇到香港,立解堂兄之困。

张氏生下第五胎后,梅望川像以往一样再次前往香港祝贺,然后,向堂兄开口提了一个要求:把双胞胎“二梅”过继到他膝下做女儿。梅望川娶妻妾各一,生了五胎,成活三胎,皆为男丁。真所谓缺啥想啥,夫妻俩最想的就是生个女儿,最好像堂兄那样是双胞胎。两人曾商量过,能否把“二梅”要过来当亲生女儿养,只因堂兄只有这么一对双胞胎女儿,不好开口。这次听说堂嫂生了女孩儿,遂借机提出请求。梅望仙当下一口答应。

就这样,“二梅”变成了广州居民。她们的童年、少年过着一份富足的日子,可是,到了初中毕业那年,家里遭遇变故,梅望川夫妇出海时遭遇海盗,船上十来人悉数遭劫被杀,抛尸大海。梅家嫡生的三个男丁都已长大成人,两个成了家,娶的老婆一个比一个凶,一个比一个贪婪。在分家问题上,掌握话语权的就是那对雌老虎。小叔子是男丁,分到的遗产还说得过去,“二梅”就没这么幸运了,只拿到少得可怜的钱钞,连栖身的房屋也没给。

本来,遇到这种变故,这对双胞胎肯定会联系香港的亲生父母。但梅望仙夫妇应老友之邀,到海外住了一段时间,一去就是三年,和广州的联系暂时中断了,连梅望川夫妇横遭不测双双殒命的噩耗也不知道。“二梅”商量下来,只好先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把初中最后一学期读完再说。两人的学习成绩还是不错的,如果不遭受这一重大变故的话,考取高中不在话下,双双进入大学的概率也是蛮高的。但这当儿却是须先捧到饭碗,待到初中毕业,她们报考了不收学费、食宿费全免的师范学校,顺利被录取。

发榜之后,“二梅”给香港去信,寻思亲生父母出游在外,兄弟老妹总在家的吧?她们是租的房子,开学后就可以入住师范学校,一住三年,所以落款写的还是原先梅望川家的地址。哪知这么一来,往后十余年,她们跟亲生父母彻底失联了——兄弟老妹倒是给她们回了信,却被两头母老虎给撕了。为断绝与“二梅”的一切关系,她们干脆卖了老房另觅新居。而香港那边,也因港英政府搞市政建设导致梅宅迁址。就这样,直到十七年后,双方才再次取得联系。

抗战胜利次年仲春,曾数次亲自或委托他人到广州来寻找亲生女儿“二梅”均无果的梅望仙再次来到羊城,终于打听到了已经长大成人的双胞胎女儿的下落。老大梅拂晓已经从老师转行去了银行,老二梅朝霞毕业后就没当老师,而是进了一家外资公司做职员。“二梅”均已结婚,各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陈圆姝、郭思蓉这对表姐妹。

梅望仙这年七十五岁,身体尚健,比他小十多岁的老伴却已病殁。膝下的三男一女四个子女,因疾病与战争等原因,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也已娶妻生子。

父女相见,梅望仙自是激动万分,“二梅”的反应却很冷淡,甚至有一丝怨恨。被羊城梅家遗弃后,“二梅”吃了太多的苦头,而这一切都是生父导致的。她们拒绝了生父的慷慨馈赠,也不愿去香港,哪怕是旅游一趟,和生父分别时,姐妹俩一致表示,今生不愿再跟梅望仙相见。

梅望仙千辛万苦找到女儿,不料却是这种结局,其心情可以想象。返回香港后,他把准备赠给双胞胎女儿的八十两黄金一分为二,签署赠与声明,将这些黄金赠与“二梅”的女儿陈圆姝、郭思蓉,她们随时可以来港领取。考虑到人生无常,赠与声明中特别说明,如若陈圆姝、郭思蓉不愿接受或者因失踪、离世未曾接受,她们的亲属可以按照法律规定顺位继承。此后,梅望仙的律师每年从香港赴粤一次,代委托人与继承人见面,其实是为了确认继承人是否健在。

1948年,窦佳影作为继室与陈瘦冬结婚后,得知继女在香港有四十两黄金等待领取,不禁大感兴趣,怂恿丈夫劝说陈圆姝,却遭到陈圆姝的拒绝。窦佳影不由得在日记中大发感叹,说如果陈圆姝出点儿什么意外就好了,那四十两黄金就可以落到他们夫妇手中了。

刑警看到这里,马上想到了“犯罪动机”四字,寻思看来窦佳影果真有问题啊!可是,再往下看,却又迷惑不解。一年后的日记中,窦氏再次记录了与这笔黄金相关的内容:1949年4月11日,年迈的梅望仙患癌症住院,住院前突然宣布撤销之前的赠与声明。8月13日,梅望仙在香港去世。之前半月,他留下遗嘱,与“二梅”相关的内容是:其遗产中的十万元港币由“二梅”各继承五万元;如继承人放弃这一权利,或者因失踪、去世等导致无法实现这一权利,该款项可由亲属顺位继承。

在得知陈圆姝落水身亡的消息后,弥留之际的梅望仙再次修改了遗嘱。他派孙子梅嘉康代表他赴粤吊唁并相帮料理丧事,当晚,梅嘉康宣读了修改后的遗嘱:取消了陈圆姝的继承权,其亲属的顺位继承权利也一并失去;郭思蓉继承的款项由五万元增加到十万元;如放弃继承或继承人失踪、去世等,则该款项由被继承人唯一的孙子梅嘉康继承。

这样,窦佳影与其丈夫即陈圆姝的生父就丧失了继承权,因为他们跟梅望仙没有直接血缘关系。

12月22日,海幢分局局务会决定,陈圆姝、郭思蓉意外死亡事件正式立案侦查,专案组由五名刑警组成,军代表李菲照任组长,刑侦队副队长左曦华任副组长,刑警邵锦雄、黄松林、龙成廉为专案组成员。

这天上午,李菲照主持专案组开会分析案情。大家对窦佳影日记中披露的情况很感兴趣。之前,刑警曾经考虑过这对表姐妹的意外身亡可能是谋杀,可是,在排除麦应泰的作案嫌疑后,却找不到别人要杀害她们的动机。现在,动机找到了,似乎应该把注意力投向这对表姐妹死亡后谁会得益这样一个方向上。

专案组五名成员除李菲照外,都是留用警员,左、邵、黄三个是老刑警,龙成廉于1948年7月从国民党广州市警察局下辖的警察训练所结业,分派到海幢分局,虽然从警时间不长,但也参加过几次破案,算是有点儿经验。海外遗嘱的出现似乎让案情变得明朗了,四位刑警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看法,李菲照将他们的意见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表姐妹如果死于谋杀,凶手的动机应该是得到本应属于她们的那份遗产。从这个角度看,凶手来自香港方面已故梅望仙后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遗嘱修改后,姐妹俩在广州的亲属已经没有继承权了。

其二,策划者在制订好谋杀方案后,可能自己出面,也可能指使他人实施。所谓“他人”,也许来自香港,也许是策划者在广州物色的。港粤相距较近,遥控指挥不难实现。

其三,谋杀的目标是一对表姐妹,具体实施谋杀的案犯应该与两个被害人都有接触,从这个角度考虑,麦应泰倒是比较符合执行谋杀计划的条件。但之前对其进行的调查基本排除了他的作案嫌疑——这是一个不好解释的疑点。

其四,刑警也考虑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陈圆姝、郭思蓉两姐妹并非都死于谋杀,第一个死亡的陈圆姝有可能真的死于意外。据刑警之前的调查,陈圆姝在花船落水身亡,与其喝酒过量有关。试想,在两船之间临时架一条只有尺许宽的跳板,即便是没喝酒,一般女子也是不太敢走的,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甚至可能连迈步上跳板的勇气都没有。可陈圆姝不但上了跳板,还拒绝让水手搀扶,那说明她果真是醉得不轻了。如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是在别人的引诱下喝了那么多酒的话,她的落水也就只能停留在“意外”这个层面上。

其五,鉴于上述情况,专案组应该先盯着另一个被害人郭思蓉之死进行调查。郭思蓉出事时,其亢奋的情绪在场众人都注意到了,确实显得很突兀,与其平时的表现判若两人。当然,即便郭思蓉之死是他人策划的,也并非直接遭人杀害,而是用投毒(包括引起亢奋、产生幻觉的化学药物)之类的手段导致其行为失控。不过,由此也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凶手想要达到这个效果,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对郭思蓉的性格、平时的爱好非常了解。这种了解需要达到这样一个程度,即可以准确预测到她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策划者和凶手只有掌握了这样的信息,才能精准实施。

其六,除了熟悉郭思蓉的性格、爱好,凶手还要有机会直接或者间接接触被害人,此外,如果他不是亲自实施杀人计划,就需要有雇佣凶手的渠道,要知道,雇凶杀人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的。专案组排了排,认为符合上述条件的只有一位——还是“三大小开”麦应泰。

大伙儿讨论下来,一致认为还是要盯着麦应泰进行调查。其实,对他的调查已经进行了将近十天,方方面面似乎都已调查到了,现在再查,无非还是以前查过的那些内容。不过,这些内容中有了重点,就是郭思蓉出事之前喝的咖啡吃的巧克力。校工宋伯以及在场学生都说,郭思蓉出事前只喝了咖啡、吃了巧克力。刑警从其他教师处了解到,这天郭思蓉因早餐吃得晚且过饱,连午饭都没吃。由此看来,郭思蓉中招的唯一途径就是咖啡和巧克力了。

咖啡和巧克力的来路,之前已经调查过。咖啡是郭思蓉自己的,还剩半罐,一直放在她写字台一侧的柜子里。柜子上了锁,而且上了两把,一把是原配的橱柜锁,另一把是她入职当天装上的。那天她的老爸郭工程师陪着女儿到学校报到,看了她的办公室,觉得写字台的锁具过于简陋,当即上街买了金属搭扣和一把铜挂锁,亲手帮她安装好。可能是老爸关照过,郭思蓉把钥匙保管得很好,不管在校在家,从不离身,晚上睡觉也是和摘下的手表系在一起压在枕头下。如此一来,即使有人想往咖啡里搁点儿什么,怕是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况且,出事后咖啡已经送市局做过技术鉴定了,没发现其中有异常化学成分。

巧克力也送市局做过技术鉴定,结果与咖啡一样。不过,巧克力是一块一块包装的,其他的没有问题,不代表郭思蓉吃掉的那块也没问题。至于其来路,麦应泰说是他当天上午在沙面那家英国人开的店铺里购买的,刑警随即去沙面调查,该店却已关门歇业,英国老板回国,与羊城彻底拜拜了。也就是说,麦应泰所谓的巧克力的来路,并未得到确切的证实,刑警接下来的调查也是从这里着手。

可是,出售巧克力的店铺关了门,老板回了英国,这个调查该怎么进行呢?军代表李菲照与刑警邵锦雄、龙成廉三人再次去了沙面,先去区政府工商股,重点了解那个英国店主歇业回国的原因,以及其以往经营店铺时的口碑,工商股方面告诉侦查员,此公一向守法经营,口碑也还不错。接下来,三人又去了此公原店铺所在地,名义上是跟相邻店铺的老板、伙计打听英国店主平时的情况,但说着说着,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三大小开”身上。

麦应泰是这一带的名人。不仅因为其老爸险些成为“黄花岗第七十三烈士”的传奇经历,也是由于“三大小开”经常骑着那辆全广州独一无二的美国大排量摩托车在全市各区招摇,带着助手,背着当时最高端的摄影器材拍摄外景,这种角色想不出名也难。提起“三大小开”,即便没见过面的,也大多知道这么一号人物。此刻,刑警要了解的就是麦应泰跟那个已经回国的英国店主是否熟识,两人平时是否有来往。

三刑警分别跟那条街上二十多个店铺的店主、伙计了解过情况,没发现任何麦应泰跟那个英国店主熟识的迹象。访问最后一家店铺时,邻店店主十三岁的儿子正好放学回家,听大人议论说“三大小开”可能犯事儿了、一下子来了三个警察调查他跟鬼佬是否有交往的话头,当下就插嘴说,那鬼佬跟“三大小开”是认得的,那天我去鬼佬店里买面包圈,来了一个男子,让鬼佬把“三大小开”订购的东西交给他,由他转交。鬼佬听着马上点头,说是小麦先生叫你来取的吧,OK!我这就拿给你。说着就把一个长方形的彩色硬纸礼品盒递给了那人。

刑警闻之立刻来了精神,马上跟少年单独谈话,进行更详细的了解,终于弄清楚少年说的那天是12月11日,具体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中午。那个陌生男子不知是干什么的,肩上挂了一个挎包,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他接过英国人递给他的那个礼品盒后,就开车离开了。

礼品盒里装的是不是涉案巧克力呢?会不会是那个英国人事先按照麦应泰的要求做了手脚,然后,由麦应泰哄骗郭思蓉吃了其中有诈的巧克力,导致郭思蓉在荡秋千时产生幻觉?这个,就需要查一查了。

李菲照嘱咐众侦查员,这个对象的老爸有点儿来头,咱们调查时一定要慎重。大家商议一番,决定先设法从“三大照相馆”内部了解一下麦应泰在郭思蓉出事的12月11日那天中午是否去了沙面。按照之前麦应泰对刑警的说法,那天上午他是去沙面给客户拍外景的,拍完外景离开时,途经沙面南街英国人开的店铺,看见人们在抢购廉价巧克力,就给郭思蓉也买了一盒。

侦查员龙成廉随即去查了照相馆的账本,上面白纸黑字,12月11日那天上午麦应泰的确是去拍外景了,但客户不是沙面区的,而是海珠大桥附近的和宁里。

“三大小开”在撒谎。当晚八时许,保外在家的小麦被刑警队传讯。

李菲照对麦应泰很客气,请对方抽烟喝茶,像朋友似的聊天,话题看似很随意,聊了会儿电影、足球、拳击,忽然话锋一转:“麦少爷啊,如果能选择,我真愿意跟你交朋友,咱俩的兴趣爱好相同啊!可是……唉,真遗憾!”

小麦一脸惊疑:“李代表,您这话从何说起?”

李菲照就说了买巧克力之事。原以为对方肯定惊慌失措,至少也得尴尬一下,哪知麦应泰却是面不改色,立刻把上衣袋里插着的钢笔扯出来,说李代表,请给我一张纸。李菲照寻思这主儿难道这么爽快,点破了题,干脆就直接书面交代了?哪知把纸递过去,对方笔走龙蛇,立刻写下了一行名址:翟峰,维新路(后改名起义路)99号。

李菲照不解:“这位是……”

“李代表,您若是有兴趣,派个弟兄把他叫过来一问就清楚了。”

很快,翟峰就被侦查员请到了分局。了解下来,原来这青年是麦应泰的朋友,两人经常来往。他的职业是驾着辆破摩托全城到处跑给人送东西,相当于如今的快递员。但那时没有这么一个行业,他不过是个体做做。“三大照相馆”经常有急件送交客户,麦应泰就找上了他。12月8日,他去照相馆取送给客户的样照时,麦应泰请他在11日午后跑一趟沙面南街,英国佬经营的食品小铺有进口的巧克力降价出售,已经约好给他留一盒,让小翟去取一下。

如果此话属实,巧克力送到麦应泰手里是什么时候?麦应泰有没有做手脚的时间?了解下来,翟峰赶到“三大照相馆”总店时,麦应泰去和宁里客户处拍外景还没回来,东西是交给店里的账房陈先生的,陈先生怎么处理的,他就不清楚了。

刑警马上向麦应泰问了陈先生的住址,连夜登门。了解下来,陈先生拿到巧克力后,就往账台上一放,等小开来取。不多会儿,麦应泰打来电话,说陈叔那东西送来了吗?这样吧,我在外面有点儿耽搁,一会儿路过总店,把东西拿了就走,麻烦您先把外面的包装给撕了,否则放不进我那肚包。陈先生就遵嘱把外包装撕掉了,这才知道里面是一盒巧克力、两盒西饼。一会儿,麦应泰驾驶摩托车过来了,匆匆进门把巧克力拿了往肚包里一塞,出门上车就走。陈先生记得,当时店堂里的那口落地大钟正好敲响两下——那是下午两点钟。

李菲照突然想起,郭思蓉出事伊始,左曦华三个去学校调查时,学生的陈述中有关于麦应泰抵达时间的记载。马上去翻笔录,果然,有两个学生都说,麦应泰出现在操场上的时间是两点一刻左右。也就是说,麦应泰从取了巧克力至赶到学校一共用了一刻钟时间。他途中有没有机会对巧克力做手脚呢?

李菲照把自己的想法跟左曦华一说,两人商量片刻,决定实地测试一下。于是指派擅长驾驶的刑警黄松林从分局借来一辆摩托车,载上李菲照赶到“三大”总店门口,从这时起计时,抄近路前往学校。此刻夜深人静,马路上空旷无人,临末一看表,耗时十七分钟。由此,专案组得出结论,麦应泰没有做手脚的时间。也就是说,巧克力里很可能并没有被渗入过什么药物。

但是,麦应泰为什么要说谎呢?他的解释是,为表示对郭思蓉有那份爱心,他就随口胡扯了一下。之所以跟刑警也这样说,是担心前后说法不一致给自己找麻烦,况且,还可能把翟峰也牵扯进来。

六、发现疑犯

排除麦应泰的涉案嫌疑后,刑警一时竟没了方向。12月23日,专案组再次开会研究案情。左曦华提出了一个问题:从现场目击者的证词来看,事发时郭思蓉出现幻觉的情况应该是存在的,但是,她的幻觉是服用了某种药物所致,还是她本身就患有什么可以引起幻觉的隐疾?

这个问题的提出,让李菲照有点儿尴尬。这个案子虽然刚立案,但调查从12月14日就开始了。可能正是因为没有马上立案,包括分局领导在内,大家对该案都不是那么重视。像老左这样经验丰富的留用警察早就意识到应该对死者遗体进行解剖检验,可因为留用的身份,他不敢提出。到现在案子查不下去了,这个问题才正式摆到桌面上。

李菲照是个诚实人,马上检讨,说这是我的责任,有什么后果由我负责,跟你们几位没有关系。老左同志,你的意见是不是需要对郭思蓉的死因有一个科学权威的说法?这好办,现在向分局打报告,要求市局指派法医解剖遗体就是。这方面我是外行,请老左直言,如果郭思蓉生前服了什么药物,此刻是否还能检验出来?

老左说本案的鉴定属于毒物鉴定,尸体在医院太平间里冷藏,现在解剖应该还来得及。

那就别废话了,立刻起草报告,市局当天即批准。郭思蓉的遗体已经在医院太平间停了十二天,法医当晚解剖检验,次日得出结论:根据尸体皮肤表面形成的尸斑、体内血液成分、胃肠器官化验,以及其出事前的亢奋表现可以认定,死者死亡前三小时内曾服用过含有番木鳖碱、毒蕈提取物成分的食物,这类毒物能够兴奋中枢神经系统并使服用者产生幻觉,结合其当时的运动状况,有很大概率会导致严重伤亡事故。

刑警马上想起之前调查时无意间听说过,郭思蓉是以一辆七成新的哈雷摩托作为上下班交通工具的。那么,法医所说的“运动”是否也包括驾驶摩托车呢?如果那天麦应泰没去学校看郭思蓉,那她在校园亭子里批改完作业后也就不会去荡秋千了,而是直接驾车回家。途中药性发作,她照样难逃一死。而那样的死亡,肯定会被认为是交通事故了。

众刑警议来议去,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么一点上:案犯的作案动机之前已有推论,是为谋财。而这对表姐妹死亡后,符合继承条件的对象就只有梅望仙的孙子梅嘉康了,何不就从这个人身上着手调查呢?先查清香港方面的主使者,再回过头来调查其在广州方面的社会关系,就有可能找到实施谋杀的具体执行者。

当然,要把侦查触角伸到香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报告打上去,领导肯定不会批准。不过,专案组还是有便利条件——左曦华原是香港警务处的刑警,是否可以通过他的同僚好友不显山不露水地悄然查一查?

左曦华当即表示没有问题。因为是同行,港警朋友差不多每年都来人来电抑或函件要求协查线索,就在9月中旬,那时广州尚未解放,香港警务处的刑警朋友还来电让帮忙协查一个逃犯在广州的落脚地址呢。

李菲照立刻打了报告,获准当天就让左曦华发了一份电报,请求港警朋友协查。12月28日中午,专案组收到了香港发来的附有嫌疑人照片的函件。那位姓彭的老刑警根据这边提供的信息对相关情况进行了秘密查摸,获知梅望仙唯一的孙子梅嘉康曾在本月上旬赴广州出差,逗留三天后返港。

梅嘉康今年二十八岁,系电气商品销售公司职员,空闲时以私人名义倒腾中药材。据香港警方掌握的情况,此人吃喝嫖赌,花钱大手大脚,还有借高利贷的记录。专案组据此认为梅嘉康可能涉案,决定先查清月初梅嘉康来广州时下榻何处、跟什么人有过接触,然后再作计议。

这一查摸,又花了整整两天,终于查明12月5日至7日,梅嘉康曾持香港居民护照和“大义电气商品销售公司”出差证明入住福建街上的“漫鑫旅馆”。12月30日晚,李菲照、左曦华、邵锦雄三刑警去了该旅馆,把老板、账房、伙计一应人等召集起来,指着登记本上梅嘉康的名字出示照片,问是否对此人有印象。杂役老王和厨师小吴马上点头,连说“有印象”。

刑警从王、吴口中了解到,梅嘉康入住旅馆后,开了一个单人房间,没有出门,待在房间里看从香港带来的一册很厚的小说,吃饭都是预先吩咐厨房,由厨师小吴炒好后送到房间的。这种客人,解放前开旅馆的都遇到过,但解放后就少见了,所以小吴的印象很深。这样到了第二天,即12月6日傍晚,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男子,说要见香港来的梅先生。梅嘉康立刻通知小吴加菜,还要了一瓶白酒(之前他喝红酒)。小吴把菜送进房间,两人关起房门喝酒,那个客人直到九点多才告辞。第三天,梅嘉康睡到将近中午,起床后就退了房间离开旅馆了。

刑警听着就觉得可疑,梅氏说是来广州出差的,可来了以后哪里都没去,就会见了这么一个男子。这个男子是什么来路呢?刑警询问那晚负责迎送此人的杂役老王:看穿着和气质,你估计那位先生是干什么营生的?

老王干了二十多年旅馆杂役,阅人无数,想了想说,那主儿应该是个粗人,从其说话举止看来,干的也是低等活儿,估计跟我这个杂役差不多——他这话应该比较靠谱,从事旅馆业的每天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看多了,就有了识别经验。厨师小吴对此也有发言权,在一旁附和说,那人一看就是个粗笨汉子。小吴还记得,那晚他从厨房把一盘盘烧好的菜端到香港客人的房间里,香港客人比较礼貌,每次都会说一声“谢谢”,那主儿却是一副合该如此伺候他的样子,正眼都不瞟小吴一下,只管狼吞虎咽,临末还让小吴另切半只酱鸭、一块卤牛肉让他带走。老王最后还补充,这人长得浓眉大眼,脸面比较大众化,但嗓音洪亮,去戏台上跑龙套吆喝两嗓子倒是挺合适。

左曦华听着心里忽然一动:“等等,那人的头发是怎样的?”

“头发?哦……跟我差不多吧,比平顶头稍微长一点儿,不过比我的头发黑,灯光下看有点儿油光泛亮的。”

左曦华朝邵锦雄瞥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接着,左曦华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推到李菲照面前。李菲照一看,顿时恍然——校工?!

三刑警连夜前往明光私立初中。学校里有两个校工,吴伯和宋伯,两人一年到头全天候驻守在校。宋伯住在校园里面,吴伯则整天待在门房间。此刻,吴伯被刑警唤醒,开门时连打哈欠。老头儿记性不错,认出了曾两次去学校调查的左曦华,当下哈欠也不打了,赶紧把三人引进门房间。刑警立即说明来意:12月6日那天傍晚,宋伯是否离开过学校?

吴伯马上点头。刑警倒纳闷儿了,时隔二十多天,他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原来吴伯跟宋伯是同乡,都是顺德人,是他介绍宋伯来这所学校当校工的,两人平时关系不错。12月6日那天,是吴伯六十岁生日,原本是说好弄几个菜和宋伯一起喝酒的。可是,一天前宋伯突然说他有个亲戚来广州,次日请他去外面吃饭,就只好放弃了。不过,那天晚上九点多宋伯回来时却给了吴伯一个小惊喜:带回了两份用干荷叶包着的卤菜,酱鸭和卤牛肉。

终于对上号了。刑警立刻让吴伯带路,去校园内宋伯下榻处,当场将其控制。

七、真相大白

宋伯被押到海幢分局,立即讯问,终于查明了案情——

宋伯名叫宋万全,时年四十八岁,出身广东顺德农家,年轻时在县城打工。抗战胜利那年,经同乡吴仕富(吴伯)介绍来广州,进明光私立初级中学当校工。一学期做下来,全校上自校长下至顽劣学生,都认为他是个好人,端的是有口皆碑。

其实一轮讯问下来,刑警也真心认为,如果不是涉嫌郭思蓉命案,这人真的不错,别说在私立学校做校工了,到公安局来做个杂役也绝对称职。宋万全自己也供称,直到12月6日他接受香港梅先生的邀请去其下榻的旅馆喝酒之前,从没动过什么坏脑筋。然后,宋伯就开始埋怨尹校长了,如果不是尹校长临时起意,安排他做了一件本不是他分内之事,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今年7月间,陈圆姝在珠江花船上落水身亡,郭思蓉到学校来请假——当时已经放暑假了,但郭思蓉是新教师,根据国民党广州市教育局的规定,新任教师必须参加局里举办的为期半月的业务培训班,由教育局聘请业内有名的老教师给他们开讲座,传授教学业务。次日郭思蓉排到的那一期培训班就要开课,这时传来了其表姐意外身亡的消息。尽管和表姐的感情一般,可从礼数上来说,她必须相帮陈家料理丧事。所以,她就来向尹校长请假,想请尹校长给教育局说一下,把她调到下一期培训班。尹校长一向通情达理,不但当即同意,还指派宋伯跟着小郭老师前往,相帮丧家打杂。

也算是合该有此一劫,宋伯这一去,就遇到了奉祖父之命从香港来奔丧的梅嘉康。在宋伯看来,梅先生非常平易近人。他以前见过的富家公子哥儿大多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走路都得双目看天,没想到梅先生和那些人不一样,不但说话客气,还掏钱买烟买冷饮犒劳宋伯等几个下人。更令人感动的是,梅公子竟然满头大汗地与他们一起干活儿,临末,还和他们坐一桌喝酒聊天。

应该说,宋伯并不是一个饶舌之徒,否则他在明光初中别说有口皆碑了,只怕干小半学期就要被炒鱿鱼。可是,由于遇到了平易近人的梅公子,而且生平第一次与这等尊贵人物同桌喝酒,平等聊天,加之多喝了一点儿,他的话也就比平时多了些。他跟梅公子说到了自己在顺德的老家,说到他二十二岁的独子已经订亲,准备秋天成婚,家里正在筹备婚事。

大殓后,梅嘉康因香港事儿忙,当天就要返回,郭思蓉请宋伯相帮把表哥送到码头去。没想到,到码头上船前,梅嘉康竟然摘下手上的金戒指送给了宋伯,说知道他手头一定紧,这枚戒指送他为儿子办婚事。当时,宋伯感动得热泪盈眶,等他回过神来想道谢,梅公子早已上船不见影踪了。

这枚戒指成了拴住宋伯这个蚂蚱的一根细绳。转眼三个多月过去,12月5日下午,他正在学校干活儿,一个学生跑来让他去教导处接听电话。那个时候,一般校工是很少有电话找的,宋伯这还是平生第一次。初以为电话是顺德老家打来的,他不禁一阵紧张,寻思别是新婚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儿。哪知一接听,竟是梅嘉康,宋伯一激动,差点儿又要热泪盈眶。对方首先叮嘱他,这次来电“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郭思蓉”,宋伯一紧张,就忘了掉眼泪了。接着,梅嘉康让他明天傍晚去旅馆见面,这次通话就结束了。

次日傍晚,宋伯如约赶到旅馆,受到了梅嘉康的盛情款待。梅嘉康问了宋伯之子结婚之事,掏出几张港币塞给宋伯,说是补送的人情钱。宋伯一看竟有三百元,这回热泪也不盈眶了,直接就是泪如雨下。如果不是梅嘉康及时劝止,往下肯定要号啕大哭。那就会惊动旅馆伙计,说不定还会坏了梅公子的事儿。

那么,梅公子又是请客又是给钱,需要宋伯做什么事呢?听上去倒是不难:“宋伯啊,您肯定知道我表妹小郭老师跟‘三大小开’相恋的事儿吧?我就是为此而来——哦,我这里跟您说的话,您可千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郭思蓉在内!我表妹给我来信了,说她有孕了,想赴香港打胎。这事儿太突然了,我也吓了一跳。可是,让她来香港怕是有难度,一则办手续太严,还费时间,二则还得向学校请假,动静太大,只怕会穿帮。未婚先孕,这个脸可丢不起!我就问了医生朋友,人家给了我一点儿药,让掺在点心或者糖果里给她吃了,就会自动流产。所以呢,我专门定制了些糖果,请师傅把药掺进两颗花生软糖里。这事我也跟我爸说了,老人家的意思是,姑娘家怕羞,信里可以写,当面就不好说了,他让我悄悄过来一趟,找个平时能跟我表妹说得上话的可靠之人,把糖果给她吃了。她最喜欢吃花生糖,这又是特制的,奶香味很浓,她不会吃出药味。想来想去,这事非同小可,托付谁呢?也只有宋伯您最可靠了。”

说着,梅嘉康把两颗用非常漂亮的玻璃纸裹着的糖果放在宋伯面前,顿时奶香扑鼻。宋伯不疑有他:“这事还不简单?郭老师没有架子,跟我和吴伯还有食堂厨工一向很随和,经常请我品尝糕点糖果什么的,我们老家捎来的一些特产,我也会送她尝尝,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她却从来不嫌弃。像这样看着就很好吃的糖果,她肯定立马就尝了!”

“那就麻烦宋伯了。医生朋友说了,这药吃了之后需要活动,这样效果会更好。思蓉是骑摩托车上下班的,那就是活动啦。您就算好时间,在她下班前两个小时左右给她吃了就是。”

宋伯问具体时间呢?梅嘉康说请宋伯看着办吧,最近一两个星期之内,也别太晚了,这种药吃得越迟效果越差。反正只要有合适的机会就给她吃,但切记,一定不要告诉她内情。这是为她好,女孩子心思重,免得她有心理压力。

就这样,宋伯稀里糊涂接受了这桩活儿,于12月11日那天顺利实施。宋伯头脑简单,认定的理轻易不肯改变,即便郭思蓉从秋千架上摔下来一命呜呼,他也没有把此事和梅公子给的药联系起来,一门心思以为小郭老师运气不好,因为荡秋千丢了性命。如果那时羊城警方有测谎仪,给宋伯用上去,检测的结果恐怕也是宋伯没有撒谎。此后刑警一而再再而三去学校调查,宋伯却始终认为自己无辜,梅公子更是不搭界了。当时刑警自然想不到一个校工居然和此事有关,而宋伯寻思人要守信用,始终对此守口如瓶。

至此,郭思蓉命案算是侦破了。至于陈圆姝是不是真的落水身亡,宋伯并不清楚。

然后,就是如何将梅嘉康缉拿归案的问题了。专案组反复商议,提出一个方案:先跟郭家沟通,让郭毅向香港梅家发一份由警方起草的电报,称警方已有定论,郭思蓉之死系意外事故。如此,梅嘉康必会代表梅家赴粤奔丧。这边守株待兔,待其抵达拿下就是。为防止梅从香港直接来电向宋伯验证,电报发出后即把宋伯送回学校,由刑警看守,届时让他接听电话。

方案报到市局获得批准,随即实施。梅嘉康对报丧电报深信不疑,次日即赴广州奔丧,没想到这一奔竟然奔进了局子。是日,是1950年元旦。

梅嘉康到案后,对策划谋害表妹郭思蓉的罪行供认不讳。其犯罪动机与专案组之前分析的完全相符,他的收入不菲,家境也好,可由于近年嫖娼赌博,外加对狐朋狗友出手大方,经常债台高筑。得知祖父决定给两个表妹每人四十两黄金,他便打起了黄金的主意。狐朋狗友给他支招,让他在祖父跟前表现得孝顺点儿,哄得他老人家开心,说不定也会赠与他一些钱钞。他依言而行,有空就去医院陪伺老人。梅望仙本来对这个吃喝嫖赌的孙子不抱希望,但他装得挺像,老人对他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他又设法跟律师套近乎,不但送礼,还给介绍女人。律师知道他的心思后,就对梅望仙施加影响,“提醒”老人他留给陈圆姝的黄金有可能落到跟梅家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手里,最终导致梅望仙改立遗嘱。

当然,对于梅嘉康来说,这仅仅是计划的第一步,往后怎么把这些钱弄到自己手里,他还没有什么主意。直到陈圆姝酒后失足意外落水身亡,梅嘉康以梅望仙长孙的名义来广州奔丧,他才豁然开朗:祖父活不了几天了,他老人家仙逝后,如果“一个不巧”,思蓉表妹也意外身亡,那十万元港币不就归我了吗?

梅嘉康之所以动了杀人的念头,是因为他最近的日子过得真是如噩梦一般:不久前他借的一笔五万元港币的款子逾期未还,债主将借条以对半比例转让给了一家有黑社会背景的“事务所”。一群文身汉子把梅嘉康绑了,用汽艇载到某个无人小岛上“开导”了一回。带着生理和心理的伤痕回家后,他一直在盘算如何筹措这笔钱。“事务所”给他的期限是1950年春节,过后再不还钱,那就不是“开导”了,而是要动真格的:一万元一根手指,具体砍哪几根,他可以自己选择。

灵光闪现后,梅嘉康就开始考虑是否有人为制造郭思蓉死亡的可能。他与陈圆姝、郭思蓉原本就有通信往来,两个表妹正当妙龄,追求时尚,经常要求香港表哥代购些时髦衣服或化妆品之类。那时人们的生活节奏慢,联系方式单一,电话尚未普及,闲着没事,写写信也是一种消遣。特别是郭思蓉,给表哥写信就像给报社投稿,用足形容词、感叹语,没话找话,无病呻吟。所以,梅嘉康对她在学校的情况比较了解。正好眼前有个老实巴交的校工宋伯,他就刻意结交,以便日后把谋杀计划落实到老宋身上。

返回香港后,梅嘉康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药物。他知道表妹上下班骑摩托车,如果能弄到点儿致幻剂之类给表妹服下,那就很容易发生交通事故。最后,他通过黑社会的关系,从香港的黑市上弄到了据说是从毒蘑菇中提炼出的特殊药物,也颇费了他一些钱钞,当然,在他看来买毒药的钱钞属于投资,而郭的死亡则是相应的回报。

他的计划顺利实施,在宋伯的“帮助”下,郭思蓉去了另一个世界。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最终他还是落入了法网。

1950年4月11日,广州市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梅嘉康无期徒刑,判处宋万全有期徒刑十八年。1955年,在复查刑事案件时,该案的案由被裁定为“故意伤害致死”,二犯的刑期分别被改判为十五年、十年。

 

【附录】

校工按现在的法律看,应该是判重了,他自始至终不知情,属于没有主观故意的过失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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