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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档案】系列之170-172: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全二十二段(完)

(2021-03-21 15:16:50) 下一个

【尘封档案】系列之170-172:华南特案组之天涯擒枭

本文转载自公安月刊《啄木鸟》2021年第01期、02期、03期合刊,共22章

文:东方明、魏迟婴

1950年3月3日,国民党空军多架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被称为“明星战斗机”的美制米切尔B-25中轻型轰炸机从海南岛起飞,采用低空飞行方式避开我方雷达侦察,从从化方向潜窜广州上空,于十二时三十分左右开始实施对广州市区的空袭。根据潜伏特务事先提供的情报以及现场特务的信号指引,敌机相继对包括西村电厂、广州自来水厂、黄沙火车站(即已于2005年关闭的广州南站,当时是为解放海南岛的部队运送物资的交通枢纽)、码头、丛桂街和龙津西路百岁里等位置的工厂、学校、民居,以及珠江江面上的船只进行轰炸,共计投下八枚五百磅的炸弹和十f三枚燃烧弹,并进行机枪扫射。此次空袭,共造成市民七百四十五人死亡、三百一十四人受伤,炸毁房屋五百六十四幢,炸沉船艇近百艘。当晚六点至次日凌晨两点,又有三批敌机相继对白云机场、火车北站实施空袭,共投掷十一枚炸弹。

这是广州市解放以来遭受的规模最大的一次轰炸,史称“三·三轰炸”,亦称“三·三血案”。

“三·三血案”发生后,中共中央中南局华南分局向广州市公安局下达指令,要求组建专案班子侦查一应涉案特务行踪,务须捉拿归案,绳之以法。稍后,北京传来高层指令,要求广东方面尽快查明“三·三血案”中的涉特情由,上报中央,以供研究总结形成防范经验,下发各地参照实施,力图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华南分局社会部根据该指令精神,决定除由已经投入侦查的广州市公安局专案组继续开展工作外,另由华南分局社会部指派力量进行调查,以图尽快完成中央下达的使命。经华南分局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将这项使命交由华南特案组执行。

1950年3月15日,已在广西完成对台湾派遣特务“LM”一案侦查任务(详见《啄木鸟》2020年第3、4、5期《华南特案组之李代桃僵》)的华南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卧底敌方内部的侦查员侯烈暂不归队)。短暂休整后,特案组于3月下旬正式投入对“三·三血案”涉特情况的调查。同年4月9日,特案组几经曲折,终于厘清了相关情况,确认该案一应涉特犯罪活动概由台湾“国防部保密局”策划并指挥实施。

“保密局”为实施该项轰炸计划,早在去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前就已有布置,采取“松散型结构”的特殊方式组建了一支由五名潜伏特务组成的情报特工组,该组织成员互相之间既不认识,也不建立任何方式的联系,只接受一个被称为“袁太”的上司下达的指令。广州解放后的近四个月间,“袁太”未曾跟他们有过联系,因此这五名特务属于间谍行业所谓的“冷棋”。今年2月初春节前,“袁太”突然向这五人分别下达激活指令,命其收集空袭所需要的一应情报。2月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分别收到“袁太”的指令,从即日起昼夜待命,随时准备前往事先分派的区域,给飞抵羊城上空的国民党战机指引空袭目标。3月3日上午,这五名特务都接到了行动指令。

“三·三血案”后,“袁太”销声匿迹。关于该特务头目的详细情况,诸如是男是女、是生是死、是留是逃,特案组一概不知。

4月14日,华南分局社会部领导召见特案组长亓舞牧,告知据可靠情报证实,“袁太”在“三·三血案”后逃离羊城,去了海口。因此,组织上决定指派特案组前往海口,查明“袁太”下落,将该犯捉拿归案。如果行动中出现意外,可以将该犯就地处决。特案组接手的这个任务,以当天日期定名为“4?14”案件。

当时海南岛尚未解放,军方正紧锣密鼓准备发起主力渡海作战行动(之前已有数批零星部队渗透海南岛),海南解放指日可待。故领导指示,特案组自即日起做好跨海侦查的一应准备工作,一俟条件成熟,立刻行动。

4月17日,特案组侦查员亓舞牧、梁武道、陈君临、尹小白、麦善谋、张百行并内勤韦博秋、报务员郑小炯,以及从广州市公安局临时抽调的九名政保战线精干侦查员(下称“便衣”),悄然离开广州,前往千里之外的广东省南路专员公署徐闻县南安乡(1952年8月改称海安乡,1985年改称海安镇,系著名的港口镇)待命。

4月23日,海口解放。当晚,华南特案组渡过琼州海峡,抵达海口市……

 

一、意外失联

4月24日凌晨三时,华南特案组抵达海口市区,入住由琼崖临时人民政府公安厅长陈武英(同年5月3日,海南军事管制委员会人民公安接管委员会对外公开挂牌宣告成立,陈武英担任主任。本文为叙述方便,概以“公管会”指称当时的海口市警方)事先为他们安排好的驻地。特案组长兼指导员亓舞牧把侦查员、便衣召集起来简短训话,要求全体同志抓紧时间休息,何时开始投入工作,听候命令。

尹小白听着,扯了扯旁边因横渡琼州海峡晕船早已疲惫不堪的大个子张百行的衣角,悄声道:“张哥,咱得抓紧时间睡啊!我估摸这一觉睡得不会长,什么‘自然醒’那肯定别想了。您中途晕船,呕吐不止,更需要尽快恢复体力。先睡片刻,回头醒了就有胃口吃东西了。这海南地面上,第一美食是文昌鸡,兄弟身边还有些钱钞,回头咱俩瞅个机会去搓一顿,准保让您彻底恢复……”他还要往下说什么,亓舞牧已经宣布散会。

往下的情况还真让尹小白预见到了,这一觉也就不过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刚放亮,亓舞牧的起床哨子就吹响了。事先已有严令,此次特案组渡海侦查,实行军事化管理,起床、漱洗、早餐时间加在一起不过半小时。会议室一角那口古色古香的落地大钟刚刚敲完七下,特案组六名侦查员已经进门落座了。

亓舞牧比其他同志睡得还少,今晨大伙儿就寝后,他就跟如约而至的陈武英见面,听陈介绍了海口当地的相关情况。送走陈武英后,事先接到华南分局社会部密电的南社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同志又悄然来到特案组驻地。两拨谈话进行完毕亓舞牧才休息,只睡了一个多小时。不过,此刻他看上去精神状况倒还不错,思路清晰,声音响亮,整个会议从头到尾没打过一个哈欠,也没抽过一支香烟。

这个会议应该是“4?14”案件的首次案情分析会。之前在广州、渡海前在南安乡,甚至在渡海途中,侦查员都曾以非正式的方式进行过分析研究。可是,实在没有可以发挥的余地,因为大家对于这个披着一层神秘外衣的“袁太”的了解几乎就是一片空白——除了知道此人是台湾“保密局”指派的特工头目,指挥五名潜伏特务收集空袭目标的情报之外,其余情况就一概不清楚了。现在,亓舞牧大清早吹响哨子把大伙儿召唤到会议室,莫非有新线索出现了?包括副组长梁武道在内的全部侦查员都定定地瞅着老亓,希望能从他的表情读出“柳暗花明”的迹象。

亓舞牧自然读得懂众人的眼神,他也真会逗人,脸上随即露出尹小白式的“真诚的微笑”,大家的心都为之一松。尹小白窃喜,朝张百行递过去一个眼色,同时动了动嘴唇。这一幕尽管迅速而隐蔽,但未能逃过特案组长的目光,遂指指尹小白:“黑仔有话要说?允许发言。”

尹小白冲老亓拱手:“组长您这是高抬小白了,我是关心张哥——哦,大张同志,昨晚渡海时他晕得厉害,到达后夜宵也放弃了,刚才早餐吃的也不多,我许诺过请他品尝这边的特产文昌鸡。看见您神情轻松,料想对于查缉‘袁太’这厮已经胸有成竹,寻思大约有时间兑现这个许诺了,所以就提醒一下大张,让他振作精神,尽快恢复,好去吃鸡……哦,不对,好投入工作。就这些话。”

亓舞牧点头:“海南文昌鸡可是大大有名,我也有请大伙儿品尝的打算,到时候还要麻烦小白担任向导。哦,小白,费用是你出还是我出?”

尹小白吐吐舌头:“自然是您承担啦,我哪里拿得出这笔开支,除非先打个借条告贷,不过几时还那就说不准了……”

他还要唠叨下去,被亓舞牧一个手势打断:“这里先宣布一下,这回哪位同志最先找到目标线索,我个人出资奖励文昌鸡一只,大小个头任其选择。”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说这么热闹,敢情还没线索啊!老亓微微一笑,话题随即转到案子上——

亓舞牧认为,这回要查缉的“袁太”,其难度似乎比上回那个具有“保密局”、“二厅”身份的双料特务“LM”还要大一些。尽管同样是敌特,还是具有一定级别的头目,同样是不知道真名、性别、年龄、外貌,但“LM”还是有其职业特征可供特案组进行研判。后来的事实证明,特案组就是结合其潜入内地所要进行的特务活动(即策划反革命暴动),制订调查方案,一步步获得相关线索,最后查明其人其踪的。

而特案组眼下要查缉的这个对象,他的特务活动已经完成,专案组唯一掌握的是上级提供的那份情报,该情报唯一的内容就是“袁太已从广州潜逃海口”。既然是“潜逃”,“袁太”很可能只是把海口作为一块跳板,临时藏身,待上数日甚至更短时间随即离开,搭乘国民党军机或者舰艇前往台湾。

之所以这么急不可待,有可能是因为海南即将被我军攻占,为自身安全计赶紧逃离为上策,也可能是严格按照“保密局”的纪律行事,在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后尽快返回局本部述职。反正,“袁太”不可能在海口乃至海南岛上待较长时间,除非有其他原因。亓舞牧估摸着,这个目标此刻还在海口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

尽管如此,面对神情正在发生变化的部下,亓舞牧的声音里并没有丝毫沮丧之意:“对于我们特案组来说,别说尚有一半可能,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必须尽到百分之百的努力。不瞒诸位说,我原先指望待命渡海的这几天里,上级传来新的情报,即使一丁点儿道听途说的关于‘袁太’的信息也是好的。可是,这个希望目前已经成了一个肥皂泡泡。还曾对南社部在这边的同志可能会提供什么线索抱有希望,可是也落空了。所以,咱们只能自己设法在海口寻找‘袁太’的线索了。至于怎么寻找,接下来应该请大家发表意见了。”

特案组一番讨论下来,最终形成了以下观点——

“袁太”从广州赴海口,属于“完成任务后的撤离”,用我方的话来说就是畏罪潜逃。这个特务所犯的罪行虽然以“罪大恶极”来定性犹嫌不及,但是从已经落网的几个下属特工的供述来看,其在敌特内部的军衔、职位并不算高,充其量也就是个少校组长,在完成任务返回台湾时得自个儿设法解决交通问题,不像一些高级特务,可由“组织上”专门安排秘密护送,给予安全方面的保证。

根据以往的经验,“袁太”的返程路线通常应该是从广州前往香港,由“保密局”香港站接应,然后搭乘香港赴台北的客机返台。但“袁太”显然没有料到,“三·三血案”发生后,我方迅即对这条敌特往返的常规路线加强了警戒,他不敢硬闯,只好绕道尚由自己人控制的海南岛。这条路线并非“组织上”事先安排,因此,“袁太”在抵达海口后不能立即赴台,主要是交通问题。此时海口与台湾之间唯一的通道是偶尔赴台的军机或者军舰,必须由“保密局”打招呼并办理相关手续后方可搭乘,即使“袁太”有这份能力和运气获得通行条子,何时登机登舰也没有确切日期,得耐心等候。

据我方掌握的情报,海口没有“保密局”的长驻机关。在等候期间,他的食宿问题得由自己解决。通常经济上应该没有问题,但他没有“组织关系”,无法入住军方的营房、招待所,只好住旅馆,或者借住在亲朋好友那里。有了落脚点,安全暂时无虞,“袁太”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自然要放松下来;再说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不可能想到若干天之后海南岛就会“沦陷”,他在行动上多半会不加克制,不说是否会吃喝玩乐花天酒地——这要看其个人品性,并不是所有的特务都喜好这一口,但泡茶馆下饭馆,或者在海口的热闹地段随意逛逛总是少不了的。这是一个调查“袁太”踪迹的切入点。

还有一个切入点,那就是“袁太”的运气可能有点儿背,他逃到海口后,并未获得通过“组织上”的协调搭乘飞机或军舰去台湾的机会。要想去台湾,只有自己想办法。这就需要花钱打点,光花钱可能还不行,毕竟琼州海峡对面四野第40军、第43军重兵逼近准备渡海解放海南的消息时不时要传过来的,这边需要尽快逃离海岛的达官贵人、恶霸匪盗以及之前从内地逃过来的土豪劣绅、“还乡团”之类多的是,大家都在花钱购买搭乘军机军舰的逃命机会。如此,“袁太”必须寻找路子“抢票”。

像他这样的特工,肯定知晓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深谙“桃树不结果子就到李树底下去”之道,军机军舰无缘搭乘的话,机帆船、木船这种备选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这种机会也需要自己寻找,毕竟对于船家来说这是一桩颇有风险的买卖——“国军”是严禁未经批准的此类船只离岛的,一旦发现,在近海巡逻游弋的炮艇军舰会追赶拦截,截获后拖回港口,那船老大、船主的性命是否保得住就要看其祖坟是否冒了气走了风脉。所以,此类船只的“票价”同样昂贵,得手概率跟前一类有一比,需要“袁太”自己或者托朋友钻天打洞寻觅。

以上两种可能中,无论“袁太”选择哪一种,他都会在海口社会上抛头露面。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他露面,就会留下蛛丝马迹。这就给特案组提供了寻觅其行踪的条件。

于是,众侦查员达成共识,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分散到海口社会上去,各自施展技能手段,可能还需要若干运气,通过跟估计“袁太”会打交道的那些人士的接触,在不暴露自己意图的前提下,打听“袁太”的消息,寻觅其蛛丝马迹。

亓舞牧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具体如何做,我已经有了安排。”

尹小白觉得这种撒网出去捕鱼的方式颇适合自己的个性特点,顿时有一种“信心满满”的感觉,当下忍不住露出跃跃欲试之色。不料亓舞牧胳膊一伸,指着尹小白:“黑仔!”

尹小白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挨批,赶紧应声起立:“有!”

“你去问问小韦,老冯到了没有?”

尹小白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出门步出走廊,正想抄近道从院子正中的假山穿插过去,到月洞门一侧的那三间平房(分别是内勤和便衣办公室)询问特案组内勤姑娘韦博秋,却见小韦和一个瘦高个儿中年男子一起从假山那边的甬道上走过来。韦博秋看见尹小白,立即把他叫住,说是老亓让你过来的吧?老冯同志已经到了,你陪老冯同志去会议室吧。

亓舞牧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随即从会议室迎出来,隔着老远就伸出手来热情招呼:“欢迎!”尹小白机灵,一看那架势,便猜测可能要对暗号,自己不便留在现场,遂紧走几步进了会议室。背后,亓舞牧果然驻步,跟来人悄声嘀咕着什么——其时海口解放才两天,海南全岛尚未解放,隐蔽战线形势复杂,南社部领导要求还是按照解放前那套做法,务求不出纰漏。此刻,亓舞牧跟这位名叫冯逸的由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派来的联络员见面,依旧使用几小时前跟陈武英主任约定的接头暗号。

暗号对接无误,亓舞牧把冯逸引入会议室,给大家作了介绍。大伙儿逐个上前跟老冯握手,而后者的举动竟连亓舞牧都有一种“大跌眼镜”的感觉:此刻虽是仲春的节气,但海口的气温已经有点儿高了。冯逸衬衫外面穿着一件卡其布外套,有些大,畅着怀,也没见他怀里揣着什么,却是每跟一人握手说句“欢迎”后,就变魔术似的递过一盒十支装的美国香烟。香烟发完,一声“拜拜”,冲大伙儿鞠了个躬,转身出门而去。

尹小白对老冯这一手大感兴趣,却不知他是怎么弄的。忽然想起张百行是杂技魔术世家出身,正要向其请教,被亓舞牧一声“请大家各就各位”阻住。众人回归原位,不约而同把香烟放在面前的桌上。

亓舞牧没有落座,说了句“这烟只能在驻地抽,不可带出去”,又扫了一眼尹小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老冯就待在驻地不走了,回头谁有兴趣探究的,可以向人家请教。”继而话锋一转,开始布置任务——

亓舞牧坐镇驻地负责协调,梁、陈、麦、张、尹五位,分别在市区按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进行活动;在月洞门办公室待命的广州市局的九位便衣同志,施良义、景美两人作为机动力量留在驻地,其余龚、钟、柏、林、陆、彭、肖七位也一并出动。具体分工是,特案组五位侦查员分别使用化名和虚拟身份,在各自划定的区域,按照组长亓舞牧下发的联系人名址前往拜访。此外,在各自的活动区域里自由选择两家旅馆办理入住手续,视情可以入住,也可以暂时不住,但每天都必须去那里露一露面,待一会儿,跟账房先生、茶房伙计乃至厨师杂工都混个脸熟(为何要这么做,后文自有交代)。至于便衣同志,则不划分活动区域,全市各处都可跑到,单兵活动,各自伺机打听信息。两路人员,每天晚上八点都须回驻地报告当天活动情况,以备汇总、分析。

布置完毕,亓舞牧从尹小白开始,依次在各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一个未封口的信封。“全体都有——不准互相窥视交头接耳,各自默阅两分钟,阅后即焚!”

亓舞牧声音不响,语调却异常威严。特案组诸君大多有秘密工作经验,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自参加华南特案组后还没遇到过这一幕,气氛顿时严肃,谁都不吭声,小心翼翼地从信封中抽出清一式但内容肯定各不相同的两张纸,认真阅读,默记于心。片刻,看着怀表计时的亓舞牧轻声道:“时间到!”

说话间,他的手里不知怎么的已经多了一个铜盘,往桌子中间一推。众人把各自的两张纸张重新装入信封,放进铜盘,特案组长划根火柴,把这五个信封一并焚毁。继而朝张百行做了个手势,大张随即把窗户打开,让室内缭绕的烟雾散出去。

今晨,亓舞牧跟陈武英密谈后,意识到特案组登岛后面临的情况跟他之前的估料差不多,遂决定实施之前已经在脑海里形成的预案。这个预案需要侦查员单兵出击各自为战,鉴于海口这边形势严峻,他决定把保密措施提高到最高级别——即使特案组侦查员互相之间也不能知晓对方的活动内容。因此,他向陈武英提出要求,希望地方同志能在最短时间里为特案组准备五份综合资料,在这些资料中,要把海口市区划分为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标明界线,并写明每个区域中需要拜访的若干个社会关系的基本情况。此外,还要通知各个被拜访对象,即将前往的侦查员的化名、虚拟身份以及接头暗语。上述资料,要求在今天上午九点之前送达。

刚才,联络员老冯把材料送达后,亓舞牧也不翻阅(昨晚跟陈武英见面时,他已把相关情况牢记于心),亦无须分派,随机发给五位侦查员就是,他相信特案组的每个成员都具备在各种复杂环境和艰难条件下单兵作战的能力。当然,也相信地方同志对这份工作的认真细致精神。琼崖纵队的战友长期在强敌控制的环境下坚持斗争,积累了丰富经验,二十多年来队伍不断壮大,这足以说明他们在隐蔽斗争方面的出色能力。

于是,老亓宣布散会。梁武道等侦查员去找韦博秋领取经费,各自化装后分头出动。亓舞牧则另向施良义等七名便衣下达行动指令。

一干人员离开驻地,梁武道、麦善谋、尹小白、陈君临、张百行分别去了海口市区的东南西北中五块区域,他们最先要做的就是以化名和虚拟身份选择一两家旅馆办理登记住宿手续。这样做的目的,是考虑到目标“袁太”逃窜海口后,可能曾下榻于某家或某几家旅馆(特工活动的惯常做法,是根据“狡兔三窟”的路数制订的反跟踪和应急安全措施),现在特案组侦查员采用隐蔽手法对“袁太”的行踪进行调查,那也只能登记入住,利用住宿之便跟旅馆方面混个脸熟,然后进行查摸。另外,此时的海南岛斗争环境复杂,敌特出没频繁,不能不考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对手由“袁太”一人变为数人甚至多人的团伙,双方将在海口这个时代大舞台上进行你死我活的较量,如此,预先用化名、假身份在旅馆登记入住,就不容易引起对手的注意。

上述五侦查员办理入住手续后,将自行决定如何开展进一步调查。稍后出动的广州市局便衣,则利用各自化装后的身份,在海口市区各处暗查。根据特案组长亓舞牧的要求,这些便衣除了具备出众的业务能力,还要求能听能说海南话(海南当时虽属广东省,但海南话跟粤语有所不同,系一种具有闽南语元素的独立方言体系),并了解海南一应民俗风情。广州市局为此专门进行了遴选,派来的九名便衣中有四个是海南人,其余五位虽然不是海南人,但都曾在海南岛上生活过若干年头儿。他们报到时,亓舞牧让特案组具有听讲海南话能力的两位侦查员尹小白、麦善谋对他们进行测试,均顺利过关。

如此,亓舞牧应该有充分理由对出动的所有人员的个人安全、活动能力放心,这一个白天,他的确也没为此操过心。哪知,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晚上八点,规定的汇总时间到了,侦查员和便衣一个个都悄然返回驻地,唯独特案组年龄最大的侦查员陈君临不见人影!

起初,亓舞牧并未在意,这种时间约定,就像解放前白色恐怖状态中在敌占区的地下党约见,得有一定的时间余量,不可能卡得那么准,差十几二十分钟也是正常的。于是,就说“等等老陈”。二十分钟转眼就过去了,陈君临还没露面。亓舞牧跟副组长梁武道交换了意见,说要不咱们先开始吧,便衣同志先报告调查情况。

几位便衣并未调查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今天去了哪些地方,接触了什么人,看见以及听到了什么情况,等等。不过,从“持久侦查”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基础工作做得还是比较扎实的,体现出了资深侦查员的职业素质。

等便衣侦查员汇报了一半,一向沉稳的副组长梁武道看了看表,眼神中透出了焦虑;亓舞牧心里也在上下起伏忐忑不安,终于打个手势示意停止发言。尹小白、张百行不约而同一跃而起,看着组长。亓舞牧又看了看表,开腔道:“老陈还没回来,也没电话,看来是出了意外……”说着,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全体都有,立刻出动,前往北区(此指特案组侦查员的分工区域,并非海口市区的行政划分)暗中查摸老陈的下落!”

事先布置时,亓舞牧要求侦查员自行物色旅馆办理入住登记手续后,须选择临街房间,在窗口设置特殊标记,以便需要紧急联络时能够让自己人一眼认出其下榻在哪家旅馆哪个房间。标记每天调换,当晚八时返回驻地开汇总会时,侦查员之间互相口头通告。当下,特案组侦查员并便衣全体出动,直扑北区,很快就在永北街找到了标有暗记的一家旅馆。女便衣景美入内向账房打听,得知确有一位“赵先生”上午前来登记入住,预付了一周费用,但登记后不久即离开了,至今尚未回来。

继续寻访,又在中成街“幸运旅社”二楼临街的楼梯窗口发现了暗记。这回是麦善谋、尹小白两个会说海南话的特案组侦查员入内,以访友名义打听,得知确有“赵先生”登记入住。账房说该旅客要求安排临街房间,但临街客房已满,只好选择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这就应是老陈为何把暗记标于楼梯窗口的原因了。账房说这个客人是傍晚从外面回来的,好像没再出去,现在应该在房内,继而吩咐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茶房领访客上楼,顺便拎一瓶开水上去。

小茶房很热情,主动介绍自己姓丁,来旅社学生意才八个月,又说这位“赵先生”人很好,态度和善,傍晚从外面回来时还摸出几颗糖果让他品尝呢。

可是,这位待人和善友好的“赵先生”此刻却并不在房里。尹、麦两个叩门不应,便让小丁用钥匙把房门打开,发现陈君临确实入住该房,他上午离开驻地时携带的那个密码箱不在,但原先装在箱子里的毛巾牙刷牙膏等漱洗用品已经取出来了,而且毛巾是湿的,说明他曾经使用过。床上的被子没有动过,写字台前的那张软椅被挪到小圆桌前,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绿茶,旁边还有一份当天的报纸。

最引人注目的是,原先靠在一侧墙边的两把折叠椅已经打开,放在小圆桌一米开外处,两把椅子之间有两米左右的距离——显然是有外人来过这个房间。来者有两位,曾打开折椅坐下过。可是,此刻房间里却没人,而账房先生和小丁则称“赵先生”傍晚从外面回来后没有再出去过。那么,老陈去了哪里?这个房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竟然使得一位资深侦查员违反命令未准时返回驻地,而且连任何信息都没留下?

麦善谋、尹小白面面相觑——如此,只能往“出事”上面去考虑了!

 

二、两个匪盗

其实,此刻陈君临跟麦善谋、尹小白两位战友的距离之近,可以用“近在咫尺”来形容——他就在隔壁房间里。

不过,此刻他的境况不是一般的不好,而是正处于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口——正有一支手枪、一把匕首左右交加对着他呢!

事后,陈君临提起自己这次的意外遇险,说那真可以算是“阴沟里翻船”。老陈上午化装掮客离开特案组驻地,并未径直前往指定的北区,而是先去西门,再从西门转往北门。这段路程,一部分是步行,一部分是乘坐黄包车。他是第一次来海口,不过对海口并不陌生。早在之前窝在琼州海峡另一侧的南安乡临时驻地等候渡海时,尹小白闲着无事,拎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被亓舞牧称为“来路不明的破琴”,老是盯着亓舞牧讨教学拉小提琴的问题。特案组长被黑仔缠得烦了,突发奇想,给他指派了一项临时差使:弄一个海口市区的沙盘出来,如果一个人干不了,就让张百行、韦博秋两个协助。

尹小白以前干秘密工作时曾三赴海口,对海口市区的一应情况了如指掌,此刻又有南社部提供的该市军用地图,搞个简易沙盘不算一桩犯难活儿。当下就当起了甩手掌柜,用张百行的说法就是“让你主持就人五人六起来了”,把大个子和内勤姑娘小韦指使得马不停蹄团团转,倒是很快就把沙盘搞出来了。这个沙盘对于大伙儿了解海口地理颇有好处,深受众人欢迎,连一向冷着脸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梁武道也说“该记功”。

站在沙盘前熟悉这个陌生的城市,比地图直观便捷,陈君临几天时间看下来,海口市区就像在他手掌上画着一样了。今天上午实地查看,发现跟沙盘八九不离十,不禁暗夸尹小白好记性。

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一心两用甚至三用乃是基本素质,老陈不管是步行还是坐在三轮车上,不管眼晴盯着什么目标,对身后以及两侧的动静也一直在留意。一路上,他并未发现有人跟踪,也没有人对他这个惟妙惟肖的外地掮客给予特别的关注。于是,他先以“赵先生”的名义登记了两家旅馆。

这里要作个说明。海口解放前半年开始,由于形势紧张,国民党当局要求,旅客登记入住旅馆要出示证件或者证明,没有证件、证明的则需本地铺保。一天前,也即23日上午八时许,人民解放军第40军、43军占领海口之后,国民党警察局的这个规定就不起作用了。而此时新政权尚未建立,市军管会下辖的公安接管委员会要过十天才挂牌,所以旅馆业就处于无人监管的状态中,这当口儿有人来住宿,那就像旧时一样,把登记册子往人家面前一放:这位客官您自个儿登记一下,哪里来哪里去,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不会写的则口述,由账房代书。陈君临就在登记册子上留下了自己的化名和假身份:赵真光,来自广东韶关,中药材批发商。

第二家登记的是中成街上的“幸运旅社”,老陈看中的是这家旅馆的位置,正处于北区的中心,其档次属于中等偏上,进客房看了看,收拾得很整洁,茶房伙计也很懂规矩。他以“袁太”的逃亡者思维来考虑,认为“袁太”来到海口地盘后,如果未能立刻获得搭乘军机或者军舰返回台湾的机会,很可能就会选择下榻这家旅馆。根据老陈长期跟敌特打交道积累的经验,这些家伙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幸运”是个吉词,对“袁太”这种人多半有些心理影响。另外,旅馆附近有一家西茶屋(供应咖啡等西式饮料点心的店铺,相当于咖啡馆),那正是传播各种小道消息(其中包括有无搭乘军机军舰赴台的机会)的理想场所,那些有路子的掮客应该每天都会光顾。“袁太”对这个路数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下榻“幸运旅社”,每天过来打听信息非常方便。

陈君临办理登记入住手续后,决定今晚就住在这里。整个下午,老陈去了两处场所,一个就是附近那家西茶屋,另一处则是稍远一点儿的海口市中药材同业公会。他既然是以中药批发商人身份出面活动的,就应该首先去当地同业公会了解生意方面的信息。在陈君临的公开职业生涯中,曾有过开中医诊所坐堂问诊的经历,他凭着自学达到了一个职业中医的水平,深谙望闻问切的中医四诊之术,对中药也颇内行,如若真改行从事中药材经纪职业,不必接受培训即可上岗,而且还能做得不错。

两处场所跑下来,已是晚饭时候,便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回到旅馆。返回途中,买了一份报纸。一路上,照例下意识地留意,没发现可疑迹象。

按照正常思维,陈君临没有理由料想到外面没有遇到的事儿,竟然会在回到旅馆后出现——

他进入二楼自己的房间后,沏了一杯茶,边喝边看报纸。刚喝得半杯,房门被叩响了。老陈便去应门,那时还不时兴在房门上装什么猫眼,所以先隔门询问:“哪位?”

“茶房,给您送报纸。”

老陈不疑有他,只是开门时脑子里一闪念:这海口地面上共有多少家报馆啊?这个事先倒没有了解过。门开处,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一个穿旅馆茶房服装的青年,有着一张胖脸,看上去给人一种憨厚的感觉。他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正好挡住了另一只手。这个姿势使人看着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陈君临顿起警觉。可是,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对方报纸一移,露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几乎是同时,只开了一小半的房门被撞开了,其力之猛,把猝不及防的陈君临撞得往后连退数步。等他站稳脚跟,持枪青年已经跟进,那个撞门的大力士也尾随而入,顺手把房门关上。陈君临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大约七寸长的匕首,寒光闪闪。陈君临长期从事秘密工作,对于这种遇险并不陌生。他怀里掖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有把握凭借其训练有素的身手闪转腾挪,借机拔枪反制那个穿茶房服的家伙,至于另一个持刀青年,别看他似乎力大无穷,老陈却没将他放在眼里,料想拔枪以后,他也只能乖乖听命。

老陈正在考虑是否需要反制时,持枪那主儿沉声喝令:“往后退!椅子上坐下!”

这句话使陈君临立刻打消了反制的主意。何故?他从这句话里意识到来人并非敌特,而是寻常刑事案犯、土匪强盗之类,而且是在江湖上混的角色。对方没让他做转身面壁、抱头顶墙、双脚后移这一套用于防范反制的特工规范动作,一个虽然用枪,却是一把老式左轮,而另一个拿刀,这就暴露了其匪徒身份,试想,“保密局”的特工哪会这么寒碜?

于是,老陈照办,退至椅子坐了下来。房间里还有靠墙放着的折椅,他下巴一努,说:“不必如此大动干戈,赵某不过是一个寻常生意人。二位有什么事需要协助,尽可畅言,那边有椅子,扯开了坐下聊吧。”

陈君临的估测是准确的,这两个还真是行走江湖的匪盗。持枪者姓何,大个子姓符,是一对姨表兄弟,双双结伙作案已有六七个年头儿,却始终是业余性质。他们本身是有职业的,干的是摇着一条小舟在海口地区沿海渔村收购珍珠的买卖,这个职业比较适合掩护其匪盗犯罪,两人从来不曾被人识穿过。那么,这二位凭什么要持枪拿刀对付陈君临呢?答案比较简单,也在特案组事先的预案之中:何、符二匪盯上了陈君临手里提着的那个密码箱。

早在接到侦缉“袁太”使命伊始,亓舞牧和梁武道就已经在商量化装侦查的具体细节。当时谁也不知道军方主力何时发动渡海作战,一举解放这个中国第二大岛,而目标“袁太”是不会一直待在那里等着特案组去逮捕他的。亓、梁两位组领导就以以前搞秘密工作时的思路,对如何完成任务作过数次研究,最终有了“潜入敌占区执行任务”之想。这就要求特案组侦查员在化装和使用虚拟身份时有一个比较完备的预案。为此,每个侦查员以前曾经化装过何种职业身份、个人经历中对哪几种职业比较熟悉,特案组长都要了解清楚,然后进行评估。

亓舞牧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曾利用多种虚拟身份潜入日军占领区及国民党统治地区从事收集情报、锄奸杀敌的使命,无一失误,所以,他在这方面有绝对发言权。针对全组侦查员不同的情况,亓舞牧替他们设计了不同的虚拟身份。其中给陈君临设计的虚拟身份就是中药材经纪人、中医、教书先生,为此还特地向南社部申请制作了这方面的做旧证明,并让当地社会部与相关进驻行业公会的我方人员进行了“保险对接”,以备应付敌方可能通过电台指令当地潜伏特务进行核查。这一切由亓舞牧经办,无不妥妥帖帖。

后来的情况是,大军登岛,特案组随即跟进,侦查员的工作环境有了变化,但上级出于谨慎的考虑,还是要求特案组按照原方案开展行动。所以,特案组的这一切准备工作没有白做。

一般来说,一个中药材经纪人或者中医,是难以跟“袁太”这样的主儿“有缘相见”的,“袁太”即使急病缠身危在旦夕,也不可能找无名郎中“赵真光”求医。因此,陈君临要接触的有效对象并非有旧官方背景的人士,而是可能对“袁太”的信息有所了解的那部分人,其中之一就是匪类。这类对象平白无故不可能有兴趣跟中医打交道,但他们感兴趣的是钱财,这就给老陈提供了机会。特案组长就让老陈带上这口密码箱,从而让此类对象产生适当的联想,联想的结果是什么?那就是此刻何、符二匪对陈君临采取的行动了。

何、符这对姨表兄弟多年作案没失过风,除了前述原因,跟他们的“另类思维”也有关系。比如,其他跟他们干同一行当的道上朋友,往往采用“随机作案”的小蟊贼路数。何、符对此则是嗤之以鼻,他们有自己的特有路数,坚持事先踩点,不计成本。只要进城(包括县城),必定穿戴齐整,食宿皆选中上档次的饭馆、旅馆,住在旅馆里耐着性子耗着钱钞等候机会。

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

这次也是这样,他们是在4月22日海口解放前一天进城入住“幸运旅馆”的。当然,他们不可能知道只过了一个晚上解放军就占领海口了。他们所想的是,海口即将被解放军占领,早先从内地逃来避险的有钱主儿中,必定有不少共产党新政权“不待见”之辈,其中只有少数可以花大价钱抢得搭乘国民党军机军舰逃赴台湾的机会,而大部分则无缘离岛。这当口儿,他们肯定六神无主走投无路,原先结识的当地军政警特保安团帮会恶霸之流,此刻料想也必是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这班临时朋友?这当口儿冲这类对象下手,不但安全系数高(旧警局已经崩溃,新警局尚未开张,正是治安空白点),而且作案对象应该会把钱财都随身带着。

这不,这对表兄弟才在旅馆住了两夜,就候到了陈君临。诚如亓舞牧推出密码箱道具的初衷,这个道具在其主人陈君临那份非常到位的从内地赴琼的商人做派的衬托下,立刻发挥了预期的作用。只是,老陈当时未曾对此有所察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何、符二匪竟然不是在大街小巷对他实施跟踪,而是在这家旅馆内部“守株待兔”。陈君临手拎密码箱步入“幸运旅社”大门时,何匪正好在马路斜对面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被这厮瞅个正着!返回时老陈已上楼,何匪给账房先生发烟,只聊了数言,就已经打听到这个“来自韶关”的“赵先生”恰好入住他旁边的房间。

何匪回房跟表弟一说,大力士符匪窝了两天正觉得浑身蛮力无处施,当下大喜,主张立马下手,把那口箱子劫了就离开。何匪考虑得就比较周到了,其时密码箱还没在中国社会上流行,二匪虽然见过,但出道数年来一直无缘接触,从来没有劫到过这种箱子。出于慎重,何老兄便告诫符小弟说,这口箱子不是凡品,听说这位“赵先生”是来海南进货的药材商人,但我琢磨这个身份可能有问题。试想,这当口儿正是战火纷飞、国共两方一守一攻争夺海南岛的关头,哪个做生意的会不要性命往岛上奔?再说,琼州海峡这些日子都是国军的军舰炮艇和共军的机帆船木船,渔船都不敢出海,他又是怎么渡海而至的?所以,哥估摸“赵先生”很有可能是内地逃亡过来的财主、老板之类,不但有钱,而且负罪在身,是花了大钱买通了海峡对面的渔家船户,从两军的夹缝中偷渡过来的。原以为过来了就可以把海南岛作为跳板,再花些钱溜台湾去,哪知合该倒霉,海口刚好就被共军占领了。所以,他这口箱子里,装的不会是寻常药材商进货的货款,多半是毕生浮财黄金珠宝美钞之类。老弟你想,盛装这些东西的箱子,会是寻常箱子?我估计,密码锁仅仅是防范手段之一,说不定还另有玄机。你问会是什么机关?哥也说不清楚,可能有夹层,外表的皮革里面还有钢板之类。

符匪听着吃惊不小,说还有这样的手提箱?这不就是一口保险箱了吗?不过,保险箱也不怕,咱可以用大锤砸、旺火烧啊!何匪看着表弟,脸上神情透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说凭你老弟的蛮力,大锤可能砸得开,不过里面的珠宝只怕就给砸烂了!火烧?点把火容易,可是,珠宝也怕火啊,至于美钞港币什么的,那就肯定给烧成灰了!

那么,应该几时下手?怎么行动才妥当呢?何匪说,要等到天黑以后,这旅馆里除了账房先生,只留下一个小学徒,其他旅客也都缩在房间里不会露头。我去后面院子里借用一件晾干了还没收的茶房衣服,以茶房送报纸的名义去敲门。“赵先生”只要一开门,咱们就成功大半了。凭咱哥儿俩的手段,有枪有刀,别说对付这么一个商人了,来几个警察也不在话下!把人控制住,先了解基本情况,密码锁我们是对付不了的,得要他供出密码。箱子打开后,取了钱财即刻开溜。海口没有城墙城门,夜间共军可能会有巡逻队,不过咱们熟悉地形,躲得过的,连夜逃离市区,往下就没事了。

就这样,陈君临猝不及防,中了何、符二匪的招,被刀枪逼着坐了下来。这时,他已经基本吃准对方是刑事罪犯,寻思这倒还真应了亓舞牧的设想,匪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遂招呼对方坐下聊聊。二匪对“赵先生”的这份镇静感到意外,暗忖还真应了先前的估计,这主儿不是药材商人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是混江湖的人物哩!

前面说过,何、符两个行事有点儿另类,换了其他匪盗,这当口儿肯定挥舞刀枪相威胁,拳打脚踢是免不了的。但是,这二位讲究效果,还不想跟苦主过于“过不去”——他们以往作案时,也很少有伤害苦主的情况。反正目标也跑不掉,那就坐下来聊聊吧。

凭陈君临的手段,别说他怀里揣着勃朗宁,就是赤手空拳,也足可把这两个主儿对付下来。但特案组来海口并不是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往侦缉“袁太”这厮上面去考虑。此刻老陈心里已有打算,先把这二位的底细弄明白,如果真是寻常匪盗,那倒是可以利用他们打听“袁太”信息的。见对方已然坐在对面,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那就好好跟这俩小子盘盘道:“请问二位尊姓大名?哦,何兄,幸会幸会……这位大力士?姓符?哦,那是黎族兄弟了?听说海南岛姓符的基本都是黎族啊……您二位问这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不瞒二位说,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两家店铺——药材店。别看这口箱子不大,我可是把它看得比我性命都重。”

符匪听着脑子转不过来,问表兄:“他说什么?两家药店装在这口箱子里?这是什么箱子啊?难道跟《西游记》里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哥儿俩争的那个紫金红葫芦有一比?”

何匪倒是玲珑心眼,一听就明白了:“这真厉害啦!原来先生是富豪啊!”然后跟大力士表弟解释,“市面上开店铺的,什么饭馆、茶馆、西茶屋之类,别看每天人来人往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其实没多少底财的,手头有百几十个大洋就可以租房开家像样的馆子了。开药店就不同了,没有两三千大洋根本开不起来,因为只要开张,就必须把郎中先生可能会开在方子里的所有药材都购进来。早些年头儿,我听说在省城开一家三个门面的中药店,如果算上房子,没有四五千大洋可是别想办下来!”

陈君临说:“这位小哥有见识,说的一点儿没错。我这口箱子里装着的两家药店,可都是连同房子在内的。”

符匪脑子转过来了,倒抽一口冷气:“乖乖!您这口箱子里得装着上万钱财吧?”

陈君临淡淡道:“估摸差不多。”

何匪觉得这话蹊跷:“差不多?难道这钱财不是你的?”

陈君临缓缓颔首:“实不相瞒,我是那两家盘出去的中药店的总账房;这钱财吧,是徐云际徐老板的,他是我表兄。我俩说好一起渡海的,但一起渡海的人有十多位,船是小舟——稍大的船都让解放军征用了嘛,所以分乘四条船。本来跟船家说好,我们哥儿俩是坐一条船的,没想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绕开军队和民兵的岗哨刚刚到海边,不知怎么让人家发现了,从村子里打着火把追了出来。二位干这一行的,料想想象得出当时现场是怎么一派情景,众人争抢上船,哪里还顾得上按照原先说好的顺序,亲朋好友坐在一起?乱哄哄的只要能上船就算是撞好运了。结果,我就跟徐老板分开了。我上的那条船最早离开岸边,其他三条是否跟着起锚了,不得而知。反正抵达这边海滩后,我上了岸,待在海滩上足足等了大半天,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其他船只过来。唉,这口箱子里的钱财是表兄亲手装进去的,当时我倒是在旁边,只见他又是黄金银洋又是美钞港币的一样样放入,总共多少,我当然不可能开口问。你们可以掂掂,这箱子是有些分量的,正因为有分量,从藏身的村里到海边这段路上表兄才让我拎着。他生着肺痨,体力不支,一口气肯定拎不到海边的……”

何匪恍然:“原来如此!”稍一沉思,对表弟下令,“小符你开门看看,外面走廊是否有人?”

符匪窜至门前,先耳贴房门听了听,再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左右张望,返身摇手。何匪站起来,手枪对着陈君临:“赵先生,请你跟咱们走——别害怕,只要按照命令行事,不会动你一根毫毛。我住在隔壁房间,去我房间继续聊吧。把箱子拎上,走!”

陈君临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主儿也是住店旅客,匪盗如此作案,这份构思倒是少有。不过,照此情形判断,至少眼下匪徒对他还没打算采取夺命措施,否则,就在这屋里动手岂不简单方便?

何匪转移现场的决定还真及时,从时间推算,就在他们离开这个房间时,特案组侦查员麦善谋、尹小白刚刚走进这家旅馆跟账房先生搭上话。如果晚走片刻,那双方就撞个正着了。

进了隔壁房间,何匪让表弟扯出小圆桌前的椅子,命陈君临坐下,那口箱子就放在老陈面前的小圆桌上。何匪指着密码箱刚要开口,忽然外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这两个毕竟是具有较多作案实践的惯犯,不用互相提醒,连对个眼色都不需要,就像用机器控制的玩具被人同时按下启动开关似的,端枪举刀一左一右对准老陈,一个凶神恶煞,一个虎视眈眈,目露凶光发出无声警告:敢吭声就要你的命!

这时,陈君临已经听出外面走廊里麦善谋和尹小白跟茶房学徒小丁的说话声,寻思已经弄清了对方的身份,战友也找过来了,这场戏看来是该结束了。于是暗中做好准备,表面上却显得很顺从,不住点头表示明白。

麦、尹两人从老陈的客房退出来,见隔壁房门下面的缝隙透出灯光,便商量着是不是向左右的旅客打听一下,没准儿有人知道老陈的去向。两人还没商量好,学徒小丁已经上前敲门了。何、符哥儿俩有心不应门,可隔着房门听见小丁手里的钥匙板叮当作响——即便房内真的无人,小丁也会进来把电灯关掉。无奈,这门是必须得应了。何匪生怕表弟应对失误,赶紧来到门口,一边问“哪位”,一边把房门开启一条缝隙。就在这时,陈君临倏地跃起,手里已经握着勃朗宁,大喝一声逼住了符匪。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麦、尹两个同时出手,推开房门,闪电似的下了何匪那支破枪。

 

三、惯匪被杀

何、符二匪被捕后,即头蒙布袋推上由联络员弄来的一辆卡车,押解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安排麦善谋和张百行负责讯问。麦善谋让张百行先跟那个大个子唠唠,他则去向老陈了解一下相关情况。一会儿,麦善谋走进关押符匪的屋子时,看到了让人忍俊不禁的一幕——

张百行已经把铐住符匪双腕的手铐由其身后移到身前,那大力士正坐在那里发劲儿,要把手铐链条挣断。挣了片刻,弄得满脸绯红、额头沁汗,链条却是没有丝毫变化。张百行问他“怎么样”,符匪不服气,表示他坐着用不上劲,若是允许他站起来,挣断肯定没问题。张百行嘿嘿一笑:“你可以试试——随便什么姿势都行嘛!”

符匪于是站起来,双脚叉开,站了个桩,运气行功,双手抬起,嘴里一声狂吼,猛力一挣,结果依然如故。沮丧之下,符匪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连摇头,嘟哝说:“你们这手铐太结实了,以前我被抓壮丁关在县里的警察局,也给戴了手铐,我一挣就断了。”

这话换得张百行的连声冷笑。符匪大恼,瞪着一双牛眼:“那你来试试?”

张百行用钥匙把手铐打开,双手各攥一个箍圈,说声“你看好”,鼻腔里“哼”了一声,双手发力,还真把链条给拽断了。

这一手把符匪看傻了,呆愣片刻,抱拳作揖:“兄弟佩服!我力气没你大,我输了!大哥,就按刚才说的,你怎么说,我怎么办。”

麦善谋这才明白两个大个子之间发生的这一幕是怎么回事:张百行先对人犯进行非正式讯问,对方不肯配合。大张就估摸着对方的性格,设了个套套让他钻,诸如怀疑对方的体能实力,自己也秀了秀肌肉。结果如愿以偿,符匪扬言“有种把手铐开了咱俩比试一番”,大张则让他有本领自己把手铐挣断,估计下面还有“你如果挣不断,我来试试;如果我挣断了你怎么说”之类,符匪被这么一激,就有了如果自己输了就“你怎么说,我怎么办”的许诺。

符匪说话算话,老老实实有问必答。一番讯问后,麦善谋、张百行弄清了这两个匪盗的来路,关于他们哥儿俩的为匪情况前文已有交代,这里不再赘述,只说另一个下文有用的内容:两人土生土长的那个村庄名唤“三七洞”,全村一半以上人家都像他俩一样兼职客串匪盗,坊间称之为“匪窝子”。

麦善谋一边听着这个名叫符端石的人犯的供述,一边寻思:老陈化装登岛,被这两个匪盗当作作案目标瞄上。那么,敌特头目“袁太”来到人地生疏的海口,会不会也遇到类似被盯上的情况,甚至已经有人冲他下手了?如果这个推测靠谱的话,符、何二匪是否曾听到过相关信息呢?这个符端石不是说他们村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吗?

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审,符端石起初不肯说同村其他人打劫的事儿,张百行便过来帮腔,说你不是答应过我,输了就要认账吗,怎么耍赖了?加之麦善谋进行政策攻心,“坦白从宽、将功折罪”之类一番开导,如果检举的案子够大,那就属于“立大功”,还可以受奖呢!一番话终于把这个二愣子说得动了心。往下,符端石一下子检举了七八个同村人的十余起案子,要说案情,有大有小,其中最大的一件,有三个苦主被杀。每检举一个案子,符端石总要问一声:“这算不算是立功?可以将功折罪吗?”

可是,特案组侦查员对这些案子都不感兴趣,只好叫停,说小符你这个态度很好,记性也不错,不过这些内容最好回头去跟我们指定的警员说。我们现在想听你说说,是否有人像你和你哥何兴火一样,对从内地来海南岛的人下手作案。符端石闻言卡壳,眨着眼睛一副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张百行去门口向便衣要了半包香烟,都给了符端石,说你先好好想想。

说罢,张百行和麦善谋一起去外面小议片刻,认为符端石很可能真不清楚侦查员需要了解的那些情况,如此,就应该换一个讯问对象了。

面对侦查员的讯问,另一案犯何兴火耷拉着眼皮,看都不看麦、张一眼,问他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抽烟,也不吭声,一副零口供的架势。麦善谋对付零口供的人犯有经验,从前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尚且对付下来了,哪里在乎眼前这个小蟊贼?当下,便招呼便衣把人犯带往“三号”(特案组驻地并无专门审讯室,更没把屋子编号,这编号是随口扯出来的)。

“三号”就是符端石待着的那间屋子。何兴火一进门,见表弟脸上神情自在,正抽香烟,暗吃一惊。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幕,符匪开口了:“哥你来啦,抽烟吧,这烟还不错。”

何兴火不笨,马上意识到表弟已经招供,脸露怒意,刚要说什么,又被符端石打断:“哥啊,人家说了,官府有章程,坦白从宽,检举算立功,可以折抵我们犯过的那些事儿;检举的案子大的话,算立大功,不但放人,还有奖励呐!我刚才已经把咱哥儿俩以前做过的事儿都告诉他们了,还把咱村乡里乡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跟他们说了说……”

何兴火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不由一声长叹:“老弟啊,你这真是害了自己不算,还害到哥哥我啦!再说,得罪了乡亲,咱们回去还有个好吗?没准儿哪天夜里把咱哥儿俩绑上石头沉海也有可能哩!”

不料,符端石的脑子这当口儿像是开窍了:“哥您这样说就不对了。你想啊,咱们坦白检举被宽大回村了,那些犯事的乡亲可就被人家一个个都抓进来了,咋会害到咱哥儿俩呢?”

这话说得没毛病,不但一旁的麦善谋、张百行连连点头,何兴火也转过弯来了,马上表示:“事到如今,我也跟这傻老弟一样,把一应事儿都跟您二位说说吧!好在咱兄弟俩干的都是小案子,只不过打劫几个有钱主儿,从来不曾干过杀人放火、强奸民女之类的大案,再怎么处置也不至于上法场的。”

麦、张趁热打铁,把其所犯刑案暂时放到一旁,先让他说说他们那个江湖上有名的“匪窝子”里的乡里乡亲最近有没有冲内地来的对象下过手。何兴火跟其表弟就不同了,根据侦查员的提示,其交代比较有针对性,而且只说最近的,陈谷子烂芝麻先晾在一边,一连说了三起最近一个多月来他听说的类似情况,其中有一起在侦查员听来似与“袁太”有关——

三七洞村有个跟何兴火不出五服的同宗族亲何旺星,比何兴火大七岁,但按辈分该是侄孙子。这人是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常年来歹事儿没少干过,若论非法收入应该是不少的,可这人只要手里一有钱,就尽情吃喝嫖赌,外加抽鸦片,还讲阔气玩虚荣,所以手头从来存不了钱财。大约一个月前,这主儿在外面转了一段时间回村,摆了一桌酒席请几个同道小聚,何兴火也是受邀者之一。酒酣耳热之际,何旺星说起他这次在海口撞上的好运气,说是遇到了一位贵人闵先生,出手阔绰,而且看他那副气派,似是手眼通天的角色。何旺星的姐夫老黄私下告诉他,这位闵先生正准备去台湾发展,曾透露过想物色数名跟班伴当一同渡海,目前正在筹备合适的机帆船作为交通工具。老黄还说,他自己已跟闵先生提起过想随其渡海赴台之意。何旺星听了,即求老黄向闵先生举荐,老黄一口答应。当时,包括何兴火在内的那七八个受邀食客闻之无不羡慕。

特案组对这位“闵先生”产生了兴趣,连夜讨论如何对这条线索进行追查。4月25日上午,由联络员冯逸指派的海口市原警察局留用刑警老刘、小马引路,副组长梁武道率侦查员陈君临、尹小白及便衣钟小锋、柏树峰前往那个被江湖上称为“匪窝子”的三七洞村。

民国时的“警匪勾结”乃是常见现象,老刘、小马以前办案没少去过该村,一行人一进村,村民就纷纷跟刘、马打招呼,有人还问这次是来找谁“打牙祭”的。一行人径直去了旧乡公所任命的符姓保长家里,符保长忙着张罗接待,尹小白操着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婉拒,说多谢符保长的好意,咱们这回的事情有点儿急,也就不麻烦地方了,请你这就派人把老何也就是何旺星唤来即可,咱们有事儿要向他请教。保长诺诺连声,即命闻讯过来的甲长去叫人。

甲长来去匆匆,回报说何旺星家铁将军把门,他是单身汉,邻居说已经有段时间不在家了,过年都没回来。大约一个月前回来过一趟,也只待了两三天,弄了些酒菜摆了一桌酒席,请七八个平时谈得拢的村民一起吃了顿饭,然后就不见影子了。

侦查员就地交换了意见,即向保长下令:去把邻居请来。

保长做事还算仔细,一下子请来了四邻八舍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尹小白、陈君临出面跟这些人沟通,老陈先散香烟,尹小白事先想得周到,还带了些糖果,拿出来给两个少年。一番了解下来,证实何旺星是3月26日那天从城里(指海口市区)回村的,27日摆酒席请客,来了八个平时经常在一起厮混的中青年村民,何兴火也在其中,其余几个人现在都在村里没离开。29日上午,何旺星又走了,跟邻居说去市区做事,估计要有些日子才会回村。至于何旺星在海口市里操何营生、落脚何处,一干邻居概不知晓,因为他们平时跟何旺星基本没有来往,见面只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罢了。

梁武道再次下令:把3月27日参加饭局的那几位唤来。

不一会儿,除了已被捕的何兴火之外的其余七个狐朋狗党都过来了。这些人都是负案在身的主儿,过来一看梁武道等人那副架势,自是个个忐忑。还是陈君临、尹小白两个出面,一上来先散香烟,因为都是成年人,糖果就免了。烟一点燃,气氛无形中就松缓下来了。陈君临向他们亮出的身份是“海口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说此行无意跟诸位过不去,只是奉命来找何旺星,请大伙儿提供其行踪下落。

这一干人听着,起初都不吭声。尹小白再次申明,我们此行不是来跟诸位过不去的,只是来找何旺星,找老何也不是要为难他,是因为上级领导听说他经常在外面转悠,对海口市区郊区情况比较熟悉,想请他去聊聊,以供即将组建的人民政府日后开展工作时作为参考依据。我看咱们不妨放松点儿,先从3月27日在座各位跟他一起吃饭的情形聊起吧?这个,大伙儿总该知晓的,一起喝酒的嘛,喝酒总要聊天,聊天总有内容,大伙儿就说说这些内容。

这番话说下来,七人仍旧不开腔,只管埋头抽烟。最后,梁武道开口了。老梁天生一张凶神脸面,话语能少则少,能简则简,不管说什么意思的话,总是一副秋风黑脸的模样,连尹小白见之都憷头,别说在场这些个个身负刑案的家伙了。只是,他们听不懂老梁的蓝青官话,一时面面相觑,以目光交流——他说了些啥?待到尹小白用海南话一翻译,他们心里就各自敲起了边鼓。原来,老梁说的是:要么这就说清楚,否则,也不必费口舌了,统统带到城里去,一个个单独问,看他们讲不讲!

尹小白翻译完毕,冲一旁的保长、甲长使了个眼色。那二位继续轮番劝说,让七人也不必绕圈子耗时间了,知道何旺星行踪下落的只管提供给公家人,回头老何回来,大伙儿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如果他问起这话头,大伙儿往我们身上推就是。

七人还在犹豫,两个便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捆麻绳,往门口一扔。老梁扔下烟头,清了清嗓子,目光炯炯在那几个脸上扫视。终于有人受不住这份压力了,说人家不就是让我们说说3月27日那天吃饭的事儿吗?这有什么不可以开口的呢?我先说吧,于是扯了扯若干内容。有人带了头,往下就顺利了,一圈轮流说下来,侦查员终于弄清楚了目标的下落。

那是何旺星在喝酒时自己透露的——

去年秋天,他凭着祖传的那手半吊子治疗蛇伤的手艺(旧时治疗蛇伤不被视为行医),给海口一个开小百货铺子的店主治好了毒伤,救了其一命,自此相识,成为朋友。今年春节后,店主去码头从一条台湾来的军舰上取走私货时,不慎落水身亡。何旺星闻讯,寻思朋友一场,该去吊唁。发现那边办丧事人手不够,就留下帮着干了一些杂活儿。店主老婆祝氏说他手脚勤快,能沾手的活儿也多,与其住在附近的姐姐商量后决定雇佣他。这样,何旺星就有了今生第一份正式职业。

据何旺星说,他在店里有独自居住的屋子,日间干些杂活儿,晚上兼带看店,老板娘以及家人对他比较客气,每餐都是在同一张桌上吃相同的饭菜。他喜欢喝酒,晚餐时也给他备着——如此说来,那家小百货铺子就相当于何旺星在海口市区的落脚点。具体地址众人不清楚,但听何旺星说离黑袍教堂不远(上世纪二十年代,法国天主教士在海南正式开始传教,坊间百姓因其身穿黑色教袍,故将天主教称为“黑袍教”;1929年,教会在大同路建造天主教堂,坊间称为“黑袍教堂”),有人记得店名中有一个“秀”字。

对于侦查员来说,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一行人立刻返回海口市区,去百货同业公会一查,大同路区域的商铺专售便宜货,店名中有“秀”字的只有一家,名唤“锦秀洋货”(旧时百货称为洋货),店主胡古南已经亡故,现由遗孀祝艳彩经营。同业公会那个老干事告诉侦查员,祝氏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为人厚道本分,做生意从来不搞坑蒙欺诈;倒是其夫在世时喜欢玩出点儿幺蛾子,据说常遭祝氏谴责。

几人离开同业公会后,梁武道安排尹小白和便衣钟小锋、海口旧警局留用刑警老刘出面传唤何旺星。说是传唤,其实就是把人叫出来去附近找家面馆什么的解决午餐,顺便向何旺星了解关于那位闵先生的事儿。

尹小白三个这一去,竟然出乎意料地顺利。怎么说呢?原本是要先找何旺星,再通过何找到那个有希望成为闵先生跟班的姐夫老黄,哪知,钟、刘两个赶到“锦秀洋货”时,却见店堂一侧何旺星正坐着在喝茶,茶几对面是另一个男子,年龄看上去比何大三四岁的样子。初时以为是何旺星在帮着祝氏接待客户,也没特别留意,刘、钟两人上前去只盯着何旺星“验明正身”。

尹小白跟钟、刘保持一段距离,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尾随而行,他那天生黝黑的肤色和多年从事隐蔽工作而形成的装啥像啥的本事,在旁人看来,只以为他是前来淘便宜货的海口当地市民。他到了“锦秀洋货”店铺门前,没进店堂,而是站在对面那家专售大大小小各种镜子的店面前饶有兴致地浏览商品。忽见原本正在和何旺星一起喝茶的男子仓促起身,也没跟何打个招呼,拔腿就往外走,尹小白顿起疑心。他也不吭声,待其出了店铺,随即不露声色地跟了上去。只见那男子越走越快,便知疑得不错,暗忖这主儿必跟何旺星有染,没准儿就是那个要跟闵先生去台湾的准伴当老黄!

尹小白紧走几步,隔着七八米远时唤一声“黄哥”。那人闻声驻步,下意识回头张望。行人不少,他一时不知是谁在喊他。这时,尹小白已到面前:“哎呀!黄哥啊,可找到你啦……”

男子使劲眨着眼睛:“这位兄弟,我不认识你啊……”

尹小白打着哈哈:“黄哥你真健忘啊,那天你跟闵先生见面时,我不就在那旮旯吗?”

说话间,钟、刘两个已经带着何旺星过来了。尹小白朝他们点点头:“二位,买一送一,这边还有一位。”

老黄顿感不妙,朝尹小白劈面一拳,继而转身就跑。可他哪里还跑得掉?尹小白闪过拳风,脚下使个绊子,老黄当即仆地。便衣钟小锋紧跟着扑上去以膝盖压住老黄的后背,尹小白说:“搜他!有枪!”

果然,钟小锋从其腰间摸到一支手枪。这个老黄,正是何旺星跟何兴火等哥们儿喝酒时聊到的姐夫黄鑫!

梁武道见一下子整来了两个,寻思面条是吃不成了,干脆带到旧警局去审吧。黄鑫给尹小白这个绊子整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只得叫了辆三轮车。梁武道说黑仔有功,坐车吧!尹小白也坦然,上车与黄鑫并排而坐,还对黄轻声嘀咕,说我这可是沾你光啦!黄鑫只有冲尹小白翻白眼。

到了旧警局,其他留用刑警回避,梁武道对陈君临、尹小白说:“咱把姓何的搁在一边,先审这个黄鑫。”

梁武道是沉默寡言的性格,再者不会说海南话,虽然坐在正中主审的位置,却并不开腔,全由老陈、小白两个对付。陈君临问黄鑫的姓名、职业、住址等基本情况时,尹小白坐在那里摆弄缴获的那支手枪,转眼就把枪拆了个支离破碎,一样样摆在面前。梁武道看着,来了兴趣,也动手摆弄了片刻。尹小白借机观察人犯,那主儿的面部神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尹小白把拆下的枪管递给陈君临,老陈凑近鼻腔闻了闻,微微点头。

这时,老梁突然开腔了,语调竟然比较温和,而且称对方“老黄”:“你刚才摔了一下,好像腿脚弄伤了吧,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送你去这边的临时野战医院请军医瞧瞧?”

黄鑫对这几句勉强能够听懂的蓝青官话有一种一时回不过神来的感觉,嘴里“嗯嗯”着还没回答,陈君临已经起身走到他跟前:“你把摔伤的那条腿抬抬看,是不是能动,有没有伤到骨头?”

尹小白也过来了,在一旁介绍:“我们这位可是在省城正式开诊所坐堂问诊的郎中先生哦。”

黄鑫的那条伤腿刚动了一动,已被陈君临一把扯了起来,尹小白跟着托了一把,让老陈以手按抚着进行检查,最后的结论是:骨头没伤。

尹小白冲老梁使个眼色,老梁会意:“行了!”说着,拿起那根枪管问黄鑫,“关于这支枪,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黄鑫浑身一颤:“没有!”

尹小白接话:“没有?我倒有话要问你呐——为什么早晨用这把枪杀过人后,没擦擦枪管,把火药味儿去掉?”

“我哪里杀过人?你们搞错了吧?是这样的,我早晨练拳时看见一只大鸟,动了吃野味的念头,就开了一枪,没打中,飞跑了。后来我去茶馆喝茶吃早点,接着又去洋货铺子会小何,就没擦枪。”

“那么,你鞋底的石灰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兴许是路过正在施工的地方踩上的。”

“不对!今天清晨五点多,长堤路那所废弃的小学里发生一起凶杀案,惯匪朱老四被枪杀,尸体被拖至校园一侧的石灰池里。往下,就该你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朱老四又是何人?特案组侦查员怎么知道黄鑫是杀害朱老四的凶手?

今天上午,尹小白在驻地用早餐时,市“公管会”联络员冯逸向特案组通报了几个与当地治安相关的消息,其中一起就是发生于原私立长堤小学校园的凶杀案,围观群众中有人认出死者是惯匪朱老四。对于特案组侦查员来说,这种消息接触得多了,通常听过也就听过了。尹小白也是这样,只想着今天要去郊区三七洞村调查疑似目标“袁太”的闵先生的线索。稍后返回市区去“锦秀洋货”传唤何旺星,小白走在最后,见黄鑫从洋货铺子溜出来,遂下手将其抓获。其间,黄鑫武力拒捕,挥拳袭击尹小白的一瞬间,尹小白注意到,黄有过把手伸向腰间的意向性动作,伸到一半又改了主意,放弃拔枪(可能虑及开枪后无法脱身,因为梁武道等人已经押着何旺星过来了,他一动枪人家肯定要还击),反正旨在脱身,而不是要结果尹小白的性命。小白何等精明,使个绊子将其撂倒后,随即提醒其他侦查员这厮有枪。

此刻讯问黄鑫,尹小白突然把眼前这支缴获的手枪跟早上冯逸通报的那起枪案联系起来,就把手枪拆卸开来进行检查。够得上在特案组当侦查员的,都是这一行的尖子。尹小白一动手,梁武道、陈君临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也不必暂停讯问交换意见什么的,老梁立刻作出反应,陈君临则心领神会上前“关心”人犯的伤情,尹小白趁机查看黄鑫的鞋底,发现果然沾着石灰,于是就摊牌了。

陈君临抛出了从留用刑警老刘那里听得的情况:“老黄啊,你在海南黑道上也算小有名气,搞拦路打劫绝对是行家里手。不过,听说你信佛,每月初一十五还吃素,抢劫归抢劫,杀人的传闻倒是没有。不知是否确实?”

黄鑫点头如鸡啄米,一迭声道:“对!对!对!我没杀人!”

“杀没杀人,咱们靠证据说话。凶手在原长堤小学杀人抛尸石灰池时留下了脚印,只要把你的鞋子脱下来去现场一比对,那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黄鑫听着,顿时崩溃,脸色灰白了片刻,忽然大叫:“我杀的是惯匪朱老四,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是为民除害!况且,他还骗了我的全部积蓄!”

为民除害之说当然不予采信,不过,动机倒是可以作个陈述。尽管这不是特案组分管的案子,但黄鑫是正在追查的闵先生这条线索的一个分枝,特案组需要了解清楚。

哪知,黄鑫一开口交代,竟然立刻就把话头引到了侦查员感兴趣的问题上:“朱老四说给我牵线,让我做闵先生的伴当,跟闵先生去台湾发财……”

说到这里,可能是过于激动,黄鑫忽然剧烈咳嗽。而侦查员一听“闵先生”三字,也顿时一个激灵,寻思难道歪打正着,让我们撞上了好运气?可接下来等黄鑫缓过劲止住咳嗽,往下说的话却让侦查员白兴奋一场。他说的是:“可是,他骗走了我的二十两黄金,今天早晨告诉我说闵先生昨晚提前出发,偷偷上了一条黑船去台湾了……”

 

四、迷雾重重

黄鑫是海南岛感恩县(今属东方县)人氏,早年当过兵,后来离开军队定居海口,成为帮会骨干人物,却很少公开露面。他参加的那个帮会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很快散伙。为谋生计,他做起了海产品、药材掮客,专跟内地来海南岛进货的商人打交道。这主儿嗜赌如命,而久赌必输乃是赌场铁律,黄也逃不过这个命,债台高筑,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只好以欺骗手法卡下了内地客商的货款。

内地客商敢到海南岛进货,也不是寻常商人。若干个受骗上当者商量下来,认为既然拿不到钱,那就拿黄鑫的脑袋抵债。黄鑫在黑道上朋友较多,自有人向其通风报信,于是仓皇逃窜到海南岛最南端的崖县(今三亚)避祸。但受雇要其性命的内地杀手信息灵通,竟然一路紧追不舍,黄鑫夤夜奔逃,躲进了五指山苗寨,这才逃过了一劫。之后,黄鑫就正式干起了无本买卖,成为海南岛上小有名气的一个独行大盗。

抗战胜利后,黄鑫来到海口定居,赌场不再光顾,掮客也不做了,打劫基本歇菜,因其交游广阔,就做起了白道黑道之间的联系人,比如白道人士需要获得黑道相助,他就在中间牵线搭桥。四年前,他跟何旺星的寡姐结婚,婚后才跟何旺星接触,时间稍长,互相皆觉颇为投缘。

然后就要说到那位闵先生了。黄鑫再度定居海口后,在江湖上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包括内地黑白两道的主儿。他正盘算着把“黑白道沟通”这项业务扩展到内地,局势发生了变化,国共内战渐渐打出了分晓,国民党节节败退,所谓的“国府”迁至广州,不久后干脆去了台湾。黄鑫“打到内地去”的业务扩展设想成了肥皂泡泡,不过他的业务量却增加了,业务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内地黑白两道人士逃来海南岛后,要求黄鑫给他们联系继续逃亡台湾或赴海外。

一个多月前,黄鑫收到一封寄自海口本地的信函。写信人自称姓闵,说是黄鑫前年结识的广州岳一图的朋友,持有岳先生的亲笔书信,想跟黄鑫见个面。黄鑫尽管已经逃脱了当年那个杀手的追杀,但还是处处小心提防,其住址寻常熟人朋友都是不知晓的,只有交情至深的哥们儿才知道,广州岳一图就是其中的一位。所以,黄鑫对这位闵先生所言深信不疑,做好了跟对方见面的准备。

3月10日下午两点,黄鑫前往北胜街的一家西茶屋跟闵先生见面。乍一照面,黄鑫就意识到对方是个不凡人物——个头儿不算高,不到一米七,但肩膀宽展身材厚实,脸膛微黑,有棱有角,显得坚韧而狡黠。他是以内地逃亡者身份来海南的,穿着比较朴素,一身劳动布工装外套,戴一顶鸭舌帽。不过,如果换上西装革履,以他的那份与众不同的气质,活脱脱就是一个呼风唤雨威镇一方的场面人物。

让黄鑫出乎意料的是,闵先生竟带着两个保镖,一个一看便知是外埠人,另一个保镖虽然化了装,但还是让黄鑫一眼认出来了。此人跟他有过数面之晤,还一起豪赌过——这人就是朱老四了。

当下,黄、朱两个心照不宣,也不说破,只是互相对了个眼色。黄鑫看了闵先生出示的岳一图的书信,上面说闵先生途经海口,可能有事儿要麻烦你相助,请给予全力关照。那么,闵先生需要黄鑫关照的是什么事呢?闵先生说,他准备去台湾,想请黄鑫斡旋,从军方朋友那里获得一个搭乘军机或者军舰的机会,越快越好;至于费用,包括给军方的费用和给黄先生的中介费,都可以高于黑市行情。

黄鑫觉得此事不难,他这一阵干的就是这档子活儿,于是一口答应,让闵先生这几天等候他的消息。闵先生倒也江湖,当即便掏出三百元美钞,说这是交际费,不管成功与否,都不必结账,成功之后酬劳另付;有了进展,可以随时跟老朱联系。

黄鑫遂开始为此事奔波。他在空军海军都有朋友,之前互相勾结干过多桩此类买卖,本以为这次也是轻车熟路,不料一上手就发现情势发生了变化:那些军中朋友由于调防,大多已经离开海口了。剩下的几个都是参谋副官之类的,眼下形势严峻,军队内部对“防共反谍”工作抓得很紧,行动受到了限制,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随意外出,外人更是没法儿前往拜访。这种活儿,又不便写信通电话,黄鑫一时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话说回来,即使联系上,估计对方也不敢轻易接这种活儿了。

五天后,黄鑫约见朱老四,说了情况,请朱代向闵先生表达歉意。朱老四说闵先生对于这个结果已经有思想准备,所以关照他跟黄鑫说一下,如果联系军方有障碍,可以打听民间雇佣船只水手去台湾的行情,只要能保证安全就行。当然,最好是机帆船。

黄鑫又开始从这方面着手。可时局越来越紧张,民用船只或被军方征用,或受“不准出港”的禁令限制,平时非常容易办到的搭船出海也成了老大难。转眼一周过去了,还是毫无头绪。这时,朱老四忽然托人捎话,要求跟黄鑫见面。黄鑫那天正发烧,接到口信儿,寻思必是闵先生有事情吩咐,也不顾走路头重脚轻,还是按约前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家西茶屋。

一会儿,朱老四来了,先问了闵先生托办之事是否有眉目。听了黄鑫的回答,朱老四拍案叹道:“闵先生真乃高人!

这话怎么讲呢?朱老四告知,闵先生之前对这种情况就已有预料,在等候黄鑫消息的同时也没闲着,另外找人购置机帆船。日前,已经物色到卖家,这几天就要见面谈价钱了。当然,即使进度神速,购船顺利,出航也没有那么快。从海口到台北有一千三百多公里的海路,以机帆船的速度得走十来天,航行途中有可能发生各种意外,诸如机器故障、偏离航向、遇到风暴,等等。闵先生认为必须做好充分物资准备,除了食品、油料、零部件、生活用品,还得物色技术可靠的舵手、机匠。这些都得花时间,估计正式动身得到本月下旬。

黄鑫暗忖,自己这边拿了人家美金没办成事,总算闵先生另有后手,没误事。不过,闵先生难道就为这事特地指派朱老四来给我黄某通报情况?我好像没这么大的面子吧?正这么想着,朱老四开腔了,他就像已经猜到了黄鑫的心思,说当然,我不是光为这事来跟你老弟见面的,闵先生另有事情要征询你的意向:他未来海口之前,自然已经听广州岳先生说起过你的情况,在岳先生介绍情况的基础上又跟你老弟见了一面,对你很有好感。所以,他让我来问一下,不知你是否有意追随闵先生,就像老哥我一样,做他的伴当。闵先生去台湾后,经商也好,做官也好,都会让我们沾一份光。另外,据闵先生说,共产党方面必欲攻占海南岛,人家也有这份实力,薛长官(国民党陆军上将薛岳,时任海南防卫总司令)纵然了得,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独木难支!海南岛一旦被共产党占领,新政权对你我这样做过土匪的人可是毫不客气的,这个,闵先生在内地看得多听得更多。

黄鑫是资深赌徒,赌徒性格中通常都有冲动倾向。眼下也是这样,听说有这样好的机会,真有一种喜出望外之感。当下,几乎不假思索就表示愿意追随闵先生,别说去台湾了,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随行到底!

朱老四大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老弟你这样想就对了。不过,闵先生行事有规矩,得有个抵押,相当于一个保证吧。黄鑫不解,问如何抵押?难道让我把脑袋抵押给闵先生?朱老四摇头,说那也不必,闵先生的意思是,咱们此行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那条船也就是咱们的共同财产了,你随便拿几个钱出来作为投资就是。

黄鑫问:“拿多少?”

“闵先生说了,一个铜板不嫌少,一座金山不嫌多;到台湾后,以这条船作为资本,咱们开始做生意搞买卖,投资折算是三一三十一!”

黄鑫又问:“那老兄你也投资了?”

“那是自然,老哥我拿出了全部积蓄,惭愧,也就不过二十多两黄金。”

黄鑫当即表态:“我也贡献全部积蓄,二十两黄金。明天这时还在这里见面,当面交割!

次日,黄鑫就把黄金交给了朱老四,根本没换一个角度考虑一下,黑道规矩是不打收据的,一个交出一个收进就完成了程序。好在朱老四也并非拿了钱就走人,他告诉黄鑫,说我奉闵先生之命要去船厂看一下那条正在让机匠检修的机帆船,闵先生已经支付了七成购船款,等检修完毕认为合格后,就正式接收下来了。老弟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

黄鑫就跟着朱老四前往船厂。那是一条八成新大约三十吨载重量的运输船,据说原是军方征用的,不知怎么流落民间,被闵先生买下了。

从船厂返回市区,已是暮色初降时分。分手时,朱老四说你等我的消息,回头一切准备就绪,闵先生会吩咐我通知你的。近日你不要离开海口,也不要惹祸,对此事须守口如瓶。

黄鑫点头应诺。不过,他抑制不住这份兴奋,被小舅子何旺星唤去喝酒时,就向在座众人透露了这个喜讯。小舅子对姐夫的好运气羡慕不已,央求黄鑫帮他向闵先生进言,把他也带上。黄鑫当时一口答应,其实转眼就丢在脑后了。

往下,一个多月也没有朱老四的消息。到了4月23日早晨,解放军已经占领了海口市区,黄鑫不禁有些着急了。他想起朱老四提到过,闵先生曾说,共产党的新政权会对以前有各类历史罪行的人进行清算,像他这种角色料想逃不过的。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朱老四的下落。昨天晚上,终于听说朱老四已经返回其在长堤街的临时住宿处,也就是那个已关闭的私立小学。去年底该小学关闭时,校方雇佣朱代为看守。不过,上月朱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结识了闵先生,充当闵先生的伴当,就把这份差使扔下了。

今天一大早,黄鑫前往小学去找朱老四。朱老四一见黄鑫,便连声哀叹:“唉——栽了!栽了!”

怎么回事呢?朱老四告诉黄鑫,闵先生在4月21日晚餐时请他喝酒,让他次日下午通知黄鑫当晚出发。朱老四喝过酒后就睡了,兴许酒里是下过药的,这一觉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下午一点,闵先生不知去向,行李也一并带走了。他情知不妙,随即四处打听,两次差点儿被解放军的巡逻队拿下。傍晚,他返回多日未去的废弃小学临时住所,又气又乏,一头倒下就睡了。打算今天醒来去找黄鑫告知此事,没想到黄鑫自己找过来了。

应该说,朱老四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角色,而黄鑫这样的资深赌徒,察言观色的本事常人难及,当下一看对方神色,便知是在忽悠他。他的脾性原本就属于冲动型,一怒之下便不管不顾地掣出手枪。在枪口的威逼下,朱老四只好吐露真情:他并不是闵先生的正式保镖,只是受对方临时雇佣做了半个多月的伴当。之前所说的“闵先生购船去台湾”的信息是真的,闵先生确实已在4月21日晚离开海口了;而所谓“追随闵先生去台湾”之说纯属凭空编造,目的是想从黄鑫手里骗取钱财。

黄鑫一听,心头稍松,寻思拿出去的二十两黄金还有着落,哪知朱老四一口咬定,闵先生将其灌醉后,把黄金搜走了。黄鑫失望之下,怒火重新燃起,再也忍耐不住,对准朱老四扣动扳机。

如此说来,被特案组疑系“袁太”的那个闵某已经离开海南了!特案组一干侦查员面对着黄鑫的这番供词,都有一种“瞬间傻了”的感觉。

当天深夜,亓舞牧把梁武道、陈君临、麦善谋、尹小白、张百行五人召集起来,连夜分析案情。老亓说:“大伙儿都辛苦了,所以咱们长话短说,先把主要讨论的问题有哪几个梳理一下。”

一番发言后,梳理出以下四个问题:其一,黄鑫供词的真实性能否确认?其二,闵先生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其三,如果闵确实存在,黄、朱两人是否真与闵有过那么一段关系?其四,闵先生是否与特案组正在追查的目标“袁太”是同一人?

梳理出上述四个问题之后,就开始商议怎样通过调査获得正确答案了。在讨论中,众侦查员观点不一,争议焦点集中在是按照常规方式对上述四个问题逐个进行调查呢,还是先集中力量盯着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问题进行重点调查?侦查员各抒己见,都有其他案例作为此刻自己观点的依据,连以往开案情分析会时不大轻易发表意见的亓舞牧和一向沉默寡言的梁武道也开了口。几番讨论下来,结论尚未得出,特案组长突然意识到刚才的发言中少了一个人的声音。定睛一看,黑仔尹小白坐在张百行的身侧,其身形被大张那魁梧的身躯挡个正着,恰与老亓的位置形成一个死角,探过身子一看,这主儿竟在瞌睡!

亓舞牧自言自语:“怪不得我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原来黑仔没开过口啊!"说着,用手指关节叩了几下桌面,尹小白却毫无反应。

梁武道忍不住了,跟着清了清嗓子,正要开腔,尹小白却似被突然惊醒,睁开眼睛,发觉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不由讪讪笑道:“我正梦着香港卓叔,就听见了老梁的声音,呵呵……”

亓舞牧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声音却透着一股初冬的寒意:“往下说呀,可以站起来说嘛。”

“遵命!”尹小白一跃而起,“话说,小白闭目养神,没打扰诸位吧?我有一个良好的习惯,哪怕三天没合眼,一觉睡倒也绝对不会打半声呼噜。所以,我敢肯定,刚才小白的闭目养神没影响同志们的讨论……”他还想往下继续发挥,忽见亓舞牧的面色越来越不善,赶紧收住,“尹小白发言完毕!”

亓舞牧哼了一声:“刚才大伙儿都发过言了,只有你还没亮出高见。你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哦,先问一下,你知道我们刚才在讨论什么问题吗?要不要让大张给你提示一下?”

尹小白说:“谢了!提示倒没有必要,我把大伙儿的观点都听进耳朵了,一边听一边还在盘算怎样响应组长的倡议,把复杂问题简单化,长话短说,早点儿结束可以睡觉去。”

一旁的梁武道已经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废话少说!”

“是!”尹小白一个立正,“我在想,黄鑫的交代不是涉及广州那个叫岳一图的商人吗?闵先生是岳一图介绍给黄鑫的,那他对闵先生的了解应该比我们多,只要由组长起草一份电报加急发往南社部,请上级帮我们查询一下,那位闵先生的身份问题大概就能查清楚了。”

在场的都是明白人,当下一听,脸色顿时释然。亓舞牧和梁武道对了个眼色,然后冲尹小白点点头“黑仔的脑子还真灵,行,就这么办!散会!”

特案组连夜向南社部拍发电报,请求向“鸿图商行”老板岳一图调查其修书介绍闵姓男子前往海口找黄鑫联系之事,重点要求提供闵某之真实身份、历史、职业、住址等信息。电报发出后,亓舞牧要求报务员郑小炯须守在电台旁边,只要收到南社部回电,即刻送交他本人。

南社部那边动作神速,亓舞牧原以为最快也得等到4月26日午后才有回电,哪知,上午八点刚过,亓舞牧还在熟睡,郑小炯就把他唤醒了。按照程序签收,郑小炯随即离开,亓舞牧拿出密码本把密电译出,不由得叹了口气——

广州倒是有岳一图这么一个做洋货生意的商人,广西人,早年来广州混世界,从学徒做到伙计。因为会武术,还能胡弄点儿类似“下蛊”之类的幻术把戏,黑道中人见其憷头,所以他本身虽然不曾加入过哪家帮会,但在羊城各个帮会道门都兜得转,人称“岳师”。岳一图混到了这一步,在谋生方面自是不在话下,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商行。不过,这人似乎有自知之明,没有在黑道、生意或者其他方面更进一步的意思,哪怕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发展,而且周围又有助力,他都不用,甘愿做一个中等级别的老板。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广州解放。

解放后,因为他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自不必响应军管会命令前往登记,还是照常做他的生意。大约两周前,广州市公安局忽然派员由管段派出所民警引路前往商行传唤岳一图,岳跟民警很熟,当下毫不慌张,说刚才指导伙计干活儿把脚上的鞋子弄湿了,容他换双干净鞋子后再出门。民警不疑有他,一时大意,没跟其入内,结果竟被他从后面翻墙滑脚了。据广州市局称,岳一图涉嫌通匪,可能还有勾结敌特分子的罪行,目前已经上了通缉名单,市局向全国各地公安机关寄发了协查通知。

这就是说,让岳一图提供闵先生情况的打算现在没指望了。亓舞牧顿时有一种头大的感觉。本想拉一会儿小提琴排除杂念——小提琴是特案组长如无意外必须随行的物品之一,这次赴海南岛自也带着。不过抵达驻地后还没动过,此刻倒是想拉一拉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把小提琴取出来特案组在海口的这个驻地面积比较小,虽然有前后两个院子,后面还有一个有小桥流水假山的花园,但只怕小提琴一拉,会把大伙儿吵醒。亓舞牧于是扯了把椅子在门外走廊里坐下,往窗台上放了一杯茶,点了支烟,一双眼睛凝视着盘旋着袅袅上升的轻雾,寻思着下一步工作该怎么进行——

通过岳一图提供信息以鉴别闵先生与“袁太”是否同一人的希望落空,那特案组就得靠自己在海口这边的调查来验证这枚硬币落地后究竟是A面还是B面了。怎样调查?需要找到一个切人口。昨晚案情分析会上的观点是否可用,是以一到两项调查为重点,还是多路并进?这个方向,应该由亓舞牧来掌舵。

类似这种需要作出重大决策的关键时刻,亓舞牧在以前从事秘密工作时遇到过多次。由于其执行使命的特殊性,基本上都是他单独深入敌占区,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地方力量的配合,事先也没有基本情报,完全是靠他抵达目的地后视情决定伺机行动。一桩桩使命,每次接受时都是两眼一抹黑,连下达任务的领导都觉得挠头。可是,凭着亓舞牧的大智大勇(私下他还认为可能跟“运气不错”也有关系),多数情况下都能圆满完成使命。当然,有时也会弄得狼狈至极,回到根据地时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就是这种经历,让亓舞牧如同铁匠铺子里的铁坨那样,反复煅烧,最后成了一块精钢。现在,这块正在喝茶抽烟的精钢,面临着又一次考验。目前的关键是找到解开疑团的线头,线头是什么?特案组长反复思考下来,认为首先不应是“袁太”,也不是闵先生,而是朱老四!

为什么是朱老四?因为从黄鑫的供词判断,闵先生在海口并无可以放心使用的人脉关系,所以,他请广州的岳老板写了一纸书信跟黄联系。而这位闵先生跟黄鑫见面时,身边还跟着朱老四和一个外埠来琼的伴当。由此可见,闵先生在跟黄鑫联系之前,已经先联系了朱老四,并且让朱老四相帮解决赴台的交通工具问题,只因朱老四解决不了,才启用了备胎黄鑫。

那么,闵先生是通过什么渠道跟朱老四联系上的?根据黄鑫的口供判断,这两人之前应该并不相识。从闵先生将朱老四灌醉后自己单独渡海赴台来看,他应该是不信任朱老四的,否则,像朱老四这样一个江湖经验丰富的惯匪,无论是对于“袁太”,还是对于一个普通的逃亡分子来说,都是一个比较有用处的伴当。

继续往下分析,根据上述闵先生和朱老四之间的关系推断,闵先生跟朱老四的结识,很有可能与黄鑫一样,也是其临离开内地前,找了一个类似岳老板(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岳一图)的主儿给出具了一封相同内容的信函。在闵先生看来,朱老四与黄鑫两个,能够帮他解决赴台交通工具问题的指数以前者为高,所以,他抵达海口后先去找了朱。但朱老四并无这份能力,只好退而求次再找黄鑫。没想到,黄鑫也没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只好放弃便捷安全的搭乘军机军舰的意图,改为搭乘民船。不料,由于薛岳封锁海峡之故,后一个选项也没能实现。急于赴台的闵先生被迫作出了自备船只冒险出海的决定。这桩活儿,闵先生未找黄鑫物色上家或中间商,看来是朱老四起了作用。

至此,亓舞牧认为,可以断定朱老四乃是闵先生抵达海口后接触得最多也是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位。可以说,闵先生在海口逗留期间所有跟交通工具有关的活动和思路,朱老四都清楚。如果朱老四没被黄鑫一枪爆头,特案组当然要全力查缉这个惯匪。但是,眼下已经没有这个“如果”了。那该怎么办呢?

亓舞牧的答案是:仍旧沿着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朱老四死了,但他跟闵先生的交往总会有其他人知道。以朱老四的惯匪身份,既然敢在海口市区待着而且还时不时露个面,就说明他对国民党军警并不忌惮,所谓“官匪一家”,是解放前国统区的一种见怪不怪的常态。朱老四肯定有自己的朋友圈,会跟朋友有来往;以其亡命徒的思维,通常应该跟“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理念紧密相连,因此,他多半还有相好。

想到这里,特案组长觉得侦查思路打开了。正在这时,副组长梁武道起床出来了。老梁生性沉默,即使跟亓舞牧相处也是这样,当下见之,点点头就算寒暄过了。亓舞牧立马起身从办公室搬出一把椅子招呼老梁坐下,随即又沏了一杯茶。

两人一番研究后,亓舞牧拍板:全体出动,盯着朱老四的朋友圈调查!

 

五、疑似“袁太”

当天下午,特案组除内勤韦博秋、报务员郑小炯外加海口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指派的联络员老冯待在驻地,其余六名侦查员、九名便衣一齐出动,分为六拨分头进行调查。调查方向不同,但目标指向一致——朱老四的社会关系。

出发前,亓舞牧请陈君临向全体同志就海口黑道江湖的一应情况作了一番讲解。这倒并非老陈对海口旧时的情况特别了解,而是因为头天晚上特案组抵达海口后,市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负责人陈武英和南社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分别前来跟亓舞牧见面时,都向特案组提供了各自掌握的当地黑道江湖、帮会以及恶霸、惯匪等的相应资料。老陈是特案组对广东省同类情况接触时间最长、了解最多的一位,广州解放前夕,他曾参与这方面的工作,向南社部和广州市委社会部提供的部分相关资料就是由其最后审核定稿的。有鉴于此,亓舞牧就把这些资料交由陈君临研读。

据陈君临介绍,朱老四在抗战胜利前定居海口,其以前作案时化名甚多,除了黑道与其熟识的少数人之外,寻常匪盗都没把朱行顺(朱定居海口后报户口用的就是该姓名)跟惯匪朱老四联系起来。社会上许多人对朱老四其名如雷贯耳,茶余饭后常常聊及其人其事,甚至还当着其本人的面绘声绘色渲染一番,殊不知倘若照朱以前的性子,自己只怕已经死好几回了。像这样一个黑道名人,我方地下同志肯定会对他“多加关注”,特案组手头的资料中有关其生前的情况自然也比较丰富。

特案组此番全体出动分六路同时调查,每拨都各有各的调查方向,有的甚至还有具体对象。没想到,当天晚上八时许,六拨人员返回驻地汇总调查情况,多数都是空手而归。知道朱老四、认识朱行顺的人倒不少,但几乎没遇到过知道这两个姓名其实是同一人的对象。只有梁武道和便衣陆行疾、景美那一拨查到的情况,似乎可以让人看到点儿希望。

他们调查的对象是朱老四的一个相好苗某,家住仁和坊。苗某不在家,其母荣氏说女儿去郊区一个小姐妹那里喝喜酒了,今天不回来,要明天才回家。女便衣景美上前跟老太太套近乎,说了一会儿,把话头引到“老朱”身上。老太太知道朱老四其人,还主动告诉侦查员说老四是其排行,他的本名叫行顺,好像听他说过还有字,比较拗口,她年纪大忘记了。侦查员向荣氏了解朱老四的其他情况,老太太说,最初一段时间,朱老四刚登门时,曾跟他唠过一些杂七杂八的话题,但基本是说过算数,几年过去,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朱老四再上门,女儿总是讨厌她待在一旁说话,要给她脸色看,她也知趣,只要朱一过来,她就避开了。

此刻汇总情况,梁武道说他们三个准备明天再去,希望能够遇着苗某。他估计这个方向可能有戏。亓舞牧就把调査计划作了调整,明天老梁三个仍旧去苗某家,尹小白、张百行两人率两拨便衣,由留用刑警老刘、小马陪同,分别向派出所和街坊邻里了解有关苗某和朱老四的情况。

次日,梁武道、陆行疾、景美三人再次前往苗宅,前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女子,正是侦查员要找的对象苗如翠。苗如翠大概已经听说了昨天侦查员上门的事,一看三人的打扮气质,便知可能是公家人,赶紧把侦查员往里让。

荣老太太闻声从里屋出来,说今天有点儿闷热,要不就在天井里坐着喝茶吧,凉快些。苗如翠不愧是朱老四的相好,即便没有江湖经验,也应该是听说过一些江湖传闻的,竟然知道公家人办事的规矩,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按照主人的安排让待哪里就待哪里的——容易着人家的道道儿。没等老梁三个吭声,苗如翠马上说主随客便,要不先请看看里面,想在哪里谈都行。梁、陆两人便里里外外全宅转了一遍,最后确认老太太的提议不错,确实待在天井里最凉快,再说还栽种着十数盆鲜花,谈话时的气氛可以放松点儿。当然,这种场合,茶是不敢喝的,谁知道这个女人会出什么幺蛾子。

接触下来,侦查员觉得苗如翠的性格直爽泼辣。落座后,她没等侦查员开口,就对自己昨天去郊区的情况作了说明,说其实昨天晚上她就回来了。那个办喜事的小姐妹比她小七岁,嫁的是一个国民党部队的逃兵,举止粗鲁,昨晚酒席上喝高了,逐桌敬酒时竟然想借酒调戏苗如翠。苗当场发作,打了他两个耳光拔腿就走,一个人划了两个多钟点的小船才回到市区。

很快,话题就扯到了朱老四身上。苗如翠说老朱已经死了,警局来人叫我去辨认过尸体。我对警察说了,我跟这个姓朱的已经断了,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一律跟我没有关系。您三位若是问朱老四的死因,我可不知道!若是其他情况,只要我知晓的,保证不瞒不掖。

苗如翠是寡妇,二十岁前嫁过两个丈夫都病死了。算命先生说她命里克夫,注定嫁一个死一个。消息传开去,海口全城皆知。她是沿街叫卖小洋货商品的,这一来,原本都成全她这小买卖的大伙儿竟连东西也不向她购买了。无奈之下,她就干起了“暗门子”营生。她长相不错,身材也好,待人一向热情,颇有些主顾。但苗如翠并不是个个笑脸相迎,她对主顾是有选择的,不是年龄、相貌等方面的选择,而是“感觉”,也就是气场是否相合。气场不合的,哪怕付再多钱钞也恕不接待。如此时间稍长,引起了江湖人士的注意,一些被称为“豪客”的匪盜纷纷光顾,被她拒绝也不以为忤,还有临走留下财物的。

她跟朱老四就是这样认识的。起初,她只是听说过朱老四其名,并没有跟正在交往的这个家伙联系起来。渐渐关系熟了,朱老四亮出名号,这才大吃一惊。不过,她接触到的是这个惯匪的另一面,认为外界传说多半是言过其实,也就不在意了。

苗如翠还曾救过朱老四一次。那是抗战胜利前夕,一个雷雨之夜,朱老四不知为何事遭到日军的追缉。走投无路之下,一头扎到苗如翠家里来。苗如翠将其藏在卧室天花板里,侥幸躲过了一劫。抗战胜利后,朱老四为报答苗如翠,提出要娶她,被她拒绝;给她一笔钱,不受。之后,两人继续来往,直到今年4月上旬,苗如翠提出中断关系。

为什么呢?因为朱老四要杀她!那又为什么没下手呢?因为被人拦下了。什么人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能从脾气暴躁向来说一不二的惯匪朱老四手里把她救下来?苗如翠说,那是内地来海囗的一位先生,姓闵,叫什么名字就不知道了。

姓闵?众侦查员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个朱老四身上果然有戏啊!那么,朱、苗二人为何反目成仇,那个闵先生又是怎么掺和进来的呢?还要继续讲苗如翠的故事——

苗如翠算是朱老四的救命恩人,她没接受朱给的报酬,乃是认为她是中国人,从日本鬼子手下救朱之举理所当然;再者,他俩本就有那种关系,苗认为没必要再接受额外的钱财。但朱老四是混江湖的,对救命恩人总要有一份报答,这才符合江湖规矩。他对苗说,你不收钱也行,我可以帮你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比如你有仇家的话,我帮你去杀掉,有几个杀几个!苗如翠哪有什么仇家?只好敷衍过去。

这朱老四也是一个很“轴”的主儿,隔三岔五就要跟苗如翠提起这个话头,就像欠了苗如翠一笔债,非要偿还了才安心。苗如翠被他缠得烦了,最后想出了一个应付法子,说你我之间属于相好关系,不是夫妻,我可以跟其他男人来往,甚至可能以后嫁给某个男子,你发个誓不得干涉。你在外面也可以另有相好,没准儿以后会娶某个女子,我也决不吃醋。但是,如果有了相好,你一定要告诉我。答应我这件事,你就算是报答过我了,你看怎么样?

朱老四马上点头——这还是前年秋天的话头。后来朱老四也一直信守承诺,直到今年1月上旬。春节后,他勾搭上了一个名叫张少珍的女子,情况不知怎么的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一诺千金”没了,他没跟苗如翠说起这事,同时还跟苗如翠有来往,隔三岔五经常在苗这边留宿。苗如翠虽然不在外面抛头露面,但由于其“暗门子”职业,结识的三教九流倒是不少,渐渐就听到了风声。当然,传风的都是只知道朱行顺其人,唤其“朱老板”或者“朱先生”,根本不知道此公即是海南江湖上有名的惯匪朱老四,否则,只怕借个水缸给他们做胆子也不敢来向苗如翠嚼舌头的。

苗如翠得知消息后,第一反应是不信。为什么不信?因为她找不到“信”的理由。之前朱老四都是把交往了哪个相好告诉她的,她也遵守诺言,从未对此有过异议,还是一如既往地与其相处。也就是说,她的“报恩要求”并没有妨碍到朱老四什么,朱老四也从来没有过“自尊心受伤害”之类的表示。所以,苗如翠也就把这个消息当作耳边风。可架不住这样的风声频繁传来,信息量也越来越大,连女方的姓名、年龄住址都提供得清清楚楚。这下,苗如翠恼火了遂决定采取措施。她的措施比较简单,但对朱老四这样的“黑道名流”颇有杀伤力;待其跟张少珍在一起,最好旁边还有其他朋友聚会时,她冷不防阅入,把朱老四违反诺言之举公之于众,然后扬长而去。

主意既定,苗如翠便开始行动。她先找了三个小叫花,给了些小钱,让他们根据她提供的张少珍的住址前往认人,然后暗暗跟踪朱老四,待朱和张在一起,且另有朋友在场的时候,立马飞报。小叫花对这种差使非常感兴趣,因为既有钱拿,又觉得好玩,因此,三人积极性颇高。今年3月21日中午,一个小叫花前来报告:朱老板和那个女人,还有另外三个朋友在大兴路“三湘菜馆”进门右侧的那个包间喝酒。

苗如翠当即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疾赴“三湘菜馆”。进门也不答理主动迎上前来的跑堂,径自前往包间。推门一看,朱老四果然和张少珍以及另外三个男子在喝酒。朱老四的反应不慢,见苗如翠的脸色,马上想到自己的“言而无信”,情知不妙,起身离座,想把她往外面引。苗如翠哪容其逐愿,当下手指对方张口就骂。朱老四信羞成怒,也不再辩解,伸手从怀里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这家伙会使飞刀,抬手欲冲苗如翠劈面掷出,却被面朝包间门方向主座上的那个中年男子拦住,连说“有话好说,刀可动不得”。

朱老四其时已经火冒三丈,哪里听得进劝告?他是练家子,行动敏捷灵活,身形一动,便绕过那人的阻拦,再次抬手。苗如翠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竟然闯出这么大的锅,登时吓懵了,愣愣地站在那里,既不逃也想不到避让。说时迟那时快,那中年男子在一跃而起的同时,电光石火般伸手往朱老持刀的手腕上撩了一掌,只听见“当啷”一声,小攮子落地,朱老四左手捂住右腕,脸上神情痛苦不堪,嘴里无声地吸着凉气!

再看那出手的中年男子,已气定神闲坐回原位,端杯饮酒,就像啥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朱老四回过神来,忍痛向男子拱手作揖:“闵先生,抱歉,扰了您的雅兴。”

苗如翠朝中年男子扫了一眼,转身出门。这是她跟朱老四最后一次见面。再见到时,这个惯匪已经是一具尸体,脑袋变成了一个血葫芦。

梁武道问苗如翠,那个出手救你的闵先生是怎么一副模样?当时在座的另两个人你是否认识?

苗如翠所描述的闵先生的年龄、模样,跟之前黄鑫的供词相符:至于当时在座的另两个男子,她以前没见过,一个年龄大约在三十三四岁,因为一直坐着,不知个子高低,但从其上半身看去,个头儿跟朱老四差不多,长着一张长方形的苦瓜验,肤色黝黑,额头微秃。另一个二十多岁,看上去非常精悍,在闵先生出手的同时,他也像是打开了弹簧开关似的弹跃而起,转眼已闪到老四身旁,似是要动手的样子;嘴里还嘟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懂,应该是内地话。侦查员估计,那是黄鑫说过的闵先生的那个保镖。

这是梁武道、尹小白、张百行所率三拨侦查员前往仁和坊一带调查到的唯一线索。亓舞牧随即起草电稿,让报务员发南社部汇报,其真正用意却是催促尽快找到那个拒捕潜选的商行老板岳一图,因为只有这个人知晓阅先生是否就是“袁太”。

不久,特案组收到了南社部的回电,称对逃犯岳一图的追踪正在进行中。亓舞牧阅罢,暗叹一口气。他寻思眼前既然没有其他线索,那就只好暂且把闵先生作为正主儿来侦缉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众侦查员获悉南社部还未访查到逃犯岳一图,都有一份温丧感。海口暮春中午的气温有点儿高,太阳底下差不多就是北方的夏天了,大个子张百行热不可耐,便叫上尹小白去驻地后院的凉亭喝茶纳凉。两人正喝着茶困唠,梁武道到后院散步来了。见两人在凉亭,信步踱了过来。尹小白对老梁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畏惧,当下就想开溜,却被老梁唤住,问你俩在唠些啥?尹小白还想随口搪塞,大个子却已经把两人聊的内容简单说了——他们聊的其实就是如何继续寻找闵先生的线索。

事后,用尹小白的说法,“觉得老梁这当口儿简直像是脱胎换骨”。怎么这么说呢?一向话少的梁武道听了大张所说的内容,忽然落座,说他也正在想这事儿,提议三人一起继续往下分析。这下,尹小白没法儿溜了,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说。

之前尹小白参与“卅号密裁令案”(见《啄木鸟》2019年第11、12期)和台湾派遭特务“LM”案的案情分析时,都以“胡言乱语”的方式发表过获得亓舞牧高度评价的观点。不过,这次他的分析还真是恰如其分的胡言乱语,没有任何“真知灼见”的成分。张百行同样也没说出什么道道儿来。老梁一边听,一边抽着烟拧眉沉思。两人说完,他继续保持原状。这使尹小白有点儿越尬,想开溜,没理由,只好继续“陪坐”。

片刻,老梁开腔了,说你们是否觉得今天对苗如翠的调查还有做得不到位之处?尹、张两个闻言都有出乎意料之感,他们打自跟老梁首次见面到现在,对这位领导的印象都是“严肃刻板,胸有成竹”,没想到今天竟有“不耻下问”之举。尹小白一时不习惯老梁的这种变化,只是摇头。张百行倒没有摇头,他开了口,认为对苗如翠的调查已经到位了,没有漏掉什么。

通常说来,沉默寡言的人都是比较善于球磨的。梁武道也是这样,他每个昼夜的二十四小时里花在琢磨问题上的时间在特案组首屈一指,在南社部估计也排得上号。但是,他自己也承认,这种琢磨价值有限。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琢磨是一种习惯,没事就磨,而不是必须有目的才琢磨。比如,特案组完成这次使命后让他一个人待在凉亭里,他也会琢磨,没有调查任务需要想的,哪怕天空飞过一只鸟,凉亭一侧池塘里有条鱼跃出水面,他也会琢磨。今天去苗如翠那里调查过后,他在返回驻地途中就开始琢磨了,认为调查有不到位之处,那就是没去苗所说的那家“三湘菜馆”看一看。后来得知南社部回电说还未追捕到岳一图,琢磨的这个念头更是挥之不去。

眼下,他把这个想法跟尹小白、张百行一说,那二位深以为然。接着,他们就去找亓舞牧汇报,想去查一下那天在“三湘菜馆”在座的另外两个人即苦瓜脸男子和朱老四新处的相好张少珍的情况。亓舞牧当即拍板,由梁武道、麦善谋、景美三人为一路前往调查张少珍,张百行、尹小白两人为一路调查苦瓜脸

这一查,还真有了收获——

梁武道三人按照之前苗如翠提供的张少珍在龙英街301号的住址信息,前往已由“公管会”接管的海口市第二区公安分局(下称二分局)。二分局军管小组组长柯宏德已经接到联络员老冯的电话,正在等着他们。老梁说了此行来意,要求把张少珍以隐蔽方式传讯到局接受调查,老柯随即布置落实。二十分钟后,这个妖女子已经坐在侦查员面前了。

老梁不谙海南话,便由麦善谋和景美出面。麦善谋跟张氏聊天似的扯下来,获得了一条使侦查员感兴趣的信息:那天中午在“三湘菜馆”在座的那个苦瓜验,被朱老四称为“老严”,系船舶交易职业经纪人。闵先生那天请他吃饭,就是为购置机帆船之事。苗如翠前往搅局时,闵先生已经跟老严谈了初步意向,涉及其欲购机帆船的吨位、新旧程度、船舶设施等,并要求必须配备有经验的船员、机匠,至于价格,可以商量,不管上家是否支付中介费以及支付多少,他都愿意按市场价格的130%超额支付。另外,随行船员、机匠他也将以高价雇佣,费用以黄金结算。到达台北后,他们如果要返回海口,闵先生负责安排免费交通工具;若愿意留在台湾,他负责安排工作和住所。当然,前提是必须确保尽心尽责航行,安全抵台。途中如若有人耍滑头,那就不客气了!老严表示这一切都没问题,请先生放心。

梁、麦认为,闵某的出手豪阔以及其抵达台湾后对船员、机匠善后问题的许诺,显示出此人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对于一个寻常逃亡者来说,显然是办不到也不敢凭空许诺的。这趟航行相当于“偷波”,船员、机匠肯定是老江湖,如何让乘客在上岸前兑现许诺,他们有的是手段,闵某应该是知晓这套规矩的。因此,梁、麦估断,这个闵某很有可能就是华南特案组此行的工作目标“袁太”。往下如果能顺利找到老严,对于最终确认闵某的身份将会有很大帮助。

那么,尹小白、张百行这一路对于老严的调查又进行得如何呢?

 

六、双双殒命

尹小白、张百行两个一直到傍晚才返回特案组驻地,因为梁武道要求他们注意隐蔽,所以连自行车也没骑,靠两条腿跑了三个多小时。两人体力甚好,回来倒是没显出一点儿疲态,只是当韦博秋和景美给他们端上饭菜时,那副吃相令人不敢恭维。亓舞牧知道他们是把工作责任性看得高于一切的同志,外调回来没急着汇报而是先解决饥肠辘问题,便估计到调查不顺。当下,跟老梁对了个眼色,也没吭声,悄然出了门。

一会儿,尹、张两个前来汇报调查情况:他们先是去了“三湘菜馆”,从跑堂那里打听到那天和朱老四一起去吃饭的那个苦瓜脸名叫严生元,是海口地面上一个跟三教九流都很熟的“路路通”角色,其主业是船舶兼航海器械装备买卖的掮客。这是一个属于“做一年吃三年”的职业,给别人的印象总是很悠闲。老严经常去这家饭馆消费,跟老板、账房、跑堂甚至厨师、杂工都熟悉。不过,侦查员问遍全店上下,却没人知晓他的住址,甚至连是否有家小都不得而知。

于是,又去找相关同业公会。可是,打听下来,这一行由于业务量小,掮客少,再加上并无市场交易,全是背地里做的买卖,所以并未纳入同业公会。

张百行犯了愁,问尹小白:“这咋办?咱们往下该去哪里打听这人呐?

尹小白说:“咱不着急,既然海口有这个行业,总能找到从业者的。不如换一个思路,就当咱哥儿俩是想在这边买一条船,或者急着要搭船出海。从这个角度想想,你说该往哪里去打听?

张百行恍然:“去码头!也可以去造船厂、修船厂!

两人先去船厂,跟几个修船工人套近乎。尹小白给众人发香烟,不是每人一支,而是十支装的洋烟每人递上一包,然后指着大个子,说不瞒诸位,咱这哥们儿是国军的人,前不久跟着薛长官下去巡视,夜间站岗时,脑袋上挨了一下黑棍,当场倒地不起。稍后被查岗的发现,急送医院,幸亏医得及时,性命保住了,就是脑子有时还犯迷糊。您几位看他那眼神儿,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那几位便一齐注视张百行,有两个还凑到近前仔细观察。张百行只好装傻,一双牛眼直直地看着前面,倒也确实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工人们都点头,有的说国军这碗饭还真不好吃,平时对待老百姓神气活现,碰上砸黑棍的就没辙了;有的说这么条大汉,平时饭量肯定大,没想到对付不了一个砸黑棍的,这饭还真是白吃了……

正议论着,来了一个监工模样的家伙:“二位,有何贵干?

尹小白冲对方使个眼色,便往一旁树荫下溜达,那人紧跟过来。尹小白借其身体挡住工人们的视线,悄没声递过去一包香烟,上面还压了一块银洋。对方随即接过放进衣袋,语气也殷勤起来:“这位小兄弟,您这是“……”

尹小白指指张百行:“这位大哥是薛长官部队下来的伤兵,家在北方,海口这边仗打完了,国军溜了,投奔解放军人家不要,只好回家。想搭乘便船去海峡对面海安那里,不知大哥是否可以提供个方便?

监工说:“解放军打下海口了,现在去海安方便,船只往返平安,搭船的也不必办通行证。就是你俩跑错了地方,这边是船厂,没有船出航啊!要不,你去找老严,他专做船舶买卖中介生意,跟码头上的人熟。他是我哥们儿,你们只要说是船厂老徐介绍你去找他的,事儿保证办成!”

说着,便报出了一个大概地址——到振东街大榕树去打听。

出了船厂,张百行嘀咕:“黑仔,你刚才把我损得好惨,这不好。

尹小白嘿嘿坏笑:“咱这可是为革命啊!好了好了,别难受了,以后我另给你设计个光彩的理由就是。我这儿还有点儿零钱,一会儿咱路过冷饮摊,一人来一份冰镇酸梅汤如何?

尹小白一路忽悠着张百行,两人前往第一区振东街,找到了那株大榕树。足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树荫下有卖水果和凉茶的,两人驻步,在小板凳上稍坐,每人一杯冰糖凉茶喝着。尹小白用一口海南当地话跟卖凉茶的婆婆聊了几句,得知那个有着一张苦瓜脸的船舶中介老严确实住在这里,大概三十五六的样子,单身。据老婆婆说,严家老三(苦瓜脸排行老三)二十岁上娶过一个黎族妹子,还给严家生了个男孩儿。后来这妹子带着儿子去娘家投亲,路上出了事,母子俩双双遇害。从此,他再也没成家,与其母裴氏一起过日子。严家老大、老二一个在海口当地开茶叶店,另一个十几年前就已定居吕宋,两三年回来一次。

尹、张于是直奔严宅。苦瓜脸的母亲裴氏六十岁左右,有着一副海南人中比较罕见的过度富态的身躯,一米五五左右的身高,体重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公斤,估计患着当时人不大听说的肥胖症。可能由于儿子的掮客职业关系,裴氏待人很热情,也不问来人姓名身份,听说是找严先生的,立刻招呼落座,张罗着让他们洗验、喝茶、抽烟,还拿出了水果。可是,苦瓜脸却不在家。去了哪里?其母说不知,因为老三干着船舶掮客这一行必须到处跑,有时还得陪同客户去海上试船,一整天不回家不算稀奇事儿,两三天也是有的,有一次遇到风浪天气,过了七八天方才得以返航,她都以为老三已经遇难了,正和大儿子商量请和尚做法事呢。

过来途中,尹小白、张百行也曾商量过,如果老严不在家该如何应对。现在这个情况,那就不必等候了,等也多半是白等一场。两人遂起身告辞,留话烦请裴氏转告老三,就说有客户登门打听买船的事儿,请他明天在家等候,如果已经跟他人有约不能在家,就留个话告诉什么时候过来合适。

亓舞牧、梁武道听了尹、张的汇报,心里稍松,寻思这结果还不算令人失望,毕竟已经找到了苦瓜脸的下落,明天登门,料想应该能见面了。

当然,对这个方向的调查似乎有点儿“捕风捉影”的意思。如果没捉到,或者虽然捉到了影却跟案情无关,那就是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所以,亓舞牧说今晚特案组还得开会,研究一下如果明天对苦瓜脸的调查落空,那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这个会开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议出下一步的走法,毕竟目标“袁太”是否还在海口也还是一个未知数。六名侦查员中至少一半的同志对此存疑,只不过此刻不说罢了——用尹小白事后的说法就是,一旦道明,那就是扰乱军心了。

眼下,没别的办法,只有先找到老严再说。当时谁也没想到,待特案组侦查员见到老严的时候,这个海口地面上有名的船舶经纪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陪伴他的,还有一具女尸。

4月28日上午,张百行、尹小白和便衣彭富秋、肖震、林强五个离开驻地,前往振东街严宅。此行人数由昨天的张、尹两位又增加了三个便衣,那是特案组长亓舞牧的主意。事后大伙儿都说老亓对于严生元被害有高度预感,亓舞牧却说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寻思便衣同志闲着也是闲着,待在驻地只怕觉得整闷,不妨让他们出去活动活动。此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一行人到得严宅,裴氏正坐在门口悠闲地剥蚕豆。见昨天来过的客户又来了,面且还增加了三人,可能揣度儿子这桩生意成功希望颇大,热情程度比昨天更甚。尹小白昨日已经领教过这个婆婆的热情,怕耽误时间,马上劝阻,说婆婆咱不讲客套,生意要紧,不知严先生昨晚回来了没有?裴氏说已经回来了,不过是快半夜了才回来的,那时候我都睡下了,也没来得及跟他讲您二位来找他的话头,您几位请坐,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裴氏匆匆进到屋里,久叩儿子卧室房门,里面却没有反应。张百行顿时警惕,起身道:“不对!只怕出事了!”

话音刚落,尹小白已经掠进屋里,来到裴氏一侧,低声发问:“老严平时也睡得这么沉吗?

裴氏可能也觉出不对头了,已经没了好好回答的心思,嘴里支支吾吾不知喃咕着什么。尹小白抬手冲房门一阵猛砸,里面依旧没动静。这时,身后传来张百行的粗嗓门儿:“你们让开!”

尹小白拉着裴氏闪至一旁,张百行招呼一声“婆婆你别惊着了”,抬腿一踹,只听见“砰——哗啦啦”,房门里侧的门闩断裂,门板往里倾塌。大张这一脚力量之大,甚至把门框都震离了砖墙。

张百行、尹小白踩着倒塌的房门进到屋里,在距支着纹帐的木床两三米处站下。广州市公安局调派给特案组的都是具有一定业务能力的内行,当下已有人从外面屋檐下取了一根晾衣竹竿递进来。尹小白接过后挑开垂着的蚊帐,只见床上躺着一对盖着薄被的男女,脸色惨白中透着青灰,显然已经断气多时。裴氏情知不对,哭嚎着要扑进来,被门口的便衣扯住。尹小白招呼便衣移开地上的门板,这才扶着裴氏进屋,请裴氏辨认尸体。裴氏虽然上了岁数,视力却不差,其实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看清,床上那具男尸正是她的儿子严生元!

可那个女的是谁?裴氏仔细看了片刻,缓缓摇头:“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她!”

尹小白问:“你家老三有没有说过,他结交了女朋友之类的?”

裴氏依旧摇头。

特案组随即通过联络员冯逸请来原海口市警察局的刑事鉴识员、法医,对现场进行勘查并解剖尸体。这位法医据说出身中医世家,懂些家传医技,但读的是西医,还开了一段时间的西医诊所。当时海口这边需要法医,有朋友上门游说,他就改行进了警察局,其间,还去省城广州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培训时教他的老法医是从北平请来的,仵作出身,传授的解剖技能比较陈旧。陈旧到什么程度呢?此刻特案组侦查员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法医解剖完尸体缝合后,挥手冲尸体脸部狠抽了两个耳光。

一旁待着的特案组侦查员张百行大吃一惊,悄声向尹小白请教:“他跟死者有仇?”

尹小白年纪不大,却见多识广,当下悄声告诉大个子:“这是仵作一行传下的规矩,说是生怕死鬼怨恨,所以要对鬼发出警告。”

法医的鉴定结论是:两名死者死因一致,都服了一种生长在五指山的稀有剧毒植物蛇鸣草。在死者胃内还发现了酒精成分以及鱼虾蟹肉海带紫菜等残渣,可以认定毒药是混杂在食物之中吃下的(蛇鸣草有异味,混于酒中容易被发现)。上述食物都是海产品,面且都很新鲜,法医判断这顿饭的时间大约是在当晚七点到十点之间——这最后一餐进行的时间有点儿长。

一个刚刚被特案组盯上准备向其了解情况的知情者,在侦查员即将跟其见面前突然中毒身亡,这是什么情况?从理论上来说,也有服毒自杀的可能。但是,严生元服毒自尽,又为何要扯上一个女人呢?再说,从现场两人脱下的衣服胡乱抛置的状况推断,这对男女是急于行苟且之事,这似乎不大符合寻常自杀者的作为。因此,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谋杀案。

“什么‘很有可能’啊,明摆着就是一起谋杀案嘛!”尹小白对于昨天走访严宅没坚持守株待兔的失误后悔不已,“这海口地面才解放几天,虽然插上了咱们的五星红旗,但隐蔽敌特分子尚在暗中窥察,随时准备出手,我怎么就这么大意呢!”

张百行更是连连自责:“是我糊涂了!这是我的责任!”大个子一向以尹小白的兄长自居,此刻出了这种事儿,他认为首要责任该由他负。

梁武道站在走廊里,一双锐眼冷冷地瞅着尹、张。旁人或许以为这是在责怪那二位,其实他心里却是在自我检讨,因为这桩活儿他是主持者,尽管昨天下午他没去严宅,但尹小白和张百行是他派出去的。当时他如果随口叮咛一声,也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倒是亓舞牧对此事看得通透,他甩了个响指,把尹小白和张百行召到面前,说你俩不必自责,这件事不算事故,也没有什么责任需要追究的。小白你说后悔昨天没守株待兔一直等到严生元回家,这个思路是有问题的。根据法医解剖,严生元和那个女子应该是在昨晚七点以后一个持续时间比较长的饭局上中的毒,回到严宅的时候怎么也过十点了。即使你和大张在那里守株待兔,也难以挽救两人的性命——当时毒效尚未发作,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赴的是一场鸿门宴,吃的竟是最后的晚餐。你们两个更不可能未卜先知,无端认为他们已经中毒,什么话都不问先送医院给他们灌肠吧?再者,法医不是说了嘛,死者中的毒叫蛇鸣草,这是一种剧毒植物,中毒后几乎无人能够生还,即使送医,也未必能救治过来。

尹、张听特案组长这么一说,心里稍稍宽慰了些。尤其是尹小白,脸上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拍了下额头:“我这脑袋最近好像时不时短路。多谢领导耐心开导,老亓您还真是了得,思想、业务一把抓,还抓得那个叫举重什么来着——

张百行插嘴:“是举重若轻。

“对,举重若轻。兄弟佩服得紧……”眼见得亓舞牧的脸色又不好看了,尹小白迅速转移话题,“小白斗胆向组长请教,您是否认同这两人中毒身亡乃是被人灭口呢?”

亓舞牧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我个人认同你的这个估测。我们这就举行全组案情分析会,对如何调查这宗案件进行研究,”

 

七、扑朔迷离

华南特案组把严生元及那个目前尚不清楚姓名身份的女子的死亡事件定名为“4·27疑似毒杀案”。由亓舞牧主持的案情分析会着重对严生元之死跟闵先生的关系,尤其是闵先生是否还在海口进行了研究。

之前,据杀害惯匪朱老四的凶犯黄鑫交代,朱老四说闵先生骗了他,在4月21日夜间将其灌醉后,来了个不辞而别,带走了他本人以及黄鑫“投资”的黄金共计四十多两。但这个说法只能算是一件“孤证”,从法律角度来说,其佐证意义非常弱。甚至黄鑫自己也不相信朱老四的上述说法,所以才在一怒之下枪杀了朱。另外,侦查员已经向朱老四的前相好苗如翠、被杀时的相好张少珍进行过调查,她们从未听朱本人说起过向闵某“投资”黄金之事。根据黄鑫一怒之下枪杀朱老四之举判断,他交给朱二十两黄金作为向闵某的“投资”之说倒是可能成立,也就是说,朱老四吞没了黄的“投资”。而且,据张少珍说,朱老四在4月中旬后已经不再跟闵某厮混了。由此,特案组认为黄鑫所说的闵某已经逃离海南岛的情况有待查证。

本来,船舶生意中介人严生元应该能够为闵某是否逃离海南岛提供依据,没想到他突然死亡。如果这是一场蓄意谋杀,那么特案组有理由认为闵某并未逃离海南,将严灭口是为保守这个秘密。现在,严生元已死,这海口地面上还有谁可以提供相关信息呢?

讨论到这里,陈君临突然想起他在研读海口社情资料时留意到的一个可能提供信息的对象——“百事代办行”。

百事代办行”是一家独具经营特色的服务性行业商家,该行的经营内容是:接受社会各阶层关于红白喜事、房地产业、入学求医、车舟交通、生意中介、婚恋牵线、棺轿租售、礼仪家教等一应事宜的代办委托。这种代办内容包罗万象的商行,据说外埠俱无存在,全国各地仅此一家。这家商行在海口已经存在了十多年,据商行老板称,做这门生意,发不了横财,但就像挖了一口井,主人一年到头的日常取用却是不用担忧的。

陈君临这么一说,在座众人脑子里都闪过一个念头:“百事代办行”的经营业务中有“车舟交通”的内容,闵某作为逃亡者来到人地生疏的海口,会不会去向该行求助,要求提供搭乘或者租用相关交通工具潜赴台湾呢?

亓舞牧随即把联络员老冯请到会议室,说了说相关情况,请他联系“公管会”指派可靠警员以“严生元命案”专案组的名义去“百事代办行”进行相关调查。

“公管会”方面动作很快,案情分析会还未结束,已来电告知调查结果。“百事行”的说法如下——

该行运行十余年,能在国民党、日伪政权统治下得以正常经营,盖因始终坚持一个原则:只做民事委托代办,不沾政治、刑事的边。早在去年12月,国民党海南防卫总司令部司令长官薛岳署名发布《关于海南防卫期同民众须知条例》。

公告伊始,“百事行”就公开张贴告示,重申严格遵守薛长官军令,谢绝社会各界向本行要求代办搭乘、租借交通工具和买卖各类船只的业务委托。该告示同日抄送海南防卫司令部、海口市警察局和海口市商会。今年以来至4月23日海口解放这段时间里,有数以百计的各色人等前来咨询被该告示列为拒绝内容的业务事宜,均遭拒绝。

据业务员回忆,这些人中确有闵姓男子前来咨询搭乘、租借、购买船只的相关事宜——此系3月12日发生之事。由于该男子气度不凡,且系该行遇到的唯一要求购置机帆船并配备船员、机匠的顾客,故业务员对其人留有较深印象,至今不忘。

“百事代办行”提供的上述情况,佐证了黄鑫口供中关于其与闵某、朱老四见面交往内容的真实性。看来,闵某最初是想通过“百事代办行”解决离岛赴台交通工具问题的,在遭到拒绝后,这才找了朱老四、黄鑫,继而又去找严生元设法购置机帆船。

这样,特案组对闵某是否还在海口的调查,只能以“4·27疑似毒杀案”为基础了。几番研究,制订了以下三个步骤——

第一步,通过对死者之一严生元生前社会关系的访查,弄清楚与其一起中毒身亡的那个女子的身份信息;第二步,查明这对男女的交往情况,重点是4月27日当天的活动轨迹;第三步,在上述两步的基础上,查明4月27日“最后一顿晚餐”的地点、组织者、出席人等相关情况。

大伙儿相信,这三个步骤如若得以顺利实施,所获得的一应情况将会有效地揭示“427疑似毒杀案”案犯的作案动机、被害人生前与案犯的交往轨迹,进而找到案犯或者暮后策划者的蛛丝马迹。届时,特案组根据上述信息,就有望追查到目标“袁太”的大致去向。

案情分析会结束前,内勤姑娘韦博秋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报告说报务员请亓组长签收南社部密电。亓舞牧即前往内勤办公室,特案组专职报务员郑小炯已在那里等候。按照保密规定进行过一系列交接手续,亓舞牧取出密码本译出了电文,内容是:“袁太”目前仍在海口。

返回会议室后,亓舞牧向大伙儿通报了这个最新信息。这份短得只有八个字的情报顿时使一干使查员精神为之一振:目标尚在海口,那这活儿再干下去就有奔头了!

考虑到海南岛尚未全部解放,对敌斗争形势依然严峻,之前已有查员陈君临遇险之事,跟着又发生了“4·27疑似毒杀案”,特案组往下开展侦查时必须步步谨慎,人员配备宜三个一拨,以便随时应付突发情况。况且,眼下要调查的对象严生元是一个交际面颇广的角色,调查工作一且铺开,就必须尽快完成,以免信息传开去惊动了对手。据此,亓舞牧下令:“老陈、黑仔,你们两个商量一下,先搞个大纲式的调查方案出来。”

特案组长之所以指派老陈、小白两个制订方案,是因为陈君临解放前长期在广州从事党的地下情报工作,对社会情况了解甚多;而尹小白虽然年龄不大,但他自幼行乞,十二岁前就是羊城小叫花的“帮主”了。小白是烈士后代,后被党组织安排到香港“尹公馆”(中共地下机关驻地),一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读书,一边从事地下交通和情报刺探工作。这番历练,让他成长为一个年轻的“老江湖”。特案组长慧眼识真,量才录用,认为此刻最为适合此项工作的就是老陈、小白这二位了。

当下,其他同志抓紧时间体息,陈君临、尹小白两人待在会议室商量方案。两人交换了对海口地面上的江湖情况、社会风情以及面临的敌特斗争态势后,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然后,两人去向亓舞牧汇报。老亓一边听,一边抽烟,一支香烟抽完,老陈汇报完了,他的脑子里也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方案。他从抽展里取出一包香烟和一盒巧克力,分别放在陈、尹面前:“两位辛苦。黑仔,通知下去,全体同志会议室集合。”

这回,就不是开会了,亓舞牧把全组六名侦查员、九名便衣分为五个小组,分别向船舶业界、社会面和帮会进行调查。

这项调查自4月28日下午五时开始,至次日晚上八时许结束,连夜汇总,五个小组的调查情况如下——

严生元,三十六岁,土生土长的海口人,系家传第三代船舶经纪人,早在十五岁开始,就已随其父接触船中介行业,到十九岁上其父病殁,即开始放单飞。一出手就颇显不凡,心思灵活,手段多样,获利超过海口同行的平均收入。稍后,娶妻平氏。平氏殁后,未再续娶,一直单身,与老母裴氏一起过日子。在众人的印象中,严生元的收入不错,面且在社会上结交了三教九流的明友,比较吃得开。

但是,侦查员在调查中未发现严生元留有遗产。他多年来挣的钱到哪里去了呢?据其母说,老三有赌博、嫖娼恶习,屡劝不听,她也就心灰意懒不再啰嗦了。使查员又接触了若干名熟悉当地赌博情况的对象,并向妓院老鸨等进行了调查,证实严生元确实在这两方面有不少花费。另外,还从一位柳姓赌场账房那里了解到,严生元系当地一个男女混杂互搞淫乱的组织“云雨堂”的成员,经常向该组织缴纳高额会费

至于与严生元一起中毒身亡的女子,则是严最近结识的一个新寡的资本家遗孀(姨太太),名叫雷阿霞,崖县人氏,二十七岁。此女出身贫穷,十二岁时被卖予海口一李姓商人家做童养媳。十五岁那年,商人全家去乡下祭扫祖坟,途中翻船,全家八口仅雷阿霞因出身渔家识水性得以生还。按照旧时当地习俗,其准公公李老板的财产雷阿霞不能继承,归本族祠堂作为全族公产。不过,出于人道,族里应该从中拿出些许作为雷阿霞的日常生活开支,直至其能自食其力为止。可李老板祖籍是内地,其族人硬说他们老家没有这个规矩,反正雷阿霞是一个无亲无友的弱女子,无人为其出头。不仅如此,族中执掌大权的长辈还落井下石,偷偷跟老鸨串通,将雷阿霞卖到了妓院。

一晃六年,雷阿霞终于得到一个接客时结识的任姓老板的资助,将其从妓院赎了出来。任老板原本是要娶雷阿霞做姨太太的,其正室太太已经表示赞同,可是,其一生笃信佛教的七甸老母坚决反对,主张“可以善待,不能进门”,任老板不敢拂逆母亲之意,就把雷阿霞送进了郊外的尼姑庵。该庵正是任母常年前往烧香拜佛的寺院,老太太每次去,都要专门会见已经易名“净月”的雷阿霞,送些东西给她,说说闲话。时间长了,老太太改变了看法,对儿子说日后她如果愿意还俗的话,可以回到任家;如果她本人同意,你可以娶其为姨太太。这话说过两年后,老太太病没。又过了一年,四十五岁的任老板让雷阿霞还俗,接回家中,请来三亲六戚,当众问明她的意愿,择日成亲——这是一年前的事儿。

婚后,任老板过着二女侍一夫的日子,正室侧室之间关系还处得融洽。可是,好景不长,今年元宵节次日,平时身体虽然说不上强健但素无疾病的任老板喝酒过度,突发心绞痛抢敦无效猝死。之前有过一次“亡夫”遭遇的雷阿霞暗忖此番又是老戏重演,正房太太以及子女必定将其扫地出门,正考虑是再次出家还是另觅营生时,正房太太约齐三亲六戚当众宜布:早在当初任老板娶雷阿霞时,就请律师见证,立了一份“夫妻约定书”,写明如果任老板发生不测,雷阿霞可以获得其全部财产的20%;另外,雷阿霞如果愿意继续留在任宅生活,应当准予,全家须一如既往善待她。

于是,雷阿霞就得以继续留在任宅。分划在其名下的财产,计有外宅一套(三间平房)、公司股份若干、金银等总计约合两千五百银洋。在当时的海南岛上,拥有这笔款项,就已经实实在在进入超小康阶层了,雷阿霞的日子应该过得蛮滋润。

对于特案组来说,疑问也就随之产生:像雷阿霞这样一个青年小康寡妇,跟严生元这么一个年龄不算相仿、相貌相差一截、钱财比不上她、名声魅力都不值一提的角色,怎么会突然结识,而且关系迅速升温,一直升到床上,她是图什么呢?

亓舞牧跟梁武道交换意见后,说咱们先不去考虑这个疑问,还是按照既定方案,着手进入第二、第三步的调查吧。

4月30日,海南全岛宣告解放。当天晚上,特案组婉拒了海口市军管会的聚餐庆祝邀请,全组查员待在驻地开会汇总一整天的调查情况。全组连同羊城便衣在内的一干人马马不停蹄忙碌了十来个钟头,只获得一个结果——用尹小自的说法应是“一个成果”,因为他和大个子张百行这一路侦查员已经把人都给拿下了,此刻寄押于市“公管会”看守所内,羊城便衣陆行疾、彭富秋两人寸身不离,以防发生意外。

亓舞牧在分派调查任务时,对查明严生元、雷阿霞两被害人4月27日“最后一顿晚餐”的情况特别重视,派出了两拨力量分头调查。张百行、尹小白、陆行疾、彭富秋四人是其中的一拨,特案组长指定这一路由尹小白主持,张百行为副,可以分头开展调查,也可以四人一起进行。

尹小白受命后征求张百行的意见:“张哥,您看咱这一拨该如何进行调查为好?

大个子说:“小白,你这就是难为哥了。我一个北方人,跟着老亓开拔到南方,拼命学习粤语,中间还出差桂林若干天,好不容易能勉强听懂了,领导又把咱派到了海南岛。原以为这岛子是属于广东省的,哥总算能够学以致用了,哪知上了岛方才知道,海南话跟粤语不是一路货。你说我连海南话都听不懂,还能出啥主意?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坦率说,最好是四人一路一齐上,次之是两人一拨,我跟老陆、老彭两个中随便哪一个都行。总之听你的就是。另外,顺便说句私下话,记得头天刚上岛时你跟我嘀咕过,说要请我品尝文昌鸡的,今天倒是个机会……

尹小白听着暗笑,寻思这哥们儿真是个实在人,我其实不过是随口扯一句,他当真了。请客倒是没问题,问题是我没钱啊!公款是有一些,可又不能私用。当下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有了主意:“这不成问题,不就咱四个嘛,两只整鸡也就对付下来了。待兄弟想一个由头,比如跟踪目标正好进馆子,那咱们就可以堂而皇之跟着入内,菜就随意点了。老亓不是多次说过,执行任务时不要考虑节省,花钱要跟化装的身份相匹配,否则,很容易被目标识穿身份。”

张百行听着,连连摇头:“这像是歪门邪道的路数,咱可不敢啊!算了,还是努力工作,把线索查到,亓组长说过,到时候可以奖励一只文昌鸡呢!

尹小白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商量一下如何开展调查吧。”

正好看见路边有家西茶屋刚开门,因为是上午,尚未有顾客入内。一行四人于是入内,要了一壶茶,边喝边聊。一壶茶还没消耗完,调查思路就已经形成了。那是便衣彭富秋提出的,说咱们不妨先去长堤码头走走,那里有水陆酒家,是海口地面上消遣的好场所,没准儿咱们可以打听到跟那两个被害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老彭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他在民国时期曾在海口待过五年,当时他还没当刑警,干的是教书先生的营生。教书匠收入可怜,空闲时还做些小买卖。不是卖茶叶蛋之类,这人胆大,敢冒险,干的是风险与利润成正比的受瘾君子喜欢的活儿。他的运气很好,当然除了胆大还得心细,善于运用教书先生的心智去球磨如何不把这项第二职业干砸。如此五年干下来,不但赚了些钱钞,其他啥事儿都没沾上。然后,他就非常难得地立马见好就收了,收得极为彻底——干跪辞职离开海南岛去了省城。到省城得找个饭碗吧,他还真不含糊,离开码头时瞥见路边贴着一纸省会警察局亦即广州市警察局招收刑警的通告,当下就叫了辆洋车直奔警局。也不知他是怎么介绍的自己,反正人家是立马收下,而且连去省警察训练所接受新警培训也免了,立刻分配到刑侦队做了一名便衣,专门收集刑事情报,竞然干得还不错。

现在,老彭又琢磨开了,说我记得当初我在这边混的时候,长堤码头那一带还没如今这么繁华,不过已是海口地面上的一处消遭好去处。水陆酒家(即对设于海边或船舟上的水上酒家的统称)已经开始兴起,食客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也是黑道销脏的聚集地,更是贩毒、倒腾真假古玩以及各种违禁品的著名场所。我琢磨既然两个死者的致死原因是吃了蛇鸣草,即使作案现场不在那里,蛇鸣草的来源也是跟那一带分不开的。旧时中药业对出售剧毒药材比如砒霜都是严格管制的,进货出货哪怕只有寥寥几钱,也须有

郎中处方,水久留存作为凭证,以便接受同业公会以及警局的检查。像蛇鸣草这样的稀有剧毒草药,并非中药材,要想获得,必须通过黑市,通常由毒贩兼带销售。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先去长提码头一带,从打听蛇鸣草的信息着手收集线索。

张百行、尹小白、陆行疾三个听老彭如此这般一说,都认为是一个好主意,立马就奔长堤码头。

途中,尹小白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招呼张百行在路边树荫下驻步,说哥您得化装一下。说着,打开布包,是纱布绷带和三角巾、木夹板。小白伸手扯住穿着短袖衬衫的大个子的左胳膊,二话不说就当骨折伤者处理。张百行之前在调查船厂时已经被尹小白当作国军伤兵整了一回,非常不爽,此刻又把他当作骨折伤者,料想必是故伎重演,却又不便反对。小伙子组织观念甚强,特案组长分派任务时宣布过他们这一路由尹小白负责,此刻这黑仔就是他的上级,组织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那就只有听命的份儿。

尹小白当然不是故意拿张哥开玩笑,他这样做是有讲究的:他让张百行以“薛岳部队被俘获释伤兵”的名义出面,向水陆酒家打听“一同当兵的同胞兄弟小张的下落”,一家家登门接触。尹、彭、陆三个则是张大个子的“当地朋友,因大个子人地生疏不谙琼语,所以陪同随行。如此,他们就有机会跟酒家的东伙套近乎探听消息。

这一招,还真奏效。十几家馆子走下来,因时近中午,馆子都在拉客,想挽留住四个潜在消费对象成就一笔生意,尹小白则跟人家七扯八扯,临末把话题引到食品安全上,把已在坊间传开的严老三与从良风尘女子雷阿霞因“误食”疑似有毒菜肴双双殒命的新闻作为不敢在外用餐的理由。一圈转下来,终于从一个生性喜欢多嘴饶舌的跑堂那里获得一条信息:严老三昨晚是在“悠云消家”吃的饭!

这样一来,就不必再劳驾张百行苦着验装出一副可怜相去向人家打听“失散的兄弟”了,而是由尹小白和陆行疾两个前往“悠云酒家”午餐。那是一艘大型渔船改造的水上酒馆,投入营业时间不长,由于缺乏经营特色,生意还没做出名气。老板是个广西女子,四十来岁,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女。不过,尹小白觉得这女老板的脸相和声音有一种浓烈的刻薄寡恩的作派。

刚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方结束了例行欢迎词,问二位先生是随意小酌呢还是享用等级席位。老陆原是中学教师,解放战争前期开始为中共地下党客串从事情报工作,没多久因叛徒出卖暴露,组织上把他紧急转移去了东江纵队,还是做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去了广州市公安局从事政保。他这三年人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外表竟然一丝没变,仍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气质,一眼看去宛若教书先生或者记者,也像医生。这当口儿,尹小白就向女老板介绍说是西医,刚从外埠过来,打算在海口开诊所,昨天刚到,今天先随意兜兜。老陆看出对方关心的是生意,于是开口说尝尝这边的船菜,看比内地怎么样,咱们吃个二等席的吧。

女老板顿时眉开眼笑,招呼跑堂引领客人去楼上。尹小白凭经验判断,这个中年跑堂是个自来熟的饶舌角色,两三句话一搭,果然。于是就利用他沏茶送毛巾、点菜、上菜、斟酒的机会,与其貌似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等到菜肴上齐,就已经从这个王姓跑堂嘴里打听到,坊间热议的“严老三雷寡妇双双中毒身亡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昨晚确实曾在“悠云酒家”用过晚餐,两人吃的还是顶层的头等席。

头等、二等席都是老王提供服务,他说当时他看着这对男女像是情侣样凑在一起厮混,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怎么呢?人样子不匹配啊!跑堂压低了声音评论说:“那寡妇长得不错,咱老板年轻时据说人称‘俏西施’,我看还不一定及得上雷寡妇哩。严老三跟她相比,实在没法儿说,那副猥琐相、小器样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趁着跑堂给二人斟茶的空当儿,老陆看似随意地问尹小白:“他说那男的小器?你信不信呐?”

尹小白摇头说:“这话听着不可思议啊。按说一对男女年龄相貌相差明显,应该是男追女吧?怎么追?要么有雷寡妇遇险严老三出手的英雄救美机会,要么是女的身患痼疾,活得要比死还难受,男的施以援手,让女的获得一个枯木逢春的机会。那倒也算是缘分,用戏文里的说法,女方‘无以相报,愿以身相许’。”

老陆又转向跑堂:“我听说严老三多年做掮客生意,手头儿有些钱财的,老王,不知您是否听说过?”

王姓跑堂表示认可。

“嗯,这么说,老严的经济条件不错。不管怎样吧,严老三也算是个混江湖之辈,即使真有英雄救美、枯木逢春的事儿,这次两人估计是头回聚餐吧,说什么也得男的掏钱啊!老王你说严老三小器,莫非昨晚那顿是女方掏的钱钞?

跑堂老王频频点头:“这位先生估料得不错,正是雷寡妇掏的钱,严老三吧,竟然捻着根牙签假装剔牙,眼望他处,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倒好像是雷寡妇欠他的一样!”

尹小白掏烟递给跑堂:“听说船菜晚市生意一向很好,昨晚贵号这边如何?”

“满座。”

“那他二位是事先预订了席位的?”

“晚市咱们这边生意一向很好,不订席的话不能保证肯定吃得上。严老三两个在午市刚开始就预订了,不过不是他俩来订的席,而是差了唐癞子来的,还下了订金。”

尹小白生怕引起对方的好奇,不敢过于关注,把话扯到其他方向去了。这顿午餐结束后,尹、陆随即跟张百行、老彭会合,四人一商量,兵分两路去打听唐癞子其人以及下落。

对于侦查员来说,在海口地面上打听唐癞子这么一个角色,还是一桩比较容易的事儿。四位侦查员分两路打听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在博爱北路头天张百行办了入住登记的旅馆房间里会合,双方一说结果,竟都已经查摸到唐癩子的信息了。

唐癞子的大名叫唐大鹏,字翔空,料想是父母请邻家哪位前清秀才之类给起的,如果光从姓名来看,通常人们可能都会以为这人出身门第应该不俗,其实不然,他的老爸是码头上扛大包的,母亲是捡破烂的。唐大鹏生长在这种贫穷家庭,卫生条件无法讲究,又经常接触老妈捡回的破烂物品,小时候感染了黄癣菌,愈后形成疤痕,此后头发就参差不齐、干枯无光,演变为永久性秃发,因而被人呼为“唐癞子”。

唐癞子自幼顽劣,头脑活络,心地不善,举凡偷蒙拐骗、强索抢夺等可以列入“轻微犯罪”的行为,于他来说乃是家常便饭,是其住所“臭屎巷”(书面正规地名应是“少史巷”,“臭屎巷”是海南话读音)一带坊间邻里一提及就头痛却又无奈的一个雏霸。如今,这小子已经长到十八岁,但从个头儿看去,并无人高马大的扛包大汉老爸或腰圆膀粗的老妈的遗传基因,已经步入成年人门槛的唐癞子只有一米六零的个头儿,加上满头癞疤,一脸滚刀肉,别说寻常百姓,连旧警局的警察见之也会让其三分。

唐癞子不务正业,日常花销靠的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数年混下来,海口地面上结识的三教九流不其数,内有若干据其吹嘘随时肯两肋插刀的铁哥们儿。如今海南全岛已经宣告解放,海口地面上那些与其一样德行的主儿慑于新政权威势,顿作鸟兽散,远走高飞的有之,逃窜乡村的有之,无处可走留在本地的,都犹如老鼠一般蛰伏地下,不敢露头。唯有唐癞子还是我行我素,以前干啥现在仍旧干啥。这主儿还有一套理论,说如今已是共产党执掌天下,我唐大鹏出身无产阶级,本人也是无产者;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是穷人的党,不会跟我过不去。

不过,昨晚这主儿前往“悠云酒家”为严生元订席的话头儿,侦查员倒没打听着,需要向其当面了解。可是,这唐癞子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每天各个时辰的行踪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别人当然就更不清楚了。四个侦查员悄然打听寻找,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在彰兴街第二区区政府旁边一家小酒馆摆在外面的排档上找到了他。

那副座头上一共有四个人在喝酒,尹小白上前,冲头顶有癞痢印记的那个小个子点点头:“小唐,酒一会儿再喝吧,先跟咱们走一趟。”

话音甫落,一个酒杯劈面袭来,被张百行从一旁伸手轻轻接住。这个酒杯是唐癞子扔出手的,那三个哥们儿紧接着也把手中的酒杯掷出袭警。尹小白知道张百行魔术杂耍出身,这个难不倒他,于是稳稳地站在那里,根本不躲闪。那三个杯子果然全都被张百行接住,不但接住,而且一个套一个,眨眼工夫,四个酒杯在右手掌上套叠而立。四个混混儿类似这等“主动出手”已经记不清次数了,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厉害的对手,顿时目瞪口呆。正主儿唐癩子倏地跃起,想来一个不辞而别,却被尹小白使个绊子,一头栽倒,陆行疾上前把他提溜起来,彭富秋掏出手铐铐住其右手腕,随手扯过另一个混混儿,也给上了铐。剩下两个混混儿大惊,立刻举手投降。

这时,正好有一辆空马车经过,被侦查员拦下临时征用,把四个混混儿押解海口市“公管会”。

另三个混混儿先晾在一边,单将唐癩子带进提审室接受讯问。坐下后没问上几句,只见唐癞子没精打采哈欠连串,随即流泪淌涕,一脸的痛苦不堪。张百行没遇上过这等角色,寻思这小子年岁不大,倒是蛮会装蒜的。尹小白却是自小到大在羊城港岛社会的各类场所像条鲶鱼样地钻惯了的,当下暗吃一惊:这是毒瘾上来了。看不出,这主儿小小年纪还是个瘾君子嘛!

果然,唐癞子即向侦查员提出:给点儿白粉抽,马上交代!

侦查员意识到遇上了一块滚刀肉,这该怎么办?尹、张把人犯铐在椅子上,出门跟守在门外的老陆、老彭商量。彭富秋是留用老刑警,在广州省会旧警局干了多年刑警,可谓见多识广,推门探头査看了唐癩子的那副情状,说这家伙真是犯瘾了,看样子瘾头还不浅,白粉已经吸几年了。尹小白请教那该怎么办,老彭说根据我以前办案的经验,遇到这类角色,要么关起来让他干熬,那就等于帮他戒毒了,得有一段日子;中间如果他原本有隐疾的话,没准儿会有生命危险,另外还得防止他自杀自残。如果案情需要急着获取他的口供,那就只好弄点儿白粉让他把瘾头压下去。

尹小白沉吟道:“看来……得采取后一种法子了!”

张百行一怔:“真给他抽白粉?那可是违反纪律的,使不得!

尹小白说:“哥,您别动不动就扯到纪律好不好?要说纪律,也是您在北平时的纪律吧?南社部可没有这个规定。当然,这事尽管我小白可以说了算,但眼下想弄白粉还弄不着呢!集合汇总情况的时间快到了,咱们还是先回驻地去应个卯,顺便向老亓请示,是否请老冯给搞些白粉。”

这时,唐癞子毒瘾发作越甚,在提审室里鬼哭狼嚎。尹小白听着不忍,便问老彭眼下是否有什么法子让他缓解一下。彭富秋说看守所可能有戒毒药吧,给他用一下。尹小白就去找值班的军代表,军代表对此也不清楚,找到留用警员一问,说在紧急备用的药箱里。于是,取了两丸,让唐癞子服下。尹小白对陆、彭说那您二位就辛苦一下,在这边看着他别出事,我们去去就来。

回到驻地,在特案组的调查汇总会上,尹小白、张百行两个如此这般一汇报,亓舞牧马上点头:“不就弄些许白粉吗?没问题。”

尹小白说:“最好能多弄一些,特案组自个儿囤点儿货。”

亓舞牧目光炯炯盯着他:“黑仔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白吭吭哧哧:“我寻思着,没准儿咱运气背,往下还会遇到这种情况,多搞一些,免得一番手脚两番做了,也算是未雨……”他扭头问张百行,“哥,您上次说到过的那个成语是怎么说的?”

张百行说:“未雨绸缪。”

“对头!也算是未雨绸缪吧。组长您说呢?”

亓舞牧不理他,走到门外走廊,跟坐在那里待命的联络员冯逸说了。冯逸点点头,即起身去打电话。

地方同志办事非常迅速,二十分钟后,就把白粉送来了。尹小白打开包装闻了闻,说这货不错,很纯!哥您没见识过吧,闻闻,以后就知道了。张百行于是也闻了闻,却说是一股怪味道,对瘾君子不惜一切代价干方百计想获得这种东西感到不解。尹小白说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兄弟略知一二,可以倾囊传授。清了清嗓子正要继续,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上了亓舞牧,说黑仔你还在这里磨蹭个啥?还不快去把唐癞子的口供掏出来,我这边等着用呢!

尹小白连忙收起白粉:“对对对,咱这就去!组长您请放心,口供马上就到。您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直接给您打电话汇报。”

果然,尹小白走了没多久,电话就打过来了,却是一副沮丧的语气:“组长,还真不好意思跟您说呢,那小子吸了几口白粉,还过魂来,竟然又神气起来了,说他只肯向领导交代,不把领导叫来,他就这么耗着!我说我也是领导,你向我交代就行了,他却只是摇头。这小子,我真想抽他!”

这种情况,亓舞牧以前不止一次遇到过,也没当回事:“那我就过来一趟吧。都到这一步了,不信这小子还会对抗到底。”

说着,叫上便衣肖震,两人合骑一辆摩托车前往“公管会”

特案组长亲自出马,唐癞子再无话说。可这小子还要摆谱,声称他只能跟领导单独说。亓舞牧手一挥,大张、小白只得退出。然后,唐癞子就把让他去“悠云酒家”订席的那个人交代出来了。可是,这个交代却跟不交代似乎并无差别,因为那个让他去订席的人,就是业已死亡的严生元。

这条线索,难道就这样断了?

 

八、“袁太”其人

癞痢痞子唐大鹏以“滚刀肉”伎俩,把尹小白哄得设法为其提供白粉以解毒瘾,连特案组长亓舞牧也不得不亲自出马,在满足他“单独交代”的条件后方才获取其口供。不料,却是一场空欢喜。唐大鹏供称,那个让他去“悠云酒家”订席的人,就是已中毒身亡的严生元本人。

特案组侦查员对唐的口供进行了分析,觉得似有疑窦,但一时又找不出破绽。后来的事实证明,侦查员的感觉是准确的,说破这个小癞子犯下的事儿,还端的要惊煞社会大众。不过,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把跟唐大鹏有关系的另一个人扯到光天化日之下来亮个相。

海口市靠近南门的靖南街上有一座独立小宅院,门口挂着“李氏伤科”的牌子。此刻,华南特案组的侦缉目标、代号“袁太”的伤科郎中李力靖,正独坐在小宅院内天井的葡萄架下喝着茶。

除了“保密局”特工头目、郎中这一暗一明两个职业身份之外,此公早年还有一个身份——海南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1904年,李力靖出生于广州市的一个拳师家庭,其祖籍是习武成风的河北沧州。祖上曾凭武艺在清廷挣得过一个三品顶戴,被族中人认为“耀祖光宗”,氏族祠堂专门为其辟出一角建造生祠。当时,沧州人都认为有了这个起点颇高的开头,往下其家族的仕途发展就方便了。可是这个愿望落空了,这位三品武将在“高干”队伍中只待了六年,就因大搞贪腐运气不佳被人奏了一本,皇帝一道谕旨,就让其脑袋搬家、家产在抄。当时朝廷的指令还要连同眷属一并缉拿送京的,但有人提前通风报信,一干家眷得以集体出逃,侥幸脱险。其后长途跋涉,历尽艰难抵达南方时,逃难队伍一分为三,分赴广东、广西和福建。李力靖的祖父率妻子儿女到了广州,用剩下的盘缠作为资本开了一家武馆。李力靖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七岁那年开始跟着父亲习武时,清廷倒台了

李力靖对习武颇感兴趣,也肯下苦功,对祖传的李家刀法进行了悉心钻研和改进。十七岁上,在广东省国术大赛中获得北派单刀项目的亚军。其时,随着西洋火器愈来愈多地进入中国,传统武术也即“国术”,在军队战斗中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弱。但这门技艺用于护卫、捕拿方面,还是比较有效果的,所以达官贵人都喜欢雇佣国术好手做卫士、保镖。李力靖在获得全省国术大赛刀术亚军后,被当时身兼广东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的军阀陈炯明点名聘为卫士,遂开始了其行伍生涯。

1925年,已退守东江的陈炯明被国民革命军两次东征彻底打败,就此一蹶不振,逃亡香港定居,退出政界军界,直至1933年病殁。陈炯明败逃香港时,李力靖作为卫士一路随行,到了香港后,认为长此以往没有出路,遂生叛主之念。

其时,李力靖父亲的武馆因经营不善已经关闭了,举家去美国投奔亲戚(祖上南下逃亡时奔福建的一支,其下一代去了檀香山)。李力靖暗生叛主念头后,当然得考虑今后的生计。他给陈炯明做卫士,说起来挺风光,但当初他是作为军人入伍的,军衔不过上尉,收入有限,也没有什么捞外快的机会。他出手又松,不仅没有积蓄还欠了朋友若干债务。离开香港返回省城后,他没有别的本事,只有靠祖传的武技谋生——无论武技、做人还是江湖人脉关系,他都远不如老爸,可老爸不还是混不下去,跑到海外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么能凭武技吃饭呢?看来,这一行若非走黑道,已经不大可能有发迹的机会了。李力靖寻思,只有趁眼下还当着卫士,可以在陈大帅公馆随意进出的机会,设法捞些钱财,然后一走了之。

随即,李力靖开始留意公馆的相关情况,筹划如何下手。陈公馆的财权掌握在年过五十的老管家手里,公馆里的人想要取钱,都必须经老管家之手。初时想想似乎算不上犯难,用手枪逼着就成了。可是,悄悄一打听,那老头儿竟是一个绝顶老江湖,生就一双毒眼,无论何方神圣,到他面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想干啥;而且,老先生跟陈大帅关系不是一般的铁,据说其对陈大帅有三次救命之恩,两人早在前清时就拜了把子。这种角色,很有可能是枪顶着脑袋也不肯就范的硬货,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又该怎么办?再说,人家会给你这么一个枪口顶脑门儿的机会吗?

于是,李力靖按捺住下手的冲动,不露声色,继续观察。没两天,他就发现一个情况,不由暗道侥幸。怎么呢?原来,老管家对于公馆内部出现“家贼”的可能性早有防范:所有从他那里取钱领支票的人,包括大帅的正室夫人公子小姐亲信心腹在内,都须在规定时间里操作。每天规定的时限只有十分钟,时段却不一样——这得根据陈炯明的起居活动来安排;领取现金或者支票并不是来一个办一个,而是集中办理,办理顺序也非按照先来后到,而是由他随意指定,他说让谁先办就是谁先办,大帅夫人也没脾气。而且,即便是盖着大帅签名章的领款条,在老管家眼里也不是绝对权威,他时不时会随手抄起案头的内部电话,直接向陈炯明核实,陈大帅对此打扰之举也从来不曾感到不耐烦。

试想,在这样的环境里,李力靖怎么有机会下手?那就只好退而求次,设法搞点儿值钱的东西。保险柜他是不敢动心思的,搬不走也打不开,钥匙和密码肯定掌握在陈大帅手里,但他没有直接对陈大帅下手的胆量。那就只剩下古董字画之类了。陈炯明虽是秀才出身,对古玩字画却并无兴趣,自己不购字画,部属亲友也很少馈赠这些东西,客厅或书房里用来作为装饰的字画,李力靖非常怀疑是不是真迹,闹不好费半天劲弄来的全是赝品也说不定。这么一想,李力靖的最后一个“创收”希望也变成了肥皂泡。

就在这当口儿,忽然有一个发财机会从天而降。一日,有个青年妇女来陈公馆说要见李力靖。门房自然要问她是何人,她说自己姓韩,来自省城(指广州),系李力靖的邻居,李力靖自小就唤其“韩姐”,最近正好来香港办事,就过来看看这个兄弟。正说着,李力靖刚好出来,二人相见,自有一番寒暄。接着,李力靖就去向陈炯明禀报他来了客人,陈炯明当即准假半日,让太太取五元银洋给卫士作为招待费用。

这位韩姐跟李力靖已有八九年未曾见面了。她在十八岁出嫁,丈夫是汽车司机。四年后,丈夫在出车途中遭遇强盗,惨遭杀害。韩姐成了小寡妇,按照家族规矩是不能回娘家的,除非再嫁,不再是寡妇身份,方可回来探亲。所以,李力靖自此再也没见过她。当下,韩姐告诉他,自己在三个月前再婚,嫁的男人是番禺地面上的一个船行老板,姓丁名伯礼,系丧偶再娶。此次,丁老板来香港洽谈订购汽船业务,知道妻子从未来过港岛,便携其同行。她昨天抵达后,就打听陈大帅公馆在何处、该怎么走,今天叫了一辆洋车就过来了。

李力靖说:“韩姐大婚,小弟不知,未往贺喜。此次您和姐夫一起来港岛,小弟自该尽地主之谊。大帅已经批假,咱们这就去您下榻的旅馆,容小弟拜见姐夫,再选家合适的馆子,为你俩接风洗尘。”

两人便一起离开陈公馆,前往丁老板下榻的旅馆。跟丁伯礼见面后,才聊得三言两语,就觉得对方很豪爽,与自己性格很合得来。丁伯礼竟然也有这份感觉,两人聊些江湖上的传闻,越发谈得投缘,竟然忘记去饭馆用餐了。韩姐见状,便差旅馆茶房去外面馆子叫来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客房边吃边聊。没想到,这一聊,竟然改变了李力靖的人生航向!

韩姐再嫁的这个丈夫丁伯礼,是番禺船行老板不假,但他还有另一个隐蔽身份——粤省匪伙“虎豹堂”在番禺的一个暗桩,专管探听情报、传递消息,相当于地下交通员。“虎豹堂”的堂主梁银坤是个惯匪,原是另一匪伙“血义社”的二当家,其兄梁金坤系大当家。“血义社”成立于民国初期,有五十余匪徒,个个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该匪伏在梁氏兄弟的操纵下,分成水陆两股横行陆地海上,杀人越货,纵火奸淫,无恶不作。先后盘踞广东的滇系军阀龙济光、桂系军阀陈炳焜都曾组织过对“血义社”的翦剿行动,均因事先消息泄露,梁氏兄弟率匪伙骨干逃往香港、澳门避风头,其余土匪则暂时散伙,或回家乡,或受雇地主、渔霸做伙计打工。官府鼓足一股劲儿大张旗鼓出兵,威风是威风,却没找到一个土匪,只好胡乱捉几个乡民带回省城交差请赏。这边刚把“土匪”开刀问斩,那边梁氏兄弟就返回广东,继续作案。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20年8月粤系军阀陈炯明打败盘踞广东的桂系军阀,被任命为广东省长兼粤军总司令后,方才发生改变。秀才出身讲究韬略的陈炯明先放出风声,宣布他的“治粤方略”,言辞凿凿声称要对全省匪类进行宣抚实施招安。“血义社”信以为真,没像以往那样立刻逃窜港澳,不料,也就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粤军精兵已经包围了匪伙老窝。一番激战,“血义社”五十来名悍匪被一举剿灭,死伤八成(伤者不同轻重,一律就地格杀);包括“血义社”老大梁金坤在内七人被俘,押解省城次日即被处决;只有三人侥幸逃生,其中就有梁银坤。这主儿还真是铁杆亡命悍匪,他在跟粤军的对抗中,负伤五处,竟然还能跳海逃跑。在一起逃生的两个土匪帮护下,带伤直接逃往香港,这才住院治疗。其他四处伤都让英国大夫给治好了,唯独一条胳膊的枪伤感染严重,当时还没有抗生素,最后只好截去小臂。幸好是左臂,右手还能操刀使枪,并不影响他日后东山再起。

梁银坤在香港蛰伏了三年。江湖上都以为“血义社”遭受灭顶之灾,已经全军覆没了,却不料三年后粤地江湖上突然冒出个“虎豹堂”匪伏,就是由梁银坤组建的。梁匪这回吸取了教训,完全改变了“血义社”以往的作案路数,制订内部戒律,规定低调作案,只抢劫,不杀人,不放火,也不奸淫妇女;每次作案所获财物必定抽出一成,折合钱钞购买粮食、布匹等,分发给该匪伏窝点周边的山村百姓,用以收买人心,建立群众基础,让村民为“虎豹堂”通风报信。

韩姐的再婚丈夫丁伯礼,以前就跟“血义社”有关系,“虎豹堂”成立后,梁银坤就将其发展为暗桩。番禺距广州五六十里地,丁老板开船行,消息灵通,“虎豹堂”所作的案子中,一半以上都是根据其所提供的情报采取的行动。所以,丁深受梁银坤的信任。

这次,梁银坤指派给丁老板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去香港走一趟,弄清打了败仗下野隐居的陈炯明的居所、日常生活规律以及警卫情况。丁伯礼马上明白了梁银坤的用意——老兄,您是准备为金坤兄和自己失去的一条胳膊复仇吧?

梁银坤跟丁伯礼是无话不谈,当下坦然承认:“不仅如此,我还要为‘血义社’的一干死难兄弟报仇!曾听您说过,您老兄新娶的嫂子跟陈炯明的一个卫士相熟,这正是天赐良机嘛!”

两天后,丁伯礼以订购汽船为名,带着妻子韩氏来到香港。根据从妻子处了解到的李力靖及其家族的情况,他认为这个人是可以为己所用的。

韩氏顺利把李力靖请到旅馆,丁、李越聊越投机。因为李力靖是陈炯明的卫士,很容易就把话题引到陈公馆方面了。李力靖喝了酒,又是当着韩姐的面,没有戒心,就把自己准备离开陈炯明的话头说了说。丁伯礼听着正中下怀,当下就把一沓美元放在李力靖的面前:"古人有云,良禽择木而栖,兄弟年岁尚轻,不能跟着一个落难将军一条道上走到黑啊。老哥支持你的选择,这是一点儿小意思,你先拿着。”

韩姐跟着也开腔了:“兄弟你已经在香港了,何不干脆设法去美国找李伯父去?凭你一身本事,到了美国难道还会愁没饭吃?盘缠包在姐身上,出行渠道,老丁你能不能包了?”

丁伯礼点头:“这个自然,我做了多年船行生意,兄弟要偷渡的话真是易如反掌,说走就走。”

李力靖大喜,频频敬酒,连声道谢。

于是,丁伯礼就向李力靖摊了牌。李力靖倒也并不害怕,但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他只能提供“虎豹堂”方面所需要的相关情报,不直接参加暗杀陈炯明的行动;二是要求十两黄金的报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是行动前必须把偷渡的一应事情办妥。

丁伯礼一口答应,当场让韩氏拿出十两黄金给了李力靖,李力靖则开始着手收集对方要求的相关情况。可是,丁伯礼也好,李力靖也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要过到头了——

丁伯礼事先跟梁银坤有过商量,他去香港后,“虎豹堂”方面应随时准备指派刺客赴港行动。为防夜长梦多,择日不如撞日,只要李力靖提供了相关情报,最好立刻派人过来开始进行监视、窃听电话等,以寻找下手机会。这种机会可以是在目标外出时,也可以是接待登门拜访的宾客后送客到公馆大门口时,甚至还可以冒充电灯公司检修工混入公馆直接下手。所以,送走李力靖后,丁老板就叫车前往电报局,往其番禺的船行发了一份隐语电报。那里,梁银坤正坐等消息。

不料,这一切,都已被陈炯明那边察知了!陈公馆那个老管家端的厉害,他干的是内勤差使,却有着一个反间谍的脑袋。打自陈炯明来港,他就雇佣了三名中外私家侦探,专盯从公馆外出办事的下人,不管信任与否,一视同仁。李力靖哪知老江湖的厉害,一下子就着了道。私家侦探很尽职,盯着李力靖到了旅馆后,立刻往陈公馆打电话向老管家汇报。老管家对丁、韩在旅馆叫外卖宴请李力靖感到可疑,当下就像一个反谍行动的总指挥,坐镇公馆发号施令:待李力靖离开旅馆后,维续跟踪。同时,还要跟踪那对夫妇!

于是,电报底稿就被神通广大的英国私家伙探抄录下来,递交陈公馆。老管家禀报陈炯明后,随即向香港警务处报案,李力靖、丁伯礼、韩姐三人当晚被捕,电刑伺候,全部招供。港警还想守株待免,设套抓捕“虎豹堂"杀手,但梁银坤不笨,没等着丁老板回去,便知不妙,行刺行动就此歇菜。不久,丁伯礼、李力靖和韩姐分别获刑五年、三年、一年。

李力靖服刑期满,无旅费赴檀香山,也无颜回广东,香港又不让留,最后就去了海南岛。

一到海口,还没走出码头,李力靖就被军警用枪逼住了。他顿时懵了,以为香港警务处反悔了,觉得刑罚判轻了,要重新收监,再关他儿年。但人家并没掏铐子,只是命他走到一个角落蹲下。那里已经蹲着一些人了,四周有士兵持枪看守。之后,陆续又有人被抓来。临末,一共集中了四十来个,全是青壮年男子,李力靖凭经验判断,此举不是拉夫就是抓壮丁,寻思自己来海南岛是寻找出路的,但出路并非干苦力抑或当炮灰,一会儿得瞅个机会脱身才是。

其实,李力猜遭遇到的情况比他估计的还要凶险。当时海南岛地面上的军警有一个敛财的法门:当省里有剿匪差事派下来的时候,先向跟他们有关系的匪伙通风报信,让其择地躲避,然后就出动武装拉丁抓夫,人数在三十至五十之间,集中关押,过堂了解各人背景,有后台背景容易引起麻烦的就释放,没有后台背景但家境富裕的,则让其与家里联系,派人携钱来赎——用的是“卷入纠纷需要聘请律师诉讼”的名目。剩下既没有后台背景也没有钱财来赎的,那就在队伍出动“剿匪”时充任民夫。这些人的最后结局就难说了,运气好的,完事放人或者留下来当兵,运气不好的,“剿匪”行动结束后,可能会作为“被俘盗匪”送省里交差请赏,十有八九要人头落地。

稍后,李力靖随一干人被押解部队营房,很快就从先被叫出去过堂的人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遂决定冒险行动,以求脱身。

他对门外负责看押的士兵说要求见最高长官,一边说着一边从门缝里塞去两枚银洋。那士兵收了钱,自是即去向长官报告。片刻,就把李力靖开出去带往连部。

连部里只有连长和一个通信兵在,对于李力靖这样一个武术高手来说,要解决这两个对象还是颇有把握的。他先报出了省城一个著名资本家的名头,佯称自己是其外甥,表示愿意发一份电报让这位富豪舅父速电邮一应“诉讼费用”过来。那连长信以为真,立刻把纸笔送到他面前,让他起草电报稿。李力靖笔走龙蛇,真的起草了一份电报稿,对方浏览过后,即命通信兵骑自行车连夜进城(海口市区),到邮局叫醒值班人员,把电报以加急形式拍发出去。从时间推算那个通信兵可能还没出营房大门,李力靖就把那个连长活活掐死了。

他把尸体藏匿好,带上连长的手枪以及搜出的一把匕首、若干钱钞,堂而皇之出了连部,从容不迫从营房大门出去了——大门口的武装岗哨以为他属于有背景被连长当场释放的,不但没生疑,还冲他友好地点头致意。

不久,军警方面自然有了反应。当晚搜捕无果,随即在海南全岛张贴通缉令,并向省城警方寄发公函要求协查。不过,李力靖作为被拉夫的对象,进的是军队营房而非警局,并未拍照存档,通缉令上只能以“身长五尺又二,体形瘦悍,脸白无须,阔嘴鹰鼻”之类的字眼予以描述,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再说,其时李力靖已在码头找到一份临时船工的工作,当晚就上了一条货船去了广西。

三个月后,李力靖又以同样的身份随另一条货船返回海南岛,在崖县(今三亚)上岸后,一路向北,大着胆子又来到了海口。三个月的海上生活改变了他的容貌,而原先贴满大街小巷的通缉令早已荡然无存,根本没有人把他跟杀军官的凶手联系起来。当初离开海口前,他把手枪、匕首和钱钞藏匿在隐蔽处,此时取出,转移到被他作为临时栖身地的一座破败土地庙里。在海口转悠了半月,他决定留在该地定居。何以为生?李力靖早年习武时,跟着父亲学了一些治疗内外伤的医术,遂做了一名游方伤科郎中。

跟大多数江湖郎中一样,李力靖携一行囊,内备医械、膏药、白布以及用来开方子的纸笔,一手持挂着黄布幌子、上书“专治跌打损伤,无效分文不取”的竹竿,另一手拿着一串叮当有声的铜铃,行走于海口的大街小巷。李家祖上武功厉害,治伤医术也了得,李力靖不过学得了一些皮毛,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成为一名海口坊间普遍认可的伤科郎中。

地方保安团黄团总晨练骑马时不慎扭伤腰部,这人是归国华侨,笃信西医,最初是请西医治疗的,海口治不好,又专门去省城广州请海归医学博士诊治,终告无效,只好听从别人规劝,差了个勤务兵去传唤李郎中。那勤务兵只有十六七岁,小小年纪竟然深谙狐假虎威之道,当街将李力靖拦下,吆五喝六。李力靖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勤务兵回去禀报长官,黄团总闻之倒也不恼,说此公如此行状,看来十有八九是有真才实学的。遂命副官赶紧追上去将其礼请过来。

李力靖到场后,一番望闻问切,以针灸、推拿、丸药加汤药,头天即让已经坐不起来的患者可以自由起卧坐立,次日可以行走如常,第三天竟然能够骑马奔驰了。黄团总大喜,不但支付了数倍诊金,还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让给找一处房屋供李郎中开固定诊所,免得穿街走巷饱受风雨烈日之苦。很快,警察局给李郎中无偿提供了一处房屋,还顺带帮他上了户口。李力靖在靖南街那处独门独户的小宅院里一待二十来年,直到海南岛解放,仍照常居住行医。

当然,这只是他的公开身份。这位被坊间尊称为“李先生”的伤科郎中不但是本地名医,还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闻名江湖的“一刀两响”王惊道,也是此番华南特案组渡海查缉的目标——“三·三血案”主犯“袁太”!

李力靖不是一个肯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主儿,他对吃喝兴趣不是很浓,但于色于赌却是视若自己的性命。他在海口地面上做伤科郎中,医术虽是了得,但海口毕竟是小地方,以当地的经济水平,靠行医过一份小康日子是可以的,若想恣意挥霍,那就是做梦了。因此,李力靖只有另打主意。考虑到自己的另一门“技术特长”,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抢劫作案上面。

武器是现成的,从那个被他杀死的连长身上拿到的那支英国亚当斯手枪虽然是一战时期的老货,但在做过陈炯明卫士的李力靖手里,足可发挥寻常军人难以达到的杀伤力。不过,李力靖不想用枪作案,响动太大,不易脱身。所以,他就决定用刀。考虑到作案后警方的侦查触角必定会延伸到凶器上,他特地以外出采药为名渡海去了广东,再辗转到了广西北海,找了一家铁匠铺,让铁匠师傅按照自己设计的图样用精钢打造了一把可以折叠便于携带的单刀。前面说过,李力靖于单刀上曾下过一番苦功,对他来说,单刀不仅是一件拿在手里的武器,而是自己手臂的天然延伸,刀就是手臂的一部分,出刀时的角度力度可以随心所欲、精准控制。有了这种技能,要想杀死一个作案目标(通常都是不会武术没有反抗能力的),那简直比拍死一只苍蝇还容易。但杀人不是目的,不是迫不得已,李力靖也不打算下这样的狠手,以免警方觉得下不来台,盯住自己不放。只要对方不反抗,没必要让人家折骨断肢,见血就行。之所以一定要见血,是为了在江湖上产生影响,以便最后达到“不战而成”的目的——只要亮出单刀、报出名号,就能让对方乖乖交出钱财。为此,李力靖还给自己起了一个比较有特色的匪号,曰“一刀两响”——一刀就是在对方身上砍一刀;两响呢,其中一响是动刀前报出自己的匪号,第二响则是要显出李氏刀法的特点,出刀时带着风声。根据之前制定的原则,这一刀既不能让对方致死致残,还要产生巨大的震慑力,因而难度是非常大的,下手要重,速度要快,落点着力更要控制到位。

多年来,李力靖一直以“一刀两响”王惊道的匪号单独作案,其足迹遍及海南岛。此外,他还每年一至两次出岛前往广东广西两省的城市去作案,路数、手法跟在海南岛相同,也是公然报出自己的匪号。抗战全面爆发那年暮春,广东省警察厅组建以省会警察局刑警为主的九人专案侦查组开赴海口,会同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警察处(主管海南全岛治安的警务机构)对“一刀两响惯匪系列抢劫伤害案”进行专项侦查,海南保安团也派出一支便衣分队予以协助。五六十人折腾了整整三个月,除了根据“一刀两响”的特殊作案痕迹(即刀伤痊愈后留下的无法消除的疤痕)查明共有62名受害人外,再无其他进展。而这段时间,“一刀两响”没再露面作案。专案组据此分析,“一刀两响”王惊道应系常年定居于海南岛的一个有合法身份为掩护的角色。还准备继续往下调查时,全面抗战爆发,省城需要警力维持治安秩序及防范日本间谍,专案组不得不返回广州。省城刑警一离开,海南这边的刑警、保安团便衣也就歇菜了。

李力靖对专案组的来去信息了如指掌,因为他跟保安团、警察局都有关系,早在省里通知海南行署(即上述的广东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即将展开对“一刀两响”王惊道的专项侦查时,他就已经知晓消息。于是停止作案,也停止了吃喝嫖赌,貌似老实地待在自己的诊所做他的伤科郎中。其间,省城刑警中有人扭伤了腿,还慕名来诊所请其治疗。不管省城还是海南本地的刑警,谁也没有把“一刀两响”王惊道跟眼前这个伤科郎中联系起来。

往下何去何从?李力靖考虑了一个月,还没想出答案,情况发生了变化。一天夜间,他从邻居家下完棋回来,却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他的诊所是前所后宅格局,当初保安团黄团总要求海口警局给李郎中找处空闲房屋作为诊所,警察局很卖力,不但给李力靖无偿提供了这处小宅院,还从看守所开出几个会干泥工木匠活儿的人犯进行了一番装修,大门装上了当时在海口坊间比较少见的德国赛犬牌司必灵锁。这款德国货质量上乘,李力靖多年使用下来,仍和新锁一样活络滑畅。此刻,他用钥匙开门入内,穿过天井,走进诊室,打开电灯后却是一个愣怔:那张白天他端坐于上给伤者搭脉医治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穿褐色香云纱短袖衬衫,国字脸上架着副眼镜,镜片后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微微透着笑意。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顶白色巴拿马草帽——给粤军陈大帅当过卫士、接受过正规警卫训练、又在江湖血雨腥风中浸淫多年的李力靖马上断定,帽子下面搁着一把已经上膛的手枪!

李力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来人不凡!但不会是警方侦探,若是警方要抓捕他,在门外就可以下手了。

这时,背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李力靖侧目一瞥旁边墙上的镜子,发现诊室门口已经站了两个便衣,灰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料想揣着家伙。

正中坐着的那个中年男子开腔了,说一口流利的粤语,但李力靖听得出他并非广东人,不过,外埠人能够把粤语说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对方自我介绍姓凌,在“军统局”戴老板手下当差,慕名前来拜访。因为从事机密工作,只好把时间选择在夜间,而且事先没有预约,请李郎中见谅。至于夜访李力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请李先生为“军统”工作。什么工作呢?发挥李先生“一刀两响”的特长,为国家剪诛敌人——不是上阵杀敌,而是从事秘密锄奸行动。

李力靖暗忖,“军统”果然厉害,省会来的刑警查不明白的案情,没听见他们调查,竟然就已知晓了。那么,是否接受“军统”的加盟邀请呢?李力靖寻思,对方既然摸清了他的底细,那这番话其实也是警告。如果他不答应,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答应吧?他在陈大帅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知道官场特别是军界的规矩,受约束太多,纪律甚严,况且待遇不咋样。尽管加入“军统”后估摸着可以找机会捞钱,但哪有他以“一刀两响”的身份从事第二职业来钱快?一时间,李力靖的脑子里似是有架正被狂风吹着的风车,滴溜溜地急速打转。好在他脑子还算好使,片刻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可以为“军统”效力,但不算正式加入组织。

李力靖知道,跟“军统”打交道必须“江湖”,所以主动提出:大敌当前,国难临头,力挽危难,匹夫有责!兄弟愿为“军统”效命,但不会接受国家的报酬,凡有差遣,领取旅费盘缠即可,外出食宿交际打点等一应费用概由兄弟自负。不过不好意思,兄弟有一个条件,既然先生刚才已经挑明“一刀两响”之秘,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关于兄弟行走江湖之事,希望政府能够前事不究后况不问。

李力靖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为“军统”无偿效力,但“军统”必须对他罩护周全,以前的案子不能追究,之后他继续作案也不要过问。那位凌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刻点头:“没向题!阁下在江湖上行走之事,‘军统’绝对不会过问。不但不过问,阁下如若有事,‘军统’还会给予照应。我给你一个广州的联络地址,以后遇到危难之事,可与其联系。”

这场相互利用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从1938年开始一直到1945年,李力靖以“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成员的名义,参与过十三次行动,成功九次,失利四次,秘密诛杀了十一名凌先生交办的工作目标。死者的身份,有的他知道,有的不清楚。失利的四次,倒也并非他学艺不精,而是因为他在执行使命时掺了私货,利用“军统”提供的便利趁机作案,还倒卖枪支弹药,致使行踪被日伪特工察知,被追撤离,好歹没让人家设下圆套给抓住,这已经算是上上大吉了。

与此同时,李力靖还是择机干自己的“第二职业”。不过,打自海南岛沦陷后,作案环境发生变化,他慑于形势,被迫减少了作案次数,在嫖赌方面也收敛了一些。这倒不是因为手头紧,纯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他听说海口伪警局的日本顾问(其实是行使局长权力的日本特务)是东京警视厅刑警出身,破案方面很有章法,所以不敢冒险。

抗战胜利后,凌先生不再跟李力靖联系。李力靖知道规矩,也不去打听人家的下落,一直保持低调。低调到什么程度呢?他曾治好了一位美国海军军官的内伤,人家为表感谢,让士兵从军舰上运来一吉普车军毯、军服、罐头、西药等物资。没几天军舰驶离海口,即有“军统”派赴海南的接收人员前来查抄。李力靖也不作任何解释,也没亮自己的“前辈”身份,听之任之。

 

九、一枚棋子

从抗战胜利到1950年1月中旬,李力靖没有再作过刑案。对于他来说,“一刀两响”王惊道已经成为历史,他不想再去回忆,也没有留恋。他曾听汽车老司机说起过,驾龄越长,对开车就越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潜在恐惧感。他认为自已可能也是这样。不仅仅是对作案如此,对于以往乐此不疲的嫖赌两门的兴趣也越来越淡,甚至觉得整个人生也没有多大意义了。用如今流行的说法,他是患了抑郁症。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1949年10月1日,北京举行开国大典,宣告新中国成立。他想到自己的刑事、政治双重罪恶历史,愈发感到恐惧,夜晚噩梦不断,白天给人治伤也时不时出现心不在焉的状态,于是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在诊所门口贴出了“研制新药,暂停献诊”的告示。

告示刚贴出,邮差就来了,送来了一封平信,里面有一张便条:久未联系,近好?恭请今晚七时“味珍斋”二楼包间相聚。落款是“知名不具”。李力靖一看那笔迹,竟是当年凌先生跟他联系时看惯了的那手行草,禁不住心头一凛。

当晚前往饭馆,果然是凌先生。两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凌先生说他是路过海口,顺便跟李力靖见个面,然后就问起了这几年的情况。李力靖也不隐瞒,把自己的不良状况向对方和盘托出。凌先生说这是心理因素,主要是环境发生了变化,情绪产生了垃圾,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也就无法消除这种垃圾,日积月累,越积越多,最终发展到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不予主动干涉,以后将会越来越严重,直至严重失眠,甚至有可能轻生。

李力靖听着,觉得对方言之有理。那该怎么办呢?凌先生告诉他,你其实是在担心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情会受到共产党的清算,这完全有可能。当年我奉上峰之命策划组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时,一共有“军统”的五名资深同志,其中有两人最近已经被共产党逮捕,很难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这五个人都知道你的情况,其中一位曾奉命赴海口专门对你秘密调查过两个多月,对你的情况可能比你自己都了解——有些你自己早就忘记了的事情人家都清清楚楚。如今,“军统”已经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了,由毛以炎(毛人凤字以炎)先生执掌全权。一个月前,我奉命密赴广西公干,临行前以炎先生找我谈话,言及当年“华南特别行动队”时,对你这个主动提出“义务报效党国”的郎中先生印象犹深,问起你的下落。得知你还在海口,又想起当年听戴先生说起过,你的父母弟妹均在夏威夷,就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家人的情况。上周,我从广西到羊城,接到局本部电函,里面说已经查到令尊令堂的下落,令弟令妹也都已成家,分别从事工程师、西医工作,也都有了子女。

说着,凌先生取出一张李力靖父母及弟妹的合影,上有拍摄日期和地点:1949年10月于夏威夷“念祖照相馆”。李力靖见之,禁不住泪流满面。

待李力靖情绪平静后,凌先生说,照你目前这状况看来,要想摆脱这种心理因素,只有换个环境,离开内地,去海外吧。这事我来安排,先去台北,然后去美国探亲。到了夏威夷见了双亲,对今后的去向,可以先听听父母弟妹的意见再作决定。如果要留在美国,应该没有问题,美国政府对脱离中共统治的华人持欢迎态度;想定居台湾也方便,“保密局”会给你把手续办妥。

当下,李力靖按捺不住激动,纳头便拜。凌先生扶起,让特务助手满上两杯酒,说这事就这样定了,咱们干杯!

临末分手时,凌先生对李力靖说,我下半夜就要离开这里了。你的事,我托给好友老金办。他跟台湾之间有联系,不会误事的。当然,眼下海南已是中共执掌,我等这班角色都须小心谨慎,否则必有牢狱之厄血光之灾。老金跟你联系时可能会采取非常方式,你不要见怪。李力靖表示理解,诺诺连声。

李力靖当时还不知道,他其实已经掉进了“保密局”精心设置的圈套。

广州解放后,台湾当局即制订了空袭破坏计划,蒋介石批示“做好准备,视情执行”。以当时的科技水平,精准空袭需要地面特务的信号配合。这活儿就下达给毛人凤那摊儿去做了。“保密局”的专家组反复研究下来,认为地面配合的任务可以下达给在广州的潜伏特务组织。但是这种大规模的空袭会对很大一片区域造成巨大破坏,伤亡更是在所难免,所以,选择地面配合特务时必须注意一个问题:空袭范围内不应有刺探空袭目标情报或在空袭时负责发信号的特务的家眷以及亲朋好友。否则,这些特务中只要有人思想出现问题,来一个反水,那这活儿就成为夹生饭了。

这是一个以前从未遇到过的新问题,一干专家都认为要慎重对待,专家组的美国顾问更是觉得“非常严重”,必须解决。如何解决呢?从理论上来说,可以对被选深执行地面配合任务的特务的相关情况进行调查,搞一次类似“政审”那样的严格甄别,然后确定一个成员中没有相关社会关系、可以毫无牵挂执行命令的潜伏小组。但是,在实际操作上,这事却很难行得通,审查档案的工作量太大,一旦延缓,那就会影响空袭计划的实施。对广州的空袭,其主要目的是破坏中共武装解放海南岛的军火供应、后勤保障,延缓或阻挠“海南沦陷”、老蒋主张的“视情执行",从时间上来说,当然是准备得越早越好。因此,这个理论上说得通的方案现实中行不通,只有另做打算。

专家组又考虑过其他几个方案,都废弃了。最后,就想到了一个其实并不复杂只是之前无人想到的方案,那就是从已经撤到台湾的“保密局”特务中挑选数名在广州并无家眷亲戚的粤籍特务,作为潜伏力量密赴广州,化整为零,分散活动。

“保密局”给此次行动起的代号比较低调,曰“无名行动”。但毛人凤对主持该行动人选的考虑却非常慎重,他向有关专家征求意见,最后列出了五个在“军统”历史上都很有名的大特务作为候选人,但都被他否定了。

毛人凤的观点是:该行动非同小可,不仅仅具有军事方面的重要意义,更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所谓“政治意义”,其实就是美国朝野对正处于风雨歌摇中的“中华民国”的看法,这将关系到美国下一步对华政策的走向。因此,毛人凤认为,“无名行动”只能成功,不可失败,这当然跟行动主持人有着无法分割的关系。毛人凤排斥有名的大特务作为主持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考虑到这些人选尽管经验丰富、手段老到,但他们早已名声在外,料想已经被潜伏台湾的“共谍”暗中盯上了,如果让他们之中的某人主持“无名行动”,说不定这人前脚刚离开台湾,“共谍”后脚就把情报传递大陆了。

那该怎么办呢?毛人凤反复考虑下来,最后决定启用“野牛”。

“野牛”是一个特务的代号,关于此人的一应情况,下文会有交代。“保密局”通过电台向“野牛”下达指令两天后,“野牛”致电台北提出需要给他临时配备一名助手。被“野牛”看中的这个助手,就是早在1938年就开始为“军统”义务效力但并非“军统”正式成员的“一刀两响"王惊道!

“保密局”对于“野牛”竟然知晓早就被“团体”列入“永久保密”名单的李力靖的真实身份感到吃惊,同时,毛人凤也有点儿得意,认为自己还是很有眼力的,选中的人竟然能通过其他渠道(后来知道是“野牛”自己分析出来的)发现这个“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的秘密,可见“野牛”的特工专业素质不可小觑。

当初“军统”说动李力靖出山时的一应情况是被列入档案的,特工专家查阅后,认为要想再次动员这位伤科郎中为“党国”效力,办法当然是有的,但“解铃还须系铃人”,否则别说动员李力靖了,只怕连见面都不肯。于是,姜老板就被请出来了。

姜老板名叫姜存友,当年就是他化名“凌先生"说动李力靖出山的。姜存友是资历很老的“军统”特工,按说升到少将军衔不是问题,可他时运不佳,抗战胜利伊始被“军统”选派前往上海执行一位美国海军少将的警卫使命时,发生了一桩事故。虽然美军少将没受伤,但受惊不小,大为恼火。此事惊动了蒋介石,老蒋一怒之下,下令“严厉处置,永不叙用”。姜存友被禁闭数月后,正好“军统”搞战后复员,戴笠就顺水推舟,让其复员了事。

姜存友拿着一笔不菲的复员费做起了生意。由于人头熟,又有“保密局”那班弟兄帮着做手脚,很快就发了财。1949年初南京国民政府迁往广州,他知道大事不妙,直接就把公司迁移台北,继续做生意。现在,“保密局”要他冒险去海南岛走一趟,把李力靖说服就行,往下的事儿“野牛”肯定拿得下来。姜存友知道此行有风险,但没法儿拒绝,否则别说生意是不是再做得成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难说。

随即,姜动身前往海南。也不敢从内地绕道了,由海军派军舰护送至海口附近的海面上,上了“野牛”派去接应的渔船,顺利登陆。见过李力靖后,不敢逗留,当晚即由渔船送上军舰,返回台北。此后姜在台北做了一段时间的生意,怕“保密局”再找上来要求他帮忙办事,干脆去美国定居。其晚年撰写的回忆录里,也提及了赴琼崖之事。这是后话。

却说“野牛”既能被毛人凤看中,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选中李力靖,一是看中李的能力,二是想玩一招“李代桃僵”之计。

若论资历,“野牛”也是一个老特务了。他本姓潘,名樵翁,于1902年出生于广东省琼州府文昌县的一个屠夫家庭,跟“军统”仅次于戴笠的第二个大特务郑介民是同乡。据说郑介民(其时名叫郑庭炳)早年秘密参加孙中山组织的琼崖民军担任书记时,遭当地军阀缉捕,潘樵翁的父亲还曾冒着危险搭救过郑。潘樵翁上完小学跟着老爸宰杀牲口多年,仍是穷得叮当响,连老婆也娶不起,深觉人生无趣,跳海的念头都有。听说老爸有这一层关系,遂决定去投奔郑介民。

其时郑介民早已发迹,担任国民党参谋本部第二厅第五处少将处长,兼任复兴社(“军统”前身)特务处副处长。潘樵翁去投奔郑介民时,复兴社特务处正因“两广事变”爆发焦头烂额,急需可靠而又通晓粤语的喽啰化装前往广东从事秘密工作。潘樵翁的到来,使郑介民很高兴,交谈一番后推荐给戴笠。戴笠马上将其派往广州收集情报,兼职跑短途交通。潘樵翁这个特工行业的门外汉边学边悟,竟然做得不错,很快成为复兴社特务处的正式特务。

郑介民对潘樵翁倒也并非一推了之。全面抗战爆发后,他要求戴笠把潘樵翁调往海南岛。后来听说,这是当年救过他的那个文昌屠夫托其族人向郑介民提出的要求。“军统”当时正要在海南岛建特务组织,戴笠就把潘樵翁派去参加组建工作,顺手给了个“情报组长”的头衔。后来,“军统”乃至“保密局”在海南的特务组织(即海口特别站)的老特务几乎都调动过工作,只有潘樵翁一直稳坐在那里。抗战胜利后,海口特别站压缩编制,改组为“华南特情第三室”(简称“三室”),潘樵翁晋升中校副主任(主任空缺)。广州解放后,海南岛的作用顿时凸显,潘樵翁被提到“三室”主任位置,军衔晋升上校,代号“野牛”。

今年1月中旬,潘樵翁接到“保密局”委派他主持“无名行动”的密电后,寻思这活儿的技术含量倒也不算怎么高,无非就是侦察空袭目标,在地图上标出位置,指明参照物,空军方面会根据参照物和目标之间的角度、距离另外制作精细航标图,此外就是留意目标周边是否设置了防空武器。比较麻烦的是,在广州活动的安全无法保证,中共广州市公安局的反特机构非常厉害,华南分局社会部的一批行家更是了得,自己一旦让他们盯上,只怕想逃回海南也不可能了。再说,如果薛长官的十万军队顶不住正面共军和背面琼崖土共(指琼崖纵队)的两面夹击,淘南岛失守的话,人家肯定会紧追不舍跟着上岛,届时我又该何去何从?

反复考虑下来,潘樵翁寻思毛人凤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但可以想个变通之法,找一个替身替代自己去广州主持“无名行动”。那么,让谁去好呢?潘樵翁想到了抗战时“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那个“志愿者”,遂回复台北。他料定局本部肯定同意,果然,台北方面很快批准了。

送走特地为落实此事潜来海口的姜存友,潘樵翁当天下午就往伤科李郎中的诊所寄了一封隐语信函,约请李力靖次日晚上前往海边停泊着的一条渔船上见面。

潘樵翁对李力靖的“忠诚可靠”没有任何怀疑,因为光是“一刀两响”的刑事案件就已经足够这主儿被中共政权来回枪毙几次了,再加上多年为“军统”效力,哪怕他是有九条命的猫也不够用。不过,这是指正常情况下,万一他潜往广州后被捕,是否对付得了共产党的预审人员那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付审讯是一门特工技能,也是一门科学,潘樵翁曾接受过短期培训有些了解。而李力靖武艺虽然了得,但对反审讯肯定外行,没准儿让人家专业人员三绕两绕一会儿就给绕进去了,自己还以为是在“坚贞不屈”,其实人家已经拿到需要的口供了。因此,潘樵翁跟李力靖的见面设计得比较有特色。

李力靖按时前往约定的海边地点,上了那条船头锚桩上挂着安全暗号的小渔船,进到船尾装有活动芦席蓬罩的甲板上。看看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便盘腿坐下,想抽烟,掏出后又觉得似乎不妥,随手扔了,闭目养神,静听浪涛之声。片刻,随着一阵船行水面的响动由远及近,一条舢板从船头方向几乎贴着李力靖所在的那条渔船的船舷停下。李力靖睁眼一看,舢板尾部那个站着的人影肩披干草编织的斗篷,头戴椰壳斗笠,笠檐四周垂下的纱巾就像养蜂人那样,将其脸部罩得严严实实。

李力靖一声轻咳,就算打过招呼。从对方斗笠垂下的纱巾后传出一个男声,听上去仿佛嘴里含着槟榔,显然是故意伪装:“一刀两响王大侠?"

李力靖端坐不动,以拱手作揖作为回答。

“久仰了!敝人姓金,凌先生故友。凌先生委托在下备办王大侠离岛之事。大侠去台决无问题,抵台后赴美也易如反掌。原本即可成行,但那边朋友传来讯息,想委托王大侠帮助做一桩小事,不知阁下是否方便?”

“请吩咐!”

潘樵翁遂三言两语把情况说了说,临末道:“此事对于王大侠而言,乃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所费时间也不会长,估计最多半月即可完成。然后阁下就可径返海口,敝人禀报那边后,料想短短数日之内即可动身,届时鄙人安排船只送阁下上赴台的军舰,到得那边,自有人恭候。”

让李力靖这样一个作案经验丰富、心理素历上乘的角色主持“无名行动”,那还真算不上一桩大活儿,又不需要杀人放火,就是指使几个小特务刺探信息,国军战机飞临时,在地面发发信号而已,风险不大,干起来也便当。李力靖当即应允。

潘樵翁抱拳作揖:“如此,敝人代表那边朋友向王大侠深表谢意。明天上午,我会让人把一应联络名单、盘缠送到诊所。至于您的道上名号,此番行走江湖自然不便打出,可用‘袁太’作为代号——袁大头的袁,太阳的太。另外,不知王大侠是否需要应手武器,比如短刀手枪之类?”

李力靖摇头:“不必。”

“既然如此,那我给大侠配备一个机灵小童作为伴当吧,到了羊城也可供阁下差遣使唤。”

李力靖自认为“艺高人胆大”,根本没把这趟旅行作为什么大不了的正事儿去对待,寻思又不是杀人放火,添一个小厮算不上累赘,有些零碎小事也可差他去做,老子乐得省力些。于是点头称谢。

次日,果然有人把一应“出差”所需物品送到了诊所。来人就是唐大鹏唐癞子,他把东西交付后,向李力靖行礼,说兄弟奉命来给李先生做伴当,一路随侍先生。但凡做得不周,先生尽管责罚,哪怕割头索命,兄弟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李力靖在海口地而上待了这么些年,听说过唐癞子其人其名,知道这主儿虽然年少猥琐,却是滚刀肉、铁杆无赖,寻常痞子见到他也不愿去招惹。一个发育不良、个头瘦小又是癞痢头的家伙,能在海口地面上混成这副样子,看来这小子还是有些道行的,不知自己能否驾驭得了。有心将其退给老金吧,面子上过不去。想想反正也就半个来月,带上就带上吧。

后来华南特案组查明,这个小癞痢,早在至少六七年前就已经是“军统”海口特别站的外围临时工了。不过,他还轮不上由潘樵翁那样的特务头目直接联系,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军统”、“保密局”、“海口特别站”诸如此类,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给国民党特务组织干事。负责指挥他的人并非“军统”特务,只是中转海口特别站的差遣而已。唐癞子虽然长得猥琐,智商却不低,擅长施展急智和无赖手段,利用其瘦弱的个头儿和癞痢头的优势作为掩护,海口特别站和后来的“三室”使用他的几率比较高。

李力靖带着唐癞子潜赴广州,以“袁太”之名主持“无名行动”,未曾发生差错。他和唐在“三·三血案”发生当晚,即逃离广州,经由徐闻县南安乡横渡琼州海峡,逃返当时尚未解放的海口。

如此,李力靖算是“党国功臣”了,不过这个“功臣”在回到海口后却无法销差,因为“老金”(即潘樵翁)那晚在海边船上跟他接头时,并未交代返回海口后如何跟自己联系。李力靖是多次参与过“军统”行动的,知道规矩,“老金”没说,他就不能开口询问。好在他在海口有家,就回到诊所待着,等候“老金”通知他去台北。至于唐癞子,一踏上海口地面就无影无踪了。

这一等,就是整整七天。李力靖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杀掉“老金”的心思都有。好在消息总算来了,竟是唐癞子送来的一纸条子:今晚,相同时间地点见面。

这是李力靖第二次与“老金”接触,整个过程跟上次一模一样,对方还是把自己弄得非常神秘,说话也还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腔调。“老金”所说的前一半内容李力靖是料想得到的,无非是上峰对王大侠圆满完成使命极表赞赏,“保密局”内部已经为他记功(李郎中觉得这好像有些“越界”,毕竟他不是“保密局”正式成员);“老金”本人除了表示祝贺,对先生在完成使命后能轻而易举全身而退,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云云。

这类说辞,李力靖当年作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编外成员第一次单独完成任务后就已经开始听了,多次听下来,感觉已经麻木了。他耐着性子等待对方说到下半部分——几时动身赴台。

关于赴台北之事,“老金”是这样说的:先给王大侠打个招呼,“保密局”本部要给您办理护照以及赴美国的签证,根据美方的规定,必须得有职业以及“中华民国”公务机构出面担任担保人,为此,“保密局”已经把您列入正式编制。这个,因为时间紧迫,台北海口之间联络又不便,“保密局”方面就直接拍板了,还请王大侠谅解。昨晚接到台北传来的信息,说不但局座以炎先生对您能成为“保密局”正式同志感到高兴,目前主管情治的经国先生也“闻之欣然”,说您“技能高超,足堪重用”。局本部特命敝人尽快为阁下安排行程,以便尽快赴台。事实上,早在阁下离琼赴省城时,敝人即已向局本部提出,要求主管交通的长官跟海军方面联系。军方一口答应,不过,只能安排搭乘赴台军舰,难以专门派军舰到海口这边来,让我等候消息。这也可以理解。您此次赴省城执行“无名行动”,系党国中枢的核心机密,别说海军方面了,就是海口这边的“保密局”同志也只有数人知晓。因此不能跟军方约定搭乘军舰的确切时间。在3月上旬,军方倒是通知有两条便船赴台,可当时您还没回琼,等到听说您已安返,军方那边却没消息了。这几天,我已经三次致电台北提醒此事,长官的同答是“正在积极联系之中”。我生怕大侠等得心焦,今晚特地约见阁下,告知上述情况。

对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李力靖也就只好表示理解——尽管他对上述说辞有怀疑,好在他有合法身份掩护,又有独居住所,况且其时海口还在国民党手中,多待几天就多待几天吧。

哪知,这一等,之后却没消息了。

李力靖寻思,会不会被那个两次见面都遮掩了面容且故意装腔变调的“老金”放了鸽子?细细琢磨下来,又觉得似乎不存在这种可能性。其他不说,把他介绍给“老金”的人是凌先生,他跟凌先生打了多年交道,知道这人做事牢靠。牢靠者介绍的朋友,不会不靠谱的。眼下没有消息,估计是时势发生变化,军方那边无法安排,那就只好继续等待了。

在等候方面,李力靖具有常人难及的耐心。本来,他认为是可以通过那个跟他去广州“出差”的小癞痢唐大鹏变相了解到“老金”的信息的(他低估了“老金”老狐理式的防范意识),因为唐癞子是“老金”指派给他作为伴当赴羊城的。但他没去找唐癞子,而是继续停诊耐心等候。当然,失眠和抑郁的症状自然是越来越厉害。这样一直等到4月20日中午,终于等到了消息。

那是一个不知何人投进诊所门口信报箱的未贴邮票的信封,内中的信笺上用浅色墨迹写了几句通常患者向郎中咨询的内容。李力靖用以前去内地执行“军统”暗杀任务时使用过的法子——用铅笔涂信笺,纸面上显示出字迹,大意是:由于时局变化,海军方面的舰船已无望搭乘,按台北指令,为您联系了民用便船,明天午夜可至船厂南侧一里外的祭神台前上船。然后交代了接头暗号,并告知一应费用已经支付,不必再付分文,从容登船就是。最后还交代,让他除了金银钱财,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要携带。落款处画着一枚元宝,周围以散射形线条表示这是金元宝,想是暗喻“老金”之意。

次日半夜,李力靖提前半个多小时抵达祭神台,说好的船只还没到,他生怕待在那里目标太明显,便施展手段利索地攀上了祭神台旁边的那株百年老树,藏身于茂密的枝叶中。这个动作很有必要,他刚在树上找好位置,随着一阵轻微脚步声,一条黑影来到祭神台前。李力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现场暗淡的光线,发现来者腰间拴着一个帆布肚包,暗忖看来这主儿也是来搭船的。那人向空荡荡的海面张望了片刻,嘴里嘟哝了一声什么,掏出香烟点燃。就在这一瞬间,李力靖看清了这人的面容,不无惊奇地认出竟是惯匪朱老四!

朱老四是刻意隐藏自己真容的行家,但跟李力靖相比,这方面的技能还差一截。如果说海口地面上只有三五人知晓朱行顺就是恶贯满盈的惯匪朱老四,那么其中一个非李力靖莫属。多年前李力靖外出作案,为避雨躲入一处破败祠堂,意外目睹朱老四和两个同伙不知在哪里作案后窜至破祠堂来分赃,从同伙对其的称呼上得知,原来此人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惯匪朱老四。朱老四隐居海口后,李力靖上街时偶尔遇到,并不招呼。一次朱扭伤了手腕来找他治疗,李力靖也不点穿。

朱老四一支烟抽完,海面上还没有动静,抬腕看表,自言自语:“时间到了,怎么还不来呢?”站得没劲了,便在祭神台的台阶上坐下,又点了一支烟抽着。抽完烟,再看表,喃喃自语。如此,一连抽了五六支烟,船还没来。朱老四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放了鸽子,烟也不抽了,一跃而起,拔步欲走,可能想想又不舍,嘴里骂骂咧咧地沿着祭神台转圈,转到面对海面的坛口时,驻步眺望。如此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忍无可忍,跺脚恨声道:“海神老爷作证,狗日的闵绍午,有生之日若是再能见面,老子必宰了你大卸八块!”然后,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李力靖生怕朱老四去而复归,又在树上待了十来分钟,这才下到地面。他显然也被那个朱老四咒骂的闵姓船主放了鸽子。不过,他虽然失望,但还不至于像朱老四那样气急败坏,他相信“老金”天明后就会知道他王大侠没走成,然后会再次给予安排的。

这一等,时间不长,但等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先是4月23日海口解放,然后是朱老四被杀。当天午前,唐癞子突然来访。这小子跟李力靖去广州出了一趟差发现自己在李郎中眼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属于不受待见的对象,所以跟李力靖也热络起来,一口一个“李爷”。然后,取出一纸便条递过来,也不说来由。李力靖阅读“老金”的密函时,他找了个借口回避了。这倒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手脚勤快的主儿,趁这空当儿,把厨房、天井给打扫了一遍。

这回“老金”给李力靖的密函出乎他的意料——这是“老金”转达的“保密局”本部一份密电的抄件。确切地说,这是一道命令,大意是:据可靠情报,共党方面已经指派组建不久的华南特案组开赴海口,侦缉“无名行动”的主持者要犯“袁太”。经查,华南特案组系元月间在广州破获党国潜伏组织致使“保密局”遭受重大损失的原班专案人马。局本部高层认为,这班人马的反谍业务能力不可小觑,如果任由其活动,将对“保密局”在华南地区的地下组织造成极大破坏,故应乘其羽翼未丰予以翦除。高层决定,该任务由“袁太”执行,“保密局”在海南的潜伏人员将提供协助。任务完成后,即可安排“袁太”赴台去美。

李力靖是一个老江湖,马上意识到不论之前“老金”所说的“保密局”已经将其吸收为“团体”成员之语是真是假,他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选择了,只好乖乖地听从人家的摆布。这道来自台北局本部的命令,他必须执行,就像当初给陈炯明当卫士时一样,如果遇到有人向陈大帅开枪行刺,他明知必死,也要舍身扑救挡子弹。否则,如果大帅中弹不治,他也活不了,这是军中纪律。“保密局”隶属“中华民国国防部",也是军事单位,他拒绝接受命令,也是死路一条。以他的历史和现行罪行,人家也毋须派人前来执行密裁什么的,只要往公安部门寄一封检举信,他就得上法场。

如此,李力靖只好认命。

这时,唐癞子已经打扫好厨房天井返回诊室了,说:“李爷,往下兄弟就归您调遣了,这是金爷的命令。”

因为之前的广州之行就是由这唐癞子做伴当的,李力靖料想这主儿是个小特务,当下并不觉得奇怪,想了想,问:“你接到的命令是怎么说的?你知道我要执行什么任务吗?”

“这个……倒是不清楚,金爷只是命我一切听从您老的吩咐,叫横就横,让竖就竖。如果金爷对徒儿另有差遣,还得请您老给假放行。”

李力靖沉吟片刻:“那也好,这样吧,你给我去捎个话,就说我要跟这边主事的见个面,有些问题要当面请教。”

直到稍后横死的那一刻,李力靖也不知道这份所谓的密电其实是“老金”伪造的。但是,对华南特案组进行暗杀行动的命令的确来自台北“保密局”本部,2月间,华南特案组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潜伏广州的特务密报台北,诚如“野牛”(即化名“老金”的潘樵翁)伪造的台北密电所述,毛人凤之前签发的“卅号密裁令”在执行过程中被一个只有五名侦查员的专案组粉碎,还弄了个损兵折将,因而,毛人凤认为,中共反谍机构组建的以这五名侦查员为班底的华南特案组一旦运行起来,绝对会成为“保密局”在整个华南地区执行一应破坏计划的克星。“保密局”随即向潜伏广州的相关情报特工下达指令,要求密切注意收集华南特案组的信息。

特案组成立伊始,着手调查“保密局”、“国防部二厅”双料特务“LM”案,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且在3月初即离开广州前往桂林开展工作,潜伏特务未能刺探到亓舞牧一干人马的详细情况。“三·三血案”发生后,台北方面预料到中共反特机构会对此作出强烈反应,可能会动用华南特案组,于是再次电令潜伏特务“务须密切关注”。稍后,特案组奉命返回广州了,终于被潜伏特务刺探到相关信息,密报台北。毛人凤特地召集一班高层特工专家开会研究,最后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指令“三室”在海口将华南特案组“悉数翦除”。为此,毛人凤特批黄金七十两作为赏金,电告“三室”主任“野牛”:“备金候捷,闻报即贺”。

“野牛”是老狐狸,他接受这项任务后,并不打算由其执掌的“三室”下手,理由很简单:华南特案组这个目标太了得,尽管他们从省城来到海口属于异地作战,人地生疏,跟“三室”相比似乎处于劣势,但“野牛”长期以来与中共特工频频较量,知道中共特工的实力,在自己看来是劣势,这些人却往往能把劣势转化为优势。而华南特案组甫一出手,就破获了“保密局”精心策划的“卅号密裁令”行动,更证明其成员都是这一行中的精英。这班精英来到海口,当地军警肯定会予以协助、“三室”不去惹他们尚且难以保证太平无事,若要动把他们“翦除”的脑筋,那很有可能会引火烧身。所以,“野牛”不想自己消化这个烫手山芋。

可是,上峰的命令已经下达了,总不能消极怠工吧?“野牛”反复考虑,认为办法是有的,那就是让“一刀两响”王惊道出面。正好这当口儿王大侠闲着没事,正度日如年地等着逃窜台北,可以趁他等候舰船的这段时间,让他对付华南特案组。成功了,是“三室”的功劳;失败了,于“三室”也没什么损失。而且华南特案组来海口找的就是“袁太”,不论“袁太”被杀还是被俘,华南特案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肯定立刻回省城复命。那就没“三室”的事儿了,台北想继续找华南特案组的晦气,只能让广州的潜伏组织接手,他们干得成干不成,跟“三室”没有关系。

这种盘算,当然不能向“保密局”打报告申请,所以,“野牛”决定自行其事,便伪造了台北电令。他还为李力靖派了“三室”编外小特务唐癞子作为助手,以便及时掌握情况,必要时指派特务、调配武器器材助李力靖完成任务。

接到唐癞子辗转转达的李力靖要求见面的信息后,“野牛”当天晚上就在“老地方”以“老方式”跟李力靖见面。这回,“老金”的舢板上多了个人,装束跟“老金”一样,也是用垂纱斗笠把头面蒙住的主儿。这人代替“老金”跟李力靖交谈,说一口地地道道的海口话。李力靖自恃武功高强,并不把几个特案组侦查员放在眼里,麻烦的是不知道目标的行踪,要求老金提供详细信息。这也在“野牛”的意料之中,李力靖之前在抗战时期执行“华南特别行动队”的刺杀任务,情报方面都是另有特务负责查摸清楚。所以,代替“老金”跟李力靖谈话的那个特务一口应允。

对方还告诉李力靖,华南特案组之前锁定了一个假“袁太”(即闵先生),这人已经离开海口了——那天就是他违约放了阁下的鸽子,致使您被迫滞留海口。那厮耍了我们,我方必须作出反应。经查,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一个严姓中介,上峰的命令是将其处决。此事就不劳阁下动手了,我们自有安排,但唐癞子需要借用一下。阁下这几天可以在家休息,等候通知。

 

十、连环诡计

“野牛”决定把严生元处死,为什么还要捎上一个雷阿霞呢?

1940年2月,海南岛在日伪政权统治之下。当时的潘樵翁已经做了四年特务,在海口从事地下情报工作。一天夜间,他从郊区返回海口市区,行至彰兴街时与日伪夜间巡逻队劈面相遇,对方随即喝令驻步,要对他进行搜查。潘樵翁身边带有收集到的情报,一旦搜身,那就穿帮了。他当即拔腿窜进路旁一条小巷,日伪巡逻兵鸣枪追捕。奔逃一段距离后,潘樵翁慌不择路,攀墙爬入一处宅院。日伪追兵未曾料到他还有这一招,继续往下追,出了小巷,跟听见枪声从另一个方向赶来增援的几个伪警察相遇,方才得知逃跑者并未从小巷出来,于是立刻将小巷两头封住,挨家挨户进行搜查。

潘樵翁躲在宅院后院,听见外面的动静,只有暗暗叫苦。此时也别无他法,便摸黑往宅院前而去,想看看是否有脱身之机。这一留意,方才发现这是一家他以前曾光顾过的妓院,遂下意识地往印象中一个妓女的房间摸过去。妓院在小巷这一侧没有边门,日伪军还没破门而入,一班妓女嫖客已经听惯了深更半夜外面经常出现的一惊一乍,每个房间都没亮灯,更没人往外探头探脑。潘樵翁摸进那个妓女的房间,亮出手枪,低声叫着她的名字。也是运气好,这天该妓女没有接客,而且她还记得这个曾数次光顾、出手豪爽大方的客人。就这样,潘樵翁冒充嫖客,在妓女的配合下逃过了一劫。自然,他的特务身份也因此被该妓女察觉了。

这个妓女,就是雷阿霞。潘樵翁脱险后,向“军统”海口特别站头目汇报了这个情况。头目的意思是,要严守机密,有两个选择:要么灭口,要么发展为同志。潘樵翁权衡再三,不忍下手加害,遂选择了第二项。

于是,雷阿霞就成为了“军统”的一名由情报组长潘樵翁领导的编外特务,每月可以获取一份津贴,有业绩时还可获得奖励。这份客串职业一直维持到抗战胜利,“军统”搞复员,有编制的正式特务尚且都得离开,别说雷阿霞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子了。当时她已经从良嫁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对离开“团体”似乎不舍,断了两个月外快进项,更是感到很不适应,就来找潘樵翁,要求“回归”。潘樵翁当时虽然已经做了“保密局”海口特别站的头目,但他没法儿拍板——这是特务机关,不是社会上哪家公司,不是他点头就可以收人的。雷阿霞却以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前来纠缠,弄得他生意(“野牛”有一份经商职业作为掩护)都快要受影响了。无奈之下,只好跟她商量了一个变通办法:原先的津贴继续按月给予,但不必做什么事。其实“军统”也好,“保密局”也好,都是有严格财务制度的,每年还搞审计,抗战时局势混乱、活动频繁,特务还能搞些外快捞捞,战后至国共内战爆发这段时间,像海口这种小地方的特务在内部是没法儿做手脚搞贪污的。所以,潘樵翁这笔开支是他从其经商收入中抠出来的——之所以用一个“抠”字来形容,是因为他的经商投资、利润皆属于“团体”,并非其私人财产,这种情形乃是贪污行为。

这样一缓冲,总算又无事了两年多。转眼战争态势倏变,海南岛眼看就要解放了,雷阿霞可能估计海南特别站的寿数快要到头了,又来找“野牛”,说她要移居内地(没说去哪里)了以后也就不必每月来领津贴了,干脆一次性支付一笔款子算数,双方一拍两散,此后再不联系,亦没牵挂了。这笔款子是多少?她说不多,意思意思即可,黄金五十两吧。

雷阿霞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获取了一纸直达地狱的单程通行证。

潘樵翁正为中介严生元串通闵先生放了他的鸽子恼火,台北也下令要将其干掉(其中另一原因是为灭口,给华南特案组造成“袁太”已经离海南的假象),此刻正好一并行事,把严生元、雷阿霞双双送往西天。于是,“野牛”以“黄金五十两数额巨大,须向上级请示”为由,让雷阿霞过一两天再来听回音。雷阿霞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次日就再次登门前来催问。“野牛”说已与上级联系,获指示说可以满足雷同志的要求,但须让她协助执行一桩使命:以色相诱惑严生元,往下对严生元要做的事,由其他人负责。

对于妓女出身的雷阿霞来说,跟人上床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跟严生元上床更不算事儿,她以前在妓院“工作”时,严老三就是她的客人之一。当下一口答应,还顺口告诉了潘樵翁。潘樵翁听了,心里一动,随即便面授机宜,让她27日午后先在指定的西茶屋约严喝茶,提出晚上找家饭馆共进晚餐,最好选在长堤马路那里开张不久没装电话的“悠云酒家”,然后提醒严生元赶紧去西茶屋附近找个混混儿小厮去订席,这边喝茶调情继续。

潘樵翁又拿出一包药粉和一瓶进口葡萄酒:“这些你都带去,届时瞅个机会把他支开片刻把药粉撒进某样他喜欢吃的菜里,你找个借口不吃那道菜就行了。这是慢性毒药,吃后至少三天才会发作,发作后又得三天才会死亡。他开始发作那天,你来取黄金,几时离开概由你自己决定。葡萄酒里没毒,两人可以一起喝的。”

雷阿霞觉得这事比她抗战时给海口特别站做临时工时所做的事儿还轻松,当下连连点头,带着毒药和葡萄酒离开了。她当然不可能想到,毒药其实是假的,毒酒才是真的,“野牛”是要把她和严生元一起干掉。

那么,潘樵翁为什么要安排唐大鹏为严生元订席呢?这是这个老特务的另一个主意——

“保密局”本部下达的对华南特案组的密杀令仅是一道文字简单的书面命令,内有亓舞牧、陈君临、麦善谋、张百行、尹小白五人的姓名大约年龄以及大致的体貌特征。对于“三室”来说,要干掉目标,首先得认准真身。否则,杀错了对象这样的差错对于职业特工来说,乃是一种耻辱;于“团体”而言,更是一个事故。想当年,戴笠指派“军统”大特务陈恭澍率一个行动小组远赴越南河内诛杀汪精卫,费尽心机终于找到下手机会,但由于情报不准确,最后杀死的却是汪精卫的秘书曾仲鸣。此事在“军统”内部被认为是一起严重事故。尽管没有陈恭澍那样有名,潘樵翁也算得上是一名大特务,他不想重蹈老陈覆辙,自然要把目标的外貌特征查个明白,以免杀错了对象。

不过,为此兴师动众动用全部力量进行调查,又可能过早暴露“三室”的实力,他就想到了临时工唐癞子——指派这小子去为雷阿霞、严生元订席,那两人死后,华南特案组肯定要对此进行调查,其视线“自然而然”就会从严生元延伸到唐癞子身上。按照侦查路数,特案组侦查员肯定要跟小唐见面,以唐癞子的资深滚刀肉功夫,在这个小情节上对付特案组料想无恙。然后,特案组对其的处置只能有两种:一是释放,二是关押。对于“野牛”来说,释放也好,关押也好,他都能在第一时间获得唐癞子这次“深入虎穴”所获取的信息——如何运作?且看下文交代。

“野牛”的这一连串动作一做,特案组果然“入港”。

特案组长亓舞牧和侦查员尹小白、张百行三人对唐癞子一番讯问后,终于获得了口供。唐癞子供称,4月27日午前,他在博爱南街“印记北方面食馆”门前的石磨盘上跟三个朋友(一个姓朱,两个姓曹)喝酒时,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钞票,问你们中谁有兴趣替我去长堤马路跑一趟,在“悠云酒家”订一副今晚的双人席?这四个半大不小的混混儿都是干惯了这种“业余听差”的,闻声都一跃而起,嚷着“我去”。还是唐癞子反应最快,他一声刚嚷出来,早已把那张上一天才在海口开始兑换的面值一万元的崭新人民币抢到手里了。然后他就撇下三个伙伴前往长堤马路,完成了这项委托——如此而已,就这么简单。

特案组是否察觉到唐癞子此举背后有高人策划呢?该案侦查结束后,组长亓舞牧坦率承认:没有。亓舞牧再了得,也没有先知先觉的特异功能。之前特案组所了解到的一应情况,使一干侦查员脑子里形成了追踪“袁太”的固定思维,都是盯着那个闵先生,截至4月30日晚,调查点还在甄别“闵先生已经逃离海南”这个信息的确实与否上,哪里想得到敌特已经打好了“悉数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如意算盘,正着手实施呢。

审讯完毕,亓舞牧让把唐癞子仍旧押回监房,对张百行、尹小白和便衣说:“夜深了,咱们回驻地休息吧。”

尹小白问了一句:“组长,您认为那癞痢小子的口供是真是假?”

亓舞牧不置可否:“明天再说吧。”

于是返回驻地,各自安歇,一宿无话。次日清晨,正在熟睡的老亓被一阵比杀鸡锯木头还聒噪的声音吵醒,只好起床,从墙上摘下琴盒,取出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来到后院。他的脚步极轻,正在尽力模仿他姿势动作自学拉小提琴的尹小白浑然不觉。亓舞牧在其身后驻步,二话不说就拉起了《解放军进行曲》,把尹小白吓得浑身一颤,小提琴差点儿掉落。黑仔定定神,转身开了腔:“名家到底是名家,出手就是不一样。这个……组长啊,小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亓舞牧不由得皱起眉头:“又是拜师学琴?”

“不敢!您老已经拒绝七次了,小白的脸皮还没练到这么厚。”

亓舞牧信以为真:“还有什么其他要求?说说看。”

尹小白说他昨晚没有睡好,不过不是为了找个师傅学琴,而是在考虑工作——就是唐癞子那厮的事儿。他总觉得那小子的口供过于“完满”,所有环节都没有破绽,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不踏实。这口供是不是提前就编好了?如果是这样,又是什么目的呢?唐癞子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指使?因此,尹小白提出,由他和大张继续进行调查,核实唐癞子的口供。

亓舞牧微微点头:“这就是你的不情之请?好像过于慎重点儿了吧?”

尹小白冲亓舞牧竖起了大拇指:“组长眼力了得,小白自叹弗如,佩服得紧!跟您老说实话吧,我想核实过唐癞子的口供后,把他放了,我另调便衣同志跟踪他,看他有何作为。我总怀疑他背后隐藏着问题,而且可能是大问题!”

亓舞牧沉吟片刻:“这个想法很好,可以实施。不过,不仅仅是调换便衣,你和大张也得调换,让老梁带三个便衣上。就这样吧!”

“等等!我的不情之请还没亮出来呢!是这样的,您老已经肯定了这是个好主意,那就得奖励吧?以前您宣布过的请吃文昌鸡我不稀罕,咱们变通一下,这小提琴,你有空儿时给点拨儿……”尹小白话没说完,亓舞牧已经走了!

当天上午,梁武道带便衣找唐癞子口供中涉及的那三个一起打牌的混混儿核实情况,果然属实。亓舞牧遂下令放人。梁武道在市看守所办公室接到电话,就在材料上签了名,让看守所直接把人放了就是。

唐癞子走出看守所时,梁武道和两个粤警便衣已经在看守所大门外分三个点候着他了。只见这主儿一瘸一拐地从开在大门上的那扇小铁门里起来,似是一时不适应外面的强烈阳光,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稍一定神,抬手额前挡住光线,朝马路两侧左顾右盼,侦查员正猜测是否有人来接他时(如果是这样,那就可疑了,说明这小子在看守所里有内线),一辆空三轮驶过,唐癞子举手招停,上车而去。

梁武道这样的老侦探对此类情况自然是有准备的,他事先已经让联络员老冯准备了三辆自行车,分别停在马路两侧树下,三人各持钥匙。当下,他们便开锁上了自行车,分头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南门靖南街伤科郎中李力靖的诊所。远远望去,唐癞子付钱下车前,跟一轮车夫说了一两句话,车夫点头,然后就把三轮车推到马路对面空地上的一株树下停着不走了。梁武道判断,多半是唐癞子跟车夫说他一会儿就要离开,要求车夫等候。

果然,不过五六分钟,唐癞子就出来了,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态也有所改变。伤科李郎中随其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竹编提兜,估计是去附近菜市场买菜。两人在门口分别,只听见李郎中关照说,这膏药是我最近配制的,效果很好,三两天内就可恢复正常。

照此情状判断,唐癞子的腿可能确实是扭伤了,被释放后先来找伤科郎中瞧一下。按照正常思维,梁武道当然不可能没来由地对李力靖产生怀疑,他示意两便衣继续跟踪唐癞子,自己则返回特案组驻地,向亓舞牧汇报了上述情况,提议有必要通过联络员向市看守所了解一下唐癞子在关押期间是否发生过什么情况。亓舞牧表示赞同。

冯逸做事一贯雷厉风行,很快就了解到一个情况:昨晚特案组侦查员讯问过后,唐癞子被押回监房时,其他人犯已经席地而眠,他在往监房里侧自己的铺位去的时候,踩痛了人犯汪某。汪是个强盗,早在半年前就被海口旧警局抓捕进来了。这主儿身强力壮,脾气暴躁,发作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时别说同监犯不敢冒犯他,就是看守员对他也憷头——若是要收拾他,一个人不行,必须得叫上几个同事一起方能把他制住,其间没准儿哪位就会挨他一拳一脚,死是不会的,但伤那是一定的。关于这方面的故事,只要去问问伤科李郎中就清楚了。因此,全所看守员达成共识,尽量不去招惹汪犯,汪若是违反监规,只要不是太过分,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还是海口解放前的话头,解放后呢?抱歉!这才解放一个星期,公安局还没挂牌,军管会哪里腾得出手管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所以,唐癞子“过失闯祸”,自然就得受汪某的教训。偏偏小唐是个久经沙场的混混儿,别人顾忌其癞痢头生怕被传染,即使被惹到了,也只是破口大骂,很少对他动手,此刻被汪某撩了一记耳光,感觉受到了严重冒犯,竟然奋起还击,低下脑袋冷不防冲对方一个头锤。汪某是练家子,头锤自然撞不着他,往旁边一闪,一脚踢在唐癞子大腿上,如此就成全了李郎中的一笔业务。

得知上述情况后,梁武道唤来尹小白、张百行,说你们俩是这个唐大鹏的原始经办人,你们认为他这个举动是否反常?张百行低头想了想摇头。老梁的目光扫向另一位:“你认为呢?”

尹小白复述了今晨跟亓舞牧所说的内容,说我认为这两桩事儿的路数相同,看着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合乎逻辑,只怕谁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可是,我总觉得这后面似乎藏着什么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梁武道思忖片刻:“我觉得小白说得有道理,这样吧,开个全组会议,大伙儿一起聊聊。”

这个会的时间不长,半个多小时。大伙儿分析下来,感觉跟尹小白一样,觉得唐癞子行为似是反常,却又说不出究竟反常在哪里。最后,麦善谋提出:“我从赞同小白‘阴谋论’的角度谈一下看法。如果说唐大鹏昨晚跟汪某在监房发生的冲突是有意而为,其目的无非是引伤上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来想去只有一点,他要去看伤科,跟那个李郎中见面。这一点跟他今天是否会被释放没有关系。即使咱们不放他,他以被汪某殴打致伤妨碍日常生活为由,也可以向看守所提出来,仍然能跟李郎中见面。他为什么要急着去跟李郎中见面?其中是否有什么瓜葛?看来咱们有必要查一查。”

其他侦查员听着,都表示赞同。亓舞牧就指派张百行、陈君临两人去李郎中伤科诊所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况。另外,对唐癞子继续跟踪。

派出所军代表小金听了特案组侦查员的来意,随即把所里两个警龄最长的旧警察忻某、窦某和海口解放后从分局调来的年轻旧警小谢(其实是我方地下人员,但尚未公开身份)叫来,向侦查员介绍李力靖的一应情况。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特案组侦查员不可能突发奇想,把李力靖跟正在追缉的对象“袁太”联系起来,所以,张百行、陈君临是以客观态度对李力靖进行调查的。一番了解后,他们获得了以下信息——

李力靖曾做过广东军阀陈炯明的卫士,未有证据表明犯有血债,解放后已来所登记身份,被定为“旧军人”。李早年在香港因参与策划暗杀陈炯明坐过牢,出狱后定居海口,从事伤科郎中至今,故其本人成分应系“自由职业者”。未参加过任何党派帮会组织,也未发现犯有政治、刑事罪行。结论:此人可归类为“一般群众”。

张、陈没忘记了解李力靖平时行医、生活的日常规律,所方提供的情况是:多年一直经营诊所,由于医术靠谱,求医者较多,其使用的自制膏药丸散,属于祖传秘方,其中有些药材是他自行外出采摘或者采购后熬制的,每年都会有两三次为期不超过半月的停诊。

至于跟街头混混儿唐大鹏的关系,以唐的日常作为,跟伤科郎中应该时有接触。最近曾听说唐正动着拜李郎中为师的脑筋,时不时上门向李郎中献殷勤套近乎。

特案组还没来得及对上述调查内容进行研究,就获得了一个令人闻之振奋的信息:被传已经逃离海南的闵先生竟在海口现身了!

 

十一、密设陷阱

这个情报,并非特案组侦查员所获,而是便衣龚坚收集到的。四十岁的老龚系海口人氏,十八岁上离开海南岛,先去香港打工,结识了警务处的英国刑警迈斯。迈斯见他生性机警,头脑冷静,又会武术,就时不时让他利用业余时间帮着跑跑腿。两年下来,凭其不凡的悟性,他在刑侦方面已经相当熟稔。数年后到了省城,原本想做生意,刚跟朋友一提就被人家阻止了,说老弟你还做什么生意啊,去省会警察局干侦探吧。果然,他拿着刊登警局招收刑警广告的报纸前往一试,当场拍板录用,也不必去警察训练所培训半年了,直接就以正式刑警的身份开始工作。

这一干,就是十几年。抗战后期,老龚参加中共地下党,为东江纵队秘密从事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经组织决定,以“无党派警员”身份留用。这次华南特案组赴海南岛办案,因老黄是海口人氏,组织上派其参加,任便衣组副组长。

早年老龚曾数次到海口办案、探访亲友,均未暴露其警员身份,只说自己在香港经商。此次回来,仍以此身份跟亲友见面、交际。这几天一直忙于应酬,结交朋友,开拓工作关系,不显山不露水地收集相关信息。

这天中午,龚坚与几个老同学在东门外街一家饭馆午餐。那几个同学都是属于“事业小成”之辈,分别从事经商、警务、记者等职业。这些朋友解放后都有一种“不受待见”的感觉,待在一起自然要发发牢骚,传播近日跟政治相关的风声。

从警的那位老邢因其已故老爸以前当过民团军官,解放后未被留用。他目前正在考虑丢了警务饭碗后应该改行做什么,仗着人头熟四处找人咨询。他是老警员,又有如此家庭背景,可想而知结交的社会关系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天午餐进行到酒酣耳热之时,老邢聊起共产党的立功受奖宣传,开玩笑说如果人民政府能奖励一份各方面都称心如意的职业,我倒有一个立功机会。然后就说起闵老板其人,说前一阵海南岛还在薛长官手里时我经人介绍与其结识,那主儿一看就是个不凡角色。不凡在什么地方呢?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际,这个闵老板不惜重金寻觅逃台之路,料想不逃的话必是死路一条!后来,听说竟是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离了海南岛,厉害吧?这事儿还没完。你们猜怎么着?昨天我听说,这主儿竟然又在海口露面啦!诸位试想,如果兄弟将这条信息贡献给政府的话,算不算立功,而且可能是大功也难说吧?

其他几个都笑起来,说你去检举的话,算得上是立了一功,人家也就不过让你回到警局留用。在共产党麾下当警察那可是个苦差使,忙死忙活不说,薪饷还不高,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的不时折腾点儿小财来发发,何苦呢?再说,你所说的那个闵老板,没准儿人家还真的是内地某省一霸或者“还乡团”头子,甚至是“军统”、“中统”的特务头目,你检举害了他,回头哪天台湾派人来收拾你,岂不是得不偿失?

老邢也认为奖励“留用”似乎划不来,但对自己遭受报复送命却不以为然。他是警察出身,这类事情见得多了,笑言“他们不敢”。龚坚已经打好了主意探问老邢邂逅闵老板的时间地点,却先不开腔,只是拿起酒瓶给各人满斟。大伙儿干杯后,他这才用充满善意的口吻提醒老邢说,不管你是否打算检举,此刻跟咱们这几位弟兄唠叨没啥,其他人面前就不要提起了。按照香港警务的规定,刚才你这话若是传到警务人员耳朵里,必来找你了解端倪,你若找个借口不说,不会当场跟你过不去,但闵老板假如真被他们逮着了,警方少不得要请你去喝杯咖啡,了解你是否故意包庇。我不知中共方面是否有这种规定,不过,老同学你还是小心为好。

大家听了便都严肃起来,又是一番众说纷纭。老邢喝了酒,心思不像平时那样缜密,当下有点儿着急,禁不住就把消息来源向一干老同学和盘托出了——

老邢丢了差使,这几天经常去姐夫开的商行坐坐,喝茶聊天。他的姐夫名叫文百事,在海口地面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角色,因为他经营的商行名叫“百事代办行”。关于这家位于博爱路、海府路交叉口的服务性商行,前面已有交代,华南特案组曾向该行了解过闵某向他们咨询交通工具租借或买卖的情况。老邢对于姐夫经营着这样一家商行很是钦佩,每每跟姐夫文老板见面,只要坐下来聊天,总要称赞一番——即使纯是民事性质的业务,处在这么一种社会状态中,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沾黑道的边儿,这个商行能够经营下来,姐夫您的确不容易。

文百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热带地区随处可见的瘦削体型,一张已见皱纹的长脸,头发茂密,一双闪闪有神的小眼睛,鹰钩鼻子狮子口,颏下蓄着黑白相向的山羊胡子,见人未语先笑,说话喜欢时不时来声“哈哈”,一副典型的和气生财的精明商人形象。行里雇着七八个伙计,他除了老板还自任账房,每天根据业务安排伙计外出办理,自己倒也并不显得有多忙。人们经过“百事行”时,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喝茶看报,或者闭目养神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戏曲。

老邢估计姐夫经常收听外国电台和中共广播,因为他对时势的预言一向比较准确。3月上旬,电台播报“国军”对广州实施空袭取得圆满成功,业已摧毁中共车站、码头以及其他跟“进犯琼岛储运战备物资”相关的目标,“琼崖足可确保安然无恙",云云。他对此却不屑一顾,说没用的,薛长官不可能守住海南岛,三个月之内,琼府必失。因此,早在海口解放前,姐夫就告诫小舅子,可以考虑找一门新职业了。老邢当时还不以为然,说等共产党上岛后再看嘛!

如今,老邢的饭碗没了,文老板可能让老婆吹了枕边风,劝老邢来“百事行”做事,说他警察出身,耐烦干杂事,是一个理想的职业人才。老邢哪里看得上这份职业?但又不便反驳,正支支吾吾时,“百事行”的二号人物、文老板的助手、人称“襄理先生”的卓念仁叩门而入看其情状像是有急事禀报,见老邢在,犹豫了一瞬,冲邢点头致意,正要退出,文老板开腔了:“有啥事儿只管吭声,邢探(当时海口地面上对警局侦探的流行称谓)又不是外人。”

卓念仁开口了:"前一阵曾来行里要求我们帮他代办去台湾之事的那个闵先生,派了个伴当过来,想求见您。”

文老板一愣:“闵先生?那个操广西口音的老闵?他不是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早就动身去台湾了吗?”

卓念仁说:“前一阵是有这个传闻,可谁也没亲眼见他登船出发,谁知道真假呢?那个伴当说奉闵先生之命求见文老板,想跟您做桩买卖。”文百事思忖片刻:“那就有请,邢弟你不必回避,一并听听,权作消遣,反正我是不会帮老闵办什么事的——我总怀疑他是从广西逃过来的恶霸地主、民团把总之类的角色,属于共产党缉拿的对象。我胆子小,不敢跟这种人做生意,哪怕他让我赚一座金山!”

不过,老邢出于职业习惯还是回避了,起身闪入与账房间相连的小休息室。

伴当小阮随即被请进来。文老板是老江湖,对待来人很客气,而且只字不提传闻其主仆渡海逃台之事。让卓念仁奉茶递烟后,文老板问:“贵东让你来敝行,不知有何见教?”

小阮说:“敝东原拟出海,现在打消主意了准备就在海口定居。所以,前一阵准备的那条机帆船想出让。因敝东不谙此行,故想委托贵行代办。如果文老板认为可以,敝东想跟您约个时间找家馆子吃个饭,当面洽谈一下。”

文百事说:“这类委托原本正是敝行擅长,也高兴做的,但最近海口刚解放,地面上对船只进出港口管控较严,间接影响了船舶买卖交易——不但卖不出好价钱,还得接受新政府的审查。请你回复贵东,就说此事敝人有兴趣做,但得缓些日子。方便的话,你可以留个联系方式,这边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奉告。”

小阮连声道谢,却没留联系方式,只说这两天正要换家旅馆,待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当奉告。另外,小阮我最近闲着,闵先生也没啥事差办,我每天都会上街溜达,路过贵行必会进来露个脸点个卯。

稍后亓舞牧接到龚坚的报告,认为可信程度很高,当即决定对闵的藏身处进行查摸。正要让内勤韦博秋通知全组集合,联络员老冯来了,说刚才接到“公管会”电话,称几分钟前接到“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的电话,说有情况要求跟“公管会”领导面谈。接听电话的办公室秘书小杨问是什么情况,对方不肯透露。再问,只说“发现了一个外埠逃来的疑似要犯,姓闵”。

冯逸是一个谨慎稳重心细如发的同志,对海口当地的情况十分熟悉。4月24日跟华南特案组接上头后,随即去见“公管会”主任陈武英,提出华南特案组此次来海南岛执行侦缉要犯“袁太”的任务,可能会遇到困难和曲折,鉴于海口本地敌特秘密活动猖獗,我们内部有些同志跟社会人员的关系尚待厘清,因此有必要通知相关岗位上的同志,一旦发现可疑情况,应通过联络员跟华南特案组及时沟通。陈武英采纳了老冯的建议,要求办公室以电话通知形式分别告知相关岗位。此刻,秘书小杨接到文百事的电话,立刻电告冯逸。老冯担任联络员,并不参与案情调查,也不参加案情分析会,不清楚文百事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姓闵的角色是否跟特案组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但他还是立刻给老亓打了电话。

亓舞牧遂作出决定,让陈君临以“公管会”军代表的身份出面跟“百事代办行”联系,请文老板前往反映情况。同时,特案组侦查员和便衣外头行动,查摸闵先生的线索。大约半小时后,一干人马陆陆续续离开驻地,各自投入工作。这时候,陈君临已经跟文百事见上了面。

实际上,这并非侦查员跟一位反映情况的普通群众的一次常规见面,而是两个代表不同阵营的资深谍报人员的对阵!只是,此刻陈君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百事代办行”的这位老板文百事,就是代号“野牛”的“保密局”海口特别站上校站长潘樵翁。早年潘樵翁还不过是“军统”的一个寻常特务时,因为有郑介民作为靠山,受到戴笠的另眼看待,其主持的情报工作具有较大独立性,并由“团体”斥资,以其个人名义开了一家可能在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家的“百事代办行”。为此,潘樵翁把自己的姓名改为“文百事”,还通过“团体”出面找了警察局,特地为他伪造了一份户籍档案,把籍贯改为海口当地。当时“军统”当然不可能预料到若干年后“党国”竟然败于中共之手,不得不逃往台湾苟延残喘,此举纯系对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日军占领海南岛的局面所做的准备。

“百事代办行”名义上归海口特别站节制,实际上属于“军统”本部直接领导。开张伊始,即配备七名特务外加一个报务员。如无必要,潘樵翁一般不去跟海口特别站联系。反之,对方也是如此,估计局本部对此是有过说法的。平时与局本部的联络,一概通过电台。潘樵翁算不上科班出身,因此,他的工作思路在科班出身的特工看来属于另类。比如,通常以经商为掩护的这种隐蔽特务机构,报务员的公开身份几乎清一色都是账房先生。潘樵翁则不同,他配备的报务员是一个长相一般,举止粗拙的粤籍女子,名叫孟露荷,在行里的公开身份是女佣,而且要把自己伪装成文盲。这一手还是有效的,海口沦陷时期,日军特务机关发觉海口有秘密电台长期活动,数次组建专案班子进行侦查,但每次都劳而无功。战后,“军统”在日伪档案中发现,日军曾三次将“百事代办行”列入嫌疑名单,并进行了长时间的秘密监视,可最后在高层分析研判时均排除了,原因一致:老板、账房一看便知并非操作电台之辈,其余伙计都是粗人,即便专门培训也成不了报务员。潘樵翁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的实际效果可见一斑。

前面说过,潘樵翁接到台北方面“翦除华南特案组”的电令后,灵机一动,寻思将这活儿交给“一刀两响”王惊道——伤科郎中李力靖去办,办完将其打发去台湾即可。不过,他知道李郎中抗战时作为“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执行密裁任务虽然了得,但事前事后都是有“军统”为其安排协调好的。如果让这家伙独立干这种活儿,凭着他那“一刀两响”的功底,行是行的,却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况且,对华南特案组的行动,只能干一次,必须全部解决掉,不能零敲碎打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接着往下干。以华南特案组的手段,一次不成还想第二次下手,怕是没有机会了。因此,潘樵翁必须给李力靖做好一切铺垫。

潘樵翁制订的行动方案是这样的——

抗战时期,“军统”曾在海口北帝街“福满楼饭庄”设立过一个备用机关点,当时只有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以及名义上隶属于海口特别站、其实独立开展活动的“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知道。上面的指令是,该备用点是为特别站和“代办行”两家设立的,从概率上来说,再倒霉也不至于两家机关同时被日军破获,被破获的那家倒霉机关如果能够及时撤离,可以前往“福满楼”,那里会给予最好的掩护。战后,该机关撤销。之后一直到海口解放,该机关也没能再恢复。而当初的海口特别站站长殷建和在战后因贪污之事败露自杀,现在海口地面上只有潘樵翁知道这个备用点的秘密。“福满楼”的老板没换,还是当初那个肥头大耳的鲁胖子,潘樵翁只要派人前往说出接头暗语,不管对方是否愿意,都只能配合。否则,中共方面就会接到检举电话或者信函,肯定要请他进局子。再者,鲁胖子既然是干这一行的,就应该知道“团体”的手段,让他凭空消失算不上一桩犯难的事儿。

鲁胖子的来历潘樵翁不知晓,当年上司交代这个秘密备用点时,倒是说起过那里的建筑格局颇有些名堂,很多客人哪怕已经光临过多次,进出包房没有跑堂引领只怕也得折腾半天。“福满楼”的走廊跟诸葛亮的八卦阵有一比,两侧墙上一扇连一扇都是一模一样的厚实木门。推开一扇,是一个大约一平方米的空间,迎面和左右是三扇同样的门,却暗藏机关,每一扇都不会让人轻而易举打开。有的是假门,就是墙壁上嵌着块门状木板;有的看似真门,可是等你好不容易把机关对付下来打开了,迎面却是一堵坚固的砖墙;即便遇到真门,打开之后、等着你的没准儿又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墙上又是一扇紧挨着一扇的门——

据鲁胖子对外界的解释,他这家饭馆的名字——“福满楼”是花了大钱请名闻两广的“睁眼瞎子”郝见白不吃不喝推算了一天一夜方才定下的。他本人又特地去寺庙沐浴茹素整整七天,方才悟出其中真谛,构思出了建筑布局图。开张以来,端的是顾客盈门,生意兴旺,令海口同行羡慕不已。在潘樵翁想来,这应该是鲁胖子摆的噱头,如此布局,无非是在发生紧急情况时对付登门搜查的日伪军警,为人员逃脱、销毁机要争取时间。

抗战胜利后,潘樵翁松了一口气,寻思总算运气不错,从来没去“福满楼”躲灾避难。之后,天下太平,这种场所大概派不上用场了。那段时间比较空闲,潘樵翁就让襄理(内部身份是少校特工)卓念仁去订了间包房,全行老板伙计包括厨娘一起去光顾了一回。没跟鲁胖子亮底,所以也没享受打折。但这家饭店的内部布局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寻思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情况,没准儿是可以救命的。当时也就不过一闪念,没想到现在尽管不需要赖“福满楼”救命,却还真的用上了,潘樵翁决定把这家饭馆作为“翦除华南特案组”的场所——

第一步,设置一个诱饵,让华南特案组全组人马开往“福满楼”;第二步,跟诱饵约定时间(应定在晚上),提前向“福满楼”订下一间位于饭店后侧的包房;第三步,指派“百事代办行"的特务深夜悄然潜入该饭店,在该包房的天花板里放上烈性炸药,连接与外界相通的经过伪装的电线,电线的终端置于饭店后墙外死角处的那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第四步,通知李力靖提前赶到饭店后墙外,上树等候,并将当天预先藏在树上的电话机接上从饭店内通出的电线;最后,在“福满楼”大堂里化装食客用餐的特务候得华南特案组侦查员进入饭店,并由跑堂引领前往预订的包房时,即从饭店后门撤离,用手电筒向李力靖发出行动信号,李力靖摇动电话机手柄,爆炸即会发生。

这个行动方案的关键在于,要物色到一个事前事后都不会暴露自己,又肯定能使华南特案组上钩的诱饵。因此,这几天潘樵翁一直在等候一条船抵达海口,船上的那位去而复归的乘客,应该就是最理想的诱饵。

这个乘客,就是闵先生!

闵某不是早就离开海口前往台湾了吗?离开和前往是确实的,可是前往并不等于抵达。原本潘樵翁安排李力靖有偿搭乘闵某的那条机帆船前往台北,不料竟然被那主儿放了鸽子。这是潘樵翁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如此戏耍,所以,他的“野牛”性子便按捺不住要发作一下了。他当即向台北“保密局”总部发了一份密电,称有歹徒闵某盗窃“百事代办行”购置的一条准备在特殊情况下(即海口被中共占领)作为交通工具的“百胜号”机帆船,该船已经离开海口,正在前往台北途中。他要求局本部联系海军方面,命令游弋于海口至台北航线上的舰船注意搜索,如若发现,即予以拦截,将其拖押至海口外海,并监视其返航海口,以追回党国财产,惩治胆敢向“保密局”外派机构伸出贼手的不法之徒闵某。

其实,“野牛”这个请求的成功概率大约只有一半,也是闵某合该倒霉,还真让海军“建义号”运输船给发现了。船长一声令下,船上的武装士兵当即鸣枪警告,将“百胜号”逼停。二话不说,跳帮登船进行搜查,把闵某携带的贵重细软全部掠走,又把闵某和其伴当小阮带到自己船上软禁,只留下几个海南当地的船工和水手。

“建义号”在拖押机帆船前往海口途中发生故障,停泊于一无名小岛进行修理,耽误了数日,直到4月29日夜间方才行至海口外海。因海口已经解放,不敢继续往前,就解除了闵某和伴当的软禁,让他们返回机帆船,命令船工水手把船驶进港口。为防止闵某再次出发,还搬走了机帆船上的柴油和帆篷,所剩油料仅够进港靠岸。当时我海口驻军并无舰艇,只有少得可怜而且简陋破旧的小型机帆船,无法进行外海巡逻。“建义号”就在港口外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方才驶离。

而这时,“野牛”已经收到“保密局”总部关于此事的回电,指派特务在海边守候,跟踪闵某进入市区,摸到了他的临时落脚点。在确认闵某已经返回海口后,潘樵翁脑子里形成了将其作为诱饵钓华南特案组进入“死亡之地”——“福满楼”的完整方案。本案侦破后,华南特案组对“野牛”制订的这个方案进行了复盘,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案细致周密,几乎没有漏洞。该方案除了上述业已披露的内容,还有若干“亮点”——

比如,潘樵翁对其妹夫老邢的精准利用,用老邢引特案组上钩。“野牛”算准闵某的财物被国民党海军搜掠一空后,不管他意欲何为,只要他还想继续活下去,那就需要钱钞。海口已经解放,况且他人生地不熟,作案是不敢的,那就只有卖船了,卖船多半就要来找“百事代办行”。通过特务跟踪知晓闵某的落脚点后,“野牛”就在行里坐等闵某上门。他特地关照助手卓念仁,如果闵某或者其伴当来访,只要老邢不在行里,就以“老板不在”为由回掉。那天老邢遇到登门拜访的伴当小阮之前,小阮已经去过一趟,让卓念仁打发走了。

潘樵翁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妹夫的面接待闵某的伴当呢?因为他想通过老邢之口把闵某逃台不成已经回到海口的消息传递出去。他并不知道华南特案组有随行的九名省城便衣参与对“袁太”下落的调查,但吃准特案组侦查员这些日子肯定在海口昼夜行动四处打听闵某的信息。老邢在社会上朋友甚多,又特别喜欢交际,酷嗜杯中物,这种角色一到酒桌上,只怕用枪逼着他不让他开口都难。一旦妹夫亲眼目睹那一幕,肯定要把消息传出去的。

老邢传播的信息,一两天内必会被华南特案组知晓。对于专业侦探来说,这仅仅是一个传闻,要确认尚需进行缜密调查。那时,“百事代办行"文老板就可以主动跟警方联系,表示有重要情况报告。因为要求见“公管会”领导,接电话的秘书之类肯定要追问具体反映什么内容,他只消说几个关键词就能镇往对方。自然,出面接待他的不会是“公管会”干部,这种重大案件,华南特案组决不会和连公安局牌子还没挂的海口警方联合侦办。接下来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跟他见面的侦查员尽管自称姓周,但“野牛”一看就知道,来人必是特案组侦查员无疑。

再比如,“野牛”预料到特案组在听其反映的内容后会提出要求,届时让他出面跟闵某谈那笔出让机帆船的中介生意,并在约定后的第一时间告知“老周”。文老板则表现出“胆小怕事”的样子,再三婉拒——“野牛”是不能去爆炸现场的,那不是自寻死路?谈到最后,对方很有可能会提出折中方案,让他指派一个特案组能够接受的代表前往。选择谁为代表?为避免事后被中共追查到头上,他早已反复考虑过数名候选人,最终选择了谁也料想不到的一个——老邢!

不出所料,陈君临接受了文老板提出的人选。

“野牛”告辞而去时,心情非常舒畅。稍后亓舞牧听取陈君临的一应汇报后,也是一阵轻松。当晚特案组侦查员开会研究捕拿闵某的细节时谁也没想到他们正一步步走向敌人设下的陷阱。

事后复盘,亓舞牧不禁冷汗淋漓,连连自责,还起草了一份检讨,以密电形式发往广州华南分局社会部,请求上级处分。副组长梁武道的神色更是一连阴沉了数日,本来对他就有点儿憷头的尹小白自然退避三舍,要是不小心遇到,恨不得马上把自己变成空气。

 

十二、意外情况

套用事后尹小白“福星高照”的说法,特案组竟然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劫。

5月2日,驻地众人刚吃过早餐,联络员老冯骑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日本“陆王”摩托车急急赶到。亓舞牧其时因受不了黑仔的纠缠,改变主意,同意每天见缝插针教他拉琴,先从理论课开始。这天刚开讲,忽闻摩托车声响,便立刻中止。

老冯带来一个消息:今天一大早,惯匪朱老四的相好苗如翠的母亲荣氏去了其住所地的公安分局,要求跟之前为调查朱老四被杀之事去她家的公家人见面,生怕分局接待人员不予重视,她特别强训,上次那三位同志关照过她,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务必尽快向分局报告。分局门卫一听打着朱老四命案的牌子,哪敢迟缓,随即向值班领导报告。值班领导知道涉及朱老四案件的情况概由冯逸负责,就给老冯打了电话。

朱老四命案其实已经侦破,凶手黄鑫被缉拿归案,关在市看守所的死囚牢房里。但此刻亓舞牧、梁武道一听这个话头,还是一个激灵,寻思荣氏尽管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可脑子不糊涂,不会平白无故大老早就去分局要求反映情况。况且,她家里就是她和女儿苗如翠,通常说来,即使有事非得向侦查员反映,也应该是由苗如翠出场。现在苗不出场,却是其母赶到分局,那看来还真的有事,没准儿还跟疑似“袁太”的闵某有关哩!

于是亓舞牧对老梁说:“上次是你和老陆、小景去的苗家,这次还是你们三个走一趟吧。”

待梁武道和便衣陆行疾、景美赶到分局,荣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数次起身要去大门口看看侦查员是否过来了,被秘书拦住。此刻一见老梁三人,就像久旱盼甘霖,站起身迎上前来,握着景美的双手连声说:“快!快!我女儿她……有危险!”

苗如翠十六岁结婚,十八岁上丈夫去世,一年后再嫁,不到半年第二个丈夫又死了,算命先生说她生就克夫之命,不宜再婚。那时坊间小道新闻堪比如今的网络,不但传播快,还被人有意无意地添油加酱,导致她很快就有了“克夫星”的不雅之号,别说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了,就是想再婚,人家也缺乏娶她的勇气。成为寡妇后,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原本她以沿街叫卖洋货小商品为业,由于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生意还不错。但自从有了“克夫星”名号后,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做不下去。为谋生计,她便做起了暗门子生意,还替小姐妹穿针引线拉皮条,即《水浒传》中谓之的“马泊六”。稍后姘上了朱老四,朱要娶她,婉拒。之后一边与朱来往,一边继续从事暗门子和马泊六的行当。

4月23日海口解放,24日朱老四被黄鑫所杀。苗如翠有一种不祥之感,决定停止暗门子和马泊六,今后还是做小洋货生意为好。解放了人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什么“克夫星”之类的,料想也在破除之列,那就不会影响她做小生意了。这几天她一直在外面四处奔走,联系进货渠道,还打算寻个合适的地段租一个小门面,干脆开一家专卖小洋货的店铺,也省得风里来雨里去满城叫卖了。

昨天下午,突然来了一个青年男子,一看就是岛外人。荣氏没听说过女儿跟岛外人有来往正要问人家是不是走错了门头,午睡刚醒的苗如翠从里间出来,竟是认识来人的:“哎!这不是小阮吗?"忙着招呼来人落座,又让母亲沏茶说这位就是上次从老朱刀下救我一命的那位闵先生的朋友。荣氏闻之,连连向人家道谢,又说家里就咱母女两个,没烟存着,要去外面买香烟被小阮拦住了。小阮没坐,也不喝茶,掏出一纸折成梅花状的条子递给苗如翠,说是闵先生让捎来的。

苗如翠上过学,初小毕业(旧时称小学一年级至四年级为“初小”,五六年级为“高小”),识得几个字,寻常书信报刊勉强看得下来。看过条子后,随手往桌上一放,对荣氏说有事儿要出去一趟,晚饭就不回家来吃了。

就这样,苗如翠跟着闵某的伴当小阮出门了。据荣氏此刻对老梁说,对于女儿的突然出门,当时她心里就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苗如翠离开后,她啥事也没干,就坐在家里等着女儿回来。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还没等着。下半夜当然是没法儿入睡了,坐卧不安,几次似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疑是女儿回家了,起来开门查看,每次都是失望。熬到清晨,这位母亲想当然地认为女儿可能出事了,便奔分局来了。老太太虽然着急,却方寸未乱,她把女儿的失踪跟朱老四命案联系起来,理由是朱老四跟那位闵先生一起吃过饭,所以,到了分局她就提出要见前几天曾去她家了解情况的那三个公家人。

老梁听老太太如此这般说下来,寻思闵某在海口出现这个情况应该确凿无疑了。之前闵某要跟“百事代办行”的文老板洽谈出让机帆船之事,现在又指派其伴当小阮把苗如翠唤去,看来必有原因。至于是不是如荣氏所想象的女儿有生命危险,那就不一定了。如果让老梁作个判断他倒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闵某即便确实是“袁太”,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都没有必要特地差人把苗如翠从家里约出去,然后将其干掉。从之前调查朱老四命案时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苗如翠跟这位闵先生并不熟识,只在饭馆见过一次,闵某出手从朱老四刀下救了她,然后就没再打过交道。不管闵某是不是“袁太”,都缺乏把这个弱女子杀害的动机。

梁武道稍一沉思,问荣氏:“那个小阮递的条子还在吗?”

荣氏摇头,说女儿出门前进里间换衣服的时候,那个小阮已经划了根火柴把纸条当场烧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她的不安就是从小阮此举开始的。这老太太的思维能力还真不可小觑,她随即明白老梁此问必是想寻对方的线索,马上补充说,女儿随那个小阮出门后,她想想觉得不放心,就跟到门口去看,只见小阮和女儿上了停在马路对面树荫下的一辆三轮车。

“看清车牌号了吗?”

荣氏苦笑:“我这老眼昏花的,隔着一条马路,哪里看得清啊!只记得油布车篷是草黄色的。”

三个侦查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行疾摇了摇头,说这种车篷海南岛各地有很多,都是用日军投降后流到市场上的军用油布制作的,以此作为特征查找那辆三轮车的话,希望不大。我建议,与其在这里分析,不如去现场看看。

三人去了现场,发现荣氏所说的三轮车停车地点在苗宅斜对面的一家誊印社门前。这家誊印社不大,只有一个门面,海口其时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阶段,因而生意清淡。店主是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子,坐在门口一张旧藤椅上,手持一册线装书在阅读。老梁使个眼色,景美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海南话向店主打听相关情况,竟然轻易就获得了三轮车的出处。原来,这辆三轮车的车身右侧用蓝色油漆喷着车行名称和编号:依福·017,“依福车行”是当时海口市最大的一家车行,不但出租自行车、黄包车、三轮车,还有十几辆两轮、三轮摩托车供大众租用。

往下的查摸也很顺利,侦查员找到了017三轮车的车夫。车夫说昨天下午三时多确实在仁和坊载过那么两个男女乘客,他们是在忠介路上的一家西茶屋门前下的车。

接着去西茶屋,侦查员了解到,昨天下午三时许,有一个年龄、体貌均似闵某样的男子进店要了一间位于楼上的包间,半个多小时后,又来了两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女。女的是本地人,男的听口音并非海南人。两人进了包间,但男的随即就出来了,坐在包间门口。他那副身板及举止,一看便知是保镖伴当一类的角色。一个多小时后,三人结了账一起离开。那个女的神情轻松,不像受到胁迫的样子。

离开西茶屋,三人穿过马路在一条小巷口站定,正好巷子里有个老头儿推着一辆自制的小平板车出来,车上装着一桶凉茶,旁边两个竹篾编制的箩筐里,分别放着用过和没用过的粗陶杯子。老梁掏钱买了三杯凉茶,一人一杯喝了。目送老头儿推着小车离开,老梁的目光锁定对面西茶屋前围着四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乞讨的一群小乞丐,轻声道:“你二位过去,向小叫花打听一下,昨天下午是否见过进出这家西茶屋的闵苗阮三人,估计他们也会乞讨,还会帮着拦车,有可能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说着,掏出一把零钱递给陆行疾和景美。

诚如老梁所料,陆、景花了几个零钱,轻松得知闵某三人离开西茶屋后,是小乞丐给他们叫了两辆三轮车,听见闵某吩附车夫“去马鞍街”。

情况反馈到特案组,舞亓舞牧也顾不上为闵某跟“百事代办行”文老板的约会做准备工作了——毕竟这是几天后的事,而闵某的线索就在眼前,当即开会对这个意外情况进行分析。

首先,闵某打发伴当小阮约见苗如翠的用意是什么?从不利方面去考虑,苗是朱老四的相好,而朱可能知晓一些闵某的隐秘,没准儿向苗透露过,所以要探一探她的口风,如若确实,那就灭口。可是,这种推测不合逻辑。如果闵某准备“一个不对”就把苗灭口的话,完全可以指派小阮悄然把苗如翠干掉,何必多此一举,而且还当着其母荣氏的面约见。如果探出口风不对头把苗杀了,荣氏肯定要向警方报告——事实上约见之举已经让荣氏起了疑心,而荣氏也的确向警方报告了。再说,如果闵某确是“袁太”,他犯下“三·三血案”这么严重的罪行,此刻还在乎苗如翠一条性命?根本不必探什么口风,既然怀疑,直接把她杀了就是。即便他并非“袁太”,大老远的从内地逃窜海南岛,料想不是善茬儿,不是反动军官就是保安团地主恶霸帮会头子之流,所欠血债料想不是一丁点儿,这类家伙都是生性残暴之辈,杀人根本不当回事,如果认为苗如翠妨碍或者可能构成妨碍,还不是想杀就下手,何必多此一举搞什么甄别?因此,侦查员认为闵某找苗如翠应该不是要杀她,而是另有企图。

其次,是对闵某前一阶段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的情况进行分析。据黄鑫交代,他从朱老四口中得知闵某已经购买了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了,时间是在4月21日。他因此还与朱老四结下了梁子,最后甚至把朱杀了。这个情况看来不假,闵某当初多半是逃跑了。可是,逃跑了的人怎么又在海口出现了呢?侦查员分析下来,认为可能是逃跑途中发生不测,致使无法继续前行,只好原路返回。先在海口暂时落脚,毕竟他之前已在海口待过一段时间,比胡乱跑到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面上要好些。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闵某可能真的没有离开海口,这段时间一直隐藏在某个隐秘处所。

众人把上述情况梳理出来后,亓舞牧把话题扯回“他为什么在这当口儿要找苗如翠”上。一干侦查员又是新一轮的七嘴八舌,最后达成一致意见:或许,他感到原先的藏身处所的安全性可能发生问题了,不牢靠,想调换一个地方。他在海口地面上几无值得信任的当地人,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不久前他曾从朱老四刀下救下的苗如翠。他知道苗如翠的暗门子职业,推断苗在江湖上可能有他可以利用的人脉,于是找苗面谈。

这一番案情分析,厘清了特案组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路,接着言归正传:梁、陆、景三人对闵某线索的追查,已经延伸到马鞍街。从之前闵某的行事风格来看,这家伙生性警觉,应该会考虑到自己“斥资买下一条机帆船逃窜台湾”的消息肯定在海口黑道上不胫而走,他可能已经跻身“外来籍名流”行列;而他认识的当地人很少,可当地知道他名头的人相对较多。这种情况下,一般说来他不敢堂而皇之招摇过市,从忠介路那家西茶屋出来后乘三轮车到马鞍街下车的行为,应该是事先作过考虑的。那里是个热闹地段,白天晚上都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代步车辆很难,经常发生叫车纠纷,不时上演街头武打戏。闵某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处于这种形势下,他肯定不想惹人注目,因此,他从西茶屋坐车返回落脚点应该是一路到底,不会选择再次换车或者步行。换句话说,他的藏身地点应该就在马鞍街附近。

特案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前往马鞍街一带再访闵某。亓舞牧、梁武道两个低声商量人员如何分工的时候,尹小白和张百行也在嘀嘀咕咕。这一幕当然逃不过亓舞牧的视线,当下抬眼扫视两人:“你们两个在窃窃私议个啥?”

张百行一个愣怔,随即一跃而起立正答话:“报告!我们在交流一个观点——小白说以苗如翠这种女人的性格,没准儿她什么事也没有,此刻已经回家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转念想,如果她回来了,荣老太太应该向分局报告的呀……”

梁武道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往下说了”,扭头对老亓说:“我这就请人去核实。”

亓舞牧点点头:“全体队友——暂时休会!”

按照惯例,特案组开会分析案情研究对策时,便衣在驻地休息待命,联络员冯逸则在会议室外面坐着,随时准备按照特案组的要求跟地方警方进行协调。现在,老梁把这事跟他一说,他随即就给分局打电话,请军代表安排警员暗查,强调不能惊动荣、苗母女。

没想到,老冯的电话打过去没多久,估计分局那边暗查的人手还没安排好呢,市“公管会”来电话,告知门口来了一对分别姓荣、苗的母女,要求跟上午曾谈过话的那三个干部同志见面。

亓舞牧说:“老梁,你活儿又来了。”

梁武道随即带上老陆、小景,直奔“公管会”。一路走一路寻思,这尹小白的直觉还真没得说,这不,苗如翠不但平安回家,还主动奔公安局来了。老梁也注意到,荣老太太没像上次那样去分局,而是直接去了“公管会”(即市局),那说明情况在她们看来是比较重要的。

不过十几分钟,梁武道三人已经跟荣、苗母女俩见面了。苗如翠说了她离家后大约二十四小时的经历,结合后来被捕的闵某伴当小阮、“野牛”等案犯的口供,综合如下——

诚如特案组先前的分析,闵某约见苗如翠的动机确实是想让这个被他从朱老四刀下搭救的风尘女子帮助找一个安全处所暂时藏身。

闵某至死也不知,他的走麦城遭遇是由“百事代办行”文老板所赐,否则,他早已抵达台北了。之前他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过从海口赴台北途中竟然会遭到“党国”军舰的拦截,被拦截后用黄金收买也没用,而且人家干脆把行李箱笼内的贵重细软全部搜没了。情急之下,他也曾亮出过“自己人”的底牌,但对方根本不予理睬。平心而论,闵某想如果自己跟对方换个位置,肯定也会如此——这种时局,不捞白不捞。

好在那班海军弟兄只是拦截、搜没和遣返,没动将其干掉的心思。那天晚上,机帆船在海军弟兄的监视下,硬着头皮在海口郊区靠岸。使一干船工感到惊奇的是,这位闵老板明明被搜过身,临别时居然从身上掏出几根一两一根的小金条,人人有份,作为压惊和致谢,让他们各自回家报个平安,天明再过来,把机帆船驶往附近隐蔽的汊港。

船工离开后,闵某与小阮又去了尾舱,从先在船厂对机帆船进行改装时做过手脚的夹层暗格中取出手枪、子弹、金条、首饰等,这才离船上岸,趁着黑夜的掩护,潜往市区,来到位于绣衣坊的一户民居后侧,攀墙而入。两人自以为行踪隐秘,却不料已被“野牛”指派的特务暗暗跟踪,尽收眼底。

这户民居的主人姓奚,名百郎,是海南岛山区一个苗族土司的少爷。年前因与家族不睦,携妻妾儿女愤然出走,在海口市内置屋定居。一家人中只有一个女佣是汉族,外出可以跟人沟通,其余全是一口苗话,且是苗语中最为复杂的川黔滇方言,别说汉族人了,就是同为苗族,也未必听得明白(苗族有八大方言,其中川黔滇方言还有分支)。因此,奚大少爷尽管有钱,也有点儿势力(他在旧警局有同族朋友,还加入了海口的苗家同胞兄弟会),但平时上街去西茶屋喝咖啡、去饭馆用餐,却很难跟人交流,弄得他既恼火又沮丧。

3月中旬,奚少谷在饭店跟通晓苗语川黔滇方言的闵某、小阮邂逅,这种状况得到了解决。奚少爷只觉得一见如故,立刻视为知己,热情邀请闵先生去自家宅子同住。这意外之遇对于闵某来说,自是求之不得,后来闵先生要离开,奚少爷极力挽留,闵只好骗他说有事暂时外出一段时日,不久即会回来,奚信以为真。这天晚上闵、阮两人突然出现,令奚少爷喜出望外,根本不计较他们的进入方式。

这次安顿下来,闵某即使自己不出门,只是听小阮每天外出后回来说说,以及阅读报纸和收听收音机播报的新闻,就已经感受到新政权的威力。所以,他盘算着应该换一处地方。跟奚少爷说起,佯称自己有仇人追杀,要另找一处安全处所轮流居住。奚少谷对闵所述处境和心情表示理解——他也发觉海口如今情势不对头,他在旧警局的朋友都已销声匿迹,“兄弟会”也停止活动了。他倒非常讲义气,当即为闵先生介绍一个去处。哪里?说来脑洞还真的有点儿大——竟是大西门外市郊接合部的一家尼姑庵!

这家尼姑庵的住持是个汉族老尼,据说原是清廷官家女,四十年前她只有十几岁时,举家乘船欲迁居海外,途中遭遇海难,一船人只有她被冲到海滩上,被奚氏土司的家丁救起,成为土司家的丫环。后因不堪欺凌,何机脱逃,在海口的尼姑庵出家。土司家找了一阵没找到,也就作罢。抗战期间,奚少爷赴海口会友,在街头与她邂逅,这时,她已是尼姑庵住持,跟海口地面上的官眷关系密切,当下与奚少爷坦然相认。奚少爷开明,根本无意对这个“逃奴”如何如何。两人还有了来往。现在,奚少爷把闵、阮介绍过去,老师太一口答应。当然,这家尼姑庵是正规的佛教场所,全庵尼姑都是恪守清规戒律的出家人,不可能把两个大男人留在庵中居住。不过,老师太袖中另有乾坤——尼姑庵占地不大,但在庵外却颇有房产地产,她把闵、阮安置在距尼姑庵数十米外的一座独立小宅院内。

前面说过,“野牛”自4月30日小阮去过“百事代办行”后,即命手下特务对阮进行秘密监视。小阮作为闵先生的伴当,勇猛足够,警觉欠缺,饶是如此,终于还是让他发现自己受到跟踪了,遂向闵某禀报。闵某马上意识到第二处落脚点多半也不安全了,只是不知道跟踪自己的是何方角色,以老闵的一贯理念,在遇到吃不准对手底细的时候,如果想继续好好活下去,那不妨把对手当作高手看待。所谓狡兔三窟,老闵寻思自己只有两窟,还得开辟一个新窟,就想到了苗如翠。

昨天下午,老闵在西茶屋跟苗如翠见面。两人在一起,相当于老狐狸和小白兔,在老闵刻意制造的轻松气氛中,很快就把小白兔的身世底细、脾气秉性、思想动态基本摸清了。接着就是摊牌——当然不会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会提及自己的尴尬处境,只是说自己从内地到海南岛,原是准备经商的,哪知局势如此,不敢投资,一时也不知道涉足哪一行为好,只好暂时不去考虑,先休闲一段时间再说。之前住在市区觉得太嘈杂,想在郊区找个僻静之处作为住所。自己在海口人地生疏,希望苗小姐帮忙代为物色合适处所,至于房租什么的,一概不成问题。

苗如翠这种性格,遇到别人求助,而且对自己来说算不上难事,别说眼前这位闵先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就是寻常熟人也不会打回票。老闵这么一说,她当即点头,非常热情地表示“这个没有问题”。当下,就把自己觉得合适的对象跟闵先生一一道来。老闵听着,对其中一处位于市郊接合部海边聚虎冈的小别墅产生了兴趣,提出苗小姐若方便的话,是否可以这就去看房。苗如翠说没问题,房东是她的闺蜜,比她大两岁,姓邝,两人一直姐妹相称。

那么,既然是去看房,闵先生出了西茶屋叫了三轮车后,怎么去了市区的马鞍街呢?原来苗如翠那位邝姐姐的丈夫是做药材生意的,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失踪,留下她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儿一起过日子,平时就住在马鞍街那边。

在马鞍街和邝女士见过面,邝就带闵先生去看那套小别墅,苗、阮自是随行。看下来,老闵很是满意,立刻拍板:“就是这里了!”也不问租金几何,直接掏出五十万元人民币,“我先住一个月吧,今天——最迟明天就过来入住。”又要给苗如翠五十万元介绍费,被苗婉拒。

返回市区后,闵先生先行告辞。邝小姐因已有段时间没跟苗如翠见面,便扯住她去家里好好唠唠。两姐妹这一唠,开了头就不知尾在哪里了。看看暮色初上,便去对面饭馆叫了几个菜肴,自己煮了一锅海鲜汤,开了一瓶酒,搬张小桌子坐到天井里边喝边聊。这顿饭结束时,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苗如翠当然不便回家了,就在邝家住了下来。

今天苗如翠回到家时已是午后,其母荣氏正一个人呆坐在家里等候警方的消息,突见女儿平安而归,禁不住喜极而泣。苗如翠吓了一跳,以为老妈遭遇了什么倒霉事儿,问下来才知道是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这才定下神来。她不知道闵先生的真实身份,老闵可能生怕弄巧成拙,也没关照她要保密,遂把一应情况向老妈简述了一遍。荣氏听女儿说还没吃饭,便赶紧张罗午餐。母女俩吃完饭,老妈这才想起该把自己去分局之事告诉女儿。苗如翠一听,说这是惊动官府了现在我已经回家了,得把消息报告给他们,免得他们为找我四处奔走。

梁武道三人听苗如翠如此这般一番叙述,顿时喜出望外——闵某的藏身处有着落了!老梁立刻去军代表办公室往驻地拨了个电话,顺便说了说接下来如何行事的设想,亓舞牧沉吟片刻:“好,我这就布置下去。”

老梁的设想是,特案组立刻指派侦查员陈君临率数名荣、苗母女没见过的便衣前往仁和坊宅和管段派出所,对回家后的荣、苗母女进行秘密监视,倒也并非怀疑其中有诈,而是考虑到不能排除闵某临时想到什么情况,指派伴当小阮前往联系,苗如翠可能会口无遮拦透了底,所以要进行防范。

如何防范呢?亓舞牧下令,如果小阮前往,应在其离开时予以跟踪。万一跟踪被发现,即行抓捕,然后,全组出动前往闵某租居的小别墅将其抓获。

梁武道打完电话回来,又跟荣、苗母女不露声色地扯了一阵,接到陈君临率钟小锋、林强、肖震三便衣分别抵达派出所及苗宅外围的消息后,便结束谈话,送荣、苗母女出门。

老梁回到特案组驻地,亓舞牧即召集一干侦查员,通报了最新情况,宣布全体做好随时出动抓捕闵某的准备。在这之前,指派尹小白和女便衣景美前往市郊接合部,查摸闵某是否已经入住新租的小别墅。

尹小白表示一定圆满完成任务,话虽如此,却没动地方。亓舞牧看了看他,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是不是还有什么要求?”

尹小白嘿嘿一笑:“要求倒是没有,不过小弟早年为革命奔走江湖,日晒风吹,弄得肤色黝黑,名字虽叫小白,外号却是黑仔。再加上幼年痛失双亲,流离失所,街头行乞,营养不良影响身体发育,如今二十又二,也就只长到一米六六的高度。照照镜子,相貌得父母遗传,似还过得去,在香港的时候曾有机会出演电影角色,组织上没同意。说了这么多,我的意思是,小白虽然耐看,但有耐心看小白的人并不多,第一次相见,多半也不会觉得小白如何玉树临风,说不定还会认为小白个头矮、皮肤黑、举止气质不够斯文,身份最高也不过是个司机、伴当什么的。组长您让我跟貌俊肤白的小景同志一路同行,这算是什么角色搭配呢?所以小白觉得稍有不妥其他不说,容易使人过于注目,产生疑问。要不,您给我换一个搭档吧。”

尽管尹小白啰啰嗦嗦铺垫了一大堆,亓舞牧听得头都大了,但最后几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特案组长手抚额头:“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叫老冯给你弄辆小车吧,景美化装富家小姐,你黑仔呢,劳动布工装加鸭舌帽,配上你这副尊容,活脱一个私家车司机嘛!”

尹小白还有想法:“那到了现场是我听她的还是她听我的?”

“凭你黑仔的脑子,这还用问?你自己去想吧。反正必须在不暴露真实身份和意图的前提下,把情况打探回来。对你黑仔来说,这没什么难度吧?”

特案组长没有料到,本以为没什么难度的事,却出了岔子……

十三、伴当被捕

邝女士在海边聚虎冈的那套小别墅是其夫郭老板遗下的产业。郭老板自认是个儒商雅人,有喜欢掉书袋的嗜好,跟人交际,常有挥笔作画留字相赠之举,还时不时脱口吟诵“有感而发”的自撰诗词,不过,清一色都是打油诗的水平。自然,郭老板这类人物,给房产起名字也是要动些文人心思的,这幢海景小别墅的雅号就叫“眺庐”。

当天下午三时许,由尹小白驾驶的一辆银灰色老式美国“福特”轿车载着景美驶至聚虎冈。根据苗如翠的描述,这幢漂亮的小别墅位于距离海岸五六十米处的一个土丘上,这个大约五六层楼高的土丘,就是聚虎冈——这里本是个无名土岗,据说多年前有老虎出没,好事之徒便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景美与尹小白同龄,渔家姑娘出身,十六岁就已经在为东江纵队跑交通了,十九岁开始从事情报工作,广州解放后,组织上调其去广州市公安局政保部门。当然,她的情报工作内容,跟特案组这班侦查员不在一个级别上,对谍报工作的理解和认识,跟尹小白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尹小白之前跟景姑娘没有什么接触,现在亓舞牧让他给“景小姐”当车夫,出发前自然要交流几句,对途中互相怎么个称呼、各自化装身份所决定的举止动作之类有个说法。一番交谈下来,尹小白发现这姑娘没有过装扮富家小姐的经历,只好一路上帮她临阵磨枪。看看快到目的地了,他问景美“你看咱们这车该停在哪里?”

景美不假思索“直接开到别墅门前就是了!”

“然后呢?”

“然后?哦……要不你别停车,把速度放慢,咱们观察一下里面是否住了人。”说到这儿,景美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个主意不靠谱,犹豫着问,“如今海口已经解放,目标成了惊弓之鸟,只怕此举会惊到他吧?”

不料,黑仔反而支持她这个想法。尹小白说:“这聚虎冈是公共场地,上面有路,能开车,你看不是有人把摩托车、吉普车都开上去的吗?咱们为什么不能开呢?开上去,然后停在别墅旁边也并无不可。我这个车夫还要跟着小姐您去别墅后面眺望大海呢,要以大海为背景给你拍照也可以。否则,你这位富家大小姐从市区到这边来干吗呢?专门来看这别墅?”

景美这才明白尹小白出发前为什么要把照相机带上,不由连连点头。

尹小白却发出警告“这个举动过了!记住,你是主人,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我是车夫,是你家雇佣的仆人,只有我点头哈腰的份儿!”

谁想,接下来两个侦查员不但照片没有拍成,还引起了人家的怀疑。

轿车开到土丘侧面的路口,正要上坡时,迎面被树木遮掩住的拐弯处来了一个男子,身穿浅色府绸短袖褂子、黑色麻纱宽腿长裤,头戴米黄色帆布宽檐遮阳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男子冷不防见前面坡下路口冒出一辆轿车,下意识一个愣怔,随即让到路边,歪着脑袋侧目朝轿车瞅。

解放后,随着横行街头的地痞流氓大量减少,那些以前生怕遭到勒索不敢公然摆阔的富家子弟开始招摇过市了,这一阵简直可成为海口街头的一道特殊风景线。尹小白初时以为对方可能是哪家的少爷,没想到,对方这一瞅,眼珠子就像黏到了他们的汽车上不动了。尹小白相信,如果这时摘下对方的墨镜,他那两道目光里肯定疑云密布。瞬间,尹小白脑子里一闪念:这家伙莫不是老闵的那个伴当小阮?于是,按照路上一边开车一边给景美“上课”时的约定,轻咳一声发出暗号。

这时,轿车已经驶至路口拐弯处,坐在副驾位置的景美扬声娇喝:“小二,停车!下去问他,盯着本小姐瞅个啥?”

尹小白尽管有预案,但预案中没有正巧在别墅门口跟小阮遭遇的内容,当下根本来不及对景美的这道指令适当与否作出判断,但凭直觉认定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应声刹车,推开门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道:“这位,听清我家小姐的话了吗?你这是想干吗?耍流氓?嗯?”

尹小白的“一闪念”是准确的,这男子正是老闵的伴当小阮。老闵前天随同苗如翠、邝女士来聚虎冈看过房子后,当晚即带着小阮搬过来了。两人昨日一天没出门,今天上午,老闵寻思该把卖船的事给解决了。那条船留在手里不妥,放弃吧,毕竟值不少钱,对于他这个刚遭遇“党国”海军弟兄抢劫、损失惨重的“受害人”来说,实在不舍,所以还是决定尽快出手。他当然不知道,那个“百事代办行”的文老板其实就是他此番遭遇的策划者,只以为对方是一个广泛结交三教九流,人脉宽广的生意人,确信他并不知晓自己的来路,更不会向共党公安举报。不过,上次小阮上门跟文老板商量卖船之事,明显是吃了一个软钉子,再让小阮出面恐怕不妥,如果人家还是那番说辞,不是白跑一趟耽误时间?闵某遂决定亲自前往。

打定主意,老闵午后小憩片刻就出门了,临走时掏出几张钞票给小阮,关照他去附近转悠一番,当然不是为了游览,而是查看周边是否有驻军、警察,有的话,了解一下具体位置以及地形,一旦遇到突发情况可以随机应变。另外,看能否找一家店铺做一块木牌,写上“私人住宅,请勿打扰”八个字,回头钉在别墅大门上,省得那些来海边消遣的闲人游客前来打扰。

小阮对老闵下达的指令从来不打回票,这次也是这样,外出溜达了一段时间,顺利完成任务,拿着一块涂拭黑色油漆的长方形木牌返回。

他刚把木牌钉上大门,忽听土丘下有汽车引擎声响,不禁好奇,寻思谁把汽车开上来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在拐弯处跟尹小白、景美劈面相遇。

小阮本是个脾气暴躁之徒,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是不屑动嘴,直接就拔拳头了。但自从跟老闵踏上海南岛后,没少受主人的教诲,要求他收敛个性,变大灰狼为小绵羊,否则必会坏事。他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现在虽然还没成为小绵羊,但至少已是一头有点儿温和的公山羊了。此刻,面对着非常不友好的尹小白,他耐着性子解释,这是咱家租下的房子,咱主人喜欢清静,为防受到打扰,就差我去做了这么一块牌子,我刚回来,刚才已经钉到大门上了。

至此,尹小白已经确认,这家伙必是闵某的伴当小阮。他当然不知道此刻老闵不在家,暗忖这事儿似乎有点儿尴尬,就这么离开的话,只怕会引起对方的怀疑,总得有个过得去的说法。他是个心眼玲珑剔透的角色,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立刻露出一脸惊奇的表情对景美说:“小姐你听见了,他说这房子是他家主人租的,还钉上了木牌。这明明是你家的房子,上几天咱们还来过,怎么一转眼就有房客了?”

景美一听,知道尹小白要以此做文章。她不知道这文章会怎么做,但她知道尹小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厉害角色,自己是助手,只要跟着他起的调子附和就是。于是就摆出了大小姐架势:

“这宅子是我家的,哪个胆大包天竟然冒充房东出租给你?告诉你家主人,给我搬走!立刻就搬!”

小阮被这么一诈唬,有一种脑子里灌了糙糊的感觉,一时懵了,不知说啥好。尹小白随即跟进“听见了吧,我家小姐让你去把你家主人叫出来,当面跟他说!”

小阮脱口而出:“他不在,出去了。”随即回过神来,摘下墨镜,露出凶神恶煞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两人,“凭啥说是你家的宅子?”

尹小白冷笑“凭啥?我有这房子的钥匙!”

景美心思灵巧,立刻会意,伸手拔下驾驶台上插着的那串钥匙,扔给尹小白“你去把大门打开,他就知道凭什么了。”

尹小白接住钥匙,转身就往别墅方向走。小阮正要跟上去,被景美唤住“你给我站住,本小姐有话问你。”

小阮条件反射般她驻步,重新戴上墨镜,看着景美。

景美问“听口音你不是海南人吧?那你家主人也不见得是本地人氏吧?你们是从内地来的?”

小阮一怔,随即说:“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盘问老子是从哪里来的?”

就在这时,尹小白站在二十多米开外的别墅大门口吼了一嗓子“喂!那人呢?你过来看看!”

尹小白平时外出身上都带着开锁工具,对付寻常司必灵锁,最快只需要十五秒。小阮给景美用话缠住的这点儿时间,打开别墅门锁已经足够了。小阮拔步过去一看,傻眼了!尹小白摇晃着手里的钥匙“哥们儿,怎么样?服了吧?咱有钥匙,这就是凭证!”

小阮一时张口结舌“这个……我们是前天租下这里的,看过房当场就付了房租,人家也有钥匙啊!”

尹小白眼珠子一转“哦——我明白了!小姐,该不会是前任那个房客偷配了钥匙,冒充房东搞短期出租吧?”

景美接上他的话茬儿:“你是说那位邝小姐?”

“对啊,不是她还会是谁呢?”尹小白转脸问小阮:“哥们儿,你说的那个假房东是不是姓邝,跟我差不多高,瓜子脸,说话声音有点儿沙哑?”见小阮点头,他“呸”了一声,“我就猜到是这个丧门星小寡妇!哥们儿,你还不信?那也简单——小姐,是不是咱们带上这位兄弟去马鞍街邝宅走一趟,来个当面对质?”

景美自然点头“对,找邝小姐问个明白,她这么做也太不地道了!”

小阮听对方把前天那个女子的姓氏、地址都说对了,思维已经被尹小白带上节奏,不由得信以为真,寻思这总比去见官府好。闵先生还没回来,也只有回头再禀报了。话说回来,闵先生即使在场,也不可能亲自出面跟人家对质,还是要差遣他去。这么想着,也就点头了。

小阮也算是混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但此刻遇到尹小白,只能算他不走运了。当下,随同尹小白来到轿车前。尹小白把后车门打开,让小阮坐后排。小阮弯腰低头正要钻进车厢,后脑勺挨了一下,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尹小白随即把俘虏手铐绳索加身,扎成一个端午粽,又取了一团擦车用的抹布堵住小阮的嘴巴,这才启动引擎,开车驶回特案组驻地。

景美对尹小白这一手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赞叹“干得漂亮!”

尹小白淡淡道:“一般。若是亓组长下手,就不会这么拖泥带水了。”

“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行动,请你评价一下是否合格。”

“合格!”

“谢谢!”

“不过……”

“怎么呢?哪里做得不对,请老师赐教。”

“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富家小姐唤车夫小二的。”

景美一怔,随即失声道“哎呀!真是一个明显的失误!”

“这种失误有时会导致严重后果,轻则行动失利,重则咱俩成为人家的俘虏也有可能。”

景美禁不住手抚心窝,一阵后怕。

汽车驶进特案组驻地,亓舞牧本是让尹小白、景美去侦察目标是否入住,没想到他们居然绑了一个大活人回来,不由瞪圆了眼睛。尹小白见组长脸色似乎不对,马上检讨,说自己虑事欠周,导致处于“箭在弦上”的境地……亓舞牧打断他,说这也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回头再点评吧。继而招呼梁武道“老梁,你带上大张,再加上四名便衣,赶紧去别墅蹲守设伏,待姓闵的一回来,立刻抓人。”

梁武道、张百行及便衣一行六人出发后,亓舞牧叫上麦善谋、尹小白提审已经苏醒过来的小阮。没料到,讯问了一个多钟头,这厮竟然零口供!

老亓让擅长讯问的麦善谋留下跟小阮耗着,自己和尹小白去外面抽烟。小白表情沮丧:“看来我这活儿干得欠妥了,一锅饭眼见得要煮夹生了。”说着突然一个激灵,“糟了!我刚刚想明白一件事,姓闵的那厮会不会没出去,就在别墅里面待着?我把这姓阮的逮来,那不是惊到他了,只怕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黑仔一边说着,那张黑脸一边就变色了,先是黑中透红,随即红色消失,黑色竟然淡了些许——这应该是寻常人脸色煞白的反应,看来他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这种情况,特案组长还是第一次见到。

亓舞牧还真怕这个特案组人见人喜的侦查奇才给吓出个好歹,便安慰说:“这局棋走到这一步,还真没想到。不过,这并非失误,就像你说的那样,情势所致,箭在弦上,只能随机应变。姓阮的玩零口供,我想不过是暂时的,最终他还是会开口。善谋对付零口供很有一套,想当初咱们侦查保密局和二厅双料特务LM时,那个叫别太富的家伙不是也零口供,可临末还是熬不过善谋同志!再说,咱们也并非一定要靠姓阮的口供才能往下开展工作。我想,闵某外出之说,应该是确实的。为什么?因为之前阮去外面搞那块木牌,回来后立刻动手钉在大门上。如果闵某没有外出,他应该先去禀报自己回来了,然后再动手钉牌子——没准儿闵某正在休息呢,砸钉子的声响不是把他吵醒了吗?可是,阮自己说刚去外面把牌子做好,回来就钉大门上了。从这一点看,他抵达别墅后肯定已经发现自己的老板还没回去,是不是?”

尹小白长吁一口气“组长您说得有道理,不过……”

“我知道你又在担心此举是否会被随后正好返回别墅的闵某发现,我估计没有这个可能。别墅位于聚虎冈上,上下只有一条道两个出口,你和小景回来汇报时曾说过两个出口处的地形,都是开阔地,有向游客出售商品餐饮的地摊小贩。老梁他们肯定会想到这一点,向小贩们了解相关情况。如若发现闵某回去过后又出去了,老梁会立刻往驻地打电话。现在他们已经去了快两个小时了,还没有任何消息,说明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说到这里,讯问室的门开了,麦善谋出现在门口,神情轻松地冲他们打了个响指小阮的零口供果然被这位审讯专家突破了。

亓舞牧、尹小白随即入内,不问其他,单问你家主人闵某去哪里了。小阮说他不知道,闵先生一个人外出干什么,从来都不告诉他。不过,闵先生当时的神情比较轻松,应该不是出逃之类。

如此,亓舞牧认为可以彻底放心。闵某今天肯定要回别墅的,只要他回来,就逃不脱特案组的手掌心。按理说,有老梁他们六人抓一个闵某,人手应该足够了。但出于慎重,亓舞牧还是决定增加力量,命陈君临和便衣林强、肖震前往增援。

这时,已是夕阳西沉漫天彩霞的傍晚。亓舞牧、麦善谋、尹小白继续对放弃零口供的厉松(小阮的真名)进行讯问。他们要弄清楚,闵某是否就是特案组要缉拿归案的“三·三血案”主犯“袁大”。特案组长的想法是,先不跟厉犯扯其本人的简历、罪行,也不急着了解闵某的历史罪恶,而是盯着闵某在“三·三血案”前后这段时间的行踪进行突审。

哪知,担任主审的麦善谋开口一问,厉松却说他不清楚。三侦查员暗惊,寻思这家伙难道受过反审讯训练,放弃了零口供,改用“不知道”、“不清楚”、“忘记了”这种装傻充愣的方式对抗讯问了?但看其神情,倒并非像先前零口供时那样有明显的抗拒之色。尹小白点了支香烟递给人犯“事到如今,也不必紧张了,抽支烟放松点儿吧。”

厉松供述,他真的不清楚闵先生来海口前的情况。闵先生真名叫厉应豪,以往厉松一直叫他“厉伯”。虽然自小就认识厉伯,还攀着点儿族亲关系,但厉松并非职业为匪。他是种田的农民,兼带打猎,有时年成不好,或者赌输了被债主逼得没法儿回家,才和几个朋友聚拢起来,干些打劫营生。年初,厉应豪大难不死,从解放军的围剿中侥幸逃生,返回广西上思老家,跟族中长辈见面,说此番共产党的攻势极为凌厉,解放军简直势不可挡,看来党国败局已定,除非美国直接出兵开战,否则别想翻盘了。中国的整个天下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前清、民国的那一套一概无效了。因此,厉应豪考虑离开广西。去哪里?只有往台湾跑,然后再去海外。此次回乡,他一是去祠堂向祖先牌位磕头拜辞,二是跟族中长辈告别。背井离乡外出逃亡,独自一人有所不便,厉应豪想从家乡物色一个忠勇可靠又无家庭牵挂的小辈随行。长辈们一番商量后,就推荐了单身过日子的厉松。

当天晚上,厉应豪请厉松喝酒,问厉松是否愿意做伴当跟他去海外,厉松无牵无挂,自然没有二话,连夜就开始准备。可是,第二天下午,厉应豪又说情况有变,他要去广州一趟,让厉松一个人先去海口。厉松不敢问是什么原因,生怕自己话多,厉应豪改变主意不要他做伴当了。晚上,厉应豪拿来五十枚大洋,还有十万元人民币和一块手表,叮嘱厉松一路上的注意事项,还说到了海口没有熟人朋友,全靠厉松自己应付,不排除被国民党军警作为共谍嫌疑分子抓捕,甚至枪毙。厉应豪说,如果你害怕,现在可以改变主意,我另选他人,这钱不必退还,你留着当零花。

厉松一拍胸脯,说我不怕死,也曾闯过三关六码头,只要运气好,应该没问题。厉应豪说那就好,你如若平安无事,抵达海口找个地方住下后,去《琼崖快报》报馆刊登一则寻人启事,我这里已经写好底稿了,把你的住址加在后面让报馆一并印出来,让报馆连登三天。然后,你就等候我跟你联系。

第二天,厉应豪就不见踪影了,厉松还记得那天好像是2月10日。他是2月28日抵达海口的,借住在广西会馆。因为是同乡,人家也没收费用,厉松就帮着干些零活儿。接着,就去报馆刊登寻人启事。他在会馆一住七天,3月7日,厉应豪就找上门了。此后,他就一直作为伴当,跟随厉应豪左右。

亓舞牧、麦善谋、尹小白对厉松的上述口供进行了分析,认为可信度比较高,但尚需查证。于是,请联络员老冯设法找到3月2日、3日、4日那三天的《琼崖快报》。老冯办事利索,一小时后,就把报纸原件拿来了,一看,果然。

亓舞牧又跟其时尚未“浮出地面”的华南社会部琼崖地下情报组组长老贾联系,要求代为向广西会馆方面暗查2月28日到3月7日间是否有如此这般的一个来自内地的青年临时栖身。很快,消息反馈过来,证实厉松所言不谬。

这么一来,特案组留守驻地的侦查员无不兴奋:厉松口供中的时间节点属实,看来厉应豪2月中旬至3月上旬那段时间确实去了广州。

他的赴粤之举是突然作出的,似乎可以使人产生这样的推断:他在准备实施经由海口逃往台湾之旅时,突然接触了“保密局”在广西(或者特地从外省赶到广西)的某个潜伏特务,该特务代表“保密局”跟他谈交易——获悉阁下欲前往台湾,“党国”甚为欢迎;您抵台后,如果需要助力,“保密局”可以提供协助。另外,如果您方便的话,希望能在赴琼之前去一趟广州,那边有人想请阁下协助做一桩小事儿。

厉应豪自然明白话外之音。到这一步,不管人家要求他干什么,只有点头的份儿。对方接下来肯定要了解其原先如何赴琼的行程打算,然后提出“建议”。接下来,厉松独自赴琼,而厉应豪在完成“保密局”交办的任务后,才赶去和厉松会合。根据以上分析,亓舞牧等人认为厉应豪就是“袁太”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不过很快,亓舞牧的情绪就回复到平时的冷静沉稳。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了。可是,梁武道那边还没消息,这使人感到有些意外。特案组长正打算跟麦善谋、尹小白商量一下,是否还要给老梁那边增派人手,报务员郑小炯送来了南社部从广州发来的一份密电。这份密电给亓舞牧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之前,特案组曾向南社部去电,要求派员向羊城商人岳一图调查闵先生的情况。南社部立刻作出布置,但岳却在广州警方的眼皮底下耍了个花招,跑了。广州市公安局遂将其列入通缉追逃名单。哪知这主儿并未逃离羊城,他估计到自己一旦逃离,警方会立即向车站、码头派出所及水陆通道常设关卡发出协查通知,自己不一定能跑出广州。所以,他干脆不往城外逃了,而是坐了辆出租车去了外区,下车后步行了一段路,临末进了一家澡堂。买的是联票,洗澡后,吃了点儿东西,睡了一觉,傍晚方才离开,又去一家地下赌场赌博。

其间,他悄然出去了一趟,借用附近一家工厂门卫室的电话机往公安分局打了个电话,举报了这个地下赌场。挂断电话,他又返回赌场。一会儿,市局指派的警察和公安大队赶来查封赌场,岳一图“心甘情愿”地被警察扣上了手铐,押往市局。当时对聚众赌博的打击力度不大,被捕者通常都是一一问明姓名、身份、地址等基本信息后,与本地警方的通缉名单和全国各地要求广州协查的犯罪嫌疑人名单一一核对,没有发现异常的话,就押解收容大队集训。岳一图使用了假名、假身份,籍贯在黑龙江某地,这样,广州警方发公函向其提供的黑龙江那个偏僻地方核查该人,再收到对方“查无此人”的回函,最快也得一个月。而这一个月里,岳一图肯定有机会从收容大队脱逃。到那时,风声已过,他就可以从容离开广州了。

应该说,岳一图的这个算盘打得还是可以的,但再好的主意也要借助运气才能发挥作用。岳一图的运气不佳,他被特案组的一份密电列为“琼崖追枭行动”的线索知情人之后,就成了警方“时刻挂在心上”的特别关注对象。干这一行的都是何等机灵的人物,自然有人想到这种类似“鱼目混珠”的伎俩,看守所、收容大队一查,就像从长长的乱发中梳理虱子那样将其梳理出来了。

岳一图落网后交代,所谓闵先生,系其广西上思的同乡。此人本名厉应豪,乳名阿鹘,出身当地地主家庭,其祖上曾当过清廷武官,家传武功在当地颇有名气。后来家道败落,阿鹘拉了一班江湖弟兄占山为王,成为十万大山众多匪伙中的一股,应匪在江湖上报出匪号“一飞冲天”,自此成为当地一霸。

前年,厉应豪曾接受国民党当局的招安,当过半年多的民团首领。后因当局给招安匪伙分发的武器都是废铜烂铁,一怒之下杀了当地县长,遂遭到通缉。广西解放前夕,国民党当局为拉拢匪伙跟解放军作对,宣布赦免全省遭到通缉的所有匪首,只要愿意反共,一律收编,提供军饷武器。厉应豪摇身一变,又从通缉犯成为“反共独立支队司令”,其实,他掌握的武装也就百来人。稍后,在跟解放军剿匪部队作战时,弄了个全军覆没,只有厉应豪武艺了得,攀崖跃涧逃出了包围圈。

如此,广西自然没法儿再待下去了,厉应豪打算先去尚在“党国”手里的海南岛,再伺机逃往台湾,或者海外其他地方。为此,他冒险返回已经解放的老家,拜辞祖宗牌位及族中长辈至亲,还为自己物色了一个族中子弟作为伴当。原本打算从广西直接渡海赴琼,跟伴当厉松也已经聊过这个计划,但过了一夜,想想又觉得不妥,生怕因为不了解海口那边的情况出岔子,所以决定先赴广州,找老友岳一图打听一下琼州海峡一带的情况,以及请在江湖上有“手眼通天”之誉的老岳给他介绍一两个海口黑道上的朋友,以便为其解决赴台交通工具问题。厉应豪知道岳一图生性极为谨慎,甚至有点儿偏执,对陌生人十分警惕,不便携伴当厉松同行,故让其先行赴琼。

厉应豪抵达广州跟岳一图见面后,为使对方放心,在陈述自己的情况时也顺带把没带伴当一并赴粤的情节提了提,岳一图很受用,认为这是厉应豪对自己的尊重,激发了他为厉提供助力方面的热情,为厉应豪提供了两个海口当地的关系。这两个所谓的“关系”,就是朱老四和黄鑫。

厉应豪离开广州后,岳一图就再也未曾获得过他这位同乡朋友的任何信息。

根据南社部上述调查内容,亓舞牧意识到,此刻特案组布下天罗地网准备收入囊中的闵先生也即厉应豪并非“袁太”,而且其与“三·三血案”也没有关系。

那么,是否该把梁武道那拨力量撤回来呢?亓舞牧一时难以定夺,遂把南社部电报内容向麦善谋、尹小白作了传达,询问他们的意见。三人讨论下来,最后决定:蹲守进行到天明,如果厉应豪还没返回别墅,那就放弃,回头请冯逸把该案转给海口市“公管会”即可。

计议已定,亓舞牧让尹小白驾驶一辆摩托车赶到聚虎冈,把情况跟老梁通报一下。待尹小白随同老梁他们一起返回驻地,已是第二天清晨。

亓舞牧见一干战友回来了,连忙招呼内勤韦博秋通知伙房开饭。大伙儿用早餐时,亓舞牧没上桌,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向老冯介绍了厉应豪的情况,让老冯先去向陈武英主任报告,具体书面材料,回头会让小韦同志整理好。

老冯立刻驱车前往“公管会”。随后去餐厅的亓舞牧刚喝了一碗粥,忽然接到冯逸从“公管会”打来的电话,通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一特案组侦查员蹲守了一夜没有候着的那个目标,此刻终于现身,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了!

 

十四、厉匪惨死

叱咤广西十万大山的惯匪、后又出任“反共独立支队”司令的武林高手厉应豪的最后归宿,竟然是在海口博爱北路街心花园的一口水井里!而且,他被扔入水井后,凶手又往井里投入了生石灰,导致其全身皮肤被烧得惨不忍睹。附近早起打水的居民发现后急报警方,待尸体打捞起来,在其衣袋里发现了他与“百事代办行”签订的一份委托代理该行出售机帆船的中介合约,上面的字迹还能勉强分辨得出,否则,谁能知道他竟是连海南岛著名惯匪朱老四都不得不对其点头哈腰卑恭屈膝的闵先生。

前面说过,其时海口市刚解放十天,新政权虽然接管了旧警局,但尚未成立海口市公安局,一应治安工作都是由“公管会”负责。当然,这不过是形式上的区别,“公管会”的职能跟已解放地区的公安局并无任何不同,“公管会”主任陈武英就相当于公安局长。因此,在水井里发现一具尸体这种情况,对于“公管会”来说,绝对是作为重大案件来对待的。

陈武英接到报告的第一时间,即率领精干刑警前往现场。不过,直到尸体打捞起来,刑警在其衣袋里发现那纸合约,得知死者可能叫闵绍午时,陈武英和现场其他刑警一样,并未意识到这个死者是华南特案组关注的重要对象——根据南社部规定,特案组的侦查工作应该独立进行,必要时可以向地方公安要求提供协助,但不能透露案情。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联络员冯逸。他是知道特案组一直在查找“闵先生”的下落的,而且,也已经知晓该对象刚刚从特案组的嫌疑人名单上划掉了,准备交由“公管会”接手处置。他赶到“公管会”时,陈武英正好从现场回来,于是,冯逸就知道“闵先生”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当下不敢迟缓,随即往特案组驻地拔打了电话。

亓舞牧听到这个情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根据之前南社部密电提供的确凿信息,特案组排除了闵绍午(厉应豪)的涉案可能,决定不再对此人予以追查。即使这人死得再奇怪,特案组也不会浪费时间再去沾手。亓舞牧思忖片刻,对电话那头的老冯说,还是按照原先的方案,向陈主任汇报,调查中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可随时通报特案组。

然后,特案组就着手重新寻找“袁太”的线索,进展如何,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先把海口市“公管会”调查闵绍午(厉应豪)的情况作一交代——

海口市“公管会”抽调精干力量组建了“5·3水井沉尸案”专案侦查组,陈武英亲任组长。法医对尸体进行了解剖,结合现场情况和相关痕迹,认定厉应豪是在失去反抗能力的状态下被投入水井,随即又“落井下石”往井里投入生石灰块,连呛带烧,经历了一个痛苦的挣扎过程后才死亡的,根据其胃里的食物残渣判断,厉应豪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晚餐后三小时左右。

那么,厉应豪这么一个武林高手,又是怎么被人弄得失去反抗能力的呢?通常说来,人们都会往“被灌醉”抑或“下毒”上去想,但像厉应豪这样的资深老江湖,又是在人地生疏的外省他乡,对于被人灌酒肯定会有防范的,否则,他那么多年混下来,别说出省了,就是在广西地面上也得栽跟头。果然,法医检验下来,说死着生前喝过酒,但是量不多,没喝醉。他失去反抗能力,跟“毒”有关。不过,不是在食物中下毒,而是外伤中毒——他挨了一枚毒箭!

此时已经进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怎么还有毒箭这种古代江湖上的杀器?不过,对于海南本岛土生土长的刑警而言,这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海南岛上尚有不少生活在深山老林的黎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尚停留在刀耕火种时代,使用喂毒的武器捕猎的情况并不少见。

根据法医验尸和刑警现场勘查,射向厉应豪的毒箭有两支,一支被厉应豪避让开了,扎在水井旁边葡萄架的一根木柱子上,另一支射中厉的右肩膀(现场并未发现那两支毒箭,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以厉应豪的身手,既然有机会避开第一支毒箭,就绝对不会给杀手射出第二支毒箭的机会,因此,刑警认为参与谋杀厉应豪的杀手有两个,毒箭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射出的。厉纵然了得,也只避过了一支。

厉应豪身上的那纸中介合约,把刑警引到了“百事代办行”。代办行老板文百事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个案子,但是,据他向刑警说,他不曾想到被杀对象竟是“百事代办行”的客户闵老板。刑警认为这也正常,他们也是在尸体衣袋里发现了那份合约之后才确认死者身份的,这个信息并未外传,也还没来得及“内传”(每天午夜前编印下发的内部工作简报),别说街头坊间寻常百姓了,就是“公管会”内部也没几个人知道。

接着,文老板就说了说闵绍午跟“百事行”打交道的一应经过,其中包括海口尚未解放时的3月中旬,闵先生第一次踏进“百事行”,要求代办助其赴台湾或者香港,被“百事行”婉拒之事。也包括上几天派其伴当小阮前来要求代为出售机帆船之事,还特别说明,此事已经向警方报告过了。最后,就说到了昨天下午闵老板亲自进门的情况。

当时,文老板正好不在行里,他接到正处于筹备阶段的“海口市工商局筹备处”的通知前往该机构办公地参加一个座谈会去了。行里的襄理卓念仁反复劝说闵先生明天再来,但闵不听劝,自己扯了条长板凳坐在行前树荫下。如此,卓念仁也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接待客户的规矩奉烟沏茶,生怕冷落了人家,还特地叫行里一个能说会道的伙计老姜过去陪他聊天。

文老板回到行里的时候,已经傍晚六点多了。两人客气地寒暄一番后,文老板就吩咐卓念仁,到附近海府路刚开张的粤菜馆“尝止馆”订几个招牌菜,要两瓶好酒,一并送到行里,他跟闵先生边吃边谈。

文老板原以为这位一看便知是江湖枭雄的闵先生喝酒必是海量,闵却说他酒量平常,平时也很少喝酒,所以喝得不多。倒是文老板酒量不错,开了两瓶酒,闵大约喝了半斤,剩下的一斤半全进了文老板的肚子。生意谈得也很顺利,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两人就把合约签了,双方各执一份。晚餐后,文老板又沏了上好的绿茶,两人接着聊了一阵儿,闵先生方才起身告辞。

前面曾有交代,文百事的真实身份是代号“野牛”的国民党“保密局华南特情第三室”上校主任,闵绍午(即厉应豪)逃台途中被国民党海军拦截遭返的倒霉遭遇,其实都出自他的策划。其时“野牛”已经接到“保密局”总部密电,指令“就地翦灭”正在海口执行使命的华南特案组,他遂想出了一个利用厉应豪为诱饵解决特案组的奸计,在厉应豪被遣返抵达海口的同时,就指派手下特务秘密跟踪,掌握了厉与伴当小阮(厉松)的落脚点。没想到,这个“野牛”至今尚不知其真实底细的“闵先生”,竟是一条老狐理。他仅仅在那个地方住了两三天,突然不知所踪。卓念仁花钱买通了苗族土司奚少爷家的一个佣人,打听到那二位去而复归(指“二厉”先住在奚宅,然后出海,最后又回到海口)的不速之客已于日前离开,去了何处连主人也不清楚。

因此,这当口儿文老板自然要派人跟踪的,这时已是晚上十时许。海口刚刚解放,原先比较热闹的夜生活明显降温,九点过后街头车马行人不像以往那样络绎不绝。厉应豪离开“百事行”刚走得二三十米,迎面就来了一辆马车,被他举手招停。受命跟踪的特务始料未及,赶紧返回行里,推出一辆自行车。这时他已经看不见马车的影踪了,只是朝着那个方向一路奋力追赶,指望能够撵上。可是,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他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了。如此,跟踪失利,“野牛”仍然不知道闵先生转移到哪里落脚了。

当然,跟踪这个情节文百事是不会对刑警说的。刑警不知道这主儿的底细,将其当作一个合法商人看待,按照规定当场制作了一份笔录,让文老板签了名。

厉应豪之死看似蹊跷,不过,案子破得倒也很快。“5·3水井沉尸案”专案组对一应案情进行了分析,对嫌疑人的身份作出了准确判断,很快就把两个凶手熊成材、熊应骁抓捕归案。这两个黎族青年对蓄意杀害闵先生(他们直到被捕也不清楚被杀者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姓闵,人都唤其闵先生)的罪行供认不讳。

那么,作案动机是什么呢?当年,惯匪朱老四一度受到官府通缉,无奈之下,逃入五指山黎寨。当时黎族还处于土司时代,部落寨子的一切概由土司说了算。土司对外来者基本持排斥态度,除非来人重金贿赂土司。朱老四是逃犯,而且是从海口旧警局的死囚大牢里越狱潜逃出来的,身无分文。再者这人容貌凶恶,怎么看也不像善类。通常说来,这种角色前脚进山寨,后脚就会被土司下令上绑,要么砍头,要么架上浇了兽油的柴堆点天灯。

不过,朱老四是一个另类,竟然得以逃脱砍头、点天灯之难。他进寨时正好撞上土司为其心爱的儿子办丧事。死者不过三岁,是土司三个老婆生下的九个后代中唯一的男丁,不知生了什么怪病,一觉睡下去突然就长眠了。黎家对付这种情况,除了传统的草药,就是神汉巫婆之类,但施展下来回天乏力,最后只好认命。朱老四闯进山寨撞见广场上那一幕时,那小儿已经殁了一昼夜,正要入殓。

逃亡路上,朱老四设法弄了一套黎人的衣物,又简单化了装,挤进人群围观时没有引起注意。朱老四学武艺时顺便跟师父学到一些中医知识,见那小儿脸色不似通常死人色泽,便说且慢入殓,这少爷没准儿可以救过来。他能说黎语不假,但就像华人说洋泾浜英语,一开口就露馅当下,立刻被人控制。好在土司老爷不糊涂,命令暂停下手,先问问再说。朱老四便把那话又说了一遍,土司老爷当然愿意作一个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尝试。朱老四运用其独门武功中的推血过宫手法,竟然把小儿弄得眼皮动了动,又让人去附近县城赎了几味中药,煎汤灌服,还真给救活了。

有此一功,朱老四不但得以避过横死,还成为黎寨的贵宾。他被安排住在土司家,土司每天陪同三餐。听说他会武术,又让寨里几个强悍壮汉与其试了试手,都不是这个汉人的对手。于是,土司跟老朱商量,是否可以收两个徒弟学习武术和汉话。朱老四一口应允。那两个徒弟,就是此刻被“公管会”专案组抓获的熊成材、熊应骁,他们是土司老爷的外甥。

朱老四离开黎寨后,仍旧跟寨子里保持着联系。后来定居海口,熊成材、熊应骁兄弟俩也来过数次,每次都盘桓一段时间,受到朱师父的热情款待,还因此结识了几个江湖弟兄。最近,这哥儿俩闻知海口“换了天下”,便相约前来看看师父是否平安。土司老爷也有吩咐,说朱师父若在海口待不下去,那就请他来咱们寨子长居。那哥儿俩于4月26日赶到海口,从江湖兄弟那里得知朱老四横死,自然要问原委。那江湖兄弟自己也是逃犯身份,他所谓的真相,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传闻。于是把走了样的传闻又添油加醋复述一遍,说朱老四这段时间跟着内地来的闵先生办事,被闵先生花言巧语当枪使,结果丢了性命。以“二熊”哥儿俩山寨部落的禀性,自是把闵先生当成仇人,遂决定手刃凶手,为师报仇。

还真不能小看了这哥儿俩,他们竟在短短几天里就打听到仇人最近正在与“百事代办行”洽谈生意,就化装前往“百事行”附近监视。这天下午,也是厉应豪合该倒霉,他突发奇想出其不意登门拜访文老板,意欲洽谈委托代办机帆船转让事宜。因为文老板不在行里,他就在行前葡萄架下喝茶看报等待,结果让熊氏兄弟瞅个正着。这哥儿俩一个化装沿街卖水果的小贩,另一个佯装挑夫,发现目标后,两人迅速改头换面,小贩、挑夫就地消失,去外区盗了一辆马车干起了出租车营运,把这辆赃车停在“百事行”附近空地上进行“修理”。

这一“修”,足足有六七个小时。好在哥儿俩平时的正业是打猎,干蹲守活儿乃是童子功,特别有耐心。等到晚上街头车马行人稀少后,那辆马车也“修”好了,马也已经喂过,就把马车赶到“百事行”附近的十字路口拐角处等着。

终于等到目标离开“百事行”了,大弟子熊成材赶着马车迎上前去,轻而易举就把厉应豪骗上了这辆死神之车。“野牛”虽是资深特工,但毕竟是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野路子出身,指使手下特务跟踪时,竟然没有留意到有一辆自行车从“百事行”门前经过,朝闵先生前行的同方向而去。骑车人正是朱老四的黎族二弟子熊应骁,之后,自行车一直尾随马车前行。

哥儿俩本打算把目标送到其住宅后再下手,但厉应豪中途让停车小解,哥儿俩见那街心花园有一口水井,遂决定就地解决。他们竟然还讲些江湖规矩,没在目标小解时趁机下手,而是待其完事后转过身来这才行动。两副弩是随身带着的,毒箭也是事先准备好的,诚如刑警的分析,厉应豪躲过了两支毒箭中的一支。不过,就这一支也够他受的了,随即倒地,失去反抗能力,连惨叫一声都没来得及。猎人出身的哥儿俩配合默契,随即将其扔入水井。至于“落井下石”之举,倒并非事先策划——盗来的马车上正好装着一袋生石灰,就顺手倾倒入井了。

以当时的情况,哥儿俩下手后如果连夜逃离海口,刑警即便能够追查到他们的线索,要想抓获他们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除了已死亡的朱老四,江湖上根本没人知道这哥儿俩的老家在何方。话说回来,哪怕刑警掌握确凿地址,也不可能深入五指山黎家寨子去逮人。那年月,这种行动基本上是有去无回。可是,哥儿俩毕竟是黎家寨子出来的,跟外界接触少,对警察的能力更是少有了解,行凶后居然没太当回事,还在海口晃悠,结果落入警方的手中。

熊氏哥儿俩和厉松后来均被另案处理。这三人跟追捕“袁太”没有关系,被杀的厉应豪跟追捕“袁太”也没有关系。令人意外的是,厉死后第三天突然冒出一个情况,竟然成为华南特案组往下侦查本案的一条重要线索!

 

十五、无头帖子

5月5日,特案组正在驻地分析案情以图寻找下一步调查案子的切入口,内勤韦博秋向特案组长报告,市“公管会”陈武英主任来电,要求亓组长本人接听。亓舞牧走出会议室穿过花园时,正在那里活动筋骨的便衣陆行疾举手示意有事向他报告,没等老亓作出反应,他已经疾步来到亓舞牧面前:“报告亓组长,发现街头贴……”

话没说完,就被老亓做了个接听电话的手势打断了。亓舞牧说声“稍等”,便大步流星前往内勤办公室。

陈武英来电,是向特案组通报一个他刚刚获悉的情况:海口街头发现三处无头帖子,写帖人声称他们是来自广州的民间义士,代表“三·三血案”中千余伤亡者的亲朋好友渡海赴琼,向对该惨案负有直接责任的要犯闵绍午讨还血债。日前,已将闵绍午灭杀。凯旋之际,特向海口民众公开此事。当局如若意欲追查闵被杀之事,请往省城寻觅线索,免得惊扰琼岛民众,影响社会靖安。特此奉告。

陈武英介绍了上述情况后,问亓舞牧对此事应该如何处置。亓舞牧明白,陈主任这是在征求特案组的意见:围绕闵先生被杀之案,似乎还有情况需要调查,是海口警方进行呢,还是移交特案组处置?当下,老亓便说请陈主任稍等,我这就去您那里,咱们面谈。

挂断电话,亓舞牧寻思刚才陆行疾要跟自己说的应该就是此事,就让韦博秋去把便衣老陆请来。一问,果然如此。通常,特案组开会的时候,九名便衣分三拨“各司其职”,一拨就地待命,一拨进行业务技能、体能训练,还有一拨则上街闲逛——探听街头巷议内容。刚才老陆在外面溜达到烈女祠时,发现有一群人在墙前围观,上前一看,墙上贴出的正是刚才陈武英电告特案组长的那份无头帖子。老陆即返回驻地向老亓报告。

亓舞牧叫上副组长梁武道,驾驶摩托车一起去“公管会”见陈主任。一路上,老亓坐在后座,脑子里想着无头帖子的事,尽管并无证据,但他估测此事多半跟“三·三血案”要犯“袁太”有关。

两人抵达“公管会”后,径直前往陈武英办公室。陈主任手里有一纸无头帖子的原件,请亓、梁过目。杀害闵老板的凶手已经被捕,无头帖子的作者所谓代表“‘三·三血案’受害人”的说法显然是胡扯,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三人分析下来,有如下两种可能——

一种是此人是寻常群众,被这两天在海口地面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闵老板命案”的新闻所吸引,伴随着该新闻的还有数种版本的谣言传闻,都是跟“闵绍午”的身份、被害原因有关系的。这位作者听着可能受到启发,萌生出一种参与进来的冲动。因为之前已有数种版本的传闻出笼,他就想搞得与众不同些,就把“闵老板命案”跟省城两个月前遭遇的那次空袭联系起来,把闵绍午编排为“三·三血案”的要犯。反正闵老板已经死了,不可能找他算账。如果属于这种情况,那么作者应该跟特案组正在侦排的“袁太”没有关系。

另一种可能,则是作者就是“袁太”本人。海口解放前,他由于某种原因未能逃离,至今仍旧藏匿海口某个旮旯。可能他察觉到中共方面时他这样的要犯肯定是要紧紧盯着不放的,尽管目前侦查触角尚未触碰到他,但他认为有必要未雨绸缪,误导公安的侦查方向,于是就利用刚发生的“闵老板命案”制造谣言。

陈武英1930年参加革命,初时从事党的宣传工作,之后入狱五年,遭受严刑拷打,坚贞不屈,在狱中被吸收为中共党员,其忠诚可靠可想而知!至今他已是身经百战,战斗经验丰富,官至中国人民解放军琼崖纵队第五总队总队长。但是,他在政保、公安方面不太擅长,两年前才开始接触公安工作,出任琼崖临时人民政府公安厅长,海口解放后,又被任命为军管会公安接管委员会主任。因此,他很坦率地向亓舞牧、梁武道表示,自己是公安战线上的新兵,对公安工作了解很少,对眼前这个无头帖子的性质把握不准,想跟特案组商量,看往下应该怎么做。

亓舞牧在过来的途中已经对相关情况作过考虑,此刻跟陈主任、老梁一起把情况捋了一遍,心里有了底。亓舞牧说不瞒陈主任,特案组来海口已经十多天了,看似忙得不可开交,实则寸功未建,甚至可以说毫无头绪,全组同志都有种有力使不上的感觉。特别是原先被认定为“袁太”的闵绍午被排除涉案嫌疑后,这两天咱们简直犹睁眼瞎子,两眼一抹黑。现在又冒出了无头帖子,我有一种感觉,刚才咱们分析的那两种可能中,我倾向于后一种。

对此,老梁和陈武英都表示赞同。陈武英说那“公管会”把“闵案”还给特案组吧?如果特案组需要,专案组也可以一并暂移给你们。亓舞牧则表示,“闵案”的侦查工作已经进入尾声了,就没有必要另换侦查员了。再说,接下来咱们要查的是无头帖子,不是“闵案”,所以,“闵案”还是由“公管会”专案组办到底吧。

亓舞牧、梁武道带回驻地的无头帖子原件引起了一干侦查员的极大兴趣。老亓也没有说要开会讨论,大伙儿就聚集在后花园,坐的坐站的饰站,七嘴八舌纷纷发表意见。老梁提议,咱们干脆趁热打铁,这就梳理侦查思路吧。

众人分析下来,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疑点:无头帖子中直接指称闵老板的全名闵绍午,这似乎有点儿问题。须知厉应豪以前从未到过海南岛,他原本是广西十万大山中的一个惯匪,临解放时才被国民党收编,给封了个“反共独立支队司令”。说到他的名气,不过限于十万大山地区,在整个广西省可能都排不上号。“闵绍午”之名,是他临时为自己起的化名,即使在广州,大概也只有其哥们儿岳一图知道。待其到了海口后,特案组接触过的跟厉应豪有过交往的人如苗如翠、黄鑫等,只知道此公姓闵,名号不详,人都称其“闵先生”。

前几天特案组侦查员跟“百事代办行”文老板见面时,文百事也说自己只知道对方姓闵,名字不详。海口解放前夕对方去“百事行”要求代办赴台湾事宜,闵收下了文老板的名片,却没回递自己的名片,借口他的名片已经用光了,回头在这边印了再奉上——当然,现在文老板应该已经知道了,那天双方签约时,闵先生签的就是“闵绍午”,那份浸过水的合约,此刻还在“公管会”专案组的刑事卷宗里搁着。于是问题就来了,那个无头帖子的作者是从哪里获悉“闵绍午”这个姓名的呢?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只有“百事代办行”方面知道5月3日晚惨死在海府路街心花园水井里的那人即是刚跟文老板签了合约的客户,泄露该信息的,也只有“百事行”了。可是,这似乎有违商场规矩——按说文老板得知闵在与其签约后没多久就惨遭杀害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赶紧关照行里包括厨娘在内的每一个店员,不得对外谈及此事。为什么?生意人都有些迷信,如果这话头传播开去,全城不是都知道闵先生是在跟“百事行”签约后出门即遭杀害的吗?此后,其他客户在跟文老板签约之前,难免要想一想吧?再说,每个老板都知道,不能把重要客户的信息告知本公司不相干的员工。这是全球商界的铁律,别说七十年前的海南岛了,就是如今也是如此。所以,特案组认为可以排除“百事行”泄露客户信息的可能。

那么,无头帖子的作者又是从何处得知“闵绍午”其名的呢?特案组暂时找不到头绪,只能先放一放。既然特案组诸侦查员已经达成共识,此事可能是华南特案组正在侦线的“三·三血案”要犯“袁太”所为,那么,接下来就是讨论如何对无头帖子的作者展开调查了。一番分析下来,大伙儿提出了三个调查方向——

第一个方向是大个子张百行提出的。他认为,闵绍午这个姓名,海口地面上应该还有一个知道,就是已经被捕的闵某的伴当小阮——厉松。作为厉应豪的晚辈族亲,而且是族中长辈向厉应豪推荐的贴身伴当,这人又是长期客串土匪的主儿,自有一份常人不及的机灵;况且从常理来说,厉应豪也不会为一个化名防他,反而会刻意提醒他忘记自己的原名(厉松肯定知晓“厉应豪”这个原名的),以防关键时刻说漏了嘴。小阮在市看守所关着,待在监房里闷得慌,还不是整天跟一干人犯闲磕牙瞎聊天,很有可能就把厉应豪的化名透露出去了。而听说的人犯中有人获释,出去后在酒桌上跟人聊起看守所里的琐事见闻,顺口就说出来了。正巧这两天坊间在传播“闵案”这样一个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被无头帖子的作者闻知,随手就在帖子里抖搂出来,以示其真是特地从省城赶到海口来报仇的“民间义士”。

第二个方向出自尹小白。张百行在发表上述观点时,他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手里拿着那纸无头帖子原件翻来覆去摆弄着。这一幕被心细如发的特案组长瞟在眼里,便知这黑仔大概率又有新发现了,待张百行言毕,他点点头:“大张这个观点有用,回头立刻安排人去看守所讯问厉松。”随即目光转向尹小白,“接下来,请黑仔发表高见!”

尹小白调整一下坐姿,把手里的无头帖子放在桌上:“兄弟也没啥高见,只是发现这个帖子是用一张废物利用的吕宋纸写的,这张吕宋纸可能还有点儿讲究。”

吕宋,系菲律宾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吕宋岛,过去一直作为菲律宾的代称。该岛屿盛产一种热带芭蕉科多年生草本纤维植物,名谓“吕宋麻”。吕宋麻含有全世界所有天然植物麻中最好的硬质纤维,具有耐水浸、拉力大的特点,自古以来都被认为是制作鱼网、绳索、麻布、包装袋专用纸张的最好原料,没有之一。用吕宋麻为原料生产的包装袋专用纸,称为吕宋纸。这里所说的包装袋,除了用于包装商品的纸袋,还包括信封以及专用包装盒的衬里,在塑料尚未问世的时代,吕宋纸是制作包装盒衬里或者包装纸袋的最佳选择。

尹小白系烈士遗孤,父母牺牲后,长期在广州流浪,十二岁时被组织上寻到,携往香港,以少爷身份生活于中共地下党的一处机关(对外称“尹公馆”)内。从这时起,他就一面上学,一面开始做些望风、送信、跟踪、发传单之类的秘密工作。若论参加革命的年头儿,他已经超过?年了,在华南特案组名列第二。他在香港生活、工作多年,见多识广。此刻,他对吕宋纸的来源作了一下说明后,即言归正传,说到抗战时期“尹公馆”作为掩护经营的公司业务中曾涉及吕宋纸,也就是专门从菲律宾进口内有吕宋纸作为衬里的多种尺寸的特殊商品专用盒。而面前这张无头帖子所用的纸张有被折叠过的痕迹,应该就是从类似的商品专用盒里取出的吕宋纸裁剪而成的。至于帖子的作者为何要这样做,那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出于这种纸张具有耐水的特点吧,作者想让帖子在墙上多贴些时间。

尹小白的观点是:这种纸张应该来源于海口本地的某个商家,这个商家曾使用过用吕宋纸作为衬里的商品包装盒。为什么说是商家而不是寻常市民家?那是因为无头帖子一式三份,所用衬里纸张是从三个包装盒中取出来的,尺寸一致,寻常市民家有个把这样的盒子不足为奇,但难得会有三个一样大小的。从无法抹去的折痕上判断,这种商品包装盒的体积大约是25x18x6厘米。如果以此尺寸作为参考推断出包装盒用于哪类商品,那调查就有了一个参考方向,范围也能大大缩小。

尹小白说完,惜言如金的副组长梁武道点头赞同,难得地吐出了三个字:“有道理!”

这时,吕宋纸帖子已经到了陈君临手里,他听了尹小白的那番话语后,似对吕宋纸也产生了兴趣,把帖子拿在手里,也是翻来覆去地查看,甚至还把纸张的正反面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亓舞牧自然注意到他的举动,估计他也有所发现,于是笑吟吟开腔了:“老陈你是咱们特案组的老大哥,秘密工作经验丰富,你认为这份帖子的纸张是不是有什么古怪?”

陈君临点点头:“这纸张来源于某家中药店铺,或者某个郎中的诊所。”

理由呢?陈君临随即解释,刚才他听小白一说吕宋纸,就联想到中医中药了,因为他做过郎中,对中药也比较了解。他从这张纸上隐约闻到了细微的香味,初以为是麝香,但细辨后又觉得不像,就想到了中药龙诞香,这吕宋纸多半是成盒包装的龙诞香的衬里用纸。再闻帖子背面涂糨糊的位置,隐约也有中药味,推测作者是自制的糨糊,没找到合适的锅子,就以煎药锅临时代替。最特别的是,那个用来熬制糨糊的煎药锅并非一般药铺煎药通用的锅子,而是长期熬制某种固定成分的药物用的,那药物的味道已经渗入了容器,继而又因为熬制糨糊,留在了无名帖子上。在中医临床中,即便是多年的老病号,也不可能长期服用同一张药方开列的中药。因此,那一定是中药店铺或者中医用来熬制包括膏药在内的某种成药的容器。

老陈一番话,一干侦查员听了无不佩服。尹小白感叹道:“敝人叫花子出身,自幼修炼嗅觉童子功,人称‘两广第一鼻’,谁家炖肉煎鱼烤红薯,我在无风状态下两三里地之外就能闻到;顺风的话,五里之内可以分辨出炖的什么肉煎的是啥鱼。今日听老陈这么一说,我这‘两广第一鼻’的名号只能取消了……”他还想往下胡扯,眼见得亓舞牧的眉毛拧起来了,赶紧咬住了舌头。

稍后,陈君临又对刚才的观点稍作补充。这一补充,对于特案组来说,再次缩小了侦查范围,而对“袁太”来说,无疑是下了一道致命诅咒。

老陈补充的内容是:如果此人是开诊所的郎中,那十有八九是一名伤科郎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龙诞香这味名贵中药的主要功能是行气活血、散结止痛,此人常年斥资成盒购买,显然是用来制作成药药丸的。

那么,往下应该如何展开侦查?是单单盯着老陈所说的这个方向进行调查呢,还是三个方向一齐展开调查?亓舞牧和梁武道研究下来,出于慎重,最终决定还是三个方向同时进行调查,反正警力足够分配了。

 

十六、一招败笔

特案组的分析是准确的,无头帖子的作者的确是一名伤科郎中——我们的老熟人李力靖。

应该说,炮制无头帖子是李力靖打自投身行伍给陈炯明当卫士开始,先后化身“一刀两响”王惊道、“军统”编外行动特工,最后又以“袁太”的化名成为省城“三·三血案”要犯这一系列经历中最大的一个败笔。这个败笔,纯是李力靖自己的创意,跟在背后秘密指使他的“保密局华南特情第三室”上校主任“野牛”(李力靖只知道对方是“老金”)没有关系。

李力靖是一个没有接受过正规训练的野路子特务,缺乏敏锐的政治嗅觉,对国共两党执掌天下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轮流坐庄”的层次上。但他是老江湖,有那种凭着身边每天都在发生的一件件小事来判断形势的能力。海口解放至今不过半个月,他就已经发觉中共政权跟“党国”抑或日伪政权完全不同,中共执政似乎不是为“坐庄”,而是真的如同他们宣传的那样“为人民服务”。这种服务的内容非常广泛,简直没有边框,反正只要是人民群众有呼声要求解决的困难和问题,执政者就要勉力而为。如此,李力靖联系到自己以往那些沾着血腥的历史,特别是“三·三空袭”,死伤者多达四位数,那共党警方肯定是要花大力气一查到底的。

李力靖原本算好是可以避开这种追究的,“老金”事先也说过,“保密局”许诺完成任务后允其赴台,在“党国”庇护下过太平富裕日子。而且人家的确不是忽悠自己,“老金”已经为他安排好去台湾的渠道。那天晚上如果不是被闵老板耍了一把,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台北享福了。

之后,“老金”答应继续寻找机会安排他赴台北,不过有个条件,让他对从省城前来海口追捕“袁太”的华南特案组下手,把一干侦查员灭掉。李力靖认为,这个条件也说得过去,华南特案组是来抓捕他的,按江湖黑道规矩,由他出面对付理所当然,况且这是一份功旁,回头去了台北人家自有说法的。

为此,李力靖做好了听候“老金”的指令随时行动的准备,可是,接下来却没有动静了,连“老金”指派给他做伤科弟子的那个癞痢小子唐大鹏也不露面了。这下,李力靖便吃不准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犯了嘀咕,暗忖会不会“老金”出了事,已经叫上唐癞子远走高飞了?继续往下想,那就愈加心慌了:以“老金”对他发号施令的那份威严,以及能够跟台北“保密局”直接电台联络的能耐,不用说,肯定是“保密局”潜伏在海南岛的一个秘密组织的头目,现在,连这样的特务头目都潜逃了了,那说明共党的厉害已经超出之前的预料啦!

不过,换个思路考虑如今面临的这种似是失联的情况,李力靖又觉得还不至于那么悲观。即便果真遇到了无法对付的麻烦需要远走高飞,“老金”也不会对他李郎中不管不顾。虽然他并非“保密局”的正式特务,但他跟“保密局”的前身“军统”渊源不浅,而且立过功劳;跟现在的“保密局”虽然才建立联系,但已经化名“袁太”冒险潜往省城干过“无名行动”了,那可不是一般的活儿!难道老子连猥琐小人唐癞子都不如吗?你“老金”可以顾及那小癞痢,为什么不可以顾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刀两响”王惊道呢?这样想来,要么自己分析岔了,“老金”啥事儿也没有,还是稳稳地潜伏在海口,凭借某个体面的身份,过着一份优哉游哉的滋润日子。至于唐癞子,估计跟他一样并非“保密局”正式特务,只是一枚临时受人利用的小卒子。但这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差异:唐癞子应是想加入“团体”人家不要他,而他李郎中则是人家要他加入他却不愿意。估计这小子这两天不露面另有原因,甚至连派他来诊所拜师的“老金”都不知道。

这么想着,李力靖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过,这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估测,没有证据,不能当真。那么,面对着这种情况,自己应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自己最大的麻烦来自于年后去省城跑了一趟,沾了“无名行动”那桩事儿。至于以往的历史情况,抗战时期作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的成员锄杀了若干汉奸之举,估计中共不会在意。新政权在意的应该是“一刀两响”王惊道干的那些活儿——那是真正的民愤极大,再长几个脑袋也不够杀的。不过,王惊道早已成为历史,而且当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受害人家属根本不知道是海口地面上看伤科颇有名气的李郎中干的,不可能点着名字去人民政府检举,只能靠人民政府主动过问案件。可眼下新政权这么忙,估计还腾不出手,等新政权腾出精力关注此事,八成也是两三年之后了。而拖延的时间越长,留存的线索就越少,对自己越有好处,说不局定到时候查不下去,就不了了之了。

如此这般考虑下来,李力靖觉得当务之急只要解决“无名行动”可能会追查到自己头上这个难题,他暂时就没事了,即使“老金”永远失联,他也能在海口混下去。于是得出结论:最好是找一个替死鬼让华南特案组上当,以为那个已死之人就是“无名行动”的主犯“袁太”。这样,岂非一了百了?

这么想着,李力靖心里不禁一乐。不过,继续往下盘算这个方案应该如何一步步进行的时候,又卡壳了。前面说过,“一刀两响”王惊道当年在江湖上名气虽响,但那是抢劫伤害系列案,李力靖于作案策划还可以,况且“艺高人胆大”,即使策划得不周到有啥问题,他凭一身功夫也足可全身而退。可是,现在要找一个人——这人应该是死人,如果是活的,那李郎中就要把他变成死人——作为“袁太”的替身,这本身就是一桩难事。须知能够主持“无名行动”的角色,绝非寻常阿猫阿狗能够滥竽充数的。李力靖比照着自身被“老金”选中成为“袁太”的种种条件,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人选。况且,即使能找到这样一个角色,并且顺利将其弄死,之后还得找到能够瞒得过华南特案组的“栽赃”方式以及充足的理由。为此,李力靖因用脑过度以及失眠,头发都掉了不少。

就在李力靖觉得万般无奈准备放弃的时候,海口地面上爆出了一条民间特大新闻:来自外埠的一位闵姓男子昨晚遭人暗算,惨死于海府路街城心花园的一口水井里!李力靖乍一听闻,顿时一个激灵:来自外埠?姓闵?这个死者难道竟是放了自己鸽子的那个“百胜号”机帆船主闵先生?他不是去台湾了吗?怎么又回来啦?又怎么被人杀了,而且死得这么惨?

李郎中的诊所每天都有来自全市各处的求医患者,消息比较灵通,他对此刻意留心,当天下午就打听清楚,死者确实是“百胜号”机帆船主闵某。随即,李力靖就有了主意——这人一看便是个叱咤风云的一方枭雄,内地解放了无处藏身,只好逃亡来海南岛,继而又想去台湾,不知怎么没去成。如果把“袁太”之名给他栽上,吸引华南特案组的注意力,自己不就安全了?

于是,无头帖子就出笼了。

要说这李郎中,尽管是资深土匪、老江湖、超级杀手,却严重缺乏这种情势下的反侦查意识。他在炮制无头帖子的时候,从构思内容到具体使用的纸张、糨糊以及文字书写,不是没有考虑过,不过考虑时的立场完全是从自己这个角度出发的。

那他是怎么知晓闵先生的全名“闵绍午”的呢?4月21日午夜,他兴冲冲赶往“老金”交代的海边祭神台准备偷渡前往台湾,却被放了鸽子。当时他躲在树上,听到与他一起被放鸽子的朱老四发现上当受骗后嘀嘀咕咕低声咒骂,道出了闵先生的全名。如今朱老四已死,此刻他应该是海口地面上唯一知道“闵绍午”的人(自然,他想不到“百事行”的文老板也知道这个秘密)。李郎中认为,要想让无头帖子达到预期效果,应该抖出这个秘密,所以毫不犹豫就写上了闵的姓名——如果他知道闵先生的真名叫厉应豪的话,估计也会写上。

这倒不是说他没有考虑过是否会因此被侦查人员找到破绽,而是无从考虑——他不知道警方侦查案子的路数,属于无知者无畏一类。至于废物利用使用以前购入龙涎香时的包装盒内衬吕宋纸作为无头帖子的纸张之想,也是如此,只考虑到吕宋纸的防潮、耐用功能,没有想到警方侦查人员会据此分析出写作者的身份。制作糊糊时,他使用了一个长期以来用以熬制膏药精料(某些中医伤科秘方中会在膏药制作的最后环节加些许特殊粘性物质,旧时谓之“精料”)的单柄紫铜小锅。李氏祖传秘方中有针对不同的内伤、风湿、骨伤、风痹等症状的不同膏药,制作时需要添加不同的精料,故所涉中药有数十种之多。紫铜小锅长期使用,药物成分渗入内壁,形成了无法消除的特殊药味。李力靖没想到这股味儿会混入糨糊中,然后“不幸”被陈君临那份超常的嗅觉检测出来。

最后,李力靖还犯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错误——直接留下了自己的笔迹。当然,他这样做是有其理由的。他幼时是左撇子,被父母强制纠正过来,不过,天生的习惯难以彻底改变,他做事可以左右开弓,写字也是如此。李力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用左手写字就可以起到蒙蔽外界的作用了。其实,同一个人的左右手留下的笔迹,是具有比较明显的关联特征的。这种关联,除了刑事鉴定,个别眼力敏锐的人士也可以识别出来,比如——“野牛”文老板!

 

十七、密室策划

“百事代办行”作为“保密局”的一个特务机构,对海口市乃至海南全岛的信息自然有一种职业性的敏感,“野牛”在第一时间就已得知无头帖子的消息了。对此他大吃一惊,这倒并非此举对他本人及其主持的“三室”会产生什么恶果,而是他已经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此事极有可能是李力靖所为,其目的自然是为转移共党华南特案组的侦查视线。

使文老板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伤科郎中是怎么知道闵先生名叫闵绍午的?难道李力靖之前竟然私下跟闵先生有过接触?如果此猜测属实,那他真可谓胆大妄为了。尽管他并非“保密局”正式特务,但同样必须遵守“团体纪律”。这种严重违纪的行为,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在当年戴老板主持的“军统”,密裁也有可能!

不过,“野牛”并未马上作出反应,他不敢轻举妄动。海口市“公管会”在闵绍午的尸体被发现后的当天下午,就已指派刑警登门拜访了解死者生前最后一段时辰跟“百事代办行”签约委托代办出售机帆船之事。刑警离开后“野牛”随即召集一干伙计亦即“三室”的特务开会,对情势进行分析,最后得出结论:闵之死不会引起警方对“百事行”的怀疑。从警方的角度考虑,如果“百事行”这边要杀害闵绍午的话,方式很多,脑子再怎么进水也不会前脚跟人家签约,后脚就跟上去把人干掉;而且干掉之后,竟然没从对方身上取走那份合约。况且,那天文老板跟闵绍午喝酒时,还有第三人在场——当天中午抵达海口的海南岛北部琼山县客户辛某。

辛某是琼山富翁,在海口有一家毛巾厂承包给朋友运作。日前承包期到,朋友不拟续约,辛老板也对解放后的形势心存顾虑,寻思干脆把厂子转让掉算了,因而特地赶到海口来请“百事行”帮忙。5月3日的晚餐,文老板跟闵绍午纯是业务关系,并无其他机密要议,在征求闵的意见后,请辛老板共进晚餐了。辛老板是“百事行”的老客户,跟文百事有私交,每次来海口都是住宿在行里的,他目睹了那天文百事接待闵绍午的全过程。次日上午,闻知闵绍午出事后,文老板即把原本要返回琼山的辛某挽留下来,说刑警少不得要来行里了解情况,敝人自然要把昨晚之事和盘托出,不敢隐瞒。老兄倘若离开,只怕稍后刑警会跟着赶到琼山找你询问,那可能会引起琼山当地人对你的猜疑。辛某听后,觉得此言不无道理,遂多留了一天。下午刑警登门时,果然也跟辛某作了谈话,制作了一份笔录。

据此,“野牛”及一干手下有理由认为,刑警不会对“百事行”产生怀疑。但“野牛”还是要求大伙儿务必加倍警惕,防止露出马脚,导致灭顶之灾。

针对外面刚刚张贴出来的无头帖子,“野牛”的想法是,先了解一下究竟是不是出自李力靖之手。于是,他就指派行里的伙计小计前往提取帖子的笔迹,以供鉴别。这个计姓特务,单名一个力字,别看他个头儿一般,貌不惊人,不善言词,甚至有点儿木讷迟钝,其实人家可是留洋特务学员。

1944年,“军统”新招收三十名特务,是戴笠亲自面试后拍板录用的,清一色的大学在读或者毕业生。这是戴笠为充实当时已经建立的“军统”海外站进行的准备。小计就是三十人之一,之前他是四川大学三年级学生,被录用后即被送往美国接受洋教官的训练。一年后返回,抗日战争眼看就要胜利了。“军统”不拟再新增海外站,遂决定内部消化。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下令裁减“军统”人员,戴笠遵命主持制定、推出了复员方案,但那三十名由美国训练的特务不在其内,否则若被美国知晓,恐怕会影响今后对“党国”的各种援助。被授予中尉军衔的小计就被打发到了海口,在文百事手下当了一名情报特工,公开身份是“百事行”的伙计。文百事很器重这个留洋下属,他发现这个中尉的洋墨水还真不是白喝的,收集情报硬是比其他同僚棋高一筹。

现在,小计奉命前往街头提取无头帖子的文字内容,要求收集到跟原件相比丝毫不走样的图像。小计驾一辆行里的旧摩托车出门,不到一小时就完成了任务——用具有打火机功能的间谍照相机拍摄了照片。

“野牛”用放大镜看了冲印出的照片,又从其会计账册中调出一年前因脚踝扭伤去“李氏伤科诊所”诊疗时李力靖开出的药方,与无头帖子的笔迹反复比较,不禁怒由心生。

反复考虑下来,“野牛”决定立刻约见李力靖。可是,这时他才发现,派往李氏伤科诊所拜李力靖为师的唐癞子竟然找不到了。找负责单线联系小唐的伙计特务老宋一问,宋说小唐已经三天没露过面了,因为之前老板您有指示,没事不必主动去跟那小子联系,所以卑职就没发信号约见。

唐癞子并非“三室”的正式特务,属于外围临时工。文老板知道这小子是个油猢狲加滚刀肉的双料货,干活儿积极性甚高,就是自由散漫。好在口风比较紧,保密方面倒是靠得住的。眼下这个情况,很有可能是待在诊所里没出门,也或者是生病了。失风被捕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如果他出事,在海口黑道上也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内部新闻——这小子几乎跟所有黑道势力都打过交道——大伙儿茶余饭后肯定要作为谈资聊一聊的,如此,“野牛”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知晓。“野牛”遂决定先把唐癞子的行踪去向问题往旁边搁一搁,当务之急是约见李郎中。

这种紧急约见对于“野牛”来说算不上难题,作为主持一个间谍组织的职业特工,在方方面面都有应急方案。这天中午门诊结束,李郎中在根本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突然发现自己的上衣袋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张三指宽的空白纸条!他识到可能是“老金”在跟他联系,便用抗战时客串“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杀手时学过显影方法,用碘酒涂抹纸条,果然是一条暗语,要求他下午两点前往西门外达士巷“群香堂”会晤。

达士巷“群香堂”是一家妓院。前面说过,单身汉李郎中久有嫖娼嗜好,逛过海口的每一家妓院。不过,这次进门后,迎客的伙计却径直将其带往后院的一个供客人吃花酒的屋子里。进门之后,一道由三副屏风拼接的隔断把屋子一拦为二,屏风后面传出一个听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的声音,说的并非海南话,而是地地道道的粤语。对方请他坐下,不要乱动,有问必答,据实申述,还特别强调:请李先生注意,现在天在板上有两支手枪对着你,如若违反上述规矩,无须警告即可射击!纵然你本领再大,也难逃一死!

李力靖顿时懵了,不知“老金”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毕竟跟“军统”打交道久了,知道人家的手段,不敢不听,只好乖乖照办。

本案侦破后,特案组方面查明,这次约见“野牛”其实并未到场,出面询问李力靖的是“百事行”那个三十来岁看上去显得粗笨丑陋的女佣董嫂,真名孟露荷,是“三室”的报务员。按照“保密局”的制度,报务员是不能承担其他特工勤务的。但是,“野牛”这次却顾不上遵守这条制度了。几个小时前,他被李力靖的无头帖子弄得急火攻心,虚火上涌,嗓子沙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用其独特的变声方式直接跟李力靖说话了。考虑到指派行里其他男性伙计出面容易被李力靖察觉,想来想去,只有让曾唱过戏的孟露荷出面了。至于违反制度,那只能以事急从权来解释了。

李力靖有生以来做过不少其他人没机会也没胆量设本领做的大活儿,比如参与暗杀陈炯明,比如以“一刀两响”王惊道的名号作了无数血案,比如作为“军统华南特别行动队”编外队员锄杀汉奸,以及此次客串“无名行动”的主持者。这其中哪怕有一桩活儿让其他黑道人物去做,不管成功与否,都已经足够其吹嘘一世,然后儿子孙子继承下去继续吹。因此,不管是从土匪还是特工的角度来说,这家伙还真不简单。

莎士比亚有言:世界是舞台。人,就是演员。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五十年代,李力靖在南中国的社会舞台上表演得不可谓不“出色”。他是否对自己饰演过的那些角色有过总结?这已经没法儿知道了——李郎中演到这时,已经接近谢幕了。

不过,虽然他自己没机会,但这个总结还是有人帮他作了,那就是“野牛”的下属、留美海归特工计力。华南特案组侦破本案后,计力在广州市公安局看守所里等待处置期间,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念头,曾向所方要求提供纸笔,让他写一写对李力靖犯罪轨迹的思考。因为是大案人犯,看守所不敢做主,经市局转报南社部,获批。后来,计力所写的文字到了华南特案组手里,亓舞牧认为这属于“犯罪心理学研究”(当时中国还没有“犯罪心理学”之说,老亓的这个说法可能属于“开创先河”),让一干侦查员传阅,甚至还进行过非正式的研讨。

直到那时,特案组侦查员才发现,称得上“叱咤黑道”的李力靖在海口那家妓院里竟然轻而易举被一个打着“野牛”旗号的“保密局”女报务员唬倒(屏风后面就孟露荷和另一个特务,两人均未带枪),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遇到了对手。李力靖之前二十多年间所干的那几宗大活儿之所以成功,或者虽然没成功但也能全身而退,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没有遇到过够分量的对手,行动没有障碍,任由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次他制作无头帖子企图误导华南特案组,从而解脱自己面临的困境,帖子是出来了,是否误导成功尚未知晓,没想到惊动了“野牛”,于是就有了一个强大的对手。李力靖自忖,自己再厉害也对付不了神出鬼没至今还没有露过面的“野牛”,而对孟露荷的逼问,不作他想,只有老老实实将其策划、制作无头帖子的整个过程五一十交代了。

估计李力靖并不认为这件事会产生严重后果,所以态度虽然老实,但从其言词使用、语调尺度可以听得出来,他还是没当回事。当然,这当口儿即使他已经意识到情势不妙,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结果也一样——“野牛”已经决定要他死了!

“保密局华南特情第三室”上校主任“野牛”这几天的日子过得也并不轻松,除了闵绍午命案外,李力靖也跳出来给他添乱;最要命的是台北“保密局”总部再次来电催促“翦除华南特案组”。“翦除”的话儿,原先他已有“福满楼”方案,让李力靖担任操刀手。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如今闵绍午已经死亡,原方案只能作废。“野牛”正焦头烂额无咒可念时,又发生了无头帖子之事。“野牛”意识到,李力靖所为,绝对属于引火烧身。

“野牛”之前待在跟广州属于两个天下的海南岛上,尽管干的特务活儿中有情报收集,但手没有那么长,不可能越界收集到广州去。所以,并不知晓华南特案组。待接到“保密局”的“翦除令”后,根据以往经验,凡是惊动局本部并由最高长官直接下令解决的工作对象,肯定都是劲敌。劲敌当然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由战例和功力铸就的。因此,乍看无头帖子追查不到“百事行”头上,但细思极恐:华南特案组如果连海口地面上的一起“无头帖子案”都侦破不了那还用得着局座毛人凤拍板下令“剪除”吗?而该案一破,李力靖必定落网。同样的道理,华南特案组肯定有办法拿下李郎中的口供,然后直接就盯着“野牛”这条线索“乘胜追击”啦!

要避免走到这一步,那就只有把李力靖灭口。对于“野牛”来说,干掉这么一个对手,随时可行。但“野牛”喜欢玩一箭双雕、一石两鸟之类的把戏,只要有机会,他通常是不会放弃的。他的盘算是,把李力靖和华南特案组一并解决。具体如何操作?把原先专门为华南特案组准备的那个“福满楼”方案修改一下,大致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保密局”下达的指令是把华南特案组“悉数翦除”,这样一来,实施方式就只能在爆炸和投毒中选择。从隐蔽角度来说,投毒最好。具体方式有两种,一是在食物或者饮水中投入剧毒药物,通常以氰化物剧毒药物为上选;还有一种是施放毒气(包括以溶水性或自然气溶性固体毒药遇水、遇空气自然溶化释放)。但是,投毒作案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是事先要知道目标的住所地、集中点、用餐地点抑或将使用的汽车;二是要掌握好时间。“三室”目前不具备这种条件,也缺乏收集到上述情报的机会。所以,“野牛”决定采用另一种暗杀方式:爆炸。

具体做法是设置一个圈套,把华南特案组侦查员引入,然后引爆炸药或者地雷。原先的打算,是把闵绍午作为诱饵,引特案组前往“福满楼”抓捕,届时让埋伏在后墙外一株大树上的李力靖以电流点火的方式引爆炸药。在“野牛”看来,这个方案非常到位,只要特案组进入“福满楼”,简直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可惜,闵绍午猝然被杀,这么好的一个方案泡汤了。现在,“野牛”想在该方案的基础上进行一些修改。

他把视为亲信的卓念仁和计力两人召至密室,三人商量下来,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以最快的速度在李氏伤科诊所秘密设置爆炸物,不再采用电点火引爆方式,而是直接使用烈性炸药爆破方式,让特案组侦查员自己引爆。

孟露荷在讯问李力靖时曾有一个问题:小唐最近怎么样?李的回答是:上几天他说身体不适,去外面买“十滴水”,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说,李力靖和“野牛”在此事上的知情度一致,唐癞子失联了。据此,中尉特务计力献计,说可以通知李力靖,鉴于你日前轻举妄动自作主张炮制了无头帖子,警方不但没相信死者闵绍午即是“三·三空袭”要犯,反而坐实了真正的要犯“袁太”就隐藏在海口的猜测。目前形势极为危险,而小唐又失联,当然,警方还没有怀疑到你李郎中头上,但你再也不能一厢情愿轻率决断,再次掉链子,比如效法小唐来一个失联什么的。他这个小瘪三可以失联,人家不会疑到他头上,你这个伤科郎中却不能失联,你若停诊,警方不疑你也不行啊!“老金”已经动用所有关系在打听警方对无头帖子的反应,一旦有不利于你的信息,将在第一时间告知。因此决定给李氏伤科诊所安装一部电话机。此事不可对外张扬,电话线路是通过私人朋友关系临时拉的,号码也是偷偷从邮电局的应急备用号里挪出来的,也就使用一周左右,到那时警方的调查情况如何,应该已有说法。这部电话安装时必须遮人耳目,这方面的运作你不必过间,自有“老金”安排。你只消让人进来就是,师傅干活儿时,你也不用待在旁边看着,他们要怎么弄就让怎么弄,这方面你是外行。放心,来人是自己弟兄,绝对可靠,手脚也保证干净,别说你诊所里那些名贵药材了,就是直接把黄金大洋放在桌上,他们也不会动心的。

这一招儿自然是专门用来欺骗李力靖的。计力积极性甚高,献计之后就向头儿自荐,说我跟李郎中从来没有见过面,况且于通信设备是内行,由我冒充邮电局师傅应该没有问题。让小许跟我一起去就行了,李力靖也没见过他。小许名叫许德依,是“保密局”少尉行动员,制作安装爆炸器材是他的强项。

“野牛”听罢,问卓念仁:“小卓以为如何?”

卓念仁点头赞同:“‘东西’,具体放在哪里,这个要计议稳当,别警方还没去折腾,李郎中自己倒去动了,他死不足惜,但‘剪除使命’又得重新开始了。这还在其次,万一目标因此警惕起来,说不准咱们还没盘算好该怎么继续下手,‘百事行’倒让他们给一锅端了!”

“野牛”问计力:“你准备把‘东西’安置在哪里?”

计力没有去过诊所,说只有到了地方再说。“野牛”曾去李郎中那里治过伤,凭着特务的职业习惯,他不管去哪儿,都下意识地留意大小环境,此刻,立马就在纸上划拉出一份平面草图。诊所一共有六间屋子,分别是诊室、治疗间、制药间、书房、厨房、卧室。“野牛”还记得书房里书架上的藏书和摆设,既有可能是祖传的宣纸手写线装医案秘方之类的古董书,也有现代出版的中医药精装本,不过医书并不多,只有二十来册,其余全是闲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七侠五义》等自不必说,还有民国武侠小说作家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等人的作品。此外就是一些青铜器、古兵器、古字面,但以“野牛”半个古玩行家的眼光判断,十有八九都是赝品。

卓念仁提出,可把爆炸物设置在书房,计力摇头,认为那必是主人最为留意的地方,动过之后万一复原不当,就会被他一眼识穿。同样的原因,卧室也被排除了。厨房也不行,有明火,容易发生意外。那么诊室呢?要防止患者或者陪同的家属无意识地乱动,也不行。治疗间?那是李郎中专门为患者运功发力推血过宫治疗的一个小间,里面除了硬板床、小桌子各一,再无他物不可能做手脚。

那就只有制药间了,那里有用来盛放药材原料以及成品膏药丸散的陶瓷坛甏,由于要放生石灰防潮,一个个都很沉重;另外还有些制药工具如石白、药船(铜铸的船状器具,中间有凹槽.用来碾碎药材,使用时,操作者坐着以双脚推动一个轮状的碾子,在凹槽内来回滚动),也都是笨重物件,寻常人不会生出去碰一碰的念头。这些物件都适宜于隐蔽爆炸物。况且制药间与诊室、书房紧换,仅以一层厚一厘米的木板隔断,这对于由行动特工许德依以烈性炸药配制的爆炸物那份巨大破坏力而言,显然是形同虚设。

“野牛”最后决定把爆炸物设置于制药间内,计划一共配制四件,分设于制药间四个角落摆放陶瓷容器或者制药器具的位置。届时,华南特案组侦查员对诊所进行搜查,肯定要移动陶瓷容器、制药器具,只要引爆其中一个,爆炸时产生的冲击力足以把其余三个同时引爆,其产生的破坏力能把整个诊所摧毁,也包括身在其中的所有人——除华南特案组全部侦查员外,应该还有李力靖。因为这当口儿,李力靖肯定已经被捕,华南特案组的侦查员都是精英,抓住李这样的角色,必然会当着他的面进行搜查,以便从其表情中发现端倪。

那么,怎么保证李力靖到时候肯定会被捕呢?这方面,留美海归情报特工小计属于外行,他听着便急煎煎端出了自己的主意:“咱们给共党警方打个电话或者寄一封信函检举这主儿!”

“野牛”听了不禁呵呵一笑:“这不是跟咱们自个儿过不去吗?你一检举,华南特案组那帮子肯定会产生一个新的想法:这海南岛上应该还有‘袁太’案子里的其他特务吧?检举人怎么知道李郎中是‘三·三血案’主犯的?这样做的话,很有可能还会产生另一个咱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人家干脆直接怀疑这是引诱他们跳火坑嘛!”

这方面的道行,跟“野牛”干了七八年、已被作为助手的卓念仁也尚未修炼到家,他虽然没有开腔,但一双耗子眼里露出的眼神却是兜着一个问号。“野牛”遂给予点拨:“华南特案组这帮子在侦查案件方面显然比我们‘百事行’精明,况且他们有天时地利人和。而李郎中这家伙,干点儿行动活儿似乎还看得过去,反侦查就没辙了。没辙还不谦虚,不知道失势的风凰不如鸡的道理,要搞什么无头帖子,那不是明摆着野鸡露尾老鳖伸头让他们来瞅吗?我估计华南特案组十有八九发现了李力靖这个可疑对象,没准儿那诊所已经被秘密监视了。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说到这儿,计力又忍不住了:“要是诊所被监视了,那咱们该怎么潜入去‘安装电话’呢?”

“野牛”胸有成竹:“不管是否被监视,照做不误!也不用晚上过去搞加班,就大白天过去。他不是开诊所看伤科的吗?平时求医的人还不少。咱们的人也去求医,搞副担架把人抬进去,一应器材就放在担架上。共党的监视哨一般不会生疑,他们没有理由产生怀疑嘛。即使起疑,也不可能当场拦截检查。他们的任务是秘密监视诊所主人,唯恐他逃离,而不是提防外人去诊所做点儿手脚什么的。放心,肯定没事。”

众特务随即着手做准备。当晚,“野牛”指派特务邹友利潜往靖南街,从后面攀墙进入诊所。李郎中对于这种防范绝对是行家里手,邹双脚刚着地,就已被察觉动静的超级杀手控制。幸亏白天孟露荷讯问时提及,“组织上”近日必会派人前往联络,安排他转移,李郎中才没下杀手。当下一问,方知这个戴着黑头套的家伙是自己人。邹友利当然不是来诊所做客的,以最简短的话语把明天有人上门来“装电话”之事交代完,立刻离去。

 

十八、犀牛望月

次日,5月6日下午两点,在李氏伤科诊所“安装电话”的行动开始执行。上午,“野牛”已派人化装前往长堤马路码头,雇了两个外埠来海口运货,正在等候装货(当时这种等候至少五六天)的运输船上的船民,以支付三天劳务费加当天午餐的待遇雇他们做一桩事儿:把一个“内伤患者”用担架拾往李氏伤科诊所。进去之后,听从指挥待在指定位置休息。回头待郎中完成对该患者的诊疗后,再把人抬出来即可。

这个患者,就是擅长爆炸行动的许德依。小计也化了装,身穿灰布长衫,戴一副镀金框眼镜,看似一个知识青年。他与许德依是“舅甥关系”,单身居住的“舅舅”受了伤,他这个“外甥”得到消息后即赶去送医。

这天上午开始,华南特案组已经对李氏伤科诊所予以秘密监视。但是,正如“野牛”所估计的,由侦查员张百行率领三名便衣执行的该使命,只是意在防范李力靖畏罪潜逃。当然,如果有明显的可疑对象出入诊所,张百行也是会采取针对性措施的。不过,把一个内伤严重的“患者”抬来诊所求医这一幕实在太平常了,而陪伴在侧的“患者”的“外甥”又装得甚为逼真,因此,并未引起侦查员的注意。

“患者”被抬入诊所后,计力即上前跟李力靖对暗语。李力靖心知肚明,撇下正在候诊的十来个患者,以急诊为由让把“患者”拾入治疗间。计力随即将两个临时工支去诊所进门的天井里休息,李力靖则放下白布门帘,装模作样为“患者”许德依治疗。许、计是职业特工,自有充分配合的那份机智,一个呼痛惨嚎,一个轻声抚慰。如此折腾了片刻,李郎中一声大喝“行了”,说就这样待着别动,至少小半个时辰,然后给你上药。

接下来,李力靖回到诊室继续给人治伤看病,被布帘挡着的治疗间里,两个特务随即从计力随身带着的挎包以及担架夹层和作为抬杠的两根空心钢管里取出一应器材,从治疗间通往内室的那道小门分别进入书房和制药间,一个安装电话机,一个把一应器材当场配置成爆炸杀器,置于四个陶瓷坛甏之中。两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练工,整个过程也就不过十来分钟。

半小时后,李力靖再次进到治疗间为“患者”,进行“检查”,计力对其悄言,电话机已经装好,室内线路均已布设完毕。但跟室外电线杆上的电话线的连接白天不便操作,得到晚上路人稀少时再进行。电话线已经抛出,届时就不需要进贵宅惊动您了,在室外即可操作完成。估计在这一两天里就能通话了,事先会通知您的。李力靖于这方面是外行,信以为真,连连点头称谢。他跟计、许从未见过面,不知道两人是“百事行”的伙计,只道是“野牛”通过邮电局内部朋友的关系请的师傅,便按照规矩把事先准备好的几枚银洋塞了过去。计、许也不推辞,随即唤进两个临时工,把重新躺上担架的许德依抬出去,“外甥”当众付了诊金药费,感激涕零再三向李郎中道谢后出门而去。

被蒙在鼓里的李郎中尚且暗自欣喜,这个独盗兼“军统”编外行动特工怎么也没料到,华南特案组即将前来拜访!更不曾想到的是,再过不到一小时,他就将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特案组上一天就无头帖子的出现进行了相关案情分析,作出了分三步同时调查无头帖子作者的决定后,当即实施。由于案情分析到位,侦查员当天就从全市有坐堂问诊业务的中药店铺和需要使用中药龙诞香并擅长伤科骨科诊治的共二十七家诊所中排查出符合条件的六家。这六家中,两家是中药店,四家是私营诊所,都是诊治伤科骨科的,其中一家就是李氏伤科诊所。

昨晚,特案组侦查员分析下来,认为李氏伤科诊所的嫌疑最大。因为这是海口全市诊所中唯一享有一定名气但一直只有李力靖一个郎中在经营打理的诊所,而且,他有这等疗伤本领,却从来不肯收徒弟,也拒绝参加同业公会,从未出席民间或者官方每年都会举行一两次的类似如今“学术交流研讨”的活动。另外,此人以前曾做军阀陈炯明的卫士,在香港参与过密谋行刺陈的活动,未遂被捕坐过三年牢。在海口旧警局的户籍档案里,李力靖登记的籍贯是湖北汉阳,出生地则是广州,一直到1925年陈炯明兵败,方才离开羊城逃往香港。这说明他对广州的地理情况应该很熟悉,加之其获得过国术比赛亚军的名气,以及“陈大帅卫士”的影响,在广州应该有一定的人脉。这些,都跟主持“三·三血案”地面行动必须具备的条件相符合。

不过,亓舞牧还不想立刻动他。“闵案”以及紧接着发生的“无头帖子案”,已经成为近日海口最热门的社会新闻,甚至波及海南全岛。据南社部每天发来的例行电报显示,这两起案件连香港报纸、电台都有报道。这种情况下,特案组的工作一定要做得稳重扎实。这倒并非出于“要面子",而是万一动错了对象,势必惊动真正的案犯。因此,要么不动,动则必须一抓一个准。否则,错捕了人的尴尬暂且不论,把正主儿惊跑了那才是一桩犯难的事儿。海南虽是一个岛,地盘却不小,目标若是往深山老林一钻,弄得不好还真是一筹莫展,若是走到那一步,真没法儿向方方面面交代了。

特案组决定先派侦查员对李氏诊所实施秘密监视,其余人对李郎中是否有作案时间进行调查,如果确有作案时间,也就是说“三·三血案”发生前后若干天他不在海口,也没有人知道他离开海口去了哪里,那就可以动他了。

5月6日上午,特案组除张百行以及施良义等三名便衣前往李氏诊所周边进行秘密监视外其余侦查员及便衣悉数出动,两人一拨分为六路同时展开调查。中午,十二人返回特案组驻地会合,大伙儿顾不上午餐,先汇总调查情况——

梁武道、钟小锋一拨从旧税务局查到的税务记录显示,李力靖在1950年1月30日到3月8日这段时间的税务填报为“未营业”,原因是“采购药材及熬制祖传丹丸”。

麦善谋、柏树峰一拨则从李氏伤科诊所的四邻八舍那里了解到,上述那段时间里,李郎中的诊所关门停止接诊,门窗紧闭,无人居住及进出,直到3月8日午后,方见李力靖风尘仆仆返回。其所携带的行李简单,仅一个旧帆布挎包,不像平时每次外出采购药材时必定要携回大包小包,有时因一人不便携带,还叫了三轮车黄包车装货代步。

前往向三个据说平素跟李力靖比较谈得拢的伤科郎中同行调查的尹小白、林强两人也有收获:去年12月27日亦即腊八节那天,海口郊区伤科郎中金尚毅突发心脏病去世。金尚毅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金郎中是祖传中医,祖上遗有规矩,金氏伤科传子不传女,当然更谈不上传外姓人了。因此,他这一死,这门医术就此湮灭了。前往吊暗的同行惋惜之际,有人想起了金郎中遗下的那些中药材的去向,便向其女儿问起。大女儿不知,小女儿也不知,倒是两个张罗对外接待的女婿回答上了,说刚才已由城里李力靖李郎中挽保长说项,把诊所剩下的中药材折价收购去了。几个郎中看了金家出示的转让清单,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怎么呢?这些转让给李郎中的中药,折扣低得令人难以置信!

尹小白寻思,如果此说法属实,那么问题就来了:李力靖在去年底刚刚购入一批中药材,怎么过了个把月又要外出采购药材呢?于是就决定找那个作说客的保长问问清楚。他让林强往区政府打了个电话,问那个保长的情况。接电话的区政府治安干事说,那个保长名叫盛炳天,有历史罪行,解放后第三天就被捕了,现关押于市看守所。尹、林两个遂前往市“公管会”看守所提审盛犯,证实此事属实。盛供述,当时李郎中让他把价格压得越低越好,事后他拿到了五枚银洋。

上三个情况,足以证明李力靖有作案时间,特案组据此怀疑他与“三·三血案”有涉,极有可能就是“袁太”!

亓舞牧决定当天下午抓捕重大嫌疑人李力靖,随即让联络员冯逸跟市“公管会”紧急联系,向陈武英主任通报情况。陈武英表示“公管会”将全力协助,并对抓捕时的外围警戒、现场搜查、押解入所、关押点以及看守措施等进行了安排。与此同时,南社部也批准了对李力靖的抓捕行动。

下午三时前,从公安大队挑选出来的二十名战士由陈武英指挥,化装成过往客商、装卸社运输工人、闲散路人等,携带长短枪支悄然进入事先划定的外围警戒区,在特案组标定的各个位置设立暗桩。特案组侦查员以及便衣也化装前往现场,对李氏诊所形成包围。只是,一干侦查员怎么也没有想到,“野牛”指派的特务计力、许德依已经完成了“安装电话”的作业,在诊所内部设置了威力巨大的爆炸物,要把他们“悉数剪除”。计力、许德依离开诊所时,一干侦查员已经赶到离现场仅五六十米的马路拐角了。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双方劈面相遇,特案组侦查员也难以识别出这副担架有什么问题。

事先制订抓捕方案时,特案组考虑到“白日行动”、“诊所有患者”、“目标警惕性高、对抗能力非同一般”等因素,决定采用出其不意的方式对李力靖实施抵近贴身抓捕。亓舞牧反复权衡后,定下了三个第一执行人:他自己、张百行和外援女便衣景美。梁武道、陈君临、麦善谋、尹小白随后跟进,麦、陈、尹承担协助责任,梁武道负责维持现场秩序——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实施时除了声色俱厉喝令一干患者“原地不动,抱头弯腰”外,如有人惊慌失措,稀里糊涂地做出过激反应,则会当即采取手段予以控制。

请老梁负责该勤务系尹小白的提议,他觉得老梁的长相、神情、气质通常会使人“顿生畏惧之感”,平时连他都憷头的人,那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当口儿最适合发挥震慑作用了。当然,尹小白没表露以上想法,但他提出这个建议时脸上浮现的那丝坏笑,对于亓舞牧来说足以产生“尽在不言中”的效果了。老梁心细,更是领悟到尹小白的心理活动,朝尹小白丢了一个眼神,嘴唇一动,吐出了“好的”两字。

其余便衣悄然进入紧挨诊所的邻居家里,或上房或在围墙下蹲守。应该说,整个抓捕计划制订得很细致,李力靖已被三十多名抓捕人员团团包围,用尹小白的说法是:“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饶是一只鸟儿,也是展翅难逃!”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实施抓捕行动时还是发生了不测!

特案组把女便衣景美推到第一线最前沿,是出于出其不意突然发作以图一举成功之想。景美化装成一个患有严重风湿症已经影响到日常行动的患者,由“大哥”抑或“姐夫”亓舞牧、张百行搀扶着“步履艰难”地进入诊所,一步步走向坐在诊室一侧墙边桌后的李郎中。李力靖其时的注意力应该是在“患者”那里——中医的诊疗步骤“望闻问切”中,望是首要,一个长期执业的郎中,肯定已经养成一种职业习惯了。待张、亓把景美搀扶到桌子侧边,安顿她落座时,张百行、亓舞牧倏然发作。以这二位的手段,纵然对手本事再了得,此刻也只有束手就擒。退一步说,万一制不住,第二梯队陈君临、麦善谋、尹小白已经拔枪上来,五个侦查员还怕对付不了一个李郎中?

哪知,这世上的事情有时还真是难以预料。特案组制订的这套抓捕方案,应该是算无遗策了,却还是应了百密一疏之说。事后,亓舞牧专门召集全组侦查员开会,对这次事故进行了检讨——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提。

三点钟过后,一辆出租马车载着张百行、亓舞牧和景美来到诊所门前。张、亓两人把景美搀扶下车。小景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悲剧演员,满脸痛苦,珠泪欲滴,呻吟之声不绝。从马路到诊所再穿过天井进到诊室,最多不过二十来米,她却捱了数分钟,最后几乎是被张、亓架进诊室的。奉命佯装病家先行一步进入诊室“候诊”的尹小白见状,用一口海南话问:“怎么呢?是扭伤腰了吧?”

张百行、亓舞牧都不会说当地话,故由景美用带着哭腔的声调回答了两个字:“就……是……”

尹小白演技精湛,手抚膝盖叹道:“我这膝盖风湿发作,已经疼痛难熬,昨晚一夜没合眼啊!你是腰出毛病,那受的罪肯定比我大得多,真可怜哪!这样吧,你也就别排队了,直接上去请郎中看看吧。”

旁边还有七八人在候诊,见状都表示赞同。景美一迭声道谢。这时,李力靖正好给前面那个患了漏肩风的五十米岁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开好药方,递过去时抬眼朝正朝桌前靠近的景美三人看了看,随手扯开桌子抽斗,一边伸手往里探,一边对接过方子已经站起来正准备离开的男子说:“您稍等,这张膏药您带去,晚上发作时贴上去能止痛。”

话音未落,就像椅子上有弹簧似的,李力靖闪电般一跃而起,左臂挟住刚转过身子的“漏肩风”的脖颈,右手握着的那把手枪已经抵在他脑门儿上!

“站住!不许靠近!否则就开枪!”

“漏肩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然这么背,看病看成了郎中的人质,当下不敢挣扎,只是扯开公鸭嗓门儿怪声怪气地狂呼“救命”。

事先,特案组对抓捕行动中可能发生的情况有过种种设想,并就如何应对设计了预案,可就是没有考虑到李力靖竟然一下子识穿了他们的身份,并且事先已在桌子抽斗里准备好了一支子弹上膛的手枪。当下,亓、张、景三个只好驻步,但都立刻掣枪在手,一齐对准李力靖。随即,第二梯队的梁武道、陈君临、麦善谋也按照计划跟进来了,面对这一幕,不禁都有点儿措手不及的感觉。

也就不过短短数秒,亓舞牧沉声喝道:“把枪放下!举手投降!”

特案组长这一开口,李力靖便明白来者是何许人了,冷冷一笑:“是省城来的华南特案组一班好汉吧?兄弟久仰了!江湖上的事,咱们按江湖规矩办,哪位是头儿?站出来咱俩说说。”

抓捕方案执行失利,亓舞牧原本就想让张百行、景美退后,由他一人站在最前列来应付这个意外,此刻正好李力靖这么说了,他举枪姿势不变,枪口还是瞄着对方的脑袋,嘴里开腔道:“你俩往后退!执行!”

张百行、景美的沮表心情可想而知,对李力靖这个要犯恨得咬牙切齿,如果眼光可以作为武器,已经不知把李力晴杀了多少次了!特别是张百行,举枪对准李力靖,脑子里犹如大风中的风车似的转个不停,盘算着是否能够瞅到个机会,在保证人质安全无恙的前提下一枪将其击毙。但老亓已经下令,只好遵命,他和景美往后退了两步,仍旧举枪瞄着李力靖,刚才已经冲进诊室的梁、陈、麦当然不可能后退,三人也举枪对准目标,这一幕,自然被李力靖尽收眼底,但他并不在乎。

“阁下是头儿?”

“没错。”

“兄弟听说你们共产党是保护劳苦大众的,现在这个名叫何永福的人民群众就在我的枪口下,命系一线,生死在你一念之间。你是为了完成上司交办的使命不顾他的生死非要抓我去请功谋赏呢,还是遵循贵党宗旨放他一条生路?请放心,兄弟一旦脱离险境,保证立即放人。当然,何先生年过五十,体虚力衰,又受了惊吓,只怕难以随我步出市区。所以,阁下还得为我准备一辆马车。”

亓舞牧听着,脸上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微微领首:“还有什么要求,请接着说。”

“马车需要配备一个车夫,其他就没了。”顿了顿,李力靖又说,“在你我之间的这场较量中,阁下所率的华南特案组能够从省会一路追踪到海口,然后又查觅到诊所,果然是有两下子。但是,在你们即将下手的最后一刻,还是被我发现了破绽,才形成眼下的局势。当然,现在你们人多,我的处境不妙,不过,从做生意的角度说,我也不一定吃亏。我的手段料想你们也听说过一二,双方对抗到底的话,这位何先生肯定是没命了,最后即便你们要了我的命,我也能把你们中的人放倒一两个,我想这一点你不会有疑向吧?因此,奉劝阁下满足我的条件,不要逼着我做鱼死网破之搏。如果你我双方能各退一步,我此番离开,今后不会再踏进海口一步!华南特案组若是果真了得,可以从头开始追捕兄弟,看上天是否会再次给阁下一个机会。我的话说完了,现在我想听听阁下的说法。”

亓舞牧脸上微笑依旧:“这是一次人命生意的谈判,我不敢轻率,可否容我考虑片刻?”

李力靖点头:“可以。”

这时,和七八个被眼前一幕吓得瑟瑟发抖的求医患者坐在一起的尹小白突然开腔了:“李先生,敝人早就闻听坊间传说,您老不但是海南岛上的伤科名家,还是国术高手武林豪杰,当年曾获得过粤省国术大赛刀术亚军,被陈大帅慧眼识中,三顾茅庐,礼请为贴身保镖。敝人对您老端的是敬佩之至,五体投地。今日因手腕扭伤,拖了七天也未曾自愈,只得停工半天慕名前来求治。不曾料到流年不利,遇到这等事儿!以敝人愚见,这是您老跟这位老总以及下属之间的事情,跟我等前来求医的小老百姓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因此,敝人有个不情之请斗胆提出:您老是否可以放咱们离开?”

尹小白五岁开始混江湖,到十二岁上被组织找到时,已是广州少年丐帮的帮主。之后前往香港从事党的地下工作,还做过东江纵队的侦察员,江湖经验之丰富,在同龄人中无人能及。此刻,他这一番话说得李力靖非常受用,而且李也确实没有跟这些患者过不去的念头——即使有,他手中只有一支手枪,也无法实施。李力靖马上点头:“你们要离开,我没有意见。”

尹小白闻言起身,可能有点儿急,导致他刚才所说的手腕扭伤处产生疼痛,随即以左手按住右手腕,脸呈痛苦状,一边嘴里“啧啧”倒抽冷气,一边跨步来到亓舞牧跟前,背对着李力靖冲特案组长点头哈腰,料想是想征得这位“老总”的许可。不料还没开腔,就被亓舞牧一声大喝“走开”吓了个激灵。

接下来,发生了让现场目击者都终生难忘的一幕:尹小白口称“是是是”的同时,蓦地一个急转身,一声枪响,李力靖仰面倒地,左臂还没松开,把人质一并带倒,压在自己身上。枪声余音尚未消失,老亓,扑上前去一看,李力靖已被一枪爆头!回头看黑仔,他那只“扭伤”了的右手握着一支手枪,枪口冒出的一缕轻烟还没消散。

尹小白这一手令在场所有人——包括特案组长亓舞牧在内,都大出意料。事后,黑仔解释,这一招唤作“犀牛望月”——犀牛看月亮的时候,不会正面抬头去看,而是习惯于转头扭颈看。想当初尹小白做小叫花的时候,喜欢折腾弹弓,不是吃饱了肚子闲着没事玩耍,而是靠弹弓打飞鸟游鱼填肚子果腹。后来练得熟了,只要尹小白开弓扯弦,同伴就做好去收捡猎物的准备了,端的是百发百中。到后来,那些飞鸟游鱼像是认识小白了,只要小白走近,它们立马就飞的飞游的游开溜。没奈何,猎物们改变方式,小白也就只好跟着改变,结果练出了“犀牛望月”这一招儿。

后来参加了革命,有机会接触枪支。有一段时间,香港“尹公馆”以经营废铜烂铁为幌子,在一个无人荒岛上维修、拼装枪支,然后偷运到内地支援东江纵队,海南岛这边的琼崖纵队也派人赴港领过一批。干这活儿需要试枪、校正,尹小白争取到了这个差使。无人荒岛上待着实在太无聊,闲下来,小白就跟几个特聘来的师傅聊天。话说有一天,小白聊起当年玩弹弓百发百中的经历,他们就让小白试试。材料现成,有人马上制作了一个弹弓。小白当场表演,当天晚餐饭桌上就多了一盘烤野鸟。然后有人就给小白出主意,说何不借试检的机会把这一招儿绝技移植到枪支射击上。小白大感兴趣,先从姿势练起,再实弹射击,还真的像模像样。不过,“尹公馆”卓叔对此的评价只有八个字:“雕虫小技,实战无用。”

说到这儿,小白不由感慨:“一个天才就这样被扼杀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机会练习过,设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呵呵,以后要是再见到卓叔,我要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怎么就叫实战无用……唉,也不知卓叔现在过得怎么样,多年没见他的秋风黑脸,有时候还怪想的……”

 

十九、陶坛炸弹

李力靖被意外击毙,对于华南特案组来说,也算不上行动失败。南社部领导向特案组下达追枭使命时已经考虑到这项任务的复杂性,有过“必要时可以将目标击毙”的指令。李力靖挟持人质拒捕,自然属于“必要”的情形了。特案组回到广州后,尹小白还受到了内部表彰。

亓舞牧对此心里有底,立刻与随后进入现场的海口市“公管会”主任陈武英三言两语商定:由地方公安负责疏导在场群众,指派法医和刑事鉴识员鉴定死者尸体并出具书面结论以及对诊所现场进行勘查。特案组一应侦查员对诊所的搜查须在刑事鉴识员完成整个诊所现场的勘查之后再进行。

这样,特案组侦查员就有一段时间聚在诊所进门的那个二十来平方米的天井里漫谈。也不用谁提议,聊的话题肯定是“目标是怎么看穿我方亓、张、景三人的身份的”。先是有侦查员下意识地怀疑抓捕行动信息泄露,随即被否定。理由是:如果李力靖事先已经获知将有警员前往诊所逮捕他,应该立刻畏罪潜逃,而不会留在诊所不走,还照常坐堂问诊给患者疗伤治病。至于其抽斗里准备好的那支手枪,很有可能是其在广州作了“三·三血案”后的一个防范措施。

麦善谋则从另一个角度否定了关于“信息泄露”的可能:李力靖被击毙前跟老亓对话时,明白无误地点明了前往抓捕他的是华南特案组,这可能是台湾特务机关获悉华南特案组赴琼追捕“袁太”的情报后通知他的,但那应该只是一个大致方向,而不是具体到几时采取行动的确凿信息。对李力靖进行抓捕的决定,特案组也是昨晚才作出的。如果说李力靖已经知道华南特案组侦查员的相貌信息,那么小白同志是最先进入诊所的侦查员,他进去“候诊”时还跟别人说过话,老亓三个化装进入后,他还提出让小景提前就诊,他说话时李力靖是看见他的,神情不变,没有任何反常举止。这说明李力靖并不知晓华南特案组侦查员的具体相貌,可是,为什么当老亓、大张、小景三个过去时,他马上就做出了反应呢?这说明李力靖之前很有可能跟亓、张、景三位中的某一个见过面,而见面的地点跟这次行动有关联。

麦善谋这么一分析,张百行突然想起来了说今天上午他和三名便衣分头来靖南街执行对李氏伤科诊所的秘密监视任务时,他化装三轮车夫,踩着空车来到诊所停车停下佯装接车,李犯正好提着一个竹篮子出门去菜市场买菜,可能留意到了。

张百行这么一说,亓舞牧微微点头,随即又补充了一点:“‘袁太’这样的角色,应该不会光凭这一点就当即决定劫持人质作鱼死网破之博,他可能还掌握了一个依据——上前准备下手的第一拨三人中,我和大张是以亲友身份将小景姑娘送医的。可是,因为我和大张不会说海南当地话,进诊所之后,面对着其他患者的善意询问,却像一对哑巴似的没有吭声,如果不是黑仔在旁边敲边鼓,别说李力靖了,就是在场的人也会觉得我们蹊跷啊!这事责任在我,我在考虑抓捕方案时轻率了,回头我要向上级检讨,请求处分。”

梁武道开口了:“老亓你有点儿健忘了吧,这个主意是我出的,该处罚的是我老梁嘛。”

陈君临说:“这个问题可以回头再议,咱们现在先商量一下,一会儿市‘公管会’的刑事鉴识员过来后的取证重点,确定这个李力靖到底是不是‘袁太’。南社部今晨来电说,广州警方抓获了又一名参与‘三·三血案’的特务,那家竟然还保留着当初‘袁太’向其下达指令时的一张三指宽的纸条,所以,我们取证的重点应该是各种痕迹证据,包括李力靖的指纹、笔迹,特别是来往书信以及前来就诊的患者登记资料……”

说到这儿,老陈的话突然被张百行打断。大张从怀里掏出一本蜡线装订的白纸册子:“老陈,你这话提醒我了,这册子掖在怀里觉得怪硌得慌的,早就该掏出来了。”

这是一本李郎中用来登记就诊患者的册子。旧时中医私营诊所看病不挂号,很多地方连登记也是不必的。海口这边因税收统计需要,由税务局、卫生局、社会局(下辖的工商管理机构)联合发文给中医药同业公会,要求中医登记患者的简单资料,也就仅姓名、性别、年龄而已。刚才,李力靖被尹小白一招“犀牛望月”一枪爆头后,亓舞牧、梁武道、陈君临、麦善谋及外边冲入的便衣等一拥而上,把那张桌子都挤翻了,桌上的纸笔、墨盒、脉垫、茶杯等散落一地,这本登记册子落在张百行脚边。大个子低头一看上面有字,寻思没准儿写着有价值的内容,就随手捡起来掖在怀里。接下来又是维持现场秩序,又是商量下一步工作安排,他就把这事儿给忘到一边了,这时候才想起来。

张百行此举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连锁效果具有重要意义,在破获案件后的总结会上受到了表扬。这个重要意义就是避免了华南特案组的一场灭顶之灾!

这本册子上的记载让特案组发现了一个蹊跷,从而引起了亓舞牧等人的高度警惕。老亓稍后就查看了现场,张百行原先站立的位置已经被人们踩得乱七八糟,还被流淌过去的血液沾污。可以想象,如果他不捡起这本用劣质黄绵纸装订成的册子,上面的墨写文字应该已经没法儿看清了,甚至有可能整本册子都被踩个稀烂也说不定。

那么,这本册子上记载着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呢?答案说来可能会使人觉得意外:其价值并不在其所记载的内容上,正是因为这个“不在”,才使特案组侦查员产生了警惕!

事先,亓舞牧等人并不知道这本册子上记着什么内容,并未引起重视。这倒不是轻率或者粗枝大叶——一般说来,李力靖不可能把一本写着重要内容的册子放在诊室的工作台上。所以,张百行取出册子时,老开随口问道:“写了什么?念一下。”

张百行未念先看,这一看,脸上便露出诧异的神情:”咦——不对啊!”

这个“不对”乃是一个破绽,是李力靖和“野牛”共同造成的。“野牛”落网后供称,他曾指令“袁太”不要对计力、许德依前往诊所佯装看病进行登记。原因?“野牛”叹了一口气,对讯问他的亓舞牧、麦善谋说:“您二位不用说定是同行中的一流好手,应该完全可以理解我当时的苦衷。如若登记,李郎中一旦突然发觉哪里不对,提前滑脚——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个江洋大盗兼‘军统’行动特工可不是什么善茬儿——那你们肯定会进行分析研判,包括他临走前是否会在诊所里设下机关陷阱之类。这样的话,你们就会小心翼翼对待接下来在诊所里的每一步操作,爆炸物大概率会被发现。然后,还会对李力靖留下的所有物件进行甄别,对登记册上的患者进行调查。如果我的人被登记下来了,那‘百事行’就可能被你们盯上。所以,我让老邹跟李力靖谈话时特地关照,届时‘邮电局的朋友’伪装患者就诊时不要登记。”

除了考虑到李力靖可能会提前脱逃,“野牛”还设想过李力靖拒捕被警方击毙的可能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野牛”同样乐观,不论李是死是活,华南特案组都不会放弃对诊所的搜查,“悉数除”的结果照样不变。

可是,华南特案组的侦查员都是心眼玲珑剔透的角色。张百行一看登记册上的文字,马上发现不对!大张之前受命率便衣对李氏伤科诊所进行秘密监视,亓舞牧决定抓捕李力靖后也未撤除这个暗桩,只是派人悄然前往通知,让大张届时做好打头阵的准备。因此,张百行在暗桩岗位上一直待到最后一刻,方才转换角色,装扮小景的“哥哥”。他是亲眼看见“野牛”派遣的两个特务计力、许德依一行四人、一副担架进入诊所,大约半个小时后又依样离开的。当然,他不可能无端地认为这是敌特分子,但他记得很清楚,躺在担架上的那个患者是个男子。可是,此刻一看登记册,上面明明写着抓捕行动之前八个患者除了人质何永福外清一色都是女子。这是怎么回事?那副担架上的患者难道内伤或者疾病严重,已经到了无药可治的程度,遭到郎中拒绝了?那怎么又会在诊所里待了半小时有余呢?这四人绝对值得怀疑啊!

张百行如此这般一说,尹小白马上对“无药可治”的估测予以否定。他奉命提前进入诊室候诊,张百行说的四人,他也是看到的。那个陪同送医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但向李力靖付了诊金,还连连鞠躬,反复道谢的嘛!

在场侦查员顿时警惕,议论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这时,“公管会”的法医和三名刑事鉴识员赶来了。亓舞牧上前招呼,问您三位中哪位对发现、提取、鉴定指纹最有心得?两个年轻人都朝那个五十开外、戴着一副金丝框近视眼镜的瘦高个儿书生看,说这是葛老师,我俩是跟他学的。老亓把葛老师请到一旁,问您老是什么出身?这里的出身指的是业务资历,而非家庭出身——这是跟刚解放城市的留用警员打交道,亓舞牧依然使用旧时的习惯说法。葛老师说话简练,寥寥数语就道明了自己的资历:海外华侨,英国莱斯特大学刑侦技术专业毕业,曾供职英国、澳大利亚警局的刑侦鉴识处。1946年返回祖籍地海口,受聘于海口旧警局,谢绝担任任何职务,以技术顾问名义干到现在。

亓舞牧心里有了底,就把面临的情况向葛老师说了说,临末道:“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查明在抓捕行动发起之前进入诊所的那四个家伙在大约半小时里干了些什么。所以,想请葛老师先提取死者的指纹,然后进入诊所其他屋子,不管其他痕迹,只是盯着指纹——我指的是在一小时内遗留下的新鲜指纹,如果发现确实存在,一定不能动附着指纹的物品,也不提取,只要有不属于死者的新鲜指纹,马上告诉我们。”

葛老师马上发问:“这位长官是否怀疑那四人在诊所内有图谋不轨之举?”

“不瞒您说,我们分析下来,高度怀疑那几个家伙在里面设置了爆炸物、毒气等具有强烈杀伤力的装置。葛老师如果觉得为难,请您直言,我们另外再想解决办法。”

这位葛老师倒也实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瞒长官说,我从事刑事鉴识这一门将近三十年了,还没遇到甚至也没听说过这种情况,若不是你们细致谨慎,那后果还真不好说。我觉得长官所虑非常必要,我虽然从没尝试过,但我觉得我个人应该可以完成。就是得稍等一会儿,旧警局的指纹显示药液质量不是很牢靠,容易发生显示模糊的现象。我得叫人去家里取一瓶半年前国外朋友给我寄来的特制显示剂。现在,我先去提取死者的指纹吧。”

陈武英主任即指派专人载车载着助手持葛老师的亲笔纸条前往其住宅取特制显示剂,特案组六名侦查员则利用这段空隙聚会讨论一件事。话题是亓舞牧提出的,他说葛老师刚才说了,一会儿由其一人进人其他屋子查着指纹,连助手都不用,很有可能他潜意识中认为爆炸物、毒气罐之类的危险物品确实存在,而且根本无法保证他入内工作时是否会发生意外,葛老师为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决定只身一人人内操作,他的心理压力肯定较大,为了避免他过度紧张,到时候我带着照相机陪他进去。

亓舞牧这话一说,其余五名体查员都是一个愣怔,张百行迅即反应过来:“报告组长,我要求陪同葛老师!”

尹小白刚才正在做张百行的思想工作。大个子对他没分辨出那四个疑似特务分子化装进人诊所,导较出现眼下这种局面异常懊恼,黑仔则认为这应该算是正常现象,你老兄又不似孙悟空那样有一双火眼金睛,敌特额头上也没刻着标记,你凭什么分辨?现在,张百行这么一嚷,尹小白紧接着跟进:“报告亓组长、梁副组长,小白认为老亓亲自出马没有必要,而且效果可能不佳,甚至会起反作用!为什么?葛老师刚才已经对您一口一个‘长官’了,待会儿您这位华南特案组的一号长官亲自出马,舍生忘死陪同人家老专家入内,他没准儿会更加紧张——他的责任更大了嘛!这当口儿一紧张就容易砸锅啊!张哥自告奋勇,精神可嘉,不过兄弟以为更不妥。你想想吧,诊所里面几间屋子有的面积很小,昨天老冯送来的平面图上显示十平方都不到。大张同志这么大的个头儿,如果是木地板,进门就被踩得抖动啦,如果敌特在里面设置了类似触发式地雷的杀器,人家老专家还没来得及检查指纹,没准儿就被引爆了。如果是张哥陪同葛老师进去,我估计葛老师的心理压力比‘亓长官’陪着进去还要大。这种潜在的后果请两位领导慎重考虑!那么,是否就不需要派员陪同了呢?不是!肯定要有特案组的同志陪同,我觉得尹小白出场最合适,理由如下:第一……”

“住嘴!”亓舞牧低声断喝,打断了尹小白,“若是你黑仔出马,就你在人家葛老师耳边这般聪噪,吵得人家心烦意乱,本来不出事的也要出事!”

陈君临、麦善谋随即站起来,争着要陪同,均遭到尹小白的反驳:“几位大哥,你们都已有家小,家里不能减员,我是单身汉,万一歿了,也是一走了之无牵无挂。”

这时,一直没吱声的梁武道突然站起来了。这是老梁在特案组多次会议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举动,他先用一道犀利的眼光制止了黑仔再次开腔的意图,然后扫视众人。大伙儿包括亓舞牧在内一下子都怔住了,静静地看着他。

老梁把目光定格在亓舞牧脸上:“老亓,您是掌舵的,特案组不能少了您!诸位同志,葛老师是一个正直的旧知识分子,他最需要的是尊重,这是最能稳定他的情绪发挥他的能力的灵丹妙药。我是华南特案组副组长,是领导,所以,只有我去陪同最为合适!”说着,举手向众人敬军礼。

就像听见了口令一样,大伙儿齐崭崭地一跃而起,向梁武道回礼。

当老梁这个特殊助手向老专家报到时,葛老师大出意外,他想谢绝,但面对着亓舞牧、梁武道两位特案组领导真诚的目光,嚅动着嘴唇终于吐出了“谢谢”二字,然后向亓、梁深深鞠躬。

陈武英主任亲自安排设置警戒线,把现场所有警员以及四邻八舍全部居民撤至警戒线外的安全区域。大伙儿目送葛、梁的背影消失在诊所治疗间的那道白色布帘后面,每一个在场同志都在心里无声祈祷,祝愿两名勇士顺利平安。

由于只是检测现场是否存在除李力靖以外的新鲜指纹,暂时不进行其他操作,葛、梁二人进去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不过半个来小时。可是,对于特案组侦查员和便衣,以及在场的“公管会”同志和外围执勤的公安大队战士来说,都觉得这段时间太长太长,一双双盯着诊所的眼睛,都透着紧张和焦虑,大伙儿都真切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终于,葛老师和老梁走出了诊所,大伙儿激动之下刚想欢呼,又被两人脸上那份肃穆汇重的神情镇住了。

据洗印出的由梁武道拍摄的照片显示,诊所内部的治疗间、制药间、书房三个屋里,发现多枚并非属于死者李力靖的新鲜指纹。治疗间里有两个人的指纹,制药间和书房里各有其中一人的指纹。书房里发现有一部崭新的电话机,出于谨慎,未检测是否开通。该电话机和放电话机的书桌上,发现多枚同一人的指纹,估计是安装电话的疑似敌特留下的。

制药间里另一个疑似敌特留下的指纹花头就大了,室内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坛子陶罐,有一半以上的表面上都有其指纹,部分制药器具上也有发现。在四个角落里的四只大坛子表面和盖子上不但发现了指纹,还有掌印,说明这四个大坛子被挪动并打开过。据葛老师、老梁现场估测,敌特在这四个坛子里设置了爆炸或毒气装置,以爆炸物的可能性为大,也有可能既放置了爆炸物,又放置了毒气罐,一旦发生爆炸,可产生更大的杀伤力。

亓舞牧和陈武英现场紧急磋商后,决定由陈主任以海口军管会的名义向驻军求援,要求派工兵前来做进一步检测并安全拆除疑似爆炸物。军方对此非常重视,第十五兵团首长点名部队最好的一位有留德背景的罗姓爆破专家主持这项任务。

下午六时许,军方派出的工兵赶到。特案组侦查员和葛老师向军方罗专家等介绍了相应情况,军方人员仔细查看了现场照片,然后,由罗专家亲自出马,带了一名工兵排长进入现场,用军用金属探测仪对整个诊所进行了探测,最后认定葛、梁两人入内勘查的结论是准确的,敌特确实在诊所制药间内的四个陶坛里设置了爆炸装置。

陈武英主任问是否可以安全排除,军方专家脸有难色,缓缓摇头。怎么呢?罗专家解释说,敌特是把这四个陶坛作为类似地雷一样的外壳,在坛内放置了一定数量的烈性炸药,以特制雷管作为引爆源。这种雷管极为敏感,只要稍一触动就能引爆。而且,敌特别出心裁地把引爆拉弦穿过陶坛盖子上的小孔,以特制间谍用强力胶嵌塞小孔,使拉弦与雷管连为一体,一旦揭开陶坛的盖子,必定引发强烈爆炸。因为拉弦隐藏在坛子里,无法在外部切断,而弦头被特制强力胶密封在小孔里,这种特制胶具有暴露于空气中短短数秒即永久凝固的特点,质地坚硬,防水防火防油,没人知道哪种化学溶剂能对付它。对付不了拉弦,就无法安全排爆。

罗专家说完,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尹小白向罗专家请教,是否可以绕开拉弦,直接对付坛子里的炸药呢?比如,在制药间四角用水泥黄沙加糯米粉砌起砖墙,一米高就可以了,形成一个池子;然后用抽水机往里面注满水,把四个坛子浸没在水里,泡它一天一夜,炸药不是就失效了吗?

罗专家苦笑:“这是美制特工专用炸药,具有最高等级的防水密封包装,你即使把它放在海底待一年,照样能爆炸。”

如此,就只好考虑引爆了。陈武英问是否可以将其转移到野外去引爆,罗专家说可以考虑,但必须请示领导获准后方可实施。

请示结果,军方不同意。于是,只好原地引爆。

这已经不是特案组的活儿了,但特案组必须在引爆前完成对现场的勘查,并把诊所内被认为可能对接下来的调查有用的物品全部运往驻地。次日清晨,军方工兵实施就地引爆。那四颗“陶坛炸弹”果然厉害,不但炸毁了李力靖的整幢宅子,还殃及周边数户邻居。他们遭受的损失,概由人民政府足额补偿。

靖南街上的李氏伤科诊所从此不复存在。但是,华南特案组的使命尚未完成,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二十、精准研判

李力靖被击毙的当天晚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次日凌晨两点过后,特案组专职报务员郑小炯接收了一份来自广州南社部的密电。他刚要去让内勤韦博秋联系亓舞牧报告时,特案组六名侦查员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戏,疲惫不堪地返回驻地了。

亓舞牧立刻取出密码本译出内容,阅之一喜——前几天广州市公安局逮捕了一名涉“三·三血案”的台湾“保密局”潜伏特务,警方搜查其住所时,发现了一纸落款为“袁太”的隐语字条。前天,南社部已指派机要交通员专程携该笔迹照片赴琼,估计今天可抵海口送交特案组。

5月7日中午,亓舞牧一觉醒来,韦博秋前来报告,南社部机要员送来一份密件。老亓签收后拆阅,果然是密电中提到的“袁太”的亲笔文字照片。随即请老冯送往海口市“公管会”进行笔迹鉴定,要求越快越好,这边立等结论。

老冯还真不含糊,当即驱车直奔市“公管会",把正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那位擅长笔迹鉴识的形事鉴识员从队伍里扯出来,二话不说去了检验室,人家在工作,他则坐在室外等结果,得知结果后,在等候出具鉴定结论的当口儿,已经一个电话打往驻地了:鉴定结果-李力靖与“袁太"是同一人!

亓舞牧让韦博秋通知伙房,晚上加菜犒劳大伙儿。今晨返回驻地时,他已将击毙李力靖之事电告广州,此刻又起草电文向南社部报告了鉴定结论,并要求“暂缓返省,以继续深挖袁太余党”。

当天夜间,南社部回电,批准特案组留驻海口,再接再厉追查残余敌特。

次日,5月8日,华南特案组开会,传达南社部电令,由亓舞牧进行阶段性工作总结,并分析案情。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麦善谋静静听着,手底下笔走龙蛇,已经形成了一份案情分析提纲。他把提纲递给亓舞牧,老亓浏览后,点头赞同,然后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尹小白、张百行。这对弟兄每次开会、用餐总是坐在一起,似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此刻,尹小白见老亓目视这边,手里捏着那几页纸张,似有递给自己之意,作势站起来准备去接,组长却把纸页顺着光可鉴人的桌面滑向张百行:“大学生,你默读一遍,然后把它概括成一句话写在黑板上。黑仔别吭声,这是量才录用,这活儿眼下还轮不上你。”

尹小白本来想凑到大张身边去偷看纸上写着什么,听说竟然要把这三页纸上的文字浓缩成一句话,暗吃一惊,寻思这不是考状元吗?赶紧起身离座,取了热水瓶给大伙儿添开水。尹小白是小叫花出身,没上过一天学,直到十二岁还不认字,被组织上找到送往香港后,这才一边参加革命工作一边学文练武。可以说,他算得上是一个绝顶聪慧的天才,在“尹公馆”大管家卓叔“大棒加胡萝卜”式的严厉调教下,学啥像啥,文武本领、江湖经验都同时突飞猛进,十五岁上已经能够用中英文书写情报,寻常工作报告也能独立完成,只是缺乏文采--好在情报、工作报告的书写都是不需要文采的。

小白平时很少跟被他称为“师爷”的文秘人员打交道,对他们能够轻轻松松写出一大篇文章的功夫佩服之至。现在,听亓舞牧给张哥出了一个对于他来说简直匪夷所思的题目,差点儿怀疑老亓是成心想作弄大张。这等事儿他不敢沾边,倒完开水后还是不敢坐回原位,生怕组长顺口点到自己的名,一并作弄进去。于是,谎称其实还有半瓶水的热水瓶没水了,赶紧溜出门去。

等到尹小白提着满瓶开水回到会议室时,张百行刚刚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个字。这速度大大出乎尹小白的估料,他顾不得放下热水瓶,定睛一看,黑板上写的是:关于“袁太”个人真实身份及与海口潜伏敌特组织的关系。

华南特案组一干侦查员不愧是组织上精选出来的精英级人才,他们对已被击毙的“袁太”其人的真实身份以及跟海口潜伏敌特组织关系的分析,跟侦破全案后“野牛”等特务的交代八九不离十。难怪南社部领导在听取侦查情况的汇报后,拍着亓舞牧的肩膀夸赞:“小亓同志,特案组真了不起!你们是名副其实的无名英雄啊!"

特案组接受跨海侦缉“袁太”任务时,南社部给他们的线索简直微乎其微:除了“袁太”的身份是国民党“保密局”特工,其他诸如年龄、性别、籍贯、民族、相貌、体态、家庭情况、个人经历、性格特点等一概全无。一干侦查员就是在这种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线索的条件下开展工作,步步艰难地一点点发现、接近嫌疑人。

现在,大伙儿在回顾这半个月的侦查工作进展情况时,对于上级提供的关于“袁太”身份的情报有不同观点,换句话说,就是对于“袁太”的身份是国民党“保密局”特工这一点产生怀疑--

从已经掌握的关于“袁太”(李力清)的简历来看,此人自二十年代后期至今已在海口居住了十多年,长期从事伤科郎中职业;抗战前、日伪时期及抗战胜利后这三个阶段的旧警务档案中均未见其与国民党特务机关有关系的记载,我方在海口的地下党、华南分局社会部、琼崖纵队的秘密情报人员掌握的国民党敌特资料中也未见有关他的任何记载;已经投诚或者被捕的国民党特务分子的供词中也从未说及这个伤科郎中。如果李力靖是国民党特务机构有编制的正式成员,那其辖属归口属于长期不明。这种情形在理论上可能存在,但在现实中却缺乏合理性。

敌特机关在某地设置“暗桩”,必须基于当地特务活动的战略必要性、现实可行性,甚至还包括当地特务机关的经济承受能力。这些常规条件,海南岛均不沾边。不仅如此,抗战胜利后,蒋介石还亲自下令大幅裁减“军统”、“中统”、“二厅”(当时称“军委会第二厅”,即后来的“国防部二厅”的前身)等特务机构的人员数量。据特案组侦查员所知,在全国所有设置特务机构的城市中,“军统”的复员人员占比最高。为此,被裁员的“军统”特务纠合被削减或者取消抚恤金的“军统烈士”遗属,多次举行请愿、游行,甚至闹到“军统”高级官员的家里去吃大户。如果李力靖是三十年代就已参加“军统”的“老同志”,在这种情势下,很难想象他会被破例留下。以海口的战略地位以及在谍战中的作用,“军统”可能会考虑保留少量特工人员,但像李力靖这种原本就没有设置价值的“暗桩”(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应该是不会再保留的。

退一步说,李力靖这个“暗桩”确实被保留下来了,直到这次方才委其重用前往广州主持“三·三空袭”的地面特务活动。那么,他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应该被视为“党国英雄楷模”一类的榜样角色。这种角色具有激励其他同行的作用,台湾特务机关应该确保其能迅即安全前往台湾。从广州前往台北的途径比较便捷,既可潜逃珠江口由军舰接应,也可前往深圳,由事先安排好的“蛇头”护送到香港,然后再去台北。可是,李力靖的做法却是逃往雷州半岛的南安乡渡海返到回海口,继续做他的伤科郎中。而且,事到临头这主儿还被潜伏在海口的其他特务挖了个坑,成为和华南特案组同归于尽的炮灰——关于这一点,下文侦查员才分析到,这里先用上。

还有一个观点,那就是导致李力靖暴露其“袁太”身份的无头帖子。经笔迹鉴定,确认无头帖子确实出自李力靖之手。看来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旧时的中医都不是考试考出来的,也没有培养中医师中药师的中医药大学之类,而是或祖传家授,或拜师学习,边学边用,在师父监督指导下替病家诊脉开方,长辈或者师父认为可以放单飞了,那就算满师出道了。此后混得好不好,那就要看社会是否认可了。在搜查诊所时,发现了其起草的提纲和底稿。提纲中显示,其炮制无头帖子的用意就是为让外界相信惨死于街心花园水井里的闵绍午就是“袁太”。这说明李力靖已经意识到近阶段是无法逃离海口的,他也不敢往内地或者海南岛的其他地方逃,因为他在海口是有“根”的,一逃就会被发现李氏伤科诊所主人失联,警方肯定要进行调查。届时,光笔迹(他可以销毁诊所里所有的文字,但无法销毁多年来开给病家的药方)就会使他暴露;再一查“有否作案时间”,军管会只要一道通缉令全岛通缉,那端的是插翅难逃!

李力靖此举应属万般无奈之下的下策。试想,如果他是一名有“组织关系”的正式特务,何至于会走到这一步呢?须知他是“党国”的有功之臣啊!即使“组织上”有无头帖子这么一个馊主意,也不会让他自己打了草稿再一式三份用左手誊抄,还要他自己制作浆糊,利用夜色的掩护冒着可能被军警巡逻队发现的危险前往街头张贴。这种差使的技术含量极低,随便指派一个小特务就足以胜任了。

因此,侦查员一致认为,李力靖尽管干出了那么大一桩案子,但他应该只是一个临时工。自然,这是个颇有些能耐的临时工,那么,海口潜伏特务指使他干这桩很有可能会丢掉项上之物的危险活儿时,开出了多大的筹码呢?

这个问题,特案组侦查员在之前从事秘密情报工作时见得多听得更多,甚至自己还曾直接遇到过,答案是:双方洽谈中应该没有提及物质代价,这桩“大活儿”是免费的,估计对方最多就只给了一笔实报实销的差旅费。

以李力靖的经济条件,他应该并不缺钱花。而且,这人应该是有不少外快进账的。特案组在搜查诊所时,从其卧室中搜得黄金三十两、美钞一千二百元,还有数百枚银洋。一个像他这样的郎中,坐堂问诊二十年,绝对积不下这么一笔财富。

那么,李力靖既不缺钱财,又不是“保密局”的“团体同志”,他怎么肯为“保密局”义务跑一趟省城,干这样一桩风险巨大随时可能会掉脑袋的差使呢?特案组认为只有一个原因:此人有把柄掌握在特务组织手里。这个把柄自然不会是寻常庸医卖假药之类,也不会是海口地面上很多人都知晓的曾做过陈炯明卫士的那段历史,而是严重刑事犯罪。考虑到李力靖赴省城主持“三·三空袭”地面特务行动的时间是在海南岛解放前,可以推测李力靖所涉的案子如果报旧警局,足以把他送上刑场,更别说海南岛解放后报知由中共执政的人民政府了,肯定也是难逃一死。

李力靖当时的处境实际上等于已是一只脚跨进了阎王殿。不答应出这趟差,对方只要打一个电话,国民党警察局就会立刻将其逮捕,料无活命之望。即便逃离海口,去内地是没有成功希望的,薛岳的部队已经把琼州海峡严密封锁,再说,逃过去也是经不住审查的,最终仍是死路一条。逃到岛内其他地方先躲避一下,待回头共军占领海口后再回去,继续做他的伤科郎中?这也是一厢情愿。潜伏特务只要给新政权警方寄一封检举信,他这一辈子肯定也就走到头了。所以,李力靖只有接受这趟差使这么一个选择。

当然,按照国民党特务机关的习惯做法,讲究“恩威并施”,跟李力靖洽谈时,肯定会告诉他,一旦完成任务,“保密局”会安排交通工具把他接往台北,云云。总之说得天花乱坠,以安抚其心,充分发挥其主观能动性。

李力靖顺利完成了这趟差使,得以全身而退,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海口。特案组推测,那个指使李力靖去执行该罪恶任务的特务组织,在李力靖平安返回后考虑的不会是灭口——这桩“功劳”太大,万一台北高层哪天心血来潮,召去接见一下,这边把人给弄没了不好交代。让其他特务去“冒功”的手段,在小说、影视作品中不少见,但在现实特工界难能使用。因为高层接见前先得由特务机关进行甄别,参与者都是特工专家,任凭你口吐莲花也骗不了他们。届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海口这边的特务组织头目应该清楚。

因此,特案组侦查员认为,海口特务组织肯定会按照事先的许诺去做,一切尊重李力靖本人的意愿,要想去台,由组织安排交通工具;要想留下,任听其便。估计李力靖是想逃台的,但是,由于战事形势发展得太快,交通工具又都由军方控制,海口潜伏特务组织已经没法儿安排李力靖很快去台了。这样,李力靖逃台的行程就给耽搁了。紧接着海南岛解放,逃台简直成了白日做梦。海口特务组织也没辙,就把李力靖冷落下来了。

那么,李力靖为什么不找上门去交涉,要求兑现当初的承诺呢?估计这个伤科郎中不是不想,而是无法实施。也许人家早在海南岛解放前找他洽谈这个“项目”时,就没露过真容,做足了防范措施。解放前尚且如此,更别说海口4月23日解放后了。由此可以想见,特务组织的头目肯定是个老奸巨猾的积年老特务。

特案组一干侦查员分析到这里时绝对没有想到,那主儿其实跟他们打过交道,大伙儿对其印象还不错,认为文老板是一个土生土长于海南岛上的精明本分的生意人。.

为了分析案情时的方便,侦查员以此刻在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聒噪的黑色小雀作为特务组织头目的代称,随即给“黑雀”画像:该头目应该是一个对海南岛诸般情况非常稔熟的角色,从事特工这一行至少已有十年,具有胆大心细的特点,行事老辣。这家伙不但熟悉特工这一行,对江湖也并不陌生,他用来作为掩护的职业,很可能是经常跟方方面面的江湖人士打交道的。

站在海口潜伏特务组织的角度,“黑雀”对于李力靖的防范措施是非常有必要的。否则,海口解放后,万一李力靖长期无法逃台,耐心耗尽,本着“要完蛋大家一起完”的心态相要挟,那双方就等于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只蚂蚱了。

特案组对李力靖的真实身份作出了大致上准确的定性后,就开始对李力靖如何知道前来補拿他的一干人是华南特案组这一点进行分析。尽管李力端使用“袁太”的代号参与了三·三空袭",而且是主犯,但他不过是“保密局”的临时工,没有正式特务身份;而华南特案组的名头,别说在海南岛了,就是在省城广州也只是有关部门内部知晓,海口社会上不可能对此有传言。当然,对于敌特方面来说,就是另一码事了。台湾特务机关应该是早在华南特案组成立伊始就获得该信息了,自然也会通知“黑雀”,并告知特案组是到海口来侦缉“袁太”的。可是,这个情报怎么会被已经还原成为一个寻常郎中的李力靖所知呢?答案看来只有一个:是“黑雀”告知李郎中的。

继续往下捋。“保密局”总部跟“黑雀”的联络应该是通过无线电台进行的。解放后的海口,对于国民党当局而言就是“敌占区”,“黑雀”掌握的特务组织的收发报机就成了“潜伏台”。“保密局”跟“潜伏台”的通信,毫无疑问要经过专门审查,措词简练明了,每一个字都是有用意的,包括“保密局”告知“黑雀”关于华南特案组的信息。分析下来,其用意可能是以下两种之一:一是对“袁太”采取保护措施避免其落网;二是华南特案组系“党国”特务机构的心头大患,责令“黑雀”设法将其解决。以上两个用意,哪一个更靠谱呢?特案组认为应该是第二个。前面已经对海口解放后李力靖如何逃避我方对其的侦缉作过分析,离开海口四处流窜是不太可能的,他的诊所只要停业,就会引起我方的警觉。如今解放了,即使李郎中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良民,要想像解放前那样外出采药、进货什么的,也得去派出所或者同业公会开一纸介绍信,以便外出期间登记住宿以及应付外地警方的盘查。而李力靖在已经知晓省会来人侦缉他的情况下,是不敢去开这种介绍信的,那有自投罗网之嫌。至于“黑雀”,他对李力靖的保护措施除了向他通风报信让其设法避风头之外,恐怕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他跟李力靖始终保持隔离式接触,不可能让李藏匿于自己的地盘上,也不能将其介绍到某个关系户那里去躲避,以免暴露自己以及特务组织。况且,躲避跟潜逃并无差别,都得停业,等同于画蛇添足。既然无论怎样躲都躲不开,特案组分析下来,“保密局”给“黑雀”的指令应是“就地解决华南特案组”。

前面已有交代,实际情况确实如同此刻特案组所分析的那样。但是,分析到这里时,有一点特案组侦查员想不通:“保密局”总部给“黑雀”下达“解决华南特案组”的指令时,应该不会把李力靖扯进去的,所以,这份密电的内容不应该让李力靖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呢?众侦查员讨论下来,认为不得不往特务头目“黑雀”的个性方面去考虑了:这个资深特工莫非把对付华南特案组的这桩活儿交给李力靖去办了?所以,李力靖才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华南特案组"。

不用说,“黑雀”又是以自己不露面的方式向李力靖下达这项指令的。按说,这个主意听上去还是可以一试的,但李力靖一直按兵不动,反倒是受“黑雀”指使的特务(即假扮伤者进入诊所的计力、许德依二人)在李氏诊所设置了四颗陶坛炸弹,那自然是为华南特案组准备的。至于李力靖是否会去触动陶坛炸弹,“黑雀”是无法控制的,因为此举是对李力靖隐瞒的。根据书房里新安装的那部电话机,特案组侦查员推测“黑雀”正是以安装电话为借口,在李力靖的眼皮底下设置的爆炸装置。也就是说,为了“解决”华南特案组,“黑雀”拿李力靖当炮灰了,顺便也算是灭口,以防万一李落网导致整个特务组织被中共警方一窝端。

案情分析到这里,特案组终于厘清了思路。尹小白自言自语:“不就是一伙国民党特务吗?又不是没打过交道,把他们揪出来就是!"

亓舞牧点头:“小白说得对!这就是华南特案组接下来要完成的任务。大伙儿看咱们该怎么进行调查?"

又是一番七嘴八舌,都说到点子上了。比如前面分析“黑雀”应该是一个长期潜伏在海口的国民党老特务,他主持着一个估计有数名小特务的组织。这就好!这个特务组织在之前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这两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肯定都有活动吧?那他们就离不开海口地面上黑白两道的帮助,旧警局必定有人曾经做过他们的暗桩。特别是在1945年8月日寇投降后到今年4月23日海口解放这四年多时间里,“黑雀”组织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难免放松纪律约束,那就会留下蛛丝马迹。

再比如李力靖3月上旬从广州返琼后,“黑雀”应该仍与其保持联络,那么,他们如何联络呢.“黑雀”当然不会跟他直接打交道,会不会通过某个"第三方”?

讨论至此,尹小白、张百行两个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唐癞子,尹小白说,当时我俩受命调查"严、黄命案"的线案,传讯唐癞子了解他为严生元订席的情况,唐拒传袭警,与另外三个小痞子当场被拘,之后唐作了交代,经查订席之事属实,与命案无涉,但我们总觉得唐癞子在整个审讯过程中的表现显得怪怪的,比如他在看守所提由要吸毒,否则就拒绝交代;满足他的要求后又变卦,坚称要见领导才能交代;第二天,咱们决定不追究其轻微袭警罪行,将其释放,对其秘密监视,当时是老梁去签办的,得知这小子头天晚上提审回监房后竟然以卵击石,跟一个在押江洋大盗发生殴斗,腿受伤,唐癞子被释放后,我方跟踪发现他去李氏诊所治疗了。当时咱们还没疑上李力靖,现在想来,这一幕后面是否隐藏者什么隐情啊?

小白这么一说,其他侦查员都有一个激灵之感,亓舞牧、梁武道马上意识到,没准儿这就是一条追查“黑雀”的捷径!

 

二十一、鹿死谁手

当日午后,特案组派出的几拨调查人员悄然离开驻地,分头进行调查。亓组长给尹小白、张百行这对搭档派的便衣助手是钟小锋和景美。小钟年岁跟张百行相仿,是一个体态顾长的精悍小伙儿,人很机警,长得也帅。他少年时曾在海口生活过三年多,能说一口地道的海南话。老亓把小钟和美女景美派给这一拨,显然是考虑到跟踪时的化装需要。尹小白领悟了领导的用意,出门前对张百行悄言:"哥,瞧这情势,没准儿老亓是把咱这一路当主力使的哩!"

张百行闻言一喜:“你怎么知道?”

小白却没有明言,只是微微一笑:“猜的呗!”

后来的事实证明,尹小白的预感是准确的,华南特案组确实是通过唐癞子这条线索破获了“保密局华南特情第三室”。但此刻尹、张的好运还没到,他们这一拨的活儿干得还有些不顺当。

最初,还是似有祥云尾巴拂过尹小白的脑袋一般,他对情况作了以下的分析-

我琢磨下来,总觉得唐癞子那天晚上在市看守所跟那个江洋大盗的“午夜冲突”显得有些诡异。“大盗”是什么概念啊?是既有实力又不怕惹事的亡命之徒嘛!这种家伙,是江湖黑道上最令人憷头的一类角色。唐癞子这厮却是海口地面上有名的混混儿,按理来说,他不论在哪里遇到这种对象,点头哈腰尚且来不及,哪里还有“不慎”踩人家一脚主动挑衅的胆气?所谓的“不慎”,八成是故意。为什么这么说?哥你还记得他用酒杯袭击咱们然后想开溜的那一幕吧?这小子手脚灵活得很!

那么,唐癞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要联系到他之前的举动了:其一,受严生元委托代向“悠云酒家”订席,严生元已死,目前无法查明此举的背后是否藏着什么幺蛾子,反正我总觉得似有人为设计的痕迹;其二,唐癞子尽管是海口小有名气的小痞子,也有跟旧警局打交道的经验,不过以我想来,他那些所谓的经验都是拿不上台面的三脚猫功夫。他平时犯的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小事,旧警局即便拿住他,也不会有多重视。再者他那癞痢头,既使人厌恶,又容易传染,估计旧警察都宁愿躲着他。由此可见,唐癞子对付警察的经验也应该是有限的,超不出小混混儿的层次。可是,他在跟咱们打交道时,突然变得非常老练,折进局子后连出两个大招:第一要求吸毒,第二要去见领导,否则不交代。这实在太反常了!一个小混混儿哪有这种心机?而且像是料定咱们会同意他的要求似的,像王八一样一口咬定就不肯松开了。所以,我怀疑这小子背后有高人指点,那高人没准儿就是“黑雀”!

张百行听到这里,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随即眉头一皱,”这么说来,难道,黑雀,是通过唐癞子来摸华南特案组的底?"

“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个‘底’,也就不过认认脸面,以便对付咱们。行了,咱们这就开始调查吧,先去在唐癞子4月27日那天受严生元委托订席之事是否有什么疑问,哥你怎样看?"

两人说干就干。4月30日夜间,唐癞子在市“公管会”看守所交代他受严生元委托去“悠云酒家”订席的情况,当时尹小白、张百行都在场,张百行还负责记录。华南特案组的侦查员都是这一行中出类拔萃的精英,诸多特长中有一项就是记忆力出众。张百行是文武双全的大学生学霸,过目不忘不敢说,但几天前亲笔作的记录那是一点儿不含糊。据唐癞子交代,他接下严生元的有偿差遣去“悠云酒家”订席时,身边还有三个小混混儿在场。当下,张百行把笔录内容在脑子里捋了一遍,就把三个小混混儿的姓名住址一一报了出来。尹小白也不含糊,一边听一边已经在脑子里画出了一张路线图,说应该先找谁次找谁最后再找谁,可以不走回头路。

当然,说是这么说,实际操作中,因为这三个对象都是不大可能整天待在家里的主儿,除了其中一个姓朱的小混混儿在家,其余两个都姓曹的小混混儿是侦查员在街上转悠了至少一个小时方才寻到的,好在两人正好在一起,还算节省了一些时间。向三人了解下来,唐癞子的疑点愈加明显!

小朱和“二曹”跟唐癞子算不上可以两肋插刀割头换颈的铁哥们儿,只是萍水相逢点头成交的一般相识。那天,三人跟踪一个富家少爷,在一个冷僻角落将其围住,一个掏出石灰包,两个手持明晃晃的小攘子,让对方做选择题:A.把身上的钱钞悉数交出;B.石灰包扔脸;C.左右大腿各扎一个不深不浅的窟窿。那少爷哪里见过这阵势?不等催逼,立刻乖乖掏兜儿。

三人兜儿里有了钱,正商量着去找家小铺子喝冰镇椰汁时,唐癞子骑着一辆估计来历有问题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在马路对面经过。他已经骑过头了,回头一望,就地打了个圈儿拐了回来,在他们三人面前刹住:“三位好啊!”

小朱、“二曹”对唐癞子有点儿憷头,连忙点头招呼,热情邀请“唐哥”一起去喝冰镇椰汁。唐癞子这个主儿,在小混混儿中是出了名的“吃白食大王”,通常只有他受别人的请,别人要想他出钱请客,基本等同于白日做梦。可是这天小朱、“二曹”竟然运气撞头,听见了唐癞子的一句话:“今天我请客,咱们去博爱南街的‘印记馆’喝小酒”。

三人跟在唐癞子刻意慢行的自行车后面走了至少二十分钟,这才到了“印记”。唐癞子说室内太闷,不如就在门外那石磨盘上让跑堂放一张桌板,咱们围坐着喝酒,边喝还可以边看街景哩!于是,四人坐下点了几碟菜肴外加四瓶冰镇啤酒,才喝了一杯,严生元(朱、曹三个并不认识)来了,问他们谁愿意跑个腿,朱、曹三个还没反应过来,唐癞子已经跳起来接单了,然后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不过,几分钟后,唐癞子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说我说好的请客,这顿算我的。说着,把一万元钞票放在桌上,再次掉头而去。朱、曹三个接下来的话题,就是围绕着“唐哥今天何以这么大方”进行研讨,一直到把酒菜吃光也没有结论。

侦查员认为这个情节显得反常,唐癞子似是有意要在那家大排档等候严生元。然后,尹小白、张百行四人又去了市“公管会”看守所,调查4月30日夜间唐癞子跟江洋大盗打架之事。

那个江洋大盗名叫戚木根,已于前天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了。1950年时还没有《刑法》、《刑事诉讼法》,刑事判决没有“上诉”之说,一般都是直接从看守所押解至公审会场,上台宣判后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有的甚至直接在台下执行。所以,侦查员没法儿向殴斗双方的当事人之一戚木根了解纠纷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同监房的十多名人犯都清楚那天夜间的情况,所作的陈述基本一致,跟之前老梁了解到的内容没有出入。

不过,尹小白、张百行交换意见后,还是要求跟那天夜间当班的看守员面谈一下。军代表告诉侦查员,看守所分四个监区,每个监区有二十个监房。按照规定,夜间一共有五名看守员全夜值班,四人各负责一个监区,一人属于机动。机动值班员在看守所监区外面的办公区域,监区值班员有事会通过内部电话与其联络;若无联络,机动值班员也须每隔两小时进监区巡视一次。当天第一监区的值班看守员是留用警员解大奎,机动值班员是海口解放后充实进“公管会”警察队伍的“新贤私立高级中学"高二学生马引达。马引达今天当值,解大奎轮休。

侦查员说那我们先见下小马同志吧,马引达带来了值班记录本,那天夜同的情况按照规定由机动值班员进行了记录,然后由发生情况的监区值班员签署意见,小马说那天12号监房一闹腾,他拨打内部电话到一监区,没人接听,他就直接进监区去查看,原来解大奎已经去12号监房门前查看情况了,隔着木栅栏喝止了里面的小冲突,人犯唐大鹏报告说他的腿被踢伤了,提出要去伤科李郎中那里去治疗,解大奎正想通知小马进监区打开监房门(监房钥匙由机动值班员掌握),把唐犯开出去。

马引达虽然是个十八岁的新警员,但他早在前年就已参加地下团组织,多多少少做过些秘密工作,况且这小伙子生性谨慎,喜欢动脑子,知道夜间如无必要,是不宜打开监房门的。先前华南特案组侦查员前来提审唐犯时,他出于小心特地往对面公安大队驻看守所的中队部打电话,让派三名武装战士过来警戒,直到提审结束把人犯押回监房方才离开。现在,仅仅为了一个人犯打架伤了腿就要打开牢门,小马认为不合适,因此否定了解大奎的提议,让唐大鹏躺下别动,说明天等所长来了我会报告的,再者,押解人犯出所有严格规定,即使这腿真的被踢成骨折了,也不可能连夜送你去看郎中。这么一说,唐癞子也就不吭声了,小马生怕再发生纠纷,又对戚木根进行警告,说如果再动武,就要进行严厉惩罚。次日,看守所长(军代表小组组长)到所上班后,小马将此情况作了汇报。这时,特案组已经来人通知把唐大鹏释放了,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刚才听小马说到唐癞子向解大奎提出要求点名要去李力靖那里治疗,尹小白就警惕起来。稍停,问小马:“那位老解是留用警员?他原先是干什么的?"

“老解原先是旧警局刑侦队的。他是个吃了二十多年警务饭的老警察啦,据说干过旧警局几乎全部警种。"

张百行领悟了尹小白的意思,接口问道:“那老解以前也曾干过看守员吧?”

“干过。我一来看守所他就向我作了自我介绍,说他当初考进警察局时的第一个岗位就是看守所,干了三年又去当了巡警。”

张、尹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意思尽在不言中:那不对啊!干过三年看守员的老警员,应该知道像唐瀚子这样的伤情是没必要连夜进行紧急处置的嘛!可是,那天夜间他却提出了这个主张,这里面是否有蹊跷?

两人决定跟解大奎当面谈谈。是去解宅拜访呢,还是请看守所出面把他叫过来?尹小白和张百行商量下来,认为“黑雀”组织也许正在窥察特案组的动向,为防打草惊蛇,还是由看守所出面将其约过来较为合适。

没想到的是,当所方指派警员去解大奎的住处请他来所“开会”时,解已经是一具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了!

当夜,经刑事鉴识员与法医的现场勘查和尸检,解是在家里独自饮酒后,自己往房梁上拴了一根麻绳自尽的。华南特案组对这个结论感到突兀,亓舞牧直接跟陈武英主任通了电话,陈主任下令另组班子再次进行勘查和验尸。华南特案组六名侦查员全部到场参与勘查。

再次勘查检验的结果依旧是自杀。

亓舞牧当即起草一份电稿,向南社部报告了一应情况,要求调派刑技专家和法医前往距广州千里之外的徐闻县南安乡,与特案组派出的侦查员会合,就地对侦查员专程渡海送去的一应现场勘查以及法医剖检的照片和书面材料进行技术鉴定。稍后,亓舞牧指派侦查员陈君临与便衣龚坚携一应材料出这趟差。

特案组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对解大奎是自杀还是他杀进行确认,是因为大伙儿都对解的死亡感到可疑:刚在看守所调查中发现此人似有问题,怀疑跟唐癞子有染,这人怎么就自杀了?

侦查员的怀疑是有依据的。他们估测,“黑雀”组织接到“保密局”总部的密电,让“解决”华南特案组,“黑雀”遂着手制订行动计划。但“保密局”总部只能向其提供华南特案组一应成员体貌特征的书面文字简介(敌特难能拍摄到特案组侦查员的照片),这种简介跟古代张贴在各地城门口的海捕文书差不多,对体貌特征的交代不外乎“年三十开外”、“身高六尺上下"、“面白无须”、“颊有金印”之类,即使面对面认也不一定准确。对于“黑雀”组织来说,单是这一点就不大好办。要想制订行动方案,首先得跟踪对象,通过跟踪摸清基本活动规律,然后才能考虑以什么方式下手。估计“黑雀”在市“公管会”内部并无可靠关系,无法吃准特案组侦查员的确切体貌特征。那就只有另外设法获取了,于是就有了唐癞子那一系列怪异之举。

特案组长亓舞牧听了前往看守所调查的尹、张两人的汇报和分析后,认为他们的推测不无道理。唐癞子可能是受“黑雀”指使,要跟特案组侦查员见面,不一定全部见着,但多一个算一个,在被大张和小白抓捕后又出花招,要见到领导才肯交代。如此看来,特案组里跟唐癞子打过交道的侦查员及便衣,可能已经受到“黑雀”组织的秘密跟踪,敌方找到这么一个线头,继而查明特案组全部成员的体貌特征,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至于严生元与唐癞子的那次“偶遇”,侦查员估计另有奥秘,此刻尚无法作出准确推断。

唐癞子这样的小角色当然不知道什么“华南特案组”,他只是奉命行事,相当于演员根据剧本以及导演的指导在演戏。按照“剧情”,他这趟折进局子最多能接触到三至四名侦查员,他只消把讯问过自己的侦查员的年龄体貌特征汇报给“黑雀”组织就行了,一干特务会与“保密局”密电中关于华南特案组侦查员的特征进行比照。走到这一步,“海捕文书”聊胜于无的作用就能发挥了。

可是,有一种情况“黑雀”是没有把握的,那就是唐癞子折进局子后多长时间才能获释。尽管在设计剧本时已经把唐癞子的犯事情节框定在“既重要而又不会受到严厉追究”的范围内,但人一进去,就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了。尤其是唐癞子这样的货,他年纪虽不大,却是海口地面上有名的混混儿,没准儿“公管会”收到的群众举报或者在押人员的检举中正好有这主儿,那唐癞子就得被留在看守所里了,待多长时间连承办员都不一定说得准。

因此,“黑雀”就想出了一个主意:让唐癞子在监房里滋事受伤或者伪装受伤,值班看守员将其送医,即使夜间无法送医,也可确保次日白天送医。因为是“伤筋动骨”,可以提出送往李郎中的诊所。李力靖那时已受命“解决”特案组了,“诊疗”时,唐癞子自会把他了解到的有关特案组侦查员的情况告知。不过,要保证上述计划顺利实施,“黑雀”在看守所内部必须有个可用的关系,估计解大奎就是“黑雀”物色到的关系。

现在解大奎突然死亡,显得过于“凑巧”,亓舞牧高度怀疑解之死是“黑雀”组织所为。如果证实了这一点,循着凶犯在现场留下的蛛丝马迹往下深查,相信是能够挖出“黑雀”的。海口初解放时,警方的刑技,查技术和设备都比较落后,尽管有个留洋指纹专家葛老师,但光靠指纹勘查并不能作出自杀还是他杀的确切结论。况且,从昨晚开始到此刻,将近一昼夜,海口一直下雨,单身汉解大奎的住房破旧,还真应了“破屋偏遇连阴雨”之说,现场已经遭到了破坏。老亓出于慎重,遂决定请省城专家到南安乡鉴定物证。

由于高度怀疑解大奎涉案,亓舞牧跟副组长老梁商量后,随即采取以下措施:一、封锁解死亡的消息;二、对解宅进行彻底搜查,所有除家具、餐具等“硬件”以外的物品全部拍照后打包,于深夜悄然运往特案组驻地;三、指派便衣对解宅进行外围监视。

南社部指派的刑技与法医专家对解大奎的死因进行鉴定需要些时间,还要从广州赶赴南安乡,起码得四十八小时。好在之前案情分析会上布置的是几拨人员同时展开调查,其中麦善谋负责的对李氏诊所四邻八舍的调查总算有点儿收获:邻居反映,唐癞子早在4月25日就已吃住在诊所,不是看伤治病,据唐癞子自称,他已被李郎中收为弟子。那几天,邻居也确实见他像社会上各行各业的学徒那样,干些零碎活儿。李郎中规矩大,早中晚三餐不让唐癞子上桌,小唐只能站在饭桌边伺候,有一天气温高,还得给师父打扇。不过,大伙儿都说小唐干活儿很利素,从早忙到晚,每每汗流浃背,脸上都是笑嘻嘻的,从没听见他吐露过一句怨言。

但这种状况没持续多久,李力靖出事前大约三天,唐癞子就不见影踪了,有邻居问过李力靖,伤科郎中摇头称不知,6日李力靖出事后,有人议论说唐会不会被李郎中杀了,埋在诊所哪个旮旯呐?但隔日“陶坛炸弹”被引爆,稍后从“公管会”看守所开出的一班在押人犯整理废墟平整土地时,并未发现有尸体碎块。

既然解大奎的死因暂时定不下来,亓舞牧寻思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那就全体出动,先查找唐癞子的下落吧。

特案组当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对手“黑雀”亦即代号“野牛”的“百事代办行”文老板,早在获悉李力靖被击毙、“陶坛炸弹”没有发挥作用的当天晚上,就已向“三室”的七名特务(报务员孟露荷不在内)下达了寻找唐癞子的指令。

诚如特案组所分析的,留用看守员解大奎确实是受“野牛”之托设法助唐癞子出所一趟。解大奎在抗时期以临时工身份有偿为文老板干过些特工零碎活儿,当然,“野牛”作为一名资深老特务,是不会把具体情况向其透露的,只是佯称“受友人之托,请老兄帮一个忙”。解大奎做了多年的警察,类似这种事儿干过不知多少回。现在虽然解放了,他的思想观念依然停留在旧政权时代,再说唐癞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犯,问了问,其进来的原因不足挂齿,他也就放心了。况且,人家文老板跟以前一样,照例奉行“皇帝不差饿兵”原则,是给他报酬的。

“野牛”的这个思路,是建立在华南特案组并未对唐癞子起疑这个基础上的。他的依据是:唐癞子被释至今已有一周多,对手并未就此作出什么反应,老解至今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理由!因此,只要封住唐癞子的口,老解这个如今对于“三室”来说非常难得的关系就可确保平安。这人以后肯定还要继续发挥作用,甚至可以考虑将其拉进“组织”。

唐癞子失联已有六七天,最初“野牛”并未在意。唐癞子并非“三室”的正式特工,由助手卓念仁负责联络,需要时将其唤来,不论差他去干什么,给报酬就是。要说唐癞子干这份临时工的时间应该算是比较早的,1944年十二岁时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军统”要求沦陷区的特务组织对日伪进行“敌后攻心战”,就是寄警告信、发传单之类,唐癞子这种无家流浪娃儿做这种事最合适。从此就算是建立了关系,抗战胜利后,唐癞子又帮着探听汉奸藏匿财产的情报,稍后则是跟踪中共琼崖纵队在海口的地下工作者。在那个年代,国民党、中共甚至外国在华秘密情报机关都有这种做法,是形势和现实的需要。

这次“野牛”受命组织对广州的空袭准备工作,他把任务交由李力靖,又给李指派了唐癞子作为助手。因为中共“金门之战”的失利和薛岳将军的“战神”神话,再加上国民党方面对“美援”的大力宣传,当时很多人都认为“海南岛不会沦陷”,“野牛”也有这个想法。对李力靖、唐大鹏此去省城的安全问题,“野牛”也曾经考虑过,但他相信唐癞子的那份守口如瓶的童子功,再说即使招供,海口乃是国统区,中共对他奈何不得。待4月23日解放军占领海口,“野牛”这才后悔,寻思就是这一念之差,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为此,他做了一系列准备,打算让唐癞子跟李力靖一起为华南特案组“殉葬”。没想到爆炸物还没设置,唐癞子就开溜了。接着,闵绍午被仇家所杀,李力靖被警方击毙,他只能把查访唐癞子下落这件事先放一放。现在,这事又上了议事日程。“野牛”到这当口儿也没有忘记“保密局”向他下达的“翦除华南特案组”的指令,在全站动员会上宣布,待找到唐癞子,利用其再设置一个圈套,把华南特案组“解决”掉。

如此,唐癞子的重要作用立即突显出来,华南特案组和“三室”都在争夺这小痞子,这场竞赛尚不知谁能笑到最后。

 

二十二、“野牛”落网

5月10日晚上,“野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还打开一瓶葡萄酒为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因为,唐大鹏已经找到,此刻被囚禁于“百事代办行”的后院小楼上。

确切地说,唐癞子并非找到的,而是他自投罗网。那么,这些日子,唐癞子玩失联去了哪里呢?

5月3日,唐癞子受师父李力靖指派,前往附近菜场购买牛肉。买了牛肉后,想去菜场后门外看看是否有乡下人大清早采摘的时鲜水果,有的话也买一些回去,这是他自作主张的决定。结果,新鲜水果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一张布满青春痘的凶汉的脸。对于唐癞子来说,宁可见阎王派来勾魂的小鬼,也不想跟这张脸的主人相遇,当即转身欲逃,却跌了个狗吃屎——原来背后已经站上人了,腿一伸就把他绊倒了。刚爬起来,有人就贴了上来。此时天降细雨,人家比唐癞子讲究,出门还打着雨伞。那人动作非常麻利,一手用雨伞挡住别人的视线,另一手抬了抬,唐癞子只觉得颈部一凉,倏地一个激灵:那是刀身掠过皮肤的死亡警告!

唐癞子别无选择,只能跟人家挤在那把半新不旧的雨伞下,三人并排离开了现场。

对方是什么人?唐癞子见了他们,怎么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那般畏惧?这里面自有一番话头

抗战时期,海口有个名唤“三友堂”的日伪帮会。这个堂名跟“三个朋友”无关,该帮会是由一个名叫三友勇次郎的日本浪人创办的,据说“三友堂”的宗旨是想借助日军的势力,把海南岛的所有帮会控制起来,建立一个类似“联盟”的共同体。这种主意当然不可能出自一个日本浪人的脑子,背后显然是日本特务机关在指使。

这个设想“听上去很美”,可其时已是1944年12月,日本军国主义已经穷途末路了,留给三友勇次郎的时间极其有限。1945年春节前“三友堂”做了一番宣传铺垫后,发出请柬,邀请海口全市及郊区大小三十六个帮会(有的只有寥寥数人)指派代表来吃年夜饭。江湖人眼睛不瞎,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帮会以为这是巴结日伪当局的极好机会,积极响应,私下各备礼物;大部分帮会却不想趟这池浑水,纷纷寻找各种借口请辞婉拒。“三友堂”二话不说,立刻让日伪警察局出面,给各帮会头目专送统一格式的“贺年卡”,说是恭贺新春,但字里行间却传递出一个信息:如若不给“三友堂”面子,只怕明年就吃不成年夜饭了!如此,大多数帮会只好就范,只有少数“固执己见”的继续以出走、装病、自残等方式予以抵制。

就在这当口儿,忽然传来三友勇次郎遇刺身亡的消息。三友勇次郎在其经营的“三友馆”设宴为日本国内来海南游玩的一位长辈亲戚接风,刺客趁机混入,袭击了跑堂,易其服饰伪装送菜,进入二楼包间后,出其不意先抛出石灰包,使三友勇次郎失去视物能力,然后一刀刺入心脏,致其当场殒命。行刺后,留下一个信封,跳楼而遁。信封里只有一张三指宽的纸条,上书:制倭寇者,盖勇也!

盖勇,就是此刻从菜场带走唐癞子的那三个人之一。

盖勇行刺后,不知去向。海口日军宪兵队、警察局成立专案侦查班子一直折腾到日本投降,也没查到任何线索。抗战胜利后,逃亡海外的盖勇回到海口,受到了黑白两道以及坊间百姓的热烈欢迎,被誉为“抗日英雄”。国民党军方、警方、帮会、商会以及许多富豪都向他张开怀抱欢迎加盟,盖勇一概婉拒。然后,他成立了一个帮会组织,竟然原封不动用“三友堂”作为名号。

消息传出,许多江湖人物纷纷登门拜访,要求加入“三友堂”,皆被“已满额”为由拒之门外。那么,“三友堂”的额定成员是多少呢?答案是仅有三人,除了盖勇本人,还有两个是他的小学同学庄某、商某。庄、商两个都已成家,一个是税务局会计,一个是西药房店员,都是寻常人士,跟江湖没有任何关系。

盖勇此举引起社会热议,大家都想探究这位英雄想干什么。没等人们讨论出答案,盖勇又消失了。有好事者向“三友堂”的另两位成员打听盖老大去了哪里,庄、商两个都笑而不语。稍后,总算由盖勇的表姐透露,表弟去了海外,之前他逃亡在外时谋了一份替洋人做保镖的工作,这回是重操旧业去了。人们再打听“海外”的具体地方,答案不同,或曰檀香山,又曰吕宋,再曰星加坡(即新加坡)。但大伙儿总算弄明白了盖勇组建“三友堂”的原因,他生怕江湖上有人借此堂名扬名立万干些不明不白的事情,干脆自己先用了这个堂名,拉了两个当年的同学好友成立了新“三友堂”。按照江湖规矩以及他已经树立起来的感势,这样一弄就不会有人再动这种脑筋了

那么,盖勇跟小癞子唐大鹏又有什么恩怨呢?这就用得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句老话了--

今年元月初,海口发生一起拐卖儿童案,一名七岁男童被拐,至今不知下落、这名傅姓儿童,系盖勇的表外甥!案件发生后,苦主当即报警,但当时海口还在国民党统治之下,旧警局办这种案件的效率可想而知,苦主使了钱钞四处打听、方才探知大致案情,好像是几个海口当地的混混儿跟痞子结伙把孩子拐卖了,知情人特地提醒苦主,这是江湖事,最好用江湖方式解决。否则,哪怕警察破了案,也救不了小少爷的性命。

于是,傅少爷的母亲亦即盖勇表姐季太太就向海外发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明情况,希望表弟动用他的江湖人脉找回外甥,盖勇收到电报后,随即回国主持解救行动,这是2月下旬的事,他先飞香港,打听下来,海口被薛岳的部队封锁了,只好另外设法。等了半月多,打听到有一条美国军舰要去海口,就动用他在檀香山的美国资本家雇主的关系,辗转打通了路子,得以搭乘美舰赴琼。

如此折腾下来,盖勇抵达海口已是4月11。随即开始打听外甥的下落,几番周折,在海口解放后一周即4月底,总算打听到作案的那伙小混混儿中有海口地面上小有名气的唐癞子。当时海口解放才十余日,“江湖”犹在,再说凭其“三友堂”堂主盖老大的名气,黑道是买账的,很快就打听到唐癞子的下落——刚刚投奔伤科李郎中,拜师做了一名弟子。盖勇一听李郎中,就打消了直接去诊所找唐癞子的主意。他以前练武几次受伤,都是李力靖给他治愈的。况且,李郎中做过陈炯明陈大帅的保镖,盖勇如今也是以保镖为业,用江湖说法是同道,而李力靖则是前辈了,抹不开面子。

几个江湖朋友给他出主意,说这还不好办?那小癞痢又不是什么人物,他是有克星的,我给你找个克星去把姓唐的小子唤来就是。那几位扳着指头议了议,说此事叫“跳三跳”去处置即可。“跳三跳”姓汪,名字不详,是个半白半黑的角色。据说此人硬气功不错,可能学过“铁布衫”之类的功夫,再厉害的对手,徒手击打都伤不了他,疼痛感会有的,但只要原地跳三跳就恢复如初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一个绰号。这人不但抗击打能力强,跟人打交道的韧劲儿也厉害,一旦被他盯上,即把人劫持到某个隐蔽地点,也不动手折磨,就是跟人耗着,不达目的可以一直把人耗死,而且死也是自己死的,不是他动手杀死的。至于人家为什么会死,问死人去吧。“跳三跳”就这么牛!

唐癞子不幸落到“跳三跳”手里,其遭遇可想而知。接下来,他在海口市郊接合部的一处“跳三跳”选中的秘密地点被囚禁了七天,过着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这倒不是他意志坚强死活憋着不说,而是确实不知道傅少爷的下落。他参与了那桩拐卖儿童案不假,但只是踩点望风事后分得若干钱钞,同伙把傅少爷卖到哪里去了他真的不知晓。那么就把同伙交代给“跳三跳”吧?“跳三跳”也是这么说的,唐癞子也愿意交代,可是他交代的内容人家不相信。这也难怪,唐癞子被捕后,特案组侦查员讯问他这段经历,连尹小白听了也认为“确实无法相信你这是真话”,因为唐癞子说那两个同伙“失踪”了。不过,唐癞子的运气还算不错,他在吃了一周苦头后,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5月10日下午逃了出来。身无分文,一路绕道步行,赶到市内靖南街已是暮色初上时分。他不知道李力靖已经出事,直奔伤科诊所,却见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这份吃惊简直无法描述,唐癞子站在那里愣怔了片刻,只好离开。此刻,身无分文他倒不怕,像他这种自幼流浪的角色,身无分文是常态。使他害怕的是“跳三跳”的追捕,他早就听说过,“跳三跳”那主儿韧劲十足,做事儿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超级轴劲儿,一旦再次落到对方手里,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那么,他应该如何做才能逃过这一关呢?想来想去,只有去见那个当初让他去向李力靖拜师的老铁了。

老铁这个称谓,听上去容易使人以为此公是一条魁梧伟岸的铁汉。其实不然,这个粮行的账房先生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羸弱小老头儿,患有肺结核,跟人语言交流,常常是咳嗽时间比说话时间多。早在二十年代,老铁就加入了国民党,还做过县党部委员。后来,他对政治不再感兴趣,就从老家儋县跑到海口教书,又跳槽到粮行做起了账房先生。反正那时既没有教师证也没有什么会计上岗证之类,你只要能胜任这个岗位人家又愿意接收,那就没问题了。

后来特案组查明,老铁跟“野牛”的助手、“保密局”少校特务卓念仁是同乡亲戚关系。正是出于这份关系,卓念仁奉“野牛”之命物色社会上的机灵小痞子替“三室”打临时工时曾托老铁推荐人选,唐癞子就是这样跟“三室”搭上线的。那么,唐癞子是怎么跟老铁结识的呢?

每年收购粮食的季节,郊区各乡各村的农民总是蜂拥而至前来卖粮。此时,现场人来车往码头舟船纵横,光是那喧哗声就能使粮行老板伙计账房先生以及临时请来的司磅员头昏脑胀。这时,便有类似如今职业黄牛那样的家伙混在现场耍花招,串通贪图小利的售粮农民隐瞒作为结帐依据的竹筹,或者过磅时在侧边偷偷踩磅秤以增加重量,甚至还有趁乱直接从粮行堆在场地上的稻谷堆中窃取若干去销售的。所以,粮行就需要派专人巡查监督。出于节省开支的考虑,通常就以低价雇佣童工。像唐癞子这样的角色,乃是这个季节的抢手货。老铁就是在唐癞子第一次去应聘时认识这个小痞子的。

后来,“野牛”让卓念仁收罗小痞子协助做“地下工作”,卓跟老铁一提,老铁第一个就想起了唐癞子。卓念仁跟老铁约好,找个机会暗暗目测后,表示满意。于是,唐癞子就成了“军统”海口特别站的一名临时工。不过,“野牛”做事谨慎,让卓念仁不要直接跟唐癞子接触,需要召唤时还是让老铁出面。

现在,唐癞子面临来自“跳三跳”的死亡威胁,走投无路之下就想到了老铁,寻思向李郎中拜师是老铁通知自己的,李郎中的去向(他没想到李力靖已经死亡)老铁应该知道,看来只有去找老铁了。

老铁供职多年的粮行解放后已经倒闭,不是经营不善,而是粮行老板在抗战时曾向海口日伪当局告密,致使琼崖纵队的两名侦察员被捕牺牲。这一罪行早在解放前就已被我地下党掌握,海口一解放,往“公管会”一报,随即抓捕。老板被捕,粮行随即也被新政权封了。老铁从此失业,一直在家里赋闲。

唐癞子找上门去,老铁却不在家,老铁的女人哭哭啼啼告诉唐癞子,说老铁让他老家政府派来的人抓走了,也不知为啥事儿。稍后特案组获悉,老铁因其早年担任当地国民党县党部委员时所涉反革命罪行被儋县公安局逮捕。女人还告诉唐癞子,老铁被带走是前天的事,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喝茶,忽听门外有几个家乡口音的人叫门,就意识到大事不妙,于是叮嘱女人,回头小唐若是来找,就让他去见“百事代办行”的卓先生。说完这话,三名便衣已经推开大门现身了。

老铁被捕后不久,病殁于儋县公安局看守所,至死也没透露有关卓念仁的任何信息。

就这样,唐癞子连夜去敲“百事代办行”的门。应门的伙计一看是他,高兴得差点儿放声大笑。他们已经找了他好几天了,此刻他自投罗网,那明天就可以歇歇脚了。

卓念仁对于唐癞子的登门既意外又惊慌,因为这意味着老铁(他不知道老铁出事了)发生了情况,很有可能会影响到这边的安全,遂向“野牛”禀报。“野牛”亲自出面,先以饮食款待,然后简要问了同一应情况,说小唐你就在行里待下吧。伙计把唐癞子带走后,“野牛”向卓念仁下令:这人必须永久封口,后院挖个坑把他埋了!

1950年5月11日中午,特案组接到陈君临从海峡对岸南安乡发回的密电,经南社部派来的专家检验,解大奎确实死于自杀(“野牛”以及部属落网后的交代也证实,该伙敌特确实跟解之死无涉。至于解为何自杀,因与案情无关,特案组未曾往下追究)。

这段时间里,特案组一直在追查唐癞子的相关信息。侦查员了解到两条被认为与案情有关的线索:一条是从多名跟唐癞子厮混得比较密切的小痞子那里得知,唐并无吸毒恶习,从未听说过或见过他吸毒,也没听他聊过跟吸毒相关的语题,这就增加了4月30日唐因毒瘾发作向尹小白、张百行提出吸毒要求的疑点,侧面印证了侦查员对唐大鹏的一系列怪异举止都是有人指点的估测。另一条是,原本李氏伤科诊所的邻里发现,昨天傍晚唐赖子曾出现在诊所的废墟前,大约停留了两三分钟后离去,没跟别人有过接触。

第二条线索让众侦查员振奋起来,之前他们一直在担心,唐癞子久寻不见,是不是已经被“黑雀”灭口了。现在,已经证实解大奎死于自杀,那找到唐癞子就是特案组接下来要全力去做的一桩活儿了。只要找到唐癞子,那就有希望对潜伏敌特进行深挖,将其一网打尽。不过,亓舞牧征求全组侦查员的意见时,有人提出一种假设:我们在查找唐癞子,如果“黑雀”一方也考虑到唐癞子是把我方引向其组织的唯一线索,而且先我们一步把唐癞子控制起来甚至灭口,那该怎么办?当然,线索可能还会找到,但破案就延迟了,由此可能会给部分敌特分子畏罪潜逃提供时间。所以,是否可以一面继续寻找唐癞子,一面着手清理从解大奎住处运来的那些遗物,说不定能从中发现“黑雀”的线索呢?亓舞牧觉得有理,点头赞同。

没想到,这一查,竟然在解大奎的遗物中查出了“百事代办行”老板文百事1946年除夕寄给解大奎的一张印制精美的折页贺年卡,里面空白处写有两行毛笔字:深谢兄台多年冒死襄助。恭祝大奎吾兄新春欢愉、健康进财!落款是:愚弟文百事于乙酉年岁末。

侦查员据此推测,“百事代办行”很有可能就是敌特潜伏在海口的一个秘密机关。亓舞牧随即派员对“百事代办行”予以秘密监视,同时安排侦查员向该行周边居民了解文老板以及伙计平时的言行举止。侦查员从两个群众口中得知,昨晚九点多,目睹一衣衫褴褛的青年人叩开“百事行”大门入内。侦查员马上想到,这个青年人有可能就是唐癲子!

特案组经过研究,决定请海口市“公管会”出面,在“百事行”所在的博爱路上进行一次突然袭击式的“查户口”(这是初解放时的沿海城镇经常进行的一项警务勤务),“百事行”由华南特案组以及便衣化装入内查看。

当天午夜,行动开始。“百事代办行”位于路口,属于马路这一侧被查的第一家。侦查员敲门后,里面应门速度还算快,可是,那伙计一开门,见到为首的张百行、梁武道,一下子目瞪口呆。侦查员顿时意识到,这下还真撞着了,于是连同已经跟在后面配合行动的公安大队战士一拥而入,把一应伙计控制。搜查之下,在后院一间密室内发现了被捆绑囚禁的唐癞子!

昨晚“野牛”下令活埋唐癞子的命令未能实施,这跟唐癞子的无赖式机灵有关系。卓念仁等人将其捆绑时,他意识到要被灭口,急中生智,说你们这样干掉我只怕没用,我已经把一应情况告知两个结拜兄弟了,他们明天见不到我,就会去军管会报告。从此,海口地面上只怕就没有“百事行”了!

如果别人这么说,“野牛”还不一定相信。但此语出于唐癞子之口,他就不得不考虑。保险起见,他决定先不下手,改由以威胁利诱手段让唐癞子说出那两个弟兄的名址。这一昼夜,唐癞子的日子过得比在“跳三跳”那里还痛苦,但毕竟熬过来了。正盘算今晚不知会怎样时,特案组来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脱离樊笼”了,以其所犯罪行,即便不被处决,这辈子也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了。

特案组破获了“保密局”海口站敌特机关,搜查一直进行到天明,搜出电台、经费、武器、毒药、爆炸器材、密写药水等特务活动器材;“野牛”的特务下属卓念仁、邹友利、计力、许德依、云晖、宋灿银、孟露荷等被捕,但“野牛"本人却不在“百事行”里。下属供称,文老板当天下午四时许外出,未说去哪里,未携带任何物品,估计可能访友去了,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

事后得知,“野牛”昨晚从唐癞子口中获悉,跟卓念仁有关系的前粮行账房先生老铁被其老家儋县公安抓捕归案,尽管老铁并非特务组织成员,但“野牛”对此非常敏感。下午三点多,他在“百事行”对面烟纸店买烟借机跟店主闲聊时,发现有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在路过“百事行”门口时显出些许异常迹象(此人确实是特案组派出的便衣),就去附近的“开诚旅社”开了个房间。返回行里,“野牛"马上起草一份密电稿,吩咐报务员孟露荷拍发,他自己则在侧监视,拍发后亲手把电稿烧毁,接着,就前往旅社住了下来,并且把密码本带走了,当晚"百事代办行”出事后,他立刻销毁了密码本,于拂晓时分逃出旅社,离开海口。

到天明搜查结束,特案组侦查员已经把七个特务人犯初审了一遍,对彻夜未归的文老板的去向作出初步判--跑了。

当天下午,亓舞牧等侦查员对报务员孟露荷再次进行讯问,重点是了解文百事让她拍发的最后一份密电的细节。孟露荷起初拒绝交代,经反复施展攻心战术,终于表示愿意配合。这个平时以粗拙愚笨形象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女佣,具有惊人的记忆力,她要了纸笔,竟然不假思索就把文老板让她拍发的最后一份电报的每一组阿拉伯数字默写出来了!

特案组当即把孟犯交代的电稿内容发送广州南社部,请专家破译。南社部回电,要求让孟犯尽其所能,把所有还能记得的经其手拍发的电码,那怕是零碎数据,连同拍发日期一并形成书面材料,供破译专家参考,同时要求把其他被捕特务交代的每次活动的日期、内容、使用的武器或者器材的名称、数量等内容形成材料上报,供破译专家比照。

5月16日夜间,特案组收到南社部密电,告知根据军方专家破译出由孟犯拍发的最后一份密电内容判断,文百事出事后逃往崖县(今三亚)信孚乡隐藏,要求“保密局”设法将其接往台湾。

5月17日,华南特案组六名组员和精选的四名便衣共十人组成追逃队,驱车前往崖县。当时的海南岛公路交通不发达,从海口到五指山得花一天半时间,而从五指山往崖县,途中有一段是土路,有时乘员得下来推车。5月20日,追逃队方才赶到崖县。在刚成立的崖县公安局的大力配合下,5月23日午后,追逃队在信孚乡台楼村附近的一座破旧道观中抓获了藏匿于内的“野牛”。

至此,华南特案组终于完成追枭使命。

1950年11月23日,中南军区特别军事法庭对该案一应罪犯作出判决:潘樵翁(文百事)、卓念仁、计力、许德依、唐大鹏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云晖、宋灿银、孟露荷分别领刑十八年、十五年、十年。

(全文完)

 

【评论】

 

谢谢分享!这篇是2021年1期?1号就出版了呀,真快!

。。。兄弟厉害,元旦就把一月份的《尘封档案》上传了,多谢多谢

感觉这篇有点乱,有点散。

没错,还反映了当时各地的风土人情。

旧社会那帮人,个个都是人精,可惜社会也是丛林社会,毫无人性可言。

当年胡耀邦在陕西被斗得……

叶剑英保护了他,对他说,老弟,你还是在旧社会历练不够……

历练不够的真正后果在几十年后才体现

这个故事长得令人发指,看到后面都忘了前面。

斗智斗勇真是一刻都疏忽不得

国防部保密局3厅的人马出洞了.

何匪生怕表弟应对失误,赶紧来到门口,一边问“哪位”,一边把房门开启一条缝隙。就在这时,陈君临倏地跃起,手里已经握着勃朗宁,大喝一声逼住了符匪。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麦、尹两个同时出手,推开房门,闪电似的下了何匪那支破枪。

此处颇为惊险

现在的影视剧编的多数不行。许多是导演或者编剧凭想象在胡编乱造,尤其不合逻辑或者不合当时的环境。像《尘封档案》出色的故事不拍成影视剧真是投资人瞎了眼!

故事太曲折,看了两次仍然没有弄清头绪。

现在的影视剧编的多数不行。许多是导演或者编剧凭想象在胡编乱...

确实啊,这些故事太精彩了。

而且现实性很强。

抛开主题不谈,故事里讲了很多旧社会为人处世、混江湖的细节,这也是很管用的社会知识啊

没错,还反映了当时各地的风土人情。

最后特务组织被破获,多数被枪决,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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