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八 章 这七天实在过得香甜,过得幸福,不能再香甜了,也不能再幸福了,在这种香甜与幸福中,连眼泪与悲哀也是香甜的,幸福的。假使这时我们就抱着死了呢,我们也一定死得很香甜,很幸福。从前我在报上看到一对情人双双含笑自杀的新闻,常诧异他(她)们为什么死得那么自然,那么从容。现在我才明白:在这种情形下,死比生其实倒更美丽、舒服。 这几天是我们三个多月来幸福的顶点,必然的,我们要走下坡路。一个人如果爬到山顶上时,除非他是神,永远停在上面,不下来。如果他是人,他怎么能不下降呢? 我并不糊涂,(爱情虽然有时使我糊涂入梦,但我也有清醒时)我渐渐看出来:这七天的幸福,好比太阳下山时的最后迥光,特别华丽,鲜艳,但我却预言着它自身就要沉落,消失。 在一个人临死以前的最后一刹那,他脸上也会特别显得美丽发红,言语也特别清晰,…… 在第七天晚上,我们不是谈到歌德吗?这恰恰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我所说的故事里,一开头就好几次就提到黄昏与落日,…… 关于这种种,奥蕾利亚自然不会想到,也不愿想到。凡是像用她那种方式来爱人的人,绝不会,也不愿往深处多想的,眼前的欢乐与青春,尽够她忙碌的了,也尽够她沉醉的了。 第二天,我们回到了托木斯克。 这一天,奥蕾利亚真是美丽极了,也动人极了,这种美丽,不仅像春天的花朵,也像秋天的红熟果实——包含了最鲜嫩的最成熟的成分。因为,她现在已不仅是一个少女,也是一个少妇,是一个刚从少女变成少妇的人,必然就会显露出那种美丽,动人,可爱! 她是快乐的,愉悦的,像一个捕捉到最大幸运的幸运者。 我呢,在归途上一直保持着沉默,一种阴暗的预感开始袭击着我。 在我一生的经验中,凡是我真正交好运的时候,也就是真正开始恶运的时候,这种经验,屡试不爽,一百次里难有一次不应验。 因此,这一天,我说不出的感到一种焦躁,沉闷。 到了托木斯克,我和奥蕾利亚分了手,答应第二天再见。 我回到收容所里,里面的人几乎全空了,我吃了一惊,正诧异中,同事A上校给一份通知书:是马占山将军特别发给所有的高级军官的。 在这份通知书中,我才知道:在我所旅行这个星期里,发生了一个怎样巨大的变化。 这时候,中国驻俄大使颜惠庆先生早已到了莫斯科,中俄已正式恢复邦交,由中俄当局会商的结果,对我们这批从东北撤退入俄境的人,决定作如下措置: 一、所有士兵及下级军官一万余人,由俄境转新疆方面回国。 二、所有上校以上高级军官,由托木斯克搭火车赴莫斯科转波兰再经德国瑞士到意大利乘海船回国。 三、所有高级军官眷属搭火车赴海参威搭船回上海。 在这一个星期中,下级军官与士兵以及眷属们,均已先后出发,我们这一批高级军官,须在四日内摒挡一切,准备启程,换言之,除了今天外,我在托木斯克只能留三天了。 “好了,吃了好几个月的苦,这一下可以回国了!大喜事!大喜事……” A上校满面笑容,向我嚷着。 “是的,这是喜事!喜事……” 我昏头昏脑的对他苦笑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我旋即跑到马占山、李杜两位将军那里,谈了二会,才知道这一通知书是确确实实的,一点也不虚假,过去好几次曾有这种传说,现在这一传说是证实了。 马将军还庆贺我: “将来回到上海,你们韩国时临政府在那里,你可以好好施展的你的抱负了……” 我谢了他的关照,只是苦笑,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离开马将军,我回到屋里,把门反锁了。 分离是命定了。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个命定,她既无法离开托木斯克或俄国。我也无法继续留在托木斯克或俄国,在这个命定之前,人力显得可怜的脆弱。 我躺在床上,浑身抖颤着。 我的身子睡着,我的心醒着。 有好几次,我想跑到奥蕾利亚那里,把真相告诉她。这一思想非常强,我几乎马上想跑出去。但是,我旋即又抑制住自己。我并不是没有勇气去看奥,而是没有勇气摧残她的梦想。 天可怜见,今天早上,我们还在小镇招待所的枕头边说傻话;她吻了我很久,笑着问我道:“爱,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给他起什么名字呢?”我笑着说:“如果是男的呢,就叫托木斯克,如果是女的呢,就叫奥蕾利亚,好不好?”她笑着问:“你希望是男的呢,还是女的?”我说:“我愿意是女孩子。如果是女孩子,她一定长得和你一样美,这样,孰身边就有两个奥蕾利亚了;一个是大的,一个是小的。”她说:“只要你愿意,我给你带来两个奥蕾利亚,三个奥蕾利亚,甚至四个奥蕾利亚,好不好?”我说:“好!好!越多越好。我巴不得全世界的十三万万人都变成奥蕾利亚哪!”她听了大笑,伏在我怀里,连眼泪都笑出来。 天可怜见,她现在一定还在温习这些好梦。在她心里的充满了玫瑰花与幻想,春天与阳光。这颗心好像羔羊一样,甜美而绵软,我怎忍心立刻用枪刺把她刺破?我怎更忍心用刀子一片片把这心割碎? 我想:还是让她今夜再做一夜好梦吧! 我又想:最好是不告诉她这一消息,悄悄走了,也好。 但我旋即谴责自己,隐瞒她只是一种自私。即使我不能目击她的痛苦,但想象中的她的痛苦所给予我的折磨,一定更可怕。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更容易引起痛苦,但究竟有两个人可以共同分担。如果一个人,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与巨量的痛苦,非使她发疯不可。 我终于决定,明天下午去看她。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吃一点东西,也没有喝一点水。 我一夜没能合眼,我流了一夜眼泪。一种说不出的火燃烧着我,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在一点点迸裂…… 最后,天快亮时,我的脑子疲倦得如一堆泥,终于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小时。这种睡其实也并不是睡,而是神经质的恶梦的连续,我不时无端惊醒过来。 第二天,我只喝了一点水,仍没吃东西。奇怪极了,我这时的胃似乎很饱很饱,如塞满了空气的皮球,不能再装下一点什么。 下午四点多钟,我下了最大的决心:去看她。 唉,朋友,我怎能向你形容,我是怎样走到奥蕾利亚那里去的呢?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走,而是被一种很微小而又很神秘的力量推向前去。我这时的神态,全然是梦游者的神态,我这时的心情也纯然是梦游者的心情,这在别人是看不出的,我自己却知道得很清楚。 我半梦半醒地到了奥蕾利亚那里,大门并没有上闩,我推开了,她母亲不在,楼上有吉他声,她在弹一个极活泼轻快的华尔兹舞曲,好像千万只百灵鸟在飞在唱似地。 听见这快乐的音乐,我的眼泪如泉般流了下来。 但是,当我走上楼梯时,我突然下了个决心:我必须镇定,必须理智,必须清醒,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奥蕾利亚,我要不这样做,她非毁灭不可。 下了这个决心,我顿时振作起来,人也清醒坚定得多了。 刚走上楼,吉他声没有了,奥蕾利亚蝴蝶似地飞过来扑到我怀里,紧紧拥抱住我,热烈的吻着我。她在我怀里笑着道: “我今天像想了一天,如果我们要是有一个女孩子的话,奥蕾利亚这个名字还是不好!我想到一个好名字,你猜猜是什么名字?” “我猜不到……”我有点哽咽,无法说下去。 “傻孩子,怎么猜不到呢?就是你自己的名字啊!林!……是的,我一定叫她林!……这样,她象征了我们的结合!你说好不好?…… 说完了,她又笑着吻我。 刚吻了一下,她忽然怔怔道: “啊,你的嘴唇为什么这么冰凉?” 她突然放松我,凝立在我的面前,瞪大眼睛,详细的望着我,吃了一惊! “啊,你的脸为什么这样苍白?你瘦了!昨天你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天你就变得瘦了?——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我说不出话,我想尽量抑制自己,但无法抑制。一颗晶莹的眼泪流到颊上,又慢慢的流落到地上…… 她一把搂住我,把我搂到怀里,用热热的脸偎贴我的发冷的脸,像姐姐对待小弟弟似地,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慰我道: “爱,你受了什么委曲?你心头难过么?……告诉我吧!告诉最爱你的奥蕾利亚吧!只要她能为你尽力,她一定为你尽所有的力,甚至她的生命!她是你的爱,也是你的妻,你不应把你心里的一切告诉你的妻么?……唉,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抚摸我的肩膀。 我说不出话,只能让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我先前的决定完全推翻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她不断抚摸我,问我,见我不答应,不禁急了,她终于带着嗔意道: “林,你再不说,我真生你的气了!……” 接着,她又后悔自己发嗔,紧紧抱住我,用最温存的声音向我道歉: “爱,饶恕我吧,我实在急了,才向你说出这样不近情的话,饶恕我吧,不怪我吧!……唉,爱啊!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只流泪,不说话呢?……你这样子,叫我表示什么好呢?……唉,亲亲,我的亲亲,我向你哀求了,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说着说着,她也急得流泪了。 我终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放声哭泣起来。 她见我这样,忽然不开口,她把我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她愣愣站在一边,望着我,又低头沉思,一个新启示如一条蛇似地渐渐爬到她的思想里,像一个突然发现自己已临到悬崖边上骑士,一刹那间:一个意想不到的深渊呈现在她面前…… 她对我望着,想着,想着,望着,望着,她忽然像发现了一个大秘密似地,突然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这笑声是可怕,吓人的,像传说中深夜厉鬼的惨笑,听到这种笑声,一个人不发狂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她的狂笑声与我的痛苦声合奏着…… 听到她的笑声,稂奇怪,我的悲哀立刻消失了。 我沉静的站起来,把她拖到身边,哀求道: “奥,你现在大约已明白了……我求你,别再笑了!你的笑把我的心都撕碎了。……” 她转过脸来,不再笑了,脸上充满了眼泪,她的眼睛显出了一种奇怪的光彩。这种光彩,我在她眼睛里是从没有见过的,这是一种仇恨的光辉!也是一种愤怒的光辉!她并不哭,却让眼泪在脸上静静流。她用一种很抑制的声音轻轻道: “我答应你!我不笑了……” 接着,她突然握紧拳头,狠狠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如母狮子似地,用一种雄壮而尖锐的声音狠狠道: “要来的让它来吧!是地狱!是炼火,是雷霆,是大风暴,是魔鬼,是洪水猛兽,都来吧!都来毁灭我吧!把我撕成粉碎!把我碾磨成一阵阵尘沙,随阴风团团转吧!——哼,我的心反正早已流出最后一滴血了!再也没有什么更可怕了!……” 我用吻遮盖住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她沉思了一会,脸上仍闪烁着泪光,温柔的而疲倦的问我道: “就离开托木斯克吗?这么快?” “还有四天,我们由莫斯科转波兰德国瑞士到意大利搭船归国。”我多说了一天,有意要骗她。 “啊,经过波兰!……”她轻轻把“波兰”这两字念了好几遍,好像是念自己母亲的名字。 接着,她忽然又傻笑起来,一面哭,一面抚摸我道: “傻孩子,干吗难过呢……不还有四天吗?四天有九十六个小时哪!如果我们把每个小时当作一年,不还有九十六年,尽够我们乐的吗?……来吧,亲爱的,每小时还有六十分有三干六百秒哪!……” 她的双手又拥抱住我。但这一双手却抖颤得很厉害,也和我的手一样,冷冰冰的。 夕阳光软软地从窗外射进来,光彩很红,红得特别哀凉。天空再听不见鸽铃声,燕子的翅影已消失了,几只白嘴鸦在树枝间叫噪着,春天的傍晚是温柔的,迷人的,但春寒特别刺人,似给人一种神秘的警告。 这以后三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这三天是过得那样快,快得可怕,简直像三秒钟似地。如果一个人的一生都是过得这样快,那么一切都很简单了;一百年也不过像一天一样,既不会有所“快乐”,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这三天,我们全都消磨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这是托木斯克全城最大最华丽的一个房间。我卖了自己的手表,自来水笔,手枪,……预付了一笔款子给旅馆,我准备在这三天作最后一次挥霍。 奥蕾利亚为我回学校请了四天病假,决意把这整个四天献给我,她的病假很容易就请准了,这时她脸上原已显出病态,她的心是深深病着。 在这三天中,她似乎有意要把她生命中所有的残余热情一起交付给我,一点也不为自己剩下,三个多月来,她原已在我身上挥霍了一笔极巨量的热情,但她认为这热情还不够,她要在这三、四天中,把这一生所残余的几十年热情一古脑儿透支个干净,连皮带骨一起消费给我,她用这种野蛮方式来消费自己的热情,已不是一种情人的方式,而是赌徒的方式,她像一个最疯狂的赌徒,在一刹那间,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倾囊倒筐的捧出来,作孤注一掷,不过,她的赌,并不是一直激动得,騒嚣的,像一般呼幺喝六大声吵闹的赌徒一样,最先,她疯狂得像一只饿兽,接着,她的赌法安静了,平和了,也可以说,她真正懂得了赌…… 第一天,一切是最疯狂的,最激动的,也是最悲惨的,热情热得像我们那样,已不是人间的热情,而是地狱的热情!魔鬼的热情,最悲惨的热情!惨得叫人不忍回忆,在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吃,两个人只是相抱着哭。我们一面哭,一面说。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话!也不知道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兴奋!这么多的感情!一个人要是一直像这样的哭,说,兴奋,感情,过不了五天,就会活活把自己烧死的,好像爆发的火山把自己的躯体烧成焦土一样。 她在我怀里滚动着,抖颤着,狂语着,像害热病似地,她似乎连泪带血以及五脏六腑一起要从话语里喷射出来,叫我变成一个血人,泪人! “啊,林,拥抱我!紧紧拥抱我,要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我冷!我冷!我冷得很,我冷极了!快用你的身子暖我!快用你的心暖我!快用你的眼泪暖我!啊,你就是我的火!我的火!我的火啊!……离你就是离火,我冷!……” “啊,林,我喘不过气了,我喘不过气了!你的臂膀叫我喘虿过气了!用力吧!用力吧!我真愿就此!一口气断了!让你臀膀和身子变成我的坟墓!……” “啊,林,在你的臂膀里,在你的火焰里,我像蜡烛似地,要溶化了,溶化了!……啊,让我溶化吧!溶化吧!溶化成一片泪水吧……” “啊,林,你要走了!你走,坐火车,坐船,过地中海,过江海,啊,红海!那儿多热啊!经过那儿,你会不会还记得我身上的热?……” “啊,林,你干吗不说话呢?我怕,我怕静!我怕啊!说啊,爱的,只说一句,只说一个字,说一个最热最烫的字,一个像炼火一样的字,好把我活活烧死!让我在你热热的火焰里来一个火葬!…… “啊,林,窥我吧!爱我吧!疼我吧!宠我吧!想我吧!拥我吧!吻我吧!杀我吧!吃我吧!喝我吧!打我吧!骂我吧!把我碎尸万段罢!把我压榨成碎粉罢!都好!都甜!都美!只要你给我的,即使是叫我喝毒药,都好!都甜!都美!……” “啊,林,再吻我一次罢!再亲我一次罢!我要在记忆里预备起一堆极高极高的吻,你走后,我好慢慢的温习,咀嚼,回味!…… “啊,林,爱我吧!享受我吧!玩我罢!把我玩个够罢!把我像妓女一样的取乐吧,玩个痛快罢!不要辜负我的火,我的热,我的美丽,我的肉体!…… “啊,林,把嘴唇放在我的眼睛上罢!像酒杯注酒似地,让我所有的眼泪都注入你的酒杯里。你要一口口喝下去,喝下去,一滴也不要剩!这是生命的酒,有酸,有甜,有苦,有辣,有咸,什么都有,什么都全。你得从这酒里慢慢品味我的思想,我的梦,我的感情!……” “啊,林,你走了,我每天依旧要到收容所门口去。我要在那儿徘徊又徘徊,徘徊又徘徊,从清晨徘徊到黄昏,从黄昏徘徊到月出,从月出徘徊到月落,徘徊到天明!……那时你的身子或许在波兰原野上,或许在多瑙河边的深林中,或许在瑞士的山间湖畔,或许在意大利的蓝天下,或许在地中海,在中国——那时你能够想起有一个人在收容所附近徘徊流泪吗?……" “啊,林,给我大风!给我天雷!给我闪电!给我瀑布!给我火山!让大风刮死我!让天雷打死我!让闪电击死我!让瀑布冲死我!让火山烧死我!让我变成一堆灰,一阵风,一团空气,永远追随你,陪伴你!……” “啊,林,我的爱,可怜我今后只孤孤单单一个留在托木斯克,我会像孤鬼游魂似地活下去,如果是黄昏、月夜,叫我怎么忍受?又怎么敢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呢?……” 她说这些话时,当时的情形,我只能用四个字来概括一切:惨不忍睹! 在昆虫里,有一种昆虫,是专门靠自己的身体充饥的,我们现在正是这种昆虫,在吃自己时,一方面虽然感到肉体的痛苦,一方面却又满足了饥饿欲望。 这时候,她浑身发烫,脸孔红得像一团火,眼睛好像是两只将沉落的太阳。她的面部表情,好像是一块被烧得通体通红的发亮的炭,热极了,也灼人极了!我抱着她!似乎抱了一团火,我只有一个感觉:烫得可怕!从自己身上,我似乎嗅到一般被烧焦了的气息。 有些人主张爱名,爱钱,或者爱自己,但千万不要爱别人,这实在含有一部分至理,你如果要彻底爱一个人,那实在是可怕的!比炼狱还可怕!如果是爱到极端,那不但不美丽,并且还极其难看。真理是难看的,骇人的,真爱也是难看的,骇人的;这一看法我现在是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我答应她:用嘴唇啜干她的眼泪,像啜饮白兰地酒似的。但哪里啜饮得干呢?旧的还没有啜饮完,新的又流泻出来了,她的眼泪简直就是两口不竭的泪泉,我啜饮着,啜饮着,也分不清啜饮的是她的眼泪,还是我自己的眼泪。 夜里,我们无法入睡,她的激情虽然稍稍平抑下来,但面孔显得狠毒而粗犷。她的悲哀似乎转变成仇恨。好几次,她从床上坐起来,恶狠狠的望着我道: “我恨你!恨侮!恨你!恨你!……我简直要剥你的皮,吃你的肉啊!……” 说着说着,她就用手掌击打我的脸,用手指撕扯我的头发,用牙齿咬我的嘴唇。我的嘴唇给咬破了,一滴滴血慢慢流下来…… 我不开口,忍受着,反而用最温柔的最和善的眼睛看她…… 她看见了我的眼光,看见了我嘴上的血,她抱着我哭了,立刻求我饶恕,说了不止一千遍。 第二天,她比较安静了点,话也少了点,她只是不断哭,又不断笑,她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纯粹是歇斯底利式的,她脸上的火焰颜色已转变成苍白色,她眼睛里的光色异常阴暗,…… 中午,我们勉强进了点饮食。还是我强迫给她,她才吃了一点。 餐后,我回收容所料理私事。明天晚上六点,我们搭快车往莫斯科进发,我不得不和同事谈几件必要的事。 两小时后,我回到旅馆,她正在写东西。 她见我来,不写了,突然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接过来看了一遍:这是一首未写完的诗,看完了,我止不住流下泪。 这首未完成的诗只有下面三句: “你舍得把爱你的奥蕾利亚, 丢在这白熊乱舞的北极冰雪里, 独自走向开遍柠檬花的南国? ……” 我一面流泪,一面突然产生一个极奇怪的欲望,想唱歌!是的,我必须唱点什么,我必须大声喊几下,否则,我没法活下去。我于是开始唱韩国最流行的民歌,叫做《别离曲》,把她这首未完成的诗当成歌词。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唱歌,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面前唱歌。 今天除夕夜里,我在落雁峰唱的那首歌,就是这个! 我唱完了第一遍,打算唱第二遍,我的嗓子哽咽了。我不能再唱下去。 这一晚,她似乎太疲倦了,不禁昏昏睡去,我却一夜没有能睡,我睁着眼,一直定定凝视她的美丽的脸孔,我知道: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夜了。这一夜以后,在我们中间会耸立起一座万里高墙,永远把我们隔成两座世界。我痴痴望着她,并没有一滴眼泪,我的眼泪似乎已经干了。 她虽然睡着,却也不时惊醒,一惊醒,她就歇斯底利的紧紧抱住我喊道: “啊,爱,我们在哪里呢?......没有什么阻隔在我们中间吧?……没有什么召唤你吧?……” “啊,爱,晚风为什么吹得这样悲惨呢?……” “啊,爱,夜晚的号角为什么响得这样凄凉呢?……” “啊,爱,爱,看我呀!……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只好紧紧抱住她,用吻为她催眠。 到天亮时分,我实在支持不住,终于昏昏沉沉,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阳光已充满了一屋子,看看表,已近中午了,我吃一惊,正想坐起来,她突然走过来: “林,你再睡睡吧。还早,你太疲倦了…… 听我的话,乖乖的,再躺一会!” . 她像母亲对孩子似地,把我刚抬起来的身子又按下去。 她的神色是这样安静,我不免又吃了一惊,望望那边桌上,她似乎又写了一点感想。我不禁放下心来。我只愿她多写几点,这样,或许可以把她的感情转移开去。 不久,我起床了,我看到了她的三首诗,字迹很是芋弼证明她的心境仍不大宁静,这三首诗没有题目,内容如下: 其一 在地狱的炼火边, 在沙漠的夜里, 可怕的不是哑默, 而是声音。 如果我在受凌迟碎剐之刑, 当我的一片片肉堕地有声时, 我诅咒这声音, 远过于执刀者。 喝我的血吧! 吃我的肉吧! 恳求你: 静一点! 其二 邓肯的两个爱儿突然死了。 她的许多友人在哭泣着,悲伤着。 邓肯既不哭泣, 也不悲伤, 却以平静的话语, 安慰她们。 今夜我梦见自己沉到海底, 我突然懂得邓肯了。 其三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孩子经过时, 他大声哭泣了。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青年经过时, 他悄悄流着泪。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中年人经过时, 他皱皱眉头。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经过时, 他微笑着。 一个冻死的尸体躺在风雪中, 一个白发的人经过时, 他望也不望就走过去了。 看完这三首诗,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说来很奇怪,这一天她完全平静了。她不说一句话,一直沉默着,她既不流泪,也不狂哭,也不抱我,也不吻我。他对我似乎很有点冷冷的。但她其实又不完全是冷冷的。她不时温柔的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肩膀。最后,她把我的帽子与大衣拿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抚摸着,仿佛整个生命都寄托在上面似地。 起先,当我强迫吻她时,她嘴角上总露出一丝苦笑。她既不热烈凑过来,又不冷淡拒绝,她只听我摆布,好像一个机器人,长吻以后,她不发一语,傻傻的愣愣的瞪着我。瞪了好一会,才又长长叹了口气。 最后,当我强迫地吻她后,她连叹息都没有了。她只怔怔的望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望着,望着,终于她似乎又认出是我了,她的嘴角边又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这时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一朵凋落的白蔷薇。她的眼睛极其阴郁,像是一大片森林的阴影铺成的。在她脸上,有阴惨的美丽,一种黑暗的甜蜜,她的表情从没有过这样的温柔,这种温柔,只在绝食两个月以后的印度人的脸上才有。是一种令人想匍匐下去祈祷的温柔! 她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之中,…… 她的姿态叫我想起一种熄火山,溶岩还在地腹中流转,但表面看不出来。一种最疯狂的情绪纳入和平中,犹如酝酿着巨大的暗流的平静海面。 她这种情形,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表示什么呢?最后的时间既然已经近了。 我只能给她写了两个通讯地址:一个是驻意大利热那亚的中国领事馆,一个是上海法租界韩国临时政府的秘密通讯处。 她送了我一张放大相片。在相片后面,用抖颤的字体题了下面一行字: “曾经为你交付出她的一切!” 四点欠十分,我告诉她,暂回去办一件事,六点钟再回来和她一同用晚餐。 我用全力抱了她一下,和她作了一个长吻,面对面的对她的眼睛作了最后一次注视,一个又颤抖又深情的注视。我感到她浑身在颤抖。 一分钟后,只听见一阵足步声响在楼梯上。 最后的一刹那是完了。 晚上六点钟到了,我们已经被火车带到托木斯克的五十里外。我们的车子正在向莫斯科前进。 这时候,代替我本人,应该有一个短字条送到这个波兰少女手上。 这短字条只有下面几句话: “奥: 我走了,不再回!我一万句话只并作四句话向你说:我永远爱你!我一定给你信!请为我向你母亲致谢!请为我多多保重你自己! 林” 这一夜,望着车窗外的黑暗原野,我哭了一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