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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静夜思》版本嬗变及其诗学思想阐释 ----- 袁茹

(2016-02-22 08:27:34) 下一个

李白《静夜思》版本嬗变及其诗学思想阐释 

袁茹

 

内容提要 由宋到清代《静夜思》版本嬗变情况可见:明代《静夜思》版本错综交杂,共有八种之多;比较宋本和当今流行的两个“明月”本,其中的“床”字具有不同的内涵,审美过程也有室外“赏月思乡”和室内“触月思乡”之别,“形象圆整性”的审美原则得到更充分的认识;明人对《静夜恩》版本的改变是“故意误读”,应肯定其积极意义。

 

      关于李白《静夜思》异文及版本问题,近来引起了学者及大众的广泛关注。今存李白《静夜思》的最早版本见于宋代,内容为:“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元明时代,版本开始发生变化,以明代为盛,有八种之多,清代版本再无新变。“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一版本在明代定型,并逐渐成为流行版本流传至今,几乎取代宋代版本。古诗文在流传过程中在版本上有稍许变化是普遍现象,无意为之者居多,但检索相关原始文献后发现,《静夜思》版本嬗变现象带有一定的刻意性,是读者的“故意误读”。本文试图通过对此嬗变现象的解读,了解《静夜思》两种主要版本诗意阐释之不同,以期对今人阐释《静夜思》时引发的争议之处做出比较合理的解释。

    一、李白《静夜思》版本的嬗变

    (一)宋代版本的一致性
    今存《静夜思》的宋代版本的特点是:版本具有一致性,即全是“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下文为叙述方便,简称“宋本”)。如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的《李太白文集》(称缪本,北宋刊本残本,卷十五至卷二十四是以清康熙五十六年缪氏双泉草堂刊本配补的,《静夜思》在卷六)、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影印静嘉堂藏《李太白文集》宋刊本三十卷(称宋蜀本或宋乙本,北宋末、南宋初据苏本翻刻)、郭茂倩《乐府诗集》一百卷(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宋本)。现存李白文集中,宋代版本是最早的,也最一致,又加上宋蜀本皆善本,“宋本”为李白原诗的可信度最高。①

    (二)元明清版本的错综交杂
    由元到清,《静夜思》版本至少有八种:
    第一种等同于宋本:“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见宋杨齐贤注、元萧士赟补注《分类补注李太白诗》,陆时雍《唐诗镜》(明刻本)卷二十,朱谏注的《李诗选注》(明隆庆六年刻本)卷四,明钟惺、谭元春辑《唐诗归》(前有明万历四十五年钟惺序)卷十六,康熙敕撰《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五(清康熙扬州诗局刻本)。
    第二种版本:“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见于元人范德机《木天禁语》,明李攀龙校(明格致丛书本,明万历刻本)《新刻木天禁语》,谢天瑞(明万历时期人)辑《诗法》(复古斋刻本)卷一。
    第三种版本:“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见明人王良臣《诗评密谛》(天启年间刻本)卷二。
    第四种:“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见李攀龙编《古今诗删》二十三卷(阕本,明刊朱墨套印本,日本尊经阁文库藏);② 明嘉靖十六年(1537)序刊本高棅《唐诗品汇》卷三十九、万历(1573~1620)刊明黄习远窜改本《万首唐人绝句》。
    第五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以下为叙述方便,简称该本为“两个‘明月’本”)见明万历闵氏刻朱墨套印本《唐诗选》卷六、清汪霦撰《御制佩文斋咏物诗选》(清康熙内府刻本)、清俞樾《湖楼笔谈》六(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本)。
    第六种:“床前见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见万历谢天瑞《诗法》(明复古斋刻本)卷七。
    第七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见明代万历年间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清官修《御选唐宋诗醇》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王士祯编《唐人万首绝句选》卷一(清康熙刻本,本诗题目被改为《夜思》)。
    第八种:第二句为“疑是池上霜”,其他三句同宋本。见李攀龙《古今诗删》(徐中行订、汪时元校刻,明隆庆、万历间刊本)卷二十。
    综观元明清时期《静夜思》版本错综交杂情况可见:
    1.明人对宋本的“故意误读”。即使是在同一书或同一人编选、校注的著作中,《静夜思》版本也不尽相同,且差别很大,误刻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故意误读”。如谢天瑞《诗法》卷一和卷七中的《静夜思》版本差别较大,尤其是卷一中的版本与宋本甚至有五个字的出入;同是李攀龙编选或校注的著作中引用的《静夜思》版本就有五种。
    2.《静夜思》版本变化时间未定,版本错综交杂现象以明中后期为最盛。《静夜思》版本变化于何时,目前学界观点不一。或认为《静夜思》的“举头望山月”变为“举头望明月”最初出现于高棅《唐诗品汇》;③ 或说初见于李攀龙《古今诗删》。④ 首句“床前看月光”变为“床前明月光”初见于明代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⑤ 或说见于万历刊明黄习远窜改本《万首唐人绝句》。⑥ 但元人范德机《木天禁语》中有改编过的《静夜思》,说明《静夜思》版本可能改变于元代。然而,今存《木天禁语》只有明代万历、天启年间刻本,又有明末许学夷、⑦ 《四库全书总目》认定该书为伪书,当今学界研究者对《木天禁语》是否为伪书各执己见,⑧ 使“李白《静夜思》版本变化于元代”一说只能存疑。《静夜思》版本的变化现象以明代为最盛,两个“明月”本定型于明代。清代三种版本基本继承明代变化而来,再无新变。
    3.今存《静夜思》的八个版本中,宋本和两个“明月”本影响最大,两个“明月”本因《唐诗选》、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的影响更为流行。《唐诗选》作为明代后期启蒙教材,“皆坊贾所为。……然至今盛行乡塾间”。⑨ 《唐诗三百首》是两百年来流传最为广泛、影响最大的唐诗选本。目前学界争论最多的也是这两个版本,主要在于诗意的阐释和艺术的孰优孰劣。

    二、由宋本到两个“明月”本的嬗变,是诗意阐释的嬗变

    目前《静夜思》诗意阐释争论的焦点之一是如何解释首句中的“床”字:或为睡床,或为坐床,或为井床,⑩ 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一)由盛唐诗歌中“床”的引申义和本义的运用情况,推断宋本《静夜思》之“床”的内涵

    “床”字本义是坐卧之具。如汉代刘熙《释名·释床帐》曰:“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在运用中被引申为使人或物能安稳处之的“底座”,如笔床、笛床、井床、糟床等。李白时代的诗文中在用到“床”字时有何规律?我们可根据盛唐五位著名诗人诗文中用“床”字的情况来归类分析(见表1)。
    
    1.用“床”之引申义
    上表中用到“床”字引申义时,都用修饰词(一共9例,有8例用修饰词,唯有李白《洗脚亭》中“前有吴时井,下有五丈床”单用“床”,但其从上句“井”沿用而来,仍做前有修饰词“井”看),如“石床”、“糟床”、“笛床”、“笔床”、“井床”。作“井床”解时一定在“床”前出现修饰词“银”、“井”或“玉”,绝不与指“坐卧具”的“床”混淆。所以,《静夜思》中单用“床”字不可能是“井床”之意。

    2.用“床”之本义
 
    (1)“床”前用修饰词时

    第一,“胡床”与“绳床”,修饰词很固定,专指坐具。
    在“床”前用修饰词的31例中,有15例“胡床”和“绳床”,可见其在盛唐诗文中运用非常普遍。“胡床”前多用“踞”或“坐”。“踞”是伸开两腿坐,脚着地。唐代胡床类似今天的“马扎”,比较轻便,可以折叠,到宋代才转换为可以卧的交椅。(11) “绳床”一般指用绳子和木料编制而成的有靠背的坐椅,多是在寺庙中使用。如岑参《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题惠净上人幽居寄兵书杨郎中并序》、《题华严寺环公禅房》、《临洮龙兴寺与寺玄上人院同咏青本香丛》三首诗中四处提到“绳床”。和“胡床”一样,盛唐诗文中从来不在这两个名词前面用“卧”,而用“坐”、“倚”、“凭”或“踞”。如李白《草书歌行》:“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可见胡床、绳床是唐人对坐具的普遍且固定的称呼,《静夜思》单用“床”字也不可能是胡床或绳床之意。

    第二,有的修饰词带有随意性,“床”的功能不固定。
    “黄金床”、“御床”、“玉床”、“象床”等“床”前用的修饰词带有随意性,即修饰词在口头语和书面语中都可以省略,直接称之为“床”。有的是说明“床”的构造材质,如“藜床”,是藜茎编的床,可坐可卧。杜甫《元日示宗武》:“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有的是对“床”的美称,如李白《秦女卷衣》:“顾无紫宫宠,敢拂黄金床。”杜甫《忆昔》:“犬戎直来坐御床,百官跣足随天王。”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着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其中的“御床”和“象床”都是对朝会、办公用的坐卧具的尊称。还有对“床”的规格的修饰,如“简易高人意,匡床竹火炉”中的“匡床”(杜甫《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是指方大的床。这些“床”的功能不固定,可坐可卧或坐卧两用,可见唐代的“床”不等同于今天的“床”。因此,《静夜思》中的“床”也不能简单断定为今天的“卧床”。

    (2)“床”字前不用修饰词时
    盛唐五位诗人诗文中83处用到“床”字本义,不用修饰词的有52处,比例为63%,说明盛唐时人在提到“床”字时大多数不用修饰词。这些“床”特点如下:

    第一,规格不一。
    盛唐诗文中的“床”或大或小。大的如:“斗鸡初赐锦,舞马既登床。”(杜甫《斗鸡》)其中提到的“板床”可以舞马。“梵放时出寺,钟残仍殷床”(《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宋人蔡梦弼注曰:“床,即堂内长连床也。”规格小的,如《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

    第二,摆放地点不固定。
    盛唐诗人诗文中提到的“床”,放在室内的有之,如“出解床前帐,行吟道上篇”(李白《平虏将军妻》)。这种有床帐的“床”一般是固定在室内的。但是更多的“床”的摆设是灵活多变的,可以随时移动到室外,以供闲坐闲卧读书等。(12) 如岑参《水亭送刘颙使还归节度分得低字》:“解带怜高柳,移床爱小溪。”杜甫《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王维《青龙寺昙璧上人兄院集并序》中有王缙诗句:“林中空寂舍,阶下终南山。高卧一床上,回看六合间。”表明这种可卧的床也是放在室外的。还有王维《郑果州相过》:“床前磨镜客,树下灌园人。”有文章认为李白《静夜思》中的“床”为“井床”时都以此为铁证,(13) 但唐代专门用药(如白矾、水银、锡、鹿角灰等)来磨铜镜,因此磨镜与井床没有任何关联。(14) 按常理推测,磨镜者不必邀请进内室,当在室外。再如李白《长干行》中的“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两句语脉相承,这对小儿女就是在室外放置的可坐可卧的床边玩耍。这些可随意移动的床规格一般不大。如白居易《小台》:“新树低如帐,小台平似掌。六尺白藤床,一茎青竹杖。”唐代一尺合今30.7厘米,六尺长的“白藤床”即是184.2厘米。白居易在似掌小台上独卧,此床不会很宽,相当于现在的单人床大小。

    第三,功能繁多,坐卧两用,以卧为主。
    盛唐诗文中的“床”是可供闲坐、闲卧、读书、办公、宴饮、娱乐、睡眠等的坐卧具。如李白《猛虎行》:“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赌博)王维《赠张五弟諲三首时在常乐园走笔成》:“领上发未梳,床头书不卷。”(读书)杜甫《驱竖子摘苍耳》:“登床半生熟,下箸还小益。”(吃饭)

    根据语境,大部分不用修饰词的“床”都可以首先理解为“卧床”(当时还没有把“床”固定理解为“睡床”),不排除坐的功能,都不影响对诗文的理解。如杜诗中26处单提“床”字,有21处都可以首先理解为“卧具”。孟浩然诗中1处提到“床”即是睡床。李白诗9处单提“床”字,有5处肯定是卧床,剩下4处一个是供赌博用的大床(《猛虎行》),其他也没有一个可以确定为“胡床”、“绳床”之类规格很小的坐椅。如《去妇词》:“忆昔初嫁君,小姑才倚床。”小孩子刚学走路时候倚的床不可能是容易碰倒的胡床、绳床。岑参诗10处单用“床”字,有7处可理解为卧床,其他均可理解为食床,床上就餐不过是作为坐卧具的“床”的功能的一种。王维诗8处单用“床”字,有6处可以理解为卧床,其他2处也不排除有卧的功能。

    据此规律和诗人写的是静夜之思,宋本中的“床”可以首先理解为“卧床”,但绝对不等同于今天的卧具。《静夜思》中的“床”应该是什么样的规格?放在室内还是室外?还要看“床”字在《静夜思》中所处的特定语境。

    (二)宋本和两个“明月”本,有诗人室内、室外望月与审美过程之不同

    1.宋本是室外“床前看月光”——赏月思乡
    诗人“床前看月光”,即是坐卧在床上看床前的月光。既然用“看”而不用“见”,说明看月光不是刹那之间,审美观照是长时间的,是在“赏月”,不可能再把已经知道的“月光”怀疑成“霜”,下一句的“疑”就不能解释成“怀疑”,而应该是“好像”。
    李白诗歌中用“疑是”处很多,绝大多数解释为“好像是”。如《望庐山瀑布》,诗人是在“遥看瀑布挂前川”之后才说“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是明确知道“瀑布”之后的比方。《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类似情况有十余首。此用法不仅李白独有,如宋之问《苑中遇雪应制》:“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见月如“地上霜”之联想,一是说明月光之皎洁,二是月光洒在地上的范围之广。如果是静夜中门和窗都是开着的,那透过门窗洒进室内地上的月光总是有限的,诗人把它比成“地上霜”不甚妥当。再者,月夜在室内静静地长时间地看月赏月,似乎不太符合一生酷爱月亮的诗人豪爽奔放的个性,李白是最喜欢室外赏月的。如《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有“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江夏寄汉阳辅录事》:“抽剑步霜月,夜行空庭遍。”可以想象,爱月的李白有多少个这样室外自由赏月“沉吟久不归”的夜晚!

    第三句“举头望山月”更证明诗人是在室外看月。唐代房屋屋顶舒展平远的特点决定了在室内是可以看见月光却很难看见月亮。岑参《宿岐州北郭严给事别业》:“片月到床头。”杜荀鹤《山中寄友人》:“穿屋月侵床。”杜牧《秋夜与友人宿》:“犹卧东轩月满床。”诗人们室内见到的都是“月光”而不是月亮,而“山月”更是不容易看见。诗人把月光比成满地霜,可见月光之皎洁,至少是接近满月。满月依山刚刚升起时,临窗尚能看到山和月,但天不算晚,算不得静夜。月上中天的时候,即使是在室内窗前见山容易,见月却很难,月会被屋檐挡住。况且“举头望山月”营造的是蔓延的山和月同时呈现的阔大画面,和上一句连成一体,呈现的意境绝对不是拘束的、狭窄的,而是舒展的、阔大的。于是,当李白看到山中一轮明月,无边的思乡之情就充天塞地般蔓延开来,第四句“低头思故乡”就冲口而出了。

    坚持李白躺在卧床上室内看月的读者一个理由是:诗人睡在临窗的床上就能“举头望山月”。唐代的室内布局有将床放在窗户下的。如元稹《莺莺传》中有一句:“数夕,张生临轩独寝……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如果李白临窗坐卧在床上长时间地看月光,肯定会首选看室外月光,如此又何来“床前”之说?应该是“窗前看月光”或“床上看月光”。如果看的是室内月光,月光洒进窗户,最先是洒上半床月光,然后才有地上一片月,范围应该不大。如此豪爽桀骜不驯的李白,何以不欣赏室外无边月色而局限于室内之一隅并有“地上霜”之喻?

    《静夜思》的意境所表现出的季节似是秋天。若是秋夜秋凉,诗人在室外坐卧甚至睡着是否合乎常理?白居易《招东邻》:“小榼二升酒,新簟六尺床。能来夜话否,池畔欲秋凉。”就是秋季邀请客人池畔床上饮酒夜话的场景。《早秋独夜》:“井梧凉叶动,邻杵秋声发。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是白居易秋夜室外床上独眠的场景。且宋本首句“床前看月光”恰恰表明诗人在静夜之中没有睡着,不管是在什么季节,都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宋本中的“床”完全可以解释为“唐代一种简单轻便的床具,可供人坐卧休息,可以放在室内或室外”。

    2.两个“明月”本是看室内之“床前明月光”——触月思乡
    两个“明月”本是明代读者的集体再创造,是新版《静夜思》,对于其中“床”字的理解就要带有明代的时代特征。明人已经延续南宋以来的习惯,把“床”字作为卧具的固定称谓,室内家具的摆设也渐趋稳定,作为卧具的床一般是放在卧室内不能移动的。两个“明月”本中的“床”毫无争议地应该解释为摆在室内的睡床,即等同于今天的“床”(很多争论者根据两个“明月”本来讨论唐代的“床”,或者把唐代的“床”等同于今天的“床”,实为不妥)。因此,清代至今,人们对于两个“明月”本诗意的阐释比较统一。

    清人俞樾针对两个“明月”本阐释说:“床前明月光,初以为地上之霜耳,乃举头而见明月,则低头而思故乡矣。此以见月色之感人者深也。”(15) 此阐释与宋本阐释的不同在于:把“疑是”解为怀疑,是室内望月。俞樾所说的“初以为地上之霜耳”,强调的是诗人在夜半睡梦乍醒看见月光时出现极为短暂的意识障碍,怀疑眼前的月光是“地上霜”,刹那间清醒过来才知道是月光,于是举头望月,思乡之感顿生。这就是“触月思乡”,作者的情绪没有什么大的转折,微妙的变化也很直接迅速:睁眼看到月光,稍微地怀疑并确认之后,马上陷入了浓浓的思乡情绪中。这一理解成为今人的经典阐释。(16)

    由以上辨析可见,两个版本的变化,带来了诗意阐释的不同。这是明人对宋本“故意误读”的结果。

    三、解读明人对《静夜思》版本的“故意误读”现象

    (一)明人的“室内室外望月之争”
    今人关于《静夜思》的争论,因为对“床”的不同理解,推出又一争论焦点:是“室内”还是“室外”望月?明人对《静夜思》版本的刻意改变是否也暗含着这样的争论?

    1.从《静夜思》版本嬗变的角度
    相对于宋本而言,现存明版本中变化最大的是《木天禁语》中的记载:“忽见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起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忽见”说明诗人是突然为月光所吸引,“起头”说明诗人是躺在室内床上,起身举头。相对于唐代的建筑屋顶舒展平远而言,明清建筑形体简练,出檐深度减少,在室内离开窗户较远仍然能望见月亮的可能性增大,室内望月成为明人能引起认同感的接受心理,所以“室内”望月的理解还是有的。但明人为何把“床前”二字拿掉?说明明人对该诗也会产生类似今天读者的怀疑:卧室内床上何以轻易见月?看月光何以疑为地上霜?

    《静夜思》的八个版本中,有七个集中在第一和第三句的改变,唯独《古今诗删》卷二十中是第二句的改变,即“疑为池上霜”,因“池”与“地”因字形相似最易理解为无意误刻,但不排除刻意误读的可能,即明人根据宋本的意境断定诗人是在室外赏月。明代仍然有移床室外休闲夜话的现象。如汪广洋《露坐》:“遣时聊命酒,爱月屡移床。”彭孙贻《湖上初归始见故园林下菊》:“今日移床就花卧,呼童且莫扫苍苔。”显然这些诗句里的“床”绝对不是室内的三方围合、放帷帐的架子床之类的卧床。明人书房中有叫“昼床”的罗汉床,是用作白天休息闲卧的,可以移到室外使用,如李东阳《怀麓堂集》中有《桑园阻风》:“滩声杂树多,昼床无稳卧。”《金瓶梅》中就有室外放置罗汉床纳凉的情景。“昼床”还指由唐代的胡床(马扎)演变而来的交椅,可坐可卧,在宋代就已经出现。宋人在流连山水、看花开花落时喜欢携带榻或交椅出行,文人雅趣“为明代士人效法和遵循,其中的交椅便常常是一件重要的道具”。(17) 既然如此,明人就可据此来解读宋本《静夜思》:看室外床前月光,疑为池上之白霜。

    2.从《静夜思》影响史的角度
    由宋到清,明代是《静夜思》接受史上版本转变的关键时期,主要表现在《静夜思》的影响史。《静夜思》作为乐府诗题,首创于李白。清人王琦注本曰:“吴震亨曰思归之辞也,太白自制名。”(18) 宋元时期无人创作,明人创作者急剧增多,这也是对于李白《静夜思》的另类阐释。明人创作的《静夜思》,也自然分成室外和室内望月两类。如王翃《静夜思》“虚帐含秋月,高楼怨别情”、于谦的“静夜思,何时休?终宵展转听更筹”(19) 都是在室内久久不寐而产生静夜之思。而陈敬宗《静夜思》“中夜起徘徊,天空月如洗”,(20) 胡奎“出门月色白如霜,静夜所思思断肠”,(21) 刘伯温“静夜思,一思肠百转,啼蛩当户听不闻,明月在庭看不见”(22) 都是因室内望月不见,而走至中堂、庭院、门外望月。

    (二)明人更重视《静夜思》的“形象圆整性”
    在阐释两个“明月”本时,有文章坚持说“床”字是放在室内的眠床,为更合理解释月光是否如“地上霜”和躺着能否“举头”、“低头”,特地说明:诗人是见月光之后起身到窗前或室外“举头”、“低头”望明月的。(23) 这种解释不是没有道理,但显然忽略了《静夜思》本身所具备的审美原则:形象的圆整性。强调在室内床上“举头”和室外望月的读者,都是注意到该诗语言表达、意象构思层面的语脉与意脉的联属与不可分割性。从宋本到两个“明月”本的嬗变可见诗歌鉴赏中的微妙变化:明人更重视《静夜思》的形象圆整性。

    所谓形象的圆整性,即诗歌的形象画面不是数个不同意象的组合,而是由一个富于特征性的人物动作或事物情境构成,而且诗人对这一动作情境的抒写,语脉联属,意连句圆,首尾相衔,终始若环,从而创造出一个气贯其中、浑然一体、完备圆足的诗歌意境。(24) 不管是宋本还是两个“明月”本,很显然都具备“形象圆整性”。宋本中是以“赏月思乡”这一富有特征性的动作情景构成,全篇具备结构的圆整性,如先是“看”床前月光,为平视,“疑”是地上霜,为俯视,接着“举头望”山月,最后“低头思”故乡。首句是在看月光,第四句仍然是边看月光边想,首尾衔接紧密,意绪连缀其中,形成一个词意联属、环环相扣、不可分割的圆形结构,一篇一意,摘出一句即不成诗。此类诗,是古典诗歌形象构成形态中最被推崇的。《静夜思》形象的圆整性显示出明显的自然之趣。如钟惺批评宋本《静夜思》:“忽然妙境,目中、口中凑泊不得。”(25) 就是注意到诗人看月光和望明月时刹那间的感受,四句之间蝉联而下,脱口一气呵成。

    但宋本第一句“‘床前看月光’,中间嵌进一个动词,语气稍显滞重”。(26) 特意“看月光”,比成“地上霜”,不如不经意间突然见月光,怀疑为“地上霜”来得轻盈自然。从见月光到举头、低头,一系列的动作延续的时间更短,使得四句更加不可分割,形象的圆整性的特征更加突出。

    (三)客观评价明人的“故意误读”
    对于明人的“故意误读”,历来以批评为主。主要原因是明代书坊确实为标榜“新编”、“重订”之类吸引读者以盈利,有意窜改古籍原作,为学术研究的“求真”带来一定难度,也忽视了前辈学者的“知识产权”归属问题,确实是出版界的不良风气。这种“故意误读”现象宋代就已经盛行,只不过明人更热衷。顾炎武批评道:“万历间人多好改革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27) 后有人发出“明人刻书而书亡”之叹。(28) 周勋初、(29) 薛顺雄(30) 等先生分别撰文严厉批评。但把宋本《静夜思》“窜改”为两个“明月”本是一个特例,这种窜改是在顺应词语内涵的时代变迁和读者的接受心理变化的基础上对《静夜思》的重新接受,使得原本具备李白个人特色的诗变成全体读者的诗,有其积极意义。

    比较宋本和两个“明月”本,后者的概括性更强,主要在于形象与情感的高度概括性与普遍性。如把宋本的“望山月”改成“望明月”,“不但摆脱了地理环境的限制”,还和更多的读者拉近了心理距离。“‘山月’的说法不免带点文人气……‘明月’则全然是老百姓眼中的月亮了”。(31) 举头望“山月”的是李白一人,必须是有山的地方才能用“山月”,中国人的诗性思维的深厚积淀,使没有多少文化底蕴的人也喜欢借诗抒情,且乡情是中国人心目中最温馨、最脆弱、最容易触动的情感之一。如果不是在有山的地方,接受这一句诗时总还是有一点隔阂,而改成“明月”,在接受上就没有一点障碍了。望“明月”的是千千万万分布在各地的游子,当千里共明月,天涯共此时,任何地方的游子会很自然地见月思乡,“望明月”就更带有普遍性和概括性,也更容易引起共鸣,两个“明月”本被广泛接受也就是必然的了。

    对于目前纷繁热闹的《静夜思》版本之争,莫砺锋先生认为:“有关版本上的考证与争议,本来就是学界的本分。……但从普及传统的角度来说,大家遵循通行的版本就好了。”(32) 目前两个“明月”本更深入人心,念起来也更朗朗上口,几百年来千千万万的读者共同选择这个版本,不能一笔抹杀。今天的读者,大可不必把明人改编的两个“明月”本当作李白的原诗来阐释,特别是对其中“床”字的争论。作为教师,不管对哪个年龄层次的学生讲授两个“明月”本,“床”字都可以解释为睡床,而对于大学生,宜依据教材所选择的版本,以另一种版本为参考,把握主次,客观地阐释诗意,品评艺术。

    注释:
    ① 周勋初:《李白诗原貌之考索》,《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第33~37页。
    ② 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8~253页。
    ③ 薛顺雄:《谈一首讹字最多的李白名诗——〈静夜思〉》,《台湾日报·副刊》1968年6月19日。
    ④ 周勋初:《李白诗原貌之考索》,《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第33~37页。
    ⑤ 森濑寿三:《关于李白〈静夜思〉》,《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48~253页。
    ⑥ 陈尚君:《李白〈静夜思〉不存在中日传本的差异》,《上海书评》2009年2月15日。
    ⑦ (明)许学夷:《诗源辩体》卷35,明崇祯十五年陈所学刻本。
    ⑧ 肖永凤:《范梈诗论著作考辨》,《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2期,第23~26页;张伯伟:《元代诗学伪书考》,《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第65~73页。
    ⑨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89,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17页。
    ⑩ 胥洪泉:《李白〈静夜思〉研究综述》,《重庆社会科学》2005年第7期,第49~50页。
    (11) 扬之水:《床的历史:胡床与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http://cathay.ce.cn/file/200802/15/t20080215_14530302_2.shtml。
    (12) 唐代室内家具摆设的原则是自由与灵活,一直到宋代都保持着可以方便移动的特性。见扬之水《床的历史:胡床与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http://cathay.ce.cn/file/200802/15/t20080215_14530302_2.shtml)。今天的皖北农村还有将简单的单人床(以木头做腿和床面四周的框,床面以麻绳网之,上放芦席,称“网床”)放在庭院或者大门外,供睡眠、闲坐闲卧。
    (13) 康晓云:《回归“安坐”之本义和“底座”之引申义——再论“床”字》,2008年7月9日,http://www.guoxue.com。
    (14) 汪少华:《〈回归“安坐”之本义和“底座”之引申义〉商榷》,2009年3月12日,www.gwz.fudan.edu.cn。
    (15) 俞樾:《湖楼笔谈》六,清光绪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书本。
    (16) 吴庚舜、陆永品认为:“次句是曲笔,明明是月光照在床前,反而生疑,错把月光当作白霜。从常理上讲,一般说来霜是不会落进房内床前的。在这里,作者是故作曲笔,以增加诗作的波澜。”(《唐诗名篇赏析》,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马茂元赏析《静夜思》云:“是诗人在特定环境中一刹那间所产生的错觉。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不难想象,这两句所描写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梦初回的情景。……在迷离恍惚的心情中,真好像是地上铺了一层白皑皑的浓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围的环境告诉他,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着他抬头一看,一轮娟娟素魄正挂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明净!这时,他完全清醒了。”(《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第249页)
    (17) 扬之水:《床的历史:胡床与交椅兼及唐代的床前月色》。
    (18) (清)王琦:《李太白诗集注》卷六乐府三十八首,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 (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三百六十八明诗次集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20) (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卷三百三十四明诗初集五十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21) (明)胡奎:《斗南老人集》卷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 (明)刘基:《诚意伯文集》卷十,四部丛刊景明本。
    (23) 朱鉴珉:《床·井栏·辘轳架》,《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5期,第111页。
    (24) 陈文忠:《中国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05页。
    (25) (明)钟惺、(明)谭元春:《唐诗归》卷十六盛唐十一,明万历刻本。
    (26) 薛天纬:《漫说〈静夜思〉》,《文史知识》1984年第4期,第39页。
    (27) (清)顾炎武:《日知录》卷18,清乾隆刻本。
    (28) 叶德辉:《书林清话》卷7,民国郎园先生全书本。
    (29) 周勋初:《李白诗原貌之考索》,《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第33~37页。
    (30) 薛顺雄:《谈一首讹字最多的李白名诗——〈静夜思〉》,《台湾日报·副刊》1968年6月19日。
    (31) 薛天纬:《漫说〈静夜思〉》,《文史知识》1984年第4期,第39页。
    (32) 张楠、莫砺锋:《〈静夜思〉“日版更接近李白原文”说法不确》,《扬子晚报》2009年2月13日A27版。
原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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