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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16

(2016-02-20 16:44:44) 下一个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六  章

     风吹过去了,阴云也吹过去了,天空又回到明静。我和奥蕾利亚的爱的天空也回到明静。
     经过叶林娜这件事以后,我和奥蕾利亚的感情是更深更固更坚了。要测量这种爱情的深度,是不可能的。在我们的狂恋中,我们好像是两片树叶子坠入一个无比深的深渊,一直是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奥蕾利亚把一个二十二岁少女所能有的热情,尽量抛掷在我身上,她虽不喜欢屠格涅夫,但她却用着屠格涅夫小说里的少女的热情来爱我。她不仅爱我的“人”,也爱我一生坎坷的遭遇,她不只倾倒于我的感情与智慧,也倾倒于我三十年来的不幸。对于一个被灭亡的民族,她有一种发自心之泉源的深厚同情。她的祖国虽然已经从坟墓中站起来了,但她都和我一样,在异乡飘泊着,命运不许她回去吻一吻复活了的祖国的土地与原野。
    当我们互相倾诉自己民族的悲运时,我们互抱着哭泣。我们分不清这眼泪里所渗杂的是同情,还是爱情。我们分不清这拥抱是痛苦还是幸福。这或者不是一个人拥抱另一个人,而是一个民族拥抱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拥抱另一个国家。
     我们的友谊虽然发生得很偶然,但我们的感情却接近得很自然,她用斯拉夫民族所特有的宗教激情来爱我,爱得一点不牵强,一点不做作。这种爱好像山涧中的洁净泉水,很自然的流过山脊,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往哪一个方向流去……
     我们的经常娱乐是散步,这对我们比一切都更可宝贵。
     我们缓缓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大多是人迹稀少的幽静的街。这时一切尘俗的骚嚣声都从耳边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的足步的声音。
      在一些美得令人不忍回忆的月夜里,我们在冷僻的街上散步着。大月亮由远远的大森林的后面升起,辉映着密札札的针叶树上的雪光,反映出一片淡青色的光芒。淡青色的月光照在希腊教堂的歌特式的尖尖钟楼上,照在教堂的红墙上,照在奶白色的雪地上,显得无比的华艳而安静。托木斯克的教堂特别多,这些洋溢着基督福音的中世纪风格的建筑,把黑沉沉的倒影描画在充满月光的雪地上,使我们感到一种庄严的和平。
    月光照着奥蕾利亚的美丽身子,照着她的明亮的脸和她的明亮的眼睛。她在月光中爽朗的笑着,笑声中饱和着月光。她在笑着银色的月光之笑。
    在这样的月夜里,我们的散步有时要延长到深夜一两点钟。 这时已是春初,天气不像冬季那样冷了。夜越来越深,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大部份时间都是沉默着。我们虽然相互无一语,但只要两个温热的身子不时接触着,我们即感到无限快慰。在月光中,她常常停下足步,神秘的望着我;四只眼睛在月光中缠在一起,每一只眼睛里都闪射出月光的明亮。
     托木斯克城四周是山,中间是盆地,城里到处是高坡,有些街是波浪形的起伏着,地上积有几尺深的雪,凝冻而光滑,上坡时很有点费力。按照体格说,我远比奥蕾利亚强悍,在上坡时我自然该搀扶她。实际上恰恰相反,上坡时她总喜欢搀扶我,好像一个年轻母亲在扶助一个才会走路的孩子。她这样做,完全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极其自然,也极其下意识。这种无比的温柔与昵爱感动了我,我不忍拂她的意识,只好顺从她,因此,每次上坡,只要她一伸手,我总像孩子似地把身子凑过去。她看我这样,愣了一下,旋即像梦中惊醒了似地,笑着把手伸给我,那神情似乎在向我招手道:
      “上来啊,好孩子!”
    这时,身子被挽在她的手上,我忍不住向四周望去。街上行人寥若晨星,静极了,比古庙还静。每一家的门都深闭着。晕黄的灯光从“双重窗户”中透出来,偶然有一家杂着曼得铃的隐隐的声音……!
       “唉,为什么我们要存在呢?”一个思想闪过我的脑际。
       “唉,别出声,抱紧我吧!”一个思想似乎闪过她的脑海深处。
    一刹那间,附近灯光与曼得铃声似乎都陨灭了。
……
     气候的变化,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散步。有时,在深夜里,狂风如万千虎豹般怒吼着,狂啸着,如瀑布般冲沉着我们,击打着我们,我们依然互挽着腰肢走着,稍稍低下头。这时夜是狞恶的、无光的。我们好像是落在一片暴怒的大海里,我们在奔腾澎湃的波浪上行走着。风不断咆哮着,这种风只有在靠北极的地带才有,俄文叫做“布乱”,日文叫做“大吹雪”。这种“布乱”从北冰洋愤怒地冲来了,声音是令人发抖的可怖。我们的足步声完全浸入大风中。我们不能说什么,只能用全力互挽着前进。整个世界好像已经崩溃了,只有我们两个还活着。
    风暴急打着我们的脸,急打着我们的身子,急打着我们的臂,我们的腿……
    我们是唯一的活在风里的生命!
       “呜、呜、呜、呜,……”风怒号着、暴叫着……
    我们在风中突然站定,互相望着,突然笑了,……
……
    离开了奥蕾利亚,我的大部时间常是消磨在啤酒店里,除了喝啤酒外,我就觉得再没有事情值得我做,诱惑我做。图书馆是很少去,我讨厌书本,看一本书给我的快感,还不如喝一杯啤酒。
    当红色的酒液滑过我的嘴唇时,一种大麦的香气激荡在空气里,连我的汗毛孔里似乎也流出一种芳香。酒液经过胃的消化,被吸收到血管里,全身变得异常温暖而柔适。高粱酒或威士忌所给人的温暖像一颗急性爆炸弹,猛烈在人身上爆炸开来,一刹那间,体温长到极度,啤酒所给人的温暖是烈性的,慢慢的,一度一度的,渐渐将人的体温升高起来。……
    一面喝着酒,我一面望着窗外的远方。
    在冬季,过度的凛寒使冷气结成一层透明的固体与白雾,本地人称之为“杜曼”。这“杜曼”到处张挂着,不断散洒着奶白色的粉末子,像碎盐,又像小雪珠,它落在人的脸上,比针刺还痛。冬季里,阳光是稀有的,最慷慨时,每天只不过照射两小时左右。寒冷镇压了一切。远远的,在“杜曼”所网覆下的森林之海与山林之海里,渺渺茫茫地浮现着一片乳白色。狂风吹过,林海就抖动起来,那为“杜曼”所纠缠的树梢立刻变成无数千万只的银狮子,……望着远远的“杜曼”,我感到一种奇怪的迷惘,一种奇怪的疲倦。“我就是这样支付我自己的生命吗?”我问自己。
     现在是初春了,雪已开始溶化,树木开始吐出绿色嫩芽,在向人们预告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季节,远方“杜曼”的白色网已经没有了。群山与群树的尖梢闪着棕色阳光。街上行人是更多了。“这就是春天吗?”我问自己。
    四周一阵阵嚣杂声响起来,令人感到沉闷,我好像是隐藏在罐头里。
我重新举起高高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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