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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9

(2016-02-16 08:05:54) 下一个

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九  章

 

     ××中学一切设备都很平常,我与其说是为了参观这学校,不如说是为了参观奥蕾利亚本人。我乘参观的机会,东拉西扯,和她谈了很多。在参观时,我很注意的观察她的言语和动作,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就是她对我招待得特别热心,凡是我提出来的每一个问题,她都特别详细的为我解答。唯恐我有一丝毫的疑团。从这一件小事上,我看出来 ,她的确不讨厌我。她不但不讨厌我,并且还对我具有相当好感。
    因此,参观完了,我便毅然对她说:我要请她喝一杯咖啡,希望她不拒绝。
    她说:她今天是主人,我是客人。要是上咖啡馆,无论如何得由她做主人,否则她不去。她又说:她用咖啡券喝咖啡,不过几毛钱一杯,所费有限。如果由我请客,那破费就很大了。
    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找机会和她多谈谈。我请她或她请我,这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关系。我便服从了她的意见。
    我们又到了前晚那一家咖啡店。
     我提议仍拣靠东边墙角上的她那个老位置。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等我坐下来,过一会慢慢告诉她理由。
    “您刚问我为什么选这个老位置?我现在可以向您说说理,由于我的理由有三种:第一,这个位置是靠东边,东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坐在这里,好像是和太阳坐在一起,心里头说不出的光亮和温暖,实际上呢,在我眼睛里,您就是一个太阳!第二,这个位置是在墙角落里,地球上许多美丽神秘的事,都发生在墙角落里,在这里,存在着一种阴影,好像树荫似地特别容易引起人的幻想或梦想。第三,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认识的地方,在街上我们不能算是认识,那时我们互相还不知名字呢!我想,以后我们不进咖啡馆则已,否则,一定要到这一家咖啡馆,并且占据这个老位置,这样做会引起我们一点美丽的回忆,一点美丽的情绪。
     我说完了,她站了起来。
     “真奇怪,您的谈吐一点也不像军人,倒很像诗人哪!”她用一种很神秘的眼色望我。
     “一个军人难道不能兼一个诗人吗?”我问她。
     “军人和诗人正是相反的两种存在,二者绝对不能合在一 起。
     “
我的意思正相反,一个最好的军人也正是一个最好的诗人。所谓诗人,是指那些对生命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而言。军人在火线上,几乎每一秒钟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他对于生命天然的最具有深刻理解力。任何时候,只要愿意执笔,都可以写下最好的诗。
     “
不过,一般军人并不是如此。
     “
不是他们不能如此,是不愿如此,古往今来,千百万军人中,愿意兼任诗人的只有两个人。
     “
哪两个人?”
     “
一个是拿破仑,另一个是我。拿破仑一生太走运,太有办法了,所以非兼为诗人不可。我呢,一生太不走运,太没有办法了,所以也非兼诗人不可。
     说完这话,我们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仆欧把咖啡茶点拿来了。
     我喝了口咖啡,抬起头望着她。
    “前天晚上和您分手后,您知我做了些什么?”
    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又跑回来喝咖啡,坐了两个钟头。
     “
这两个钟头,您就是为了喝咖啡?”
     “
不是为喝咖啡,是为想。
     “
?”
     “
是的,想!”
     我停了停,沉思的道:
     “我就坐在您现在所坐的位置上,不断在想,我觉得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想。
     “
想什么呢?”
     “
想的事很多很多。比如说:我为什么竟会来到这托木斯克?我又为什么不早不迟,偏偏在除夕那天看歌剧,而又在街上碰见您?碰见您一次不算,还碰见两次!我们相遇有什么意义?又能发生些什么结果?会不会明年此日,我坐在中国南方或北方的一个古老的屋子的窗下喝茶,在想着去年此日和您的相遇?而您则坐在托木斯克的一个咖啡馆里喝咖啡,也在想着这件事?人为什么和人相遇?相遇了怎样?不相遇又怎样?相遇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
     “
您何必想得那么多呢?想得太多是不好的!”
     “
我也知道,想得太多是不好的,但却没有法子不想,而一想,就会想得很多。
     “
您不能少想一点么?”
      我摇摇头,略带点伤感意味道:说到不能的问题,说来很可怜,一个人的事很少很少,我们看见牛马被农人鞭打得很可怜,我们常发生一个疑问:它们不能离开主人逃往荒野里么?但是它们偏偏不能逃跑!站在宇宙的观点看人,人其实和皮鞭下的牛马没有多大分别——您刚才问我,不能少想一点么?我希望,但实际上却不能。
      她听了我的话,不由沉思起来,终于有点黯然道:您把人生想得太悲惨点了!”
     “
想得太悲惨?”
     我吃了一块奶油点心,反问她,又不待她回答,讽刺的笑道:我刚才的想法,其实是乐观的想法,一点也不算悲惨观哪!”
    “
我不懂您的意义!”她说。
     “您不懂?让我解释一下。
     我喝了口咖啡,轻轻道:照我刚才的说法,当我们扮演牛马的悲剧时,最低限度,我们还知道我们是牛,是马。我们绝不会一面做牛做马,一面却向别人挂起狮子和老虎的招牌。有些人呢,自己明明在唱牛戏或马戏,却偏偏自夸是唱龙翔凤舞,这不是真正的悲剧么?”
    她叹了口气道:您为什么把人生想得这样可怕呢?”
    “
人生总是可怕的,不可怕就不能算人生!”
     她听了,大不以为然:
    “您的话说得太过火了。人生并不是那样可怕的!”
     我摇摇头:我的话一点也不过火,在别人的经历中,人生究竟可怕不可怕,我不敢说,但在我自己的经历中,人生确实是可怕的!”
     “
为什么?”
     “
我不愿告诉您理由。我只愿告诉您一个事实。
     她一面喝咖啡,一面用眼睛望着我,在等待我告诉她这个事实
我很庄重的道:奥蕾利亚小姐,我很坦白的告诉您吧:在我的一生中所发生的许多事情,几乎没有一样不可怕,我只有一次遇见了一个不可怕的事,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不可怕事!”
     “
什么事?”她问。
     “这就是我们的相遇。我轻轻说。
     她听了我的话,再看看我的庄重态度,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到一件不平常的事。
     “林先生,我觉得你把人生看得太严重了!”
      “
您真以为我如此么?”我问她,您以为我们把人生看得不严重,可能么?”
      “
当然可能。
      “
好,那么我现在向您作一个并不严重的请求:明天晚上,我请您到小歌剧院看《茶花女》好不好?”
     “
……”
      她有点踌躇起来。
      我大笑起来:刚才您劝我别把人生看得太严重了,但是现在您自己却不得不把人生看得很严重了。我刚才的话,您现在总可以相信了吧?”
     我所用的本是激将法,她果然被我激动了。她终于笑着毅然道:我,我可以应您的邀请的。只是,我们刚认识不久,我觉得自己不该太冒昧!”
       我又笑起来了:您这样说法,还是把人生看得太严重了。停了停,我笑着道:您还有点不坦白!”
     “
我不坦白?”她笑着问。
    “是的,您一点也不坦白。您刚才所说的话,并不是您本心想说的话。您的本心话其实是先生,我讨厌和您在一起看茶花女!请您不要纠缠我吧!’是不是?”
     她听了这话,脸孔红了起来,接着用很诚恳的语调道:林先生,您完全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我很愿意陪您看茶花女!”
     我一直是用东方式的激将法,这西方女孩子竟落入我所布置的罗网中,我的喜悦可以想见。我当即很肯定的对她道: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我在歌剧院门口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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