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2013年8月2日东方网 作者:严柳晴,在此表示感谢。
本文所有照片取自“全球摄影人档案”,由席闻雷先生拍摄,版权归 gropius photography,在此表示感谢。
今天的公众号里还有席闻雷先生2015年6月23日的演讲视频:“模糊的上海面孔”,欢迎感兴趣的朋友观看。
喔哟,来做啥?
来拍照片!
破房子有啥好拍的?
要拆了,拍两张,下趟看不到咯。
充满生活气息、破旧的老房子有一种让人回味无穷的美。
在摄影师的镜头里,老房子里的日子不需要修饰:冬天落雪,夏天打雷;孵孵太阳,乘乘风凉;爆爆炒米花,谈谈山海经。东方明珠、金茂、上海中心,一幢幢高楼在窗门口拔节攀升。后来,房子拆了,弄堂没了,老邻居散了。
拍照片的,上趟侬拍了照片,好帮我解决工作问题吗?东斯文里的皮匠阿姨问道。
“席子”擦擦额头上的汗,不知如何回答。
拍照片的,侬网上的名字叫啥?
席子。
啥?席子?
打地铺睡在地上的席子。
噢!我回去到微博上头寻侬。寻得到的哦?
肯定!
情 结
天潼路靠近浙江路的这块四方土地,地处苏河湾,老早是新式石库门里弄。正是高温天,工程队休息了,弄堂已经被拆大半。极目远眺,昏昏暗暗,废墟一片连着一片。一幢幢挺阔、四方的石库门建筑被敲得七零八落。
江阴街 拍摄于2009年3月 已拆毁
“席子”跋涉在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砖头、碎玻璃随脚步跌落,稀里哗啦。涉足此地,必须全副武装。包里除了相机外,还装着水壶、邦迪、驱蚊剂。
中山南路 拍摄于2009年2月 已拆毁
废墟堆里,看似都是破烂砖块,实则危机四伏,让人措手不及。有一回,他被建筑钢筋扎伤了腿,最后无奈到医院打破伤风针。
从2007年起,“席子”涉足沪上二十多处废墟。每得到一处老房子即将被拆毁的消息,便赶去留存最后的影像。从慎余里、董家渡、老城厢、东斯文里……拍摄老房子废墟的他在网上声名远播。
永年路 已拆毁
不知不觉,“席子”这个名字就和废墟联系在了一块儿。日后,他因为拍“废墟”而小有名气,与朋友老姜编撰了一册上海石库门地图,并幸运地交付出版。
落雨了!二楼阳台上悬着一只拖把,滚下的大滴雨水,哗啦啦。石库门房子门板全卸,豁开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口子。“席子”欠身钻入一个门洞里。雨水浇灌,门洞里却很结实。
长乐路 拍摄于2013年4月
热河路 已拆毁
他四处张望,发现藏身处是一个小天井。大门里有个灶头间,楼上的窗子被风吹打,像只大嘴一闭一合,窗框一个红、一个绿,被雨水刷得泛白。
雨水打到木窗台上,噼里啪啦地开了花。天井里,天空被屋檐裁得四四方方。雨水沿着自来水管哗啦啦地灌下来,从天井里飘进来,顺着破旧的雨篷淌下来。这房子有年头了,这石头都很挺括。他用手指抠了抠墙上的泥灰。
“席子”每到一处废墟,必然带上三脚架。摆放得端端正正,照相机架好,调光。照片不用特效,镜头里摘录的影像浑然天成。
有人喊他摄影家,他哈哈一笑,说自己只是业余选手。有朋友说,我像是给老房子拍遗照的。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形容挺合适。
2007年,“席子”在苏州河岸旁边,见到一处拆迁中的老房子,房子造得很别致。他想拍下这栋建筑,可惜当天没有带灯光,只能回家。等到他第二天回到原处,房子已经变成了废砖头。他失望而归。
大概就从这时候觉得,拍老房子是一桩有意思、又有价值的事。因为这些痕迹瞬间即逝,再也不能重来。城市变化快得措手不及。一偷懒,大把大把的回忆都溜走了,等到人们再提起时。老房子里的日子都变成了“老早的辰光”。
老早的辰光,老城厢里有一栋老楼,模样清秀静美,二楼悬着凉亭,镂空雕花。后来,脚手架包裹了这栋精美的楼房,向这人世间告别。
“席子”回忆说,这间亭子很牢固,敲打砸都无效果,最后出动了大吊车。吊车探出银亮的大钻头,乒乒乓乓,又凿又戳,“战斗”了几天,亭子才躺倒。席子回忆此事,一脸悲壮。
老城厢接连几天上了报纸,它出现在这样的消息中——“加大加快旧区改造力度”。在居民搬迁的敲锣打鼓声中,老房子瞬即被推掉,相继沦为砖头烂泥、废铜烂铁。之后几年,席子拍摄了一组组图片,记录下老建筑集群的消逝。
拆得太快了。头天刚拍下一幢老屋子的楼梯,第二天就被拆了。拍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拆的速度。镜头忠实地记录下一栋栋建筑被拆毁的过程——包括芦席街、大中里。
房 客
“席子”3年前就来过东斯文里。今年5月又造访,这周又去串门。路过弄堂就拍照,一年好几遭。东斯文里贴出动迁布告后,居住此地的人家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2000户人家,逐渐减少到1000多户。这周二再来此地,只剩下249家了。
弄堂里总有些精致的老阿姨,记性一流——多少人家,搬到哪里,清清爽爽。
和石库门的阿姨爷叔打招呼,到别人家里坐坐,喝杯白开水,讲讲拆迁事。“席子”是个老实人,不善花言巧语。巧的是,弄堂里的阿姨爷叔就吃这一套。东斯文里的人熟悉他,叫他“拍照片的”。
300多栋房子原为独门独户,门框的构造,门楣的雕花如出一辙。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慢慢地变成“七十二家房客”。房门门楣都被改造得五花八门。从房子门外的景象,依稀看出主人生活的状况。
有的家门外制了别致的木头栏杆,摆上鞋架;有的门口钉上牛奶盒子和信箱。有的门外堆满了杂七杂八的废电器,也有人家门口贴满了狗皮膏药,细细一看,才知是加工厂。
老弄堂像一片森林,住着各式各样的生命。除了人的痕迹,房子也是有生命的。它们都依傍着老弄堂的脉络生存。”背着包,镜头对准了弄堂工厂的广告贴,工厂早已经停工,里面的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老弄堂里住各路“神仙”——比如“席子”在净土庵邂逅的老鞋匠,他不但修鞋,还做鞋。老城区旁边的街上有个卖丝瓜筋的老头,背一麻袋的丝瓜筋。城管人员对他态度不错,打打招呼说:老伯伯,回去吧,没人买的。老伯伯天天走街串巷,没人知道他的丝瓜筋打哪儿来的,要卖给谁。
拆 迁
拆和迁其实是两回事,只是我们不知不觉地就把两者合二为一了。保护建筑和改善石库门的生活状况,本来并不是对立的。改变屋内的建筑结构,适当减少居住人数。当然,我也只是设想。希望能有更聪明的做法,“席子”说。
一拨又一拨的老街在“席子”的镜头里消失。今年上半年,东斯文里也告别历史。拆迁的消息传出时,人声鼎沸。有建筑学专家表示:东斯文里是石库门建筑典型,不能拆毁,应当考虑保护石库门集群。
这番言论被弄堂里居民听到,如临大敌。这房子,夏天不能洗澡,装个空调还要装电表,能住人吗?倒马桶,臭气熏天。这日子能过吗?每次“席子”来拍照,就会被周遭的吐槽声淹没。
如今,曾经住在弄堂的人也都搬进了楼房,和石库门相隔远了。住在石库门的居民渐趋成了“小众”。主流声音,从“盼住高楼”渐渐转向了“弄堂怀旧”,石库门弄堂成了网络上独特的风景。
拍下这些老建筑,是不是想把他们保留下来?没有那层意思。有些建筑保存的意义并不大。而且,我到过那些人家做客,很明白石库门居民的苦,“席子”说。
“席子”架着相机钻入石库门里。38℃的天,一位中年妇女住在隔板中间,靠两盆水降温。一根电线颤悠悠地牵着灯泡,挂在房门边上。“七十二家房客”里,最倒霉的是住厢房的那家,冬天冰冷,夏天火热。
局促的居住状况,并非石库门当中才有,许多老洋房被改变了建筑格局,变成“七十二家房客”,东横一面墙,西开一面窗,困在里头,喘口气都累。
“席子”说:别以为只有名人住的地方,才值得留下痕迹。我关心城市的历史。你想,一代一代的人,把自己生活的痕迹交叠在建筑上面。这种体验很灵。
是不是旁观者才能享受到这样的美?还有人说,拍照片的人都抱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许有吧。毕竟我们不住在石库门里,不能体会他们的感受。”
席闻雷:网名“席子”,自由摄影师。
华东理工大学工业设计专业毕业,曾供职于广告公司。他的摄影作品以记录上海城市变迁,近代历史建筑,民居建筑,以及相关人文题材为主题。出版了《上海里弄文化地图:石库门》、《上海屋里厢》等书。曾举办过多次个人摄影展,参加过多个国际、国内摄影展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