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家门口的会城门街头遛弯,那个2014年寒冬已关门谢客的会城门老商场,按兵不动二年后,改头换面成了蓝白调的派出所了,在无地不囤的地产商时代,国有商场改成为民服务的场所,也算聊以慰藉。原来的派出所位于商场后的胡同里,前店后厂,街门口受理案件胡同里审问犯人,流程顺畅,甚也符合京城百年老店的规矩。
掰指一算,在会城门这条老街待了二十余年,想来这条街变化不算大,北临长安街,南靠西客站,东邻中联部,西挨铁道部。一眼能望到头的一条街,官商林立,两侧鳞次栉比招展着醒目旗帜的店铺。入夜,气味刺鼻的小饭馆、坐镇不动的理发馆、落客歇脚的小旅馆,映着摇曳的灯火,风乍起,整街春意阑珊,人车穿行,狗吠街巷,其乐熙熙。
据说会城门因金中都一个城门得名。建于1156年,至今有八百多年历史。除了08年铁道部家属住宅的大规模拆建,这条街在日新月异的红尘变幻中算是保留完好,街坊们踏实着呢,如同北京老炮们在街上走着,只要抬眼望见白塔,心里便安定了,上面好几个大铁锔子在那儿牢牢锔着呢。
可自打街上那座已开业六十余年的地标性门脸,会城门商场的关张,便如同倒了白塔,老街丢了魂,从此我打车再也说不清家住哪了,“师傅,您就先开吧,边开边告诉你。”据说商场关张那天,整街的大妈大爷们失魂落魄挤满这三百平米的小店,从针头线脑、雪花膏、暖水瓶,大红喜字、回力胶鞋…一日之内,积压了几十年的老国货被一抢而空。卖卷匹布顶替老爹班的那位“柜二代”大姐,拿着手里的木丈量尺,喘着粗气足足做了一天的扩胸运动,连辅料都卖个了精光。
商场关张那天我坐在家里的马桶上思绪万千。回想08年拆迁前,会城门那一大片抗震八级的六层苏式混砖楼,厕所狭促不足一平,麻雀虽小,却难不得设计师,浴缸面盆马桶浴镜样样功能齐全,这方寸间如厕净肤要完成屈膝,拉伸、反手等瑜伽高难动作,实属不易,苦了楼上那位体型健硕的邻居大姐,诉说她每每出大恭,得挪至厕外擦腚,确是不雅,后来总算淘个小日本岛国的智能马桶,从此稳坐马桶台,那玩意连滋热水带吹热气,分分钟洗腚烘干,大姐十指青葱照旧洁净未染,拍拍屁股走人了。
每天,当天空那一抹朝霞照着军博顶上的五角星闪闪发光,对面的会城门街便开始了一天的市井。老北京炸酱面馆前的早点铺,杭州小笼冒着热气,八面来风的店小二,冲着南来北往的路人大声吆喝,手却不停,边和面,手里的细长筷不时在锅里翻转,不一会膨胀直挺的老油条便出锅了,卷着边的块儿八毛塞进了塑料袋。九点,南头的毛体新华书店依旧守时开门,一扇玻璃门把尘世的繁华挡在门外,店内摆设陈旧,冷冷清清。原先店内有个老梁,高中毕业,一脑子书生气,当年公开招职员,拔萃拔优挑出来,这个有保障有出息的好职业,被多少人歆羡,可一本卖书记帐本打发了老梁一辈子,退休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许互联网+的破茧化蝶,并不是所有人的期待,留一份书香,便是一个怀旧的念想。
九点半,西装领带的链家地产小伙骑着电车吹着口哨,打开了店门链锁,支上一块彩板,塔楼板楼普装精装,,一居二居三居…,应有尽有,勾着刚需们的魂儿,上面那红彤彤的话语耳热心跳:闹市街头,寻找爱房,放纵一次,勇敢地在万众瞩目中告诉她,我爰你,带我走吧。唉,当知道图片中一百多斤的房姑娘身价已是上千万了,萦绕心头的爱随即散在雾霾中。短亭别酒,愁在鸳鸯锅,揣瓶小二,上了链家楼上的重庆酒家,这家火锅店在老街也是有年头了,店家的重庆小妹个个翠色逼人,眸子清明如水。店内朝天门码头的豪放一览无余,一个火锅一半火焰一半河水,牛毛肚、猪黄喉、牛下水,虽说从担头到桌上,泥炉依然。出来的食客们如同被红油洗礼一番,先前买房的沮丧已大江东去,泛着面色酱的气概,重登人生巅峰,开始拼博的人生了。
老街的西站农资市场,倒是愈开愈大,声名远扬,是老街上我唯一常逛的地方,乐不思蜀,堪称淘宝线下,无所不能。周末人头攒动,街坊们与菜贩宛如近邻,不止讨价还价,不着急站定与之聊家常。市场门口的黄金位菜摊,摊主是一中年夫妇,已在这卖了十几年了,老板娘姓戴,就叫她戴姐吧,四十出头,身材有些发福,慈眉善目,圆圆的脸上永远挂着一丝笑容,仗着摊位大菜品丰富,人缘好,即便菜品比别家贵个一二毛,生意却极好。倒是那男的,面相文弱,戴个黑框眼镜,与周遭格格不入,在旁边打着下手,寂静无声,说是他俩初中同学,戴姐当初喜欢读书也暗恋他,可村里女娃一般只上初中便辍学了,男的成绩好上了高中,可惜没考上大学,回了村体质文弱干不了什么,戴姐仗着对"文化人"的景仰成了家。好在男的不争气,幸免了《人生》中的高加林和巧珍理想童话与现实的悲剧了。
早年市场里还有卖活鸡的,鸡贩子手脚麻利,在公鸡母鸡们刚有情绪失控翅膀拍打尘毛之际,把它脑袋一掐朝后一扭,菜刀一抹,便气绝身亡,惹得我儿远远躲闪。
猪肉档头一家摊主是个年轻西施,颜值衬着她家肉质块块都成小鲜肉了,三只纤纤手指捏起胖猪蹄,惹人生怜,斩起排骨却气壮山河,生意好得不了得。卖海鱼是姑嫂两人,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锋利旧剪子,在她们手上快活翻转,除鳞去鳃、开膛破肚,剪、挑、扯,娴熟麻利,装进透明袋,不管买她家几条鱼几斤鱼,总会贴心再帮客人套个厚的塑料袋。往往半天功夫,鱼便告罄了。拎着刚刚杀好的鱼,想是红烧还是清蒸,转身我便去了对过的阿玛施蹓蹓,生活与摩登也只是十米之遥呢。
老街上西头一所老中学,总是张贴着当年的大红状元榜,收成好的时候状元能上北交大呢,想起金融街上的八中,老师吓唬学生们:记住!不好好努力只能上北交大!唉,老街与金街,何止是差距简直是差异了。
老街上的故事多着呢,或许老街的传说就是一间老铺、一个宅子、一个熟悉的的陌生人。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再过几十年,老街上的生者多已成尘成土,后人对老街记忆亦或淡如烟雾。可一声吆喝,一番夜雨,一阵东风,老街里每一天的开始与落幕,也是最市井的地老天荒。
(梧桐2016年6月1日写于小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