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整得再好再不透风,到了零下三四十度也不可能生出热量来。要住得暖和住得舒服就得靠火墙热炕取暖。可是要烧热火墙热炕,首先得有烧的。每年秋收后,队里会给各家各户各知青宿舍拉来大豆秸玉米秸。但那些东西主要用来引火,点着快,火头旺,但是是无法单靠它们来持续取暖的。尤其是火墙要烧过夜,谁能一夜不睡在那里不断续火?所以我们都得靠硬木柴取暖。因为离着小兴安岭近,打一入冬队里就要抽大量劳力上山砍柴拉柴。拉来的柴先锯成尺半的木段,再劈开成柈子,靠外墙码起,随用随取。每年最难的时候是秋末初冬。有时一个寒潮,气温一下跌到零下一二十度。可是队里秋收打场还在扫尾,无暇顾及砍柴拉柴。老乡家还有上一年存下的干柈子可以顶一阵,刚下乡的知青宿舍可就惨了。记得是我们下乡后的第二个冬天,突然的寒潮来袭,好几天了天都阴得厉害,冷风嗖嗖,还飘着些清雪。小敏病了,发着高烧。我们宿舍没有一根烧柴,屋里冷得就象冰窟。队里每天派两挂车上山拉柴,可是拉来的柴都先送到老乡家去了,轮不到知青宿舍。那天傍晚下工回来,看到中午挑回来的水已经在铁皮水桶里冻成了冰坨(怕冻裂了水缸,没敢把水倒入缸里),挂着的毛巾冻得梆硬,连把脸都洗不成。再看小敏,缩在压着棉大衣的被窝里,还冻得索索发抖。本来发烧的人就怕冷,在这样连健康人都冻得受不了的屋里,遭多大的罪可以想见了。我说,这样不行,得想想办法。老实腼腆的丁丁说,队里不给拉柴,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一贯泼辣的丽萍说,要不咱上支书家要柴去?大伙寻思了一阵,觉得不行,因为也不知道支书家拉没拉柴。还是丽萍有主意,说我看到今天给大队机库拉柴了,要不我们上那儿借去?大家一听有道理,五个人拉着个小爬犁就上了村西头的拖拉机库。机库就一个机耕手铁山在那儿值班,别人都回家吃晚饭去了。我们向铁山借柴,他说什么也不肯,丽萍一个眼色,我们几个直接就奔了机库的柴堆,稀里哗啦拽着整棵的树柴往小爬犁上堆。铁山一个人拦不住我们五个,又不好动手拉,急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完整了。我们也不敢“恋战”,拖了十几棵树转身拉着小爬犁就走。铁山一跺脚也走了,估计上大队干部那告状去了。我们回到宿舍立马连锯带劈,等铁山带着大队支书急急赶到我们宿舍时,那十几棵树已经变成散在地上的树枝和还没码起来的柈子了。大队支书指着我们骂我们是无法无天的疯丫头,居然敢去机库抢柴;让我们赶紧把柴送回机库去,要不冻了拖拉机明天开我们的批斗会。我们五个梗着脖子听他骂,也不顶嘴,一副要批要斗要罚,随便;要把柴送回去,没门的样子。骂了一阵支书也没词了。因为我们宿舍六个女孩全都是老乡嘴里干活拼命不惜力的好闺女,是队里各项活动的积极分子。真要批斗我们不知能起什么教育作用,弄不好了别的也在挨冻的知青有样学样,全跑到机库去“抢柴”,那可就乱了套了!还是继红机灵,把支书拉到了屋里。支书看到水桶里的大冰坨子时愣了一下。再到里屋,看到躺在被窝里还得带着皮帽的小敏,看到小敏被头和帽上的白霜,突然摆摆手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大概觉得莫名其妙的铁山跟着也走了。他俩一走,我们赶紧点火烧炕烧火墙。心里虽不免忐忑,不知明天队里会怎么处理我们;再一想,管他呢,干都干了,还是今夜先睡个暖和舒服的好觉再说。第二天,我们几个都有点心神不定,但什么也没发生。眼尖的阿琴说今早她看到六挂大车上山去了。果然,那天傍晚时分六挂大车拉着烧柴回屯,不但给机库和老乡家拉了柴,还有两车柴拉到了知青宿舍。后来几天每天都是六挂车,拉来的柴也总有两车是分给知青的。只是一直没给我们宿舍拉柴,直到所有十几幢知青宿舍都分到烧柴后才最后等来了给我们拉的柴。这大概就算是对我们这几个“疯丫头”的惩罚吧。当然我们谁也没敢抱怨什么。
冬天虽冷,可我记忆中在黑龙江那几年中最冷的一刻却是发生在夏天。那是在万物茂盛欣欣向荣的八月初。那天午饭后我们扛着锄头到地里给苞米铲二遍地。刚刚走到地头,天突然黑下来了,狂风骤起,刮得地上的尘土草屑漫天乱舞。没等我们回过神来,一场瓢泼大雨瞬间降下。用某个调皮的男生的话来讲,“犹如一盆洗脚水迎头泼来”,没等带着干活的大队干部发话,一帮人全体向后转,一改出工时慢条斯理的四方步,全都撒丫子狂奔起来。等奔回到宿舍,个个从头发稍湿到脚后跟,全身没一丁点干的地方。赶紧换上干衣服,大家靠在炕上闲聊,也不敢真的打瞌睡,因为夏天的雷雨可能转眼就停,一会儿又是艳阳高照,蓝天白云,大队干部就会扯开嗓门呼叫大家再次出工。可这天的雨下得奇怪,希哩哩哗啦拉一直下个不停。聊着聊着大家就在雨声催眠中睡了过去。等到被喊声惊醒时,外面天早黑了,不是下雨的黑,是夜里了。喊的是小敏,等我们醒来时她正瞪着房顶发愣呢!原来是房顶漏雨了,漏下的水将她裤子打湿了一片,把她给弄醒了。大家赶紧把自己的被褥往两边挪,空出她原来躺着的地方,拿脸盆接漏水。这边还在忙活呢,又有几个地方开始漏水,尤其是屋子靠外墙那个角落我们放箱子的地方漏得特别厉害。这下大家也顾不上睡觉了,先把箱子搬到了炕上,再拿来各人的脸盆,做饭的小锅等一应可以接水的家把式放在漏水之处。忙乎到后来,连我们挑水的水桶,搪瓷饭碗都用上了,再也找不出能接水的东西了,漏水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再也接不过来了。我们宿舍里间的睡房大约有十四五个平米,东西长四米,南北宽三米多点。靠北墙是是一铺两米来宽两头顶墙的火炕,火炕前有一溜一米多宽的屋地直到南墙窗户。这时屋地上方漏,炕上也漏,只有在屋脊正下方的炕沿那一窄溜地儿不漏。我们搬来原先在屋地的两条长凳和靠墙放着的一个小炕桌放到那一溜没漏雨的炕沿,先摞上我们几个的箱子(也没什么好箱子,就是木板箱子放个人衣物的),再把我们的被子褥子摞上去。六个人的箱子加六个人的被褥,摞起来有一人高,颤颤巍巍的,怕掉下来落到水里,只好几个人站在炕上几个人站在地下扶着。可是屋里就那一窄溜地不漏雨,所以两边扶着的人都只好让漏下的雨水打在身上。不久,下午换上的干衣服已经又湿透了。一开始还有人说几句自嘲的笑话,可不久谁都没了那个兴致。大家默默无声地站着,小心翼翼地扶着箱子和被褥,不敢闭一下眼。虽说是大夏天,黑龙江的夜里气温还是很低,全身湿透的我们就象站在野外雨地里,冻得直打颤。唯一的感觉,就是这夜怎么这么长,这雨怎么好像永远下不停了…… 还有,就是冷。那冷,穿透肌肤直达心扉。我知道大家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只是没好意思让它掉下来。
天终于亮了,雨也停了,几个大队干部来知青宿舍检查。到我们那屋看到满地满炕接水的锅碗瓢盆,看到全身湿透一夜未睡冻得发抖的六个女孩,有两个的眼眶也红了。当天上午队里就派人来揭了我们宿舍顶上原来的苫草,用队里秋收时盖粮堆的塑料布盖上了。再后来队里派了人来给我们重新抹了笆泥,苫了新的苫草,也没叫我们摊工分。
离开黑龙江那么多年了,最让我们感到内疚的是我们给小兴安岭剃的光头。我们刚下乡时,站在屯子南口,就能看到连绵不断的兴安岭上全是森林。新盖的宿舍没有家具,从拉回的烧柴中挑粗的锯成段,往地上一矗就是个圆凳。等过了几年,离屯子近的山上再也无柴可砍。要柴就得往山里越走越远。一片一片的山坡都成了秃子,除了荒草和榛柴再也找不到哪怕是二三寸直径的树了。可是再一想,那能怪我们吗?没有电没有煤也没有天然气,那么冷的天,谁来管过农民做饭取暖的需求?本来粮食就不够吃,肚子里没油水,扛不了冻,不就近砍树,难不成等着活活冻死?每人一年五尺布票,不够成年人做一条单裤。大冬天的看着我那些学生们全是精身子外面一套空壳棉袄裤,腰间勒根绳子保点暖,心里真疼!小孩长的快,常常裤脚衣袖都短了,盖不住脚踝手腕。还有不少手肘膝盖破了,就那样露着肉挨冻,不知老了会不会落下病。而且就是因为这样,每到大冬天,本是农闲,上学读书的好时候,我们的村小学却不得不停课,真正的放“寒”假。一是破旧的教室处处漏风,就算烧上汽油桶改的铁皮炉子还是烧不暖和;二是没有御寒的衣裤鞋袜的孩子们无法顶风踏雪来上课……
贴两张照片。我们2007年回屯里探访,没想到我们刚下乡时住过的老乡家的房子还在:
此房三间,中间为厨房,右手边住老乡一家,左手边住八个知青。房子已经经过大修。当时借给安徽来的承包土地的农民住着。
这张是一储物间,就是文里讲的“夹泥墙”。
房主自己搬到这样的新房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