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湘子的脸色本来就苍白,今天更白的发青,我忙问她:“你爸怎么样了?”“他病了一个星期了。”说着,湘子的眼眶又红起来。
“那你妈呢?去看你爸了吗?”
“没有,我妈不知道,我不敢告诉她,怕她受不了。”湘子一面说着,一面掏出手绢拭着流下来的泪水。
“你爸现在哪儿呢?”
“在他们机关专政队。”
“你还不赶紧带他看病去?”
湘子泣不成声,却又努力地抑制着忍不住的呜咽,脸都憋红了,停了一会儿,才说:
“送到医院去过,但医院说不给黑五类、特务看病,又抬回专政队了。”
我马上想起,在工农兵医院门诊部见到的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心中不禁沧然。
“你干吗不要求把你爸抬回家呢?”
“我要求過,专政队队长说,他的问题还没解决,不能回家!”
……
林湘子一面啜泣,一面用眼望着我,仿佛我能给她出什么主意,我问她:
“医院不给看,你爸又病得这么重,你怎么办呀?”
湘子鼓足了勇气,望着我说道:
“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妈是医生,我跟她说说,或者你跟她说说也行,让她开点药给我爸,我偷偷带到專政隊,趁着探视,就把药塞给他。”
“唉——”我颓然坐在床沿上,望着湘子不知说什么好。她的脸上闪着希望的光辉,我真不想让这层光辉暗淡下去,但……
“怎么啦?怎么啦?”湘子大概以为我不愿帮她,焦急地问。
我把目光从湘子身上移开,望着那张残破的小沙发,平静地说:
“我妈也给揪出来了,停职劳动,吃住都在医院专政队,不许回家。”
“啊?”湘子又是惊叹、又是惊疑,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呢,那层“希望”渐渐地退去,“失望”一点点爬上来。
我很明白湘子的孤立无助,她母亲有病,不能将林伯的病告诉她,但林伯一时又病得这么重,医院又不给看……。
“你什么时候去看你爸?”
“干吗?”湘子抬起泪眼问道。
“我跟你去看看他。”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今天才去看过,明天吧,明天下午。”
虽然我不能带什么好药给林伯,但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希望给他一些活下去的勇气。
清早,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昨天请了一天假,不知有什么事发生。去串联的同学越来越多,回学校的人越来越少,不过,人数越少,我们越容易被人监视------不许迟到早退,也不许随便请假。
林湘子大概被他们忘记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向我提起,我也不便再为她续假,就这样拖下去吧。
杨玉凡的姐姐杨维维那天疯了以后,再也没有回学校,但杨玉凡每日皆到校,少了好多笑容,愁眉不展的。
昨天一天没回学校,教室里的气氛似乎显得很不自然,一排排的课桌椅本来是全部朝着讲台的方向放着的,今天,却围成一个方阵,中间空着,这是干吗?不是幼儿园做游戏吧?黑板上写着斗大的字: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啊,今天忆苦思甜,把诉苦的人请到教室来讲了。
比我早来的费黎黎、何成用、祖兰英,还有杨玉凡,静静地坐在一旁,翻着语录本。
“哎,今天要干嘛呀?”我问祖兰英。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祖兰英一脸冰冷地这样回答我。
大家全是“黑五类”,干吗对我这个样子,费黎黎和何成用低头写着什么,也摆出不愿理我的样子。杨玉凡一改平时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作风,满怀心事地坐在一旁,我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李铁城跨着大步走进教室,边走边唠叨着:
“你他妈小子也有今天,我看你狂到哪儿去,妈的,狗崽子也想翻天,门儿也没有哇。”
跟在李铁城后面的是郭秋生,郭秋生后面紧跟着的是赵晓莉,赵晓莉显得容光焕发多了,一身退了色的草绿色军装,衬一条海军兰的长裤,头发全塞进一顶旧军帽中,丝丝碎发很自然地低垂在额头上,令人想起毛主席诗词中的“飒爽英姿”的字句。
爱情的力量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我信了。
李铁城、郭秋生和赵晓莉在讲台边上低声商量着什么,我预感到今天会发生一些事,尽管没有人告诉我。
教室门又被打开了,涌进了十几二十个臂戴红卫兵袖章的同学,大部分都认得出,他们是其他年级、其他班级的“红五类”。
李铁城招呼着:
“坐,坐,随便坐,给他留个挨斗的位儿就行了,哈哈。”
挨斗?今天要斗谁?学校里的所有黑帮、走资派、反动权威、右派……,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不能确定这个挨斗的是谁。
但是,阴霾已在我们的教室里密密地布下了,疑问、担忧、不安一分钟一分钟地咬噬着我。
刚走进来的那群红卫兵,故意坐得离我们这些“黑五类”远远的,空心方阵,他们坐了一边,我们坐了正对着他们的一边。
红卫兵们高声笑谈着。
“昨儿我去振华织造厂的老板家去抄,一九五六年就收归国有了,真想不到老小子还挺有钱,一箱底儿的十块钱人民币,你说他妈的老小子不想翻天想干嘛?”
“我前天才他妈的过瘾呢,堂子胡同居委会报告说有个小娘儿们不服管,她解放前是唱戏的,一直到解放后了,还歌颂帝王将相,把咱们毛主席、共产党往哪儿放?
结果,我去了,省得跟她废话,一皮带就给小娘儿们抽得扒地下了,那的确良衬衣‘哗啦’就豁开一道口子,再抽,又一道口子,嘿,真他妈过瘾!”
“操,这算什么,我们开到他妈北大斗陆平,陪斗的就有他妈十几个,全挂着牌子。”说这话的是位小个子女红卫兵。
如今时代不同了,以前我们女孩子连听都不敢听的脏话、粗口,现在顺顺溜溜地从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口中说出,一点都没有唐突之感,反而有种“彻底革命”的感觉。
真的,谁若是说不出“他妈的”三个字,别人都会瞧不起他,太斯文、太礼貌,会被人看作是没有革命精神、软弱无能。
红卫兵们七嘴八舌地交流着“战绩”,热闹非凡,倒显得我们这一边冷冷清清,我们能说些什么?莫非交流一番被抄家的滋味吗?
教室门被“当”地一脚踢开了,刘创国灰白着脸,无精打采地走进来,门, 不是他踢的,是后面一个矮个子红卫兵踢开的,他一推一搡,便把刘创国推进教室中间了,一边骂道:
“看你小子还老实不老实!”
我一下子明白了今天批斗的是谁。
刘创国穿了一身洗旧的蓝制服,头发蓬乱,灰白的脸如同挂了一层霜。
李铁城指示刘创国走进那课桌课椅围成的方阵之中,刘创国顺手拖了一把椅子,李铁城一个飞脚把椅子踢到一边儿,不动声色地说:
“你小子知不知道今天开你的批判会?装什么孙子?还想坐着?屁股嫌沉是不是?”说着又照刘创国的屁股飞起一脚。
刘创国趔趄了一下,抬起眼睛瞪着李铁城,紧抿着嘴唇。
“好了,现在批判刘创国大会开始。”郭秋生宣布。“先让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
“我问你,刘创国。”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是赵晓莉,声音清脆、严厉,使我又想起她以前当团支书时的样子。“你为什么擅自散发反革命传单?”
……
“反革命分子遇罗克,精心炮制的反革命文章《出身论》,是一株攻击我们党和国家政策的大毒草,你不但不去批判,反而助纣为虐,在校园散发《出身论》的油印本。你安的什么心?”
……
“刘创国,你出身历史反革命家庭,是不是对我们党和社会主义极端仇视,所以才对这株大毒草有这样浓厚的兴趣?”
刘创国这时抬起头,冲赵晓莉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听不清。只见晓莉的脸刷的便红了,怒目圆睁,恨道:
“狗崽子,谁他妈跟你一样?你是历史反革命的狗崽子,今生今世别想翻身!”
郭秋生这时走过来,把晓莉挡在身后,对刘创国说道:
“你小子放老实点,血口喷人,我们对你也不客气!下面接着发言。”
“刘创国,自从文化革命以来,你就处处透着不满,总想着借机反扑。”发言的是李铁城。“那天,我们在黑板上抄写毛主席语录,又挂起毛主席像,你说了一句甚么?啊?”
“我忘了,不记得了。”
“忘了?哼,你他妈忘性倒不小,我还记着呢,你说我们Formalizm,形式主义,是不是?”
……
“啪”,李铁城走上去打了刘创国一个耳光,手指印在刘的脸颊上,留下清清楚楚的一条条白印,我心里哆嗦了一下。
“反动透顶!”
郭秋生走过来,厉声说道: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在外面冒充革命学生,向市革命委员会的外地师生串联办公室要求,一定要去新疆串联,有没有这回事?”
“有。”刘创国低声道。
“为什么非要去新疆不可?有什么企图?”
“没,没有,只是想去串联。”
“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去串联吗?就算你想去串联,一不去革命圣地,二不去学大庆、大寨的样板地方,偏偏要去离苏修那么近的新疆,同学们,想想看,刘创国怀的是什么心?”
“准是他妈的想投奔苏修”那个小个子女红卫兵尖声尖气地叫道。
“是不是啊?”郭秋生在刘创国身后阴声阴气地问道。
“不,不是,我,我没想过。”
郭秋生用下巴向李铁城示意了一下,眼睛朝刘创国使了个眼色。李铁城解下腰间束的皮带,慢慢走向刘创国,突然迅速地举起皮带,“啪”,我闭上了眼睛。
“唉哟”,刘创国叫着,双脚也站不稳,李铁城又向他脚下抽去,刘创国在小小的课桌方阵中躲避着,最后,索性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全身颤抖着。
“说,去中苏边境到底想干嘛?”
刘创国抱着头的手不停地抖:
“我说,我说。嗯……,其实,我想去新疆不是为了串联,是想偷越边境到苏联那边去。嗯,反正中国和苏联社会制度都一样……”
“胡扯,苏联是修正主义!”李铁城纠正着。
刘创国接着说下去:
“反正,我在这儿永远都是黑五类,永远都要背着历史反革命家庭的大黑锅,不如跑到苏联,或是别的国家,隐姓埋名,人家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将来,凭我的智慧,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啪,啪”,李铁城又举起了腰带,一面大喊:
“打死你这个卖国贼,想投奔苏修?你以为这么容易,我叫你出人头地、出人头地……”
刘创国的手不再挡在头上了,他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肩上被抽得发红的皮肤,从破碎的衣服中间透出来。
“我发言,”赵晓莉站起来。“大家想一想,刘创国这名字有什么含义。文革之前,他曾经跟我说过,这‘创国’的名字,是他爸爸给他起的,意思是创造一个新国家,他非常骄傲地告诉我,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刘创国的老子根本就是历史反革命,他所指的国家并不是中国,而是另一个国家,而刘创国想逃出国境,就是要执行他老子的旨意-----创立一个新国家,然后就反攻中国,对不对,?刘创国!”
全教室的人听完晓莉的演讲,居然静了好几分钟,不知是想听刘创国的辩解,还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但随后口号声便炸雷似的喊起来:
“打倒卖国贼刘创国!”
“老子反动儿混蛋!”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红五类在斗争中成长!”
郭秋生最后宣布:
“把刘创国押下去,接受群众监督改造,不准回家!”
坐在我们对面的外班红卫兵和红五类同学,一个个骂骂咧咧地离座,朝着刘创国不屑地扔下一连串难听的声音:
“小子还真狂,没想到还有叛国的本事呢,呸!”
“叫什麽刘创国,干脆叫刘叛国吧,喂,刘叛国,你小子他妈的什么时候死呀?”
“哼,臭不要脸的!”
刘创国缩在讲台一角,低头站着。
郭秋生这时朝我们这边寂静无声的黑五类同学大声吼道:
“你们听着,今天批判刘创国,是一场阶级教育,你们这些出身不好的,跟他一样,如果不跟家庭划清界限,照样会掉到资产阶级的泥坑中去。你们所有人,明天,每人要交一份批判刘创国与自己反动家庭的批判稿,知道不知道?”
然后,他转头对刘创国道:
“你,先把教室打扫干净了,桌椅摆好了,再上二楼红卫兵总部报到。限你半个小时,届时不到,哼,你走着瞧吧。”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这些黑五类同学,刘创国还是抬不起头来,默默地站着,我清楚地看到一滴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孔流出来,他也不拭去,任由那滴血从上唇跌到洗白了的蓝制服上,蓝制服一下子便吸了那滴血,并迅速扩展开来,成为一小摊酱紫色的渍迹。
祖兰英大动作地收拾着书包,弄得课桌椅噼噼啪啪地响。一邊怨道:
“刘创国,你也太过分了,把我们连累得写批判稿,真讨厌!”
费黎黎也跟着说:
“是啊,那天你在全校发《出身论》的油印本,我跟你说别发了,你还不听,非发不可,得了,这回你被他们抓着了,我们也跟着倒霉,刘创国,你知不知道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刘创国这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嘴巴张了张……。
何成用这时站了起来,冲着大家说:
“得,咱们赶紧走吧,一会儿,不知他又给咱们惹什么麻烦了。”
我已收拾好书包,顺便走到教室后面,拿出扫帚和簸箕,递到刘创国面前。
祖兰英大惊小怪地喊道:
“哎呀,你管得着他那么多吗?让他自己扫去,别脏了咱们的手!”说着拉着我的手便走,砰的一声,关上了教室的门。
走到校门口,发现杨玉凡没出来,咦,她到哪儿去了?
“唉,别理她了。”祖兰英急急地说。“我们刚才出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坐在教室里不动,不知道发什么愣,杨维维神经病了,她没准儿也给传染了,哈哈。”
“我去叫她!”我转身要回教室。
“哎,你别这么多事好不好?”祖兰英一把拉住我的手。“别去别去,刘创国在那儿打扫教室,你也不怕人家说你跟他划不清界限,走吧,咱们回家还得写批判稿呢。”
十二月的北京,太阳仍明晃晃地挂在湛蓝的天上,但你站在大太阳底下,却感觉不到温暖,一阵阵西北风呼啸着吹来,冷得人發抖,那冰冷的阳光一点忙也帮不了。
回家,胡乱吃了点东西,便急急地骑车到为民医院,我跟湘子约了一点半在门口集合。
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见湘子的影子,我心中狐疑着,湘子不是爽约的人,怎么会迟到这么久呢?莫非湘子妈妈------林伯母出什么事?
正乱猜着,湘子慌慌张张从医院里面快步走出来:
“真对不起,我爸他,他呼吸困难,我到处去找医生,谁都不愿来,刚刚找到一个老医生,说五分钟以后来。”
我们边说边走进医院的住院处,墙上贴着醒目的标语:
“把医药送到农村去!”
“医务工作为工农兵服务!”
“打倒反动医术权威,护士也能打针看病!”
“赤脚医生,贵在赤脚!”
一股呛鼻的药味儿迎面而来,一群年轻的护士,如入无人之境地在走廊大声说笑着,湘子走过去对其中一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护士双手抱在胸前,傲慢地大声说道:
“嗯,现在没空,等会儿吧。”
湘子飞快地拉着我的手,穿过灯光暗淡的走廊,在尽头的一间病房拧开了房门。病房里面比走廊里亮一些, 一共八张床。湘子迅速地轻轻走向靠墙的那张病床,我想那一定是林伯父的病床了。
靠病床的墙,斑斑驳驳地露出灰色的墙砖,与白色的墙灰组成一幅“抽象画”,墙上的大红标语,掩盖了这一切灰白组合: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那“底”字,正好对着林伯父的病床。
床上的人,瘦得皮包骨,我简直不能相信那就是林伯父。湘子走到他身旁,俯身在他耳旁说了一句什么,我看见林伯父的眼睛睁开了,无神地望着我。
我赶忙走上去,叫了一声:
“林伯父,您好好养病啊。”
林伯父软弱地点了点头,随即向湘子望了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湘子将耳朵俯在他嘴旁,想听清楚他说什么,却不想林伯父一声接一声地呛咳起来。
湘子从他背后扶起他,林伯父仍一声声地咳,大声地喘着气,整个身体都被咳不出的痰和喘不上来的气折磨着、扭曲着。
我不知应该做些什么,慌乱中拿起小桌上的一杯水递给湘子,湘子急急地说:
“他现在不能喝水,你去外面叫护士来。”
我匆忙站起身,却又被林伯父撕心裂肺地喘咳声揪得抬不起腿,那是一张多么恐怖的脸啊,苍白、腊黄、瘦削的脸,包着突出的颧骨与深凹的眼眶,嘴唇干裂着,鼻孔一扇一扇地争取着多一点的氧气。
“你快去呀!”湘子从来都不着急的,这时也急了。
我快步走出去,找到刚才那群年轻的护士,对其中一位求道:
“劳驾,您去看看一零七房的病人。”
“八张床,哪个病人啊?”
“那,那个姓林的,他呼吸急迫,快喘不上气了。”
“噢,那个姓林的啊,让他忍一会儿吧,还没到吃药时间呢。”
“不,不行了,您快去看看吧。”我真的急了。“劳驾您了,求求您了。”
“唉,你小孩子不懂,他那病没事儿,我看了也没用。好了,你这么说,我就去看看,其实,我看有什么用……”这护士一路唠叨着,一路跟我走向一零七病房。
刚刚扭开一零七病房的门,就听见林伯父的痛苦咳声,湘子在一旁扶着他,有个病友也走过来帮忙,湘子见了那护士,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求求您,救救他吧!”
那护士来到床前,看了一眼病人,眉毛拧起来,随即对湘子说:
“你去叫值班室的医生来。”
湘子跑出去,我守着林伯父,护士紧张地摸着他的脉搏,一面看着手表,病人痛苦地咳着,脸憋得发紫,嘴角渗出一点血水。
“值班室没有人!”湘子又跑回来,向那护士说道。
“噢,他们今天下午学习,没办法呀,我们不能给他开药,你们就等等吧。”
“那病人怎么办?”
“没关系的,我刚才给他数了数脉,还在正常范围之内,没事,离死远着呢。”说完,扬长而去。
病人还是在吸气与呼气之间挣扎着。我和湘子一点主意、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值班医生的影子始终不见,我坐不住了,又走到那群护士那儿,一个很年轻的护士问道:
“哎,你是他家什么人?”
“我是他女儿的同学。”
“哎,那个林老头的老婆听说是日本人,是不是?他在单位给揪出来批斗……。”
“你们怎么都知道?”我奇怪地问。
“唉,谁不知道哇,他们单位的人三天两头跑到这儿来问这问那,还让老头写交待材料。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特务啊?”
“我不知道,先别说这些了,值班医生学习完了没有?病人真的很危险,我怕……。”
话还没说完,便见到湘子张着两只手臂,完全失了态地向这边喊道:
“你们快来啊……”
喊声夹着哭声,惊动了病区里的病人,个个都探出头来望着湘子,我跑过去搂住湘子,湘子边抽噎边诉道:
“爸爸他,他,他真的不行了,我怕……,我,我怎么办呀?”
护士们忽地全冲进了一零七病房,林伯父灰白着脸,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永远地脱离了那“呼”与“吸”的折磨。
其中一年老的护士老练地抓起林伯父的手腕-----寻找着脉搏,另只手掰开病人滞重的眼皮,她向旁边一位护士匆忙吩咐:
“快,拿氧气来!”
医生终于来了,护士终于来了,穿蓝制服干部模样的人也来了,严严实实把病床从头到尾围起来,却将湘子和我挤在人群外面。
湘子不再哭了,挂着未干的泪水,望着这些匆匆忙忙的人发怔。我握着湘子冰凉的手,像是在发一场恶梦。
过了一会儿,围在病床旁边的人渐渐松散了,吵闹、喧哗、忙乱的声音也低下去了,那穿蓝制服的干部从里面退出来,湘子却从松散了的人缝中间看到了什么,她突然冲进去:
“爸爸,爸爸呀!”
林伯父的病床,从头到尾铺了一张灰灰的白床单,床单上还有刚才病人吐过的褐色血渍,湘子的父亲安静地躺在白床单下面,我们已看不到他的脸……。
湘子扑到白床单上哭得死去活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眼前死去,林伯父是第一个,但林伯父平日的慈祥与和蔼,却令我无论如何跟现在白床单下的人拉不上关系。
我怎么也想不到,林伯父竟是这样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