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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低头的硬汉,怀念程庆民先生

(2025-07-07 20:54:33) 下一个
不低头的硬汉
怀念程庆民先生


凤琪与我在欧洲漫游二十八日,昨夜归来,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却传来恩师程庆民先生昨日即六月廿三日,逝世的噩耗。旅途的疲惫与兴奋,顿时为沉痛的心情所吞没。程先生享寿九十四,于他那一代人中已属罕见,或许是最长寿者,诚可谓“仁者寿”。

在学生时代,我只是听他讲过解析几何大课,并无私下交往。大劫难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北京某次学术研讨会上相遇。我趋前问候,竟一见如故,遂在会场后排并肩而坐,几乎未听报告,尽谈心事。我先报告我的经历;他则谈及“数学经济”与“经济数学”,提到自己创作的电影《祭红》,也说起蒙冤入狱期间,被迫观看政治犯被枪决的惨况……种种往事,历历在目,语气沉郁中仍见风骨。

清华大学庆祝数学系成立八十周年时,举行大会并设宴。程先生作为老校友应邀出席,我们又得一面,但未同席。他坐在老前辈席上,我与凤琪则属“小字辈”,忝列末座,故未及细谈。那次丁伟岳兄亦在,正襟危坐主席台,与杨振宁等同席,算是为大会助阵。

我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和程先生时有通话。除非有要紧之事,我很少主动致电,大多是他来电,也总有事相托。通话虽不频繁,却次次真诚以待、句句肺腑,令我记忆犹新。

我知道他有文才,也有作品,于是写了散文便寄给他。他总是热情鼓励。尤其是我写冷生明先生的回忆一文,他大为称许,说我写得真实、准确、有感情,尤难得者,是触及了他人回避的敏感话题,“这是对冷先生最好的纪念”。

程先生珍惜时间,讲话言简意赅。有一次来电,他只说了几句话:“我最近读到 Alan Paterson 一九九一年发表在《美国数学会学报》上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 C.K. Yuan 的 pioneering 工作。这个 C.K. Yuan 是不是你?”我肯定之后,他接着说:“你能不能比较具体地给我讲一讲,你那个工作的背景和意义?不是现在,你先准备一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等着。”

Paterson 是英国人,在拓扑群与抽象调和分析领域颇有建树,学界亦颇知名。他在1990 年代发表的论文和专著,常把我的几篇论文列为“参考文献”。我知道程先生对拓扑群十分熟悉,过去也曾经关心我发表论文的情况。但这次他因为读到Paterson 在文章里评价我的研究工作,特地让我详加讲解,仍令我颇感意外,也深受感动。

我与程先生的联系,也因一位共同的老友而更为亲近。这位是刘秀莹先生,程先生当年在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同班同学,是我童年时的邻居,也是凤琪在女附中读初中时的班主任。

我家与刘秀莹家为邻时,我尚未入学,而她正在女附中读高中。我自幼便称她“秀姐”。上世纪五十年代,秀姐嫁给清华大学数学系的马良先生。1978年我与凤琪调入清华,马先生又恰为我们的同事,因此与秀姐一直保持联系,直到她去世。或许也正因这层渊源,程先生待我分外坦诚。

一次通话中,程先生谈起年少往事。他语带愤慨,为老同学刘品馨鸣不平,直斥丁 XX 不义,甚至后悔当年为二人牵线搭桥。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当年院系调整,北大、清华数学系合并,来自两校的学生也需磨合。程与刘分别是清华与北大两个数学系的学生代表,来往密切。丁 XX 对刘品馨倾慕已久,恳求程先生撮合。刘品馨当时是北大的风云人物,自负张扬,起初对丁并无好感。但程先生竭力劝说,她终于答应交往,并最终嫁给这位貌不出众的丁 XX。

刘品馨性格刚烈,目中无党政领导,自然也遭忌恨。文革爆发后,刘品馨最先被数力系的“左派”们抛了出来,成为一时的批斗重点。丁 XX 竟在全系大会上登台,手指刘品馨,揭发发妻曾与他人私下议论林彪之事。我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人间悲剧,至今难忘。刘品馨随即被罚劳动改造,勒令住进本班女生宿舍接受“监管”,又遭几个“革命”女生百般折磨。她终因屈辱而精神失常,去世多年后方得昭雪。

还有一次,程先生来电,约我协助整理已故吴光磊先生的微分几何教材。我自觉力有不逮,坦言未曾听过吴先生的课,也未系统学过经典微分几何。我在美国所学微分几何,一开始就是活动标架,接着是微分流形等内容。程先生听后,便不再勉强。

我随即反问他:北大的 XXX 是吴先生的研究生,怎不请他参与?程先生立刻直言:此人在文革中曾做过对不起吴先生的事,吴师母坚决不愿他参与……可见人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有谁待见当年的跳梁小丑?

程先生酷爱文学,被划为右派后,曾以弟弟名义发表剧本。文革结束后,该剧本被改编为电影《祭红》,署名仍非他本人,却丝毫不减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另外,程先生是有“记者证”的,足见他文字水平之高。

程先生兴趣广泛,读书涉猎甚广。1980-90年代,他的兴趣在于“经济数学”,曾就樊畿先生著名的“不动点定理”等非线性泛函分析理论,与我通话数次,问过我很多问题。

樊畿先生早年毕业于抗战时期的北大,毕业后留校任教,随后赴法攻读博士,最终定居美国。他在多个数学分支做出卓越贡献,是享誉国际的大数学家。1982年起,我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攻读博士,跟他念了三年。樊先生所证明的“不动点定理”及其等价形式“极小极大定理”,被精通数学的美国经济学家德布鲁(Gerard Debreu),成功应用于经济学的“一般均衡理论”,并因此获得198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程先生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2000年以后,他的关注点转向自然疗法,与我通话内容也随之变化。他向我这门外汉科普自然疗法。他既钻研理论也身体力行,颇有心得,还曾参与国际自然疗法的学术交流。赴美前,他特地来电告知,可见其投入之深。

以上所述,皆在得知程先生仙逝之后,缅怀旧谊,追忆往事。大劫难中,我目睹无数师长被批斗、蒙羞,忍辱求全者不乏其人。多数人明哲保身,“好汉不吃眼前亏”,低头认罪,以免皮肉之苦。而唯程先生,傲骨铮铮,既不低头,亦不认罪。即使“黑帮”之牌以铁丝悬挂颈间,他仍昂首挺立,不肯屈辱己身!

我钦佩他的顽强与不屈,那种宁死不低头的硬汉精神。我也喜欢与他交谈,无废话、无虚言,句句发自肺腑。谁是好人,哪个坏蛋,他一针见血。程先生一身正气,言谈举止皆具古风,既有士人的风骨,也有文人的才情。音容虽杳,风范犹存。

2025年6月24日 初稿,6/27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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