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一天,阳光明媚得难以相信。从太平洋深处出发的季候风,依然充满力量,笔直地袭向加利福尼亚干热的沙漠与城市街区。
中午时分,离 Silicon Valley(硅谷)不远的 San Jose(圣荷西)市,最繁华典雅的第一大街附近,有辆有轨电车刚停稳,车上涌下大群服饰华丽的游客。很明显,那个皮肤似浅红色小牛肉的是英伦男子,白洁而妩媚的北欧女郎格格笑个不停,几个高个子的日本青年过于紧张,边下车还整理领带,一个奥塞罗式的黑人男子吸引了路人的注意。眨眼间,他们已消失在纯粹西洋风景的酒吧、餐厅、商店里。
第一大街往里的小公园,喷泉下几伙小孩无忧无虑嘻戏着;几尺外,有个黑人小提琴手拉起一首无名曲,曲调有些部分显然可以称得上如泣如诉,并没有多少路人加以理会。 他旁边盛捐钱的草帽几乎空着,里面可怜地躺着一张脏乎乎的一美元纸币,几个 25 分的硬币。
这风甜甜蜜蜜地放肆转了几转,便忽地一下子融入暖阳中,把联邦大厦的星条旗吹得哗哗作响。
移民局大门口的人群蛇一样地排列着,轻轻的交谈声、咳嗽声此起彼落。一男一女两个荷枪实弹、身材壮硕的警察高傲俯视着这伙寻找美国梦的男女。排队的人,不管是金发的欧洲人,或是略为肥胖的南美人,更不用说那些瘦弱的亚洲人,都显得忐忑不安,不免露出些卑屈的神情。这时候,冷战快结束,美利坚帝国如日中天,正走向新千僖年前的最后辉煌十年。
旋转门一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打扮举止像中国大陆留学生的男子。他略略地迟疑后,朝中心大街走去。
“你是谁?”他心里问自己,“你不是叫崔灿 ?北部明尼苏达州自由美利坚大学物理系博士班的高才生?白人同学都叫你 '崔' 吗? ”
“我的美国梦在哪里?”他忍受不了周围的灯红酒绿,随便坐上一部往 LA (Los Angeles,洛杉矶简称) 的华人旧巴士。他原来是想往北先去雷诺赌场,再奔向有“罪恶之城”称号的拉斯维加斯,因为刚才被移民局的官员训了一顿,心情沮丧改了主意。
不久,车经过“潮州中记面家” 停了一下,上来了几个老年华人赌客,有个口沫横飞说:“雷诺赌场的钱太少,赢钱不容易,呵,我第一次到拉斯维加斯,一投进 25 分硬币,机器哗哗响,当场中了一千多美元。” 吵声把中间坐着的在北面旧金山上车的赵心刚弄醒。
他揉了揉眼睛,把衬衫口袋里加州高等法院寄来的跟杨诗仪的离婚证书塞进裤袋里,掏出写给远在北京的郭影红的信,这封加州情信充满了肉麻的词句和性幻想的味道,赵心刚认真看完后,小心翼翼放好,准备买一个有高级香水味的华贵信封寄出。他继续打瞌睡。车走上 101 州际高速公路往南朝洛杉矶方向走,两个司机聊着天,“老王,最近你太太的九龙餐馆有什么新鲜事?”
“有阿,几个女人争一个男人。” 老王的老婆在餐馆当Cashier(收银员),出国前是广州南亚医院的儿科医生。
“哇,讲来听!是不是抢香港老板?”
“不是肥老板,是广东台山来的大厨!”
“大厨有这么吃香?”
“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华人里,大厨最抢手,有绿卡,,有 Cash,床上有力气!餐馆几个白白靓靓的学生妹,一个大陆妹,一个台湾妹,一个香港妹,为了抢阿古,打在一起,差点报警。”
“还不是为了绿卡? 这些女人真是低贱!” 年轻一些的司机不忿地说。
“不服气? 美国就是这样,我移民来美国前还是南国大学的副教授,现在呢,做巴士佬还要看老板脸色!” 老王说完,哼起许冠杰的那首老得掉牙的粤语歌曲:“我地呢班打工仔(我们这些打工仔)通街走直头系坏肠胃(满街奔波真是肠胃受罪)...... ”
他们虽然讲话的声音不高,但这些广州话一字不漏地进到赵心刚的耳朵里,弄得他睡不着。自小时候,他的耳朵一直非常灵敏,他妈妈取笑说,“刚仔,你的耳朵像我们家的小花。” 赵心刚一直对人类抱有怀疑的态度,认为人类不过是一种比一般动物先进一点点的动物,而且说不定比动物还要低级,动物只是在发情和危险时吼叫,人类却是永远在吵吵闹闹中,他还怀疑猫听得懂人的语言,为什么呢?因为每一次他和妹妹拌嘴后,他们家的瘦小花猫总是大摇大摆的从他面前走过,好像很高贵的样子,像女王一样对他露出不屑一顾的眼神。他对这个雌性小猫一向很心虚,担心她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只有她发情时的恐怖叫声让他可以看不起她。其它时候,他总是对她甘拜下风。
他偷偷抽完一根“万宝路” 香烟时,已经到了洛杉矶。下车时,看到后面的崔灿 。戴着眼镜很斯文的崔灿 盯了他一眼,眼睛露着凶光。他觉得奇怪:“莫名其妙!这家伙什么回事?吃错药? 我又没得罪你? 这么凶的眼神演杀手倒是不错!”
一个小时后,他到了离好莱坞很远的一个城市某个地方。在一个简陋的电影棚外面的房子跟一伙群众演员混在一起,等待包工头宣布下一个项目的工作。旁边的门一开,走出一伙身材高大的女人,袒胸露背,对世界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得出是拍色*情片的那个调调。一个中年白人男性结着裤带走出来,口里说着:“为什么不要我?我演了多少年成人片!男女观众多么喜欢我!我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这是种族歧视!我抗议!” 有个老板模样的看不出年龄看不出种族的男人跟在后面,胳臂夹着大叠 W4 和 W9 表格,拍拍他的肩膀说:“David(戴维),你累了,回家吧,我让经理给多你两个月的薪水,工会那边你跟 James 讲,他们会补偿你的。时代变了,社会的潮流变了,观众的口味变了,This is America,我们必须适应现实!Sorry, I am sorry,I am so sorry.”
赵心刚听到老板模样的男人一连说了 3 个“Change(改变)” 和 3 个 Sorry,那个一度非常走红的色情片白人男明星,竟然哭出来,看样子不是一般的难过。赵心刚暗自发笑,看他哭得挺伤心,也假惺惺地陪他掉了几滴眼泪,小声跟他说:“拜!” 轻轻挥手目送他走远。
巴士的最终目的地不是洛杉矶,是拉斯维加斯!又有华人男女上来,没有香水味,只有说话声、咳嗽声不断。
崔灿 打心眼看不起这些同胞:“脏,乱,吵,自私、自卑、自大,在美国人面前是一套,在中国人面前又一套。” 他总是跟周围的华人格格不入,美国白人的圈子他又打不进去,心里产生一点变态的情绪。看到两个穿得很干净的华裔孕妇,他立马怀疑她们是来美国偷生子的。
先锋派诗人叶岛几个人从一家华人小餐厅出来,隔壁是一家卖盗版录影带的小店。自然衣服都是带着那家三流餐厅的奇怪味道。公园市是南加州华人最多的城市,听说张爱玲住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城镇。叶岛有一个轮廓分明的脸孔,一双东方男人少见的大眼睛,他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无法掩盖他的狂傲本质,风吹来的时候他的头发乱了,让人想起革命者切*格瓦拉的画像。
崔灿跟叶岛打了个照面,巴士已停在山谷大道。崔灿 认出诗人来,他那年和北方大学的校花林文惠恋上时,叶岛来到“京津大学”做讲座。崔灿 把脸转到另一边,他天生讨厌诗人:“他妈的,当代诗人都是垃圾,诗人在现代社会有什么用?女诗人无病呻吟,男诗人是饿肚子没饭吃才写诗的。”
叶岛总是很孤独的,在大庭广众下更是如此,虽然有美丽白晰的太太杨华在旁边陪着。洛杉矶业余诗人兼司机查理发动了车,放上《橄榄树》 录音带,在现代沧桑的飘逸旋律中作了一个漂亮的 U-Turn 后狂热地说:“拉斯维加斯,Go Go Go!” 话还没有讲完,后面就传来警笛的声音,查理脸立刻变得惨白似盐:“完了, 八十美刀!-- 640 块人民币!” 有一米九高度的西班牙裔警察走来时,叶岛紧张得有了幻觉:他看到自己打开右边车门出来,慢慢向警官走去,眼睛死盯住警察腰部的手枪 ----他心里有种强烈的异常情绪,警官向查理问话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最后想起那个叫虹的女孩子,才大汗淋漓清醒过来,丰田面包车已经走上高速,听到查理对副驾驶座位的杨华说:“今天幸亏有你这位漂亮的女士在车上,警察才没有给罚单!喂,大诗人,你睡着啦?“ 齐豫的声音还在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 ?” 车有点飘,叶岛往后窗望去,“圣塔安娜风” 滚滚袭来,他想起虹抓着被风吹起的裙子害羞时他写的诗歌:“你像清晨的露珠/我们这样站着/面对面/爱情/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