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父亲生前二、三事 —— 写于父亲忌日周年
光阴荏苒!转眼间,父亲去世已经一年了。
电脑时代,通讯技术和手段空前发达,信息量爆炸,但人们的写作能力似乎日益下降,提笔写作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人们几乎是依赖着互联网寄存记忆、靠网络的连接维持彼此之间的关系。
然而,我觉得今天应该是提笔写字的时刻,为的是唤醒过去的记忆,为的是提醒自己。
无法否认,父亲是我人生道路中最重要、也是不可代替的人物。我自己已年近花甲,人生也比较曲折,阅人颇多。抛去个人亲情关系不言,我觉得像父亲这样的性格、待人接物风格的人还真是罕见。我觉得的父亲的性格、风格可以用平和、坦然和智慧这三个词来形容。
从我幼年记事起,我就觉得自己的父亲和他人的不同。父亲性格平和,说话办事有条有理、不急不火。而我从小比较调皮、不安份,只有当我在学校不守纪律被老师告状或在家里闯祸才会导致父亲生气发火。除此之外,我不记得他有动怒的时和事。上海旧式里弄住宅条件注定邻里之间充满着纠纷因素,邻里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免不了之间的寒暄和交往。但我从未见父亲和邻居红过脸、吵过架。他从未到邻居家串门,但遇事也能和大家谈得来,我能感觉到邻居们对他的尊敬和善意。
父亲在家时说话并不多,但其实他的表达能力很好。我在幼儿园至刚念小学阶段不识几个字,看小人书只能看画,无法读懂书上的文字。我那时最喜欢的便是让父亲给我讲小人书上的故事,让他翻着书一页一页地讲解图画中的情节,那是我非常享受的时刻。除此之外,父亲有时还会讲一些他在英语书上读到的故事。夏天天热,睡觉比较晚,他经常会讲一些他幼年时候的趣事。记得文革时期(记不得年份)的一天,他给我讲了一个侦探故事,非常有趣、引人入胜。我听了以后便问:是不是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他笑了笑便默认了。我当时便意识到他在尽可能地让我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多年后,我从书店里买到了《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知道他当时讲的是其中的“红发会”一案故事。
父亲对我的管教也比较特别。我小时候读书的成绩还算不错。在旁人看来,他作为一个大学老师,知识分子,一定利用天然优势,在家里给我开小灶,灌输学识,以便我在学习上领先他人一步。事实上,他从未在家里拔苗助长式地给我给我教过书本知识。即使是在后来的高考复习时刻也是如此。我猜想,即便是在今天这样的环境,他很可能也会这么做。这并不是父亲对我的不关心或冷漠,而是他的风格。父亲的这种‘放任’风格还表现在其他地方。父亲自己多才多艺,却从不主动对我进行可以培养和灌输。他会下围棋、会英语、会打桥牌、会诗词、会欣赏古典音乐、写得一手好字等等,但从未问我想不想学。除非我主动提出想学,他是不会主动引导灌输的。即使有时我学什么,学了一段时间放弃,他也不会责备。他所做的,只是用他自己行为影响我们做子女的。唯一的例外是,文革最混乱的阶段,上海乃至全国的学校陷入一片乱序,教师不好好教,学生没人认真听课。那时我邻近小学毕业前夕,有一天他不知如何翻看了一下我的作业,发现我的语文和数学作业做得一团糟:语文的作业里‘的、得、地’用法错误连连;数学中的百分比计算混乱,令他十分生气。当下,他除了指责、指教外,还给我布置了课外作业,让我练习。其实当时我对父亲所教的内容并不理解和明白(我那时候的知识基础太差了),但我从他的语气中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程度,知道不读好书的后果。也就是从那个时刻起,我开始会对课本中每一个字细细咀嚼,慢慢地培养自己自学的能力和意识。
在艰难严峻的岁月里,父亲平和、坦然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在最最艰难、命运难测的文革年代,父亲因为他自己的经历而受到冲击,并为此离家避难,而后又被送至五、七干校劳动。但我从未见过父亲为此抱怨,为此焦虑急躁而失态,从未见他因此夜不能寐,更不用说独自唉声叹气、对家人发火。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早年的经历让他变得如此从容,还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也许这两者皆有!?
父亲的智慧是公认的。记得小时候里弄里有一帮大孩子(老三届、新三届学生)经常会玩一些新玩意,我们一群小孩总跟在他们的后面学样。有一次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一道智力题,就是有名的‘十二球中搜寻某一坏球’问题。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便问我父亲是否在家,想请教他。我回家告诉父亲这个消息,父亲便出来和他们交谈了一番,明白其中的要求。父亲回家思考了一番(大概一、二小时),便出门告诉这帮孩子有关解答思路和过程,令他们钦佩不已。我知道父亲也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个题目。我从小学毕业直至后来的读书学习阶段,成绩一直优良。但和父亲的智慧和学识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这正好是克制我骄傲自满的天然元素。
父亲最后一次展现他的智慧是在他的遗嘱里。父亲去世前一年就写下了遗嘱,用信封封好。他去世后全家便打开了这封短短的遗嘱。遗嘱中他谈到如何处置他的存款遗产分配,他要求存款的一半留给母亲外,剩余的一半分成三份,给与三个第三代孩子(外甥女、孙子和孙女)。我以为,这看似平淡的作法除了体现对小孩子们的关爱,也正好体现出他不同常人的智慧!
我不到十七岁便离家,到一所中专学校寄宿读书,后来读大学也是在外地念的。九十年代初便漂洋过海留学、居留至今。所以在父亲晚年时期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机会。每次回国探亲,就会发现父亲更苍老一番,让人心酸。在父亲的最后的病重期间,我赶到了他身边,十分希望能在最后的时刻听到他的叮嘱和心愿。可惜,我没能如愿。也许,这是病魔夺走了父亲的思维能力;也许,父亲已经没有遗憾和牵挂;也许…..。
希望真有天堂的存在,更希望父亲在天堂平安、开心!
2015年八月廿四日 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