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不久前过世了,我从电话里得知消息。
四婶去世毫无征兆,大家都说她前世修得好,有菩萨渡她,没受任何痛苦就驾鹤升仙了。不像那些癌症病人,临死前总有半年的非人折磨、直至灯枯油尽。她走时,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子孙后代都没在身边。
红白喜事在农村向来被看重,这是事关家族脸面的大事情。办得热闹、排场,证明这家有实力、子孙后代出息;办得冷清、寒酸了,自然说明你无能力、无体面。四婶葬礼的排场,通过电话生动再现,我如同身临其境。
四叔和父亲属于第三代堂兄弟。四婶3岁时随母下堂,来到四叔家。因为自小勤快能干、尤其手巧,长到15岁时,家里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为了简约便利、经济实惠,直接将她嫁给母亲下堂的这家长子,即四叔。嫁给四叔后,她不负众望,接二连三生了四子一女,可谓人丁兴旺,母凭子贵。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贵不贵很难体现,但四婶确实人前骄傲,与邻里相处也总是底气足一点。
四婶的葬礼势必不会冷清:她有四个儿子、四房儿媳,孙儿重孙辈八九个,还有女儿一家六七口人。接到噩耗,所有后人连日连夜回家奔丧。到了第二天傍晚,子子孙孙悉数到齐。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四婶的葬礼必须要办得体面、隆重:经商定,在家停灵四日;一班大小和尚昼夜敲打、吟唱诵经;两个纸马匠挑灯夜战,赶制三进灵屋一栋,内里陈设豪华,花园假山、汽车电脑、金银山摇钱树、威武保镖看门、金童玉女打扇奉茶……..应有尽有;出殡前一天的晚餐,按当地风俗,算是答谢亲友、乡邻最正式、隆重的盛宴,席开50桌,每桌一只红烧甲鱼打头阵,中间肘子、大虾一类的硬菜不断惊喜着吊唁宾客的视觉、味觉,最后清蒸整鸡压轴,意为大吉(鸡)。
法事过程花样翻新。和尚们得知逝者子嗣兴旺、儿孙满堂,便郑重告知其后人:逝者升仙时辰不对,不幸落入了鬼道,需要花费财物破地狱,否则不得翻身;逝者走时所居房屋不对,还得花点买路钱,恳求各路鬼神开恩,以求亡灵早日超度,家宅安宁。和尚们说得一本正经、阴风阵阵,不由得你不信。为逝者安息,生者安心,召集所有一应亲人围着灵柩转圈圈,掏红包撒钱财,还要单备鸡、鱼、肘子祭神。祭完之后,祭品由和尚们帮忙处理。
从前,长者去世后,守灵、哭灵是后代们借以抒发自己对亲人离去的悲痛和不舍,也是最后一程依依相送。
如今时代变了,这些繁文缛节不必亲力亲为。四婶停灵期间,由子孙们出钱,好吃好喝足量供应,请来麻将爱好者围着逝者灵柩摆开阵势,昼夜奋战,那灵守得热闹非凡;再请来专业哭丧队,由逝者子女将其前世今生大略交代一番,一个三五人的专业队伍立即分工,分别扮演逝者的各种不同身份后人,时而声嘶力竭、时而抑扬顿挫哭诉着逝者勤劳贤良的种种美德。哭到情深时,据说真能从哭者的眼睛里看到泪光。当然,哭不出眼泪来,没有感动在场的后人和旁人,就只能付事先讲好的基本费用,额外小费自然是拿不到了。
出殡是葬礼最出彩的部分,也是点睛之笔,体面与否,一目了然。四婶出殡那天,鞭炮震天、鼓乐齐鸣,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蜿蜒七八百米,前有巨龙引路,后有黄伞护驾。儿子们打经幡、端遗像、抱灵牌步履沉重于灵柩前,媳妇们领着孙儿孙女、重孙辈一家大大小小在灵柩后缓缓跟进,偶闻悲戚之声。一路瞧热闹的乡邻络绎不绝,不住赞叹。更有老者不由得心生羡慕,只遗憾逝者本人看不到这样的场面,有点可惜,恨不能自己先瞧了自己的热闹再安心上路。
入土为安,经过几天几夜折腾,四婶终于安息;灵屋化灰,纸马匠赚了喝彩,领钱走人;和尚们黄袍褪下,肥硕的身躯尽显疲态,速速收拾道具回家歇息;只有街坊乡邻瞧完热闹余兴未尽,津津乐道地将此番场面与不久前的彼番场面一一比较,再将方圆数里发生的某件盛事拿来一同品评,最后盖棺定论。儿孙们披麻戴孝、三跪五拜几昼夜,花费钱财无数,就为这一句:这家的大事办得够体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