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淡语

在异国的天空下数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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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死,并不在一瞬间

(2015-01-28 18:21:48) 下一个

我曾经很纠结要不要写这篇文字,因为这是我一生的痛,一辈子不能愈合的伤疤。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写出来,在生命的黄昏,自我做个了断,也算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吧。心理医疗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让病人尽情诉说,一吐为快,然后对症治疗。

有些东西,说出来比永远埋藏在心里好受些,就像手指头扎根刺,不挑出来,就会永远让人疼痛难受。挑出来时很痛,但过后伤口会自行愈合,痛苦也自然消失了。

 

把这件事归于灵异似乎有些勉强,可说别的还是不通。过去中国算命的说某人命硬,克父母或克丈夫老婆什么的,说是来自命运或是前生结下冤仇,这是当今唯物主义者不承认,用现代科学理论也无法解释的,索性归到灵异里去倒也直白方便。

 

曾经看过一本西方人写的心理学的书,里面说到胎儿已经能够感应到母体对他/她的感情了。如果母亲不喜欢她的胎儿,胎儿出生后也不跟妈妈亲,当时看得我毛骨悚然,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生母---她在怀着我的初期曾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想把我杀死除掉。

 

我的生母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铁路工程师.生母从小喜欢看书和幻想。中学时代看过很多苏俄小说,又受到那个时代的影响,1949年高中毕业后不听父母和奶奶的劝阻,放弃上大学深造,参加解放军,做了部队中的一名文化教员。生母在部队中认识了我的父亲,又不顾全家人的极力反对,和比她大15岁的男人结了婚,她结婚时刚刚20岁。我父亲已经35岁,他曾经结过一次婚,前妻怀孕时生重病死亡。

 

我生母结婚后和父亲一起随部队参加了朝鲜战争。1953年回国后生了我哥哥,当时她只有21岁。建国初期,各个行业都需要大量的知识人才,高中毕业又一向爱学习爱读书的生母也不愿永远窝在一个北方县城的军队驻地,做着教文盲士兵们认字读书这种简单乏味的工作了。当时生母的哥哥已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她的妹妹正在北京医科大学读书。那时候报考大学还没有不许结婚的限制,所以1954年的生母,开始积极准备考大学深造了,以她的聪慧和成绩,考上大学是轻而易举的。

 

就在生母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的备考阶段,她发现自己第2次怀孕了。现在的女性是多麽幸运,她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怀孕,避孕或流产。而在1954年北方某县城驻军里一个22岁的女兵,既不懂如何避孕,怀孕后也不知怎麽流产。于是,她就像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的储琴一样,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自行打胎。在除掉不想要的胎儿的方法上我的生母比储琴猛烈多了。

 

我是在30多年后才从我嫂子嘴里听到生母当年自创的各种坠胎方法的----跳沙坑,玩单杠,一次次快步跑上小山包然后一次次迅猛的冲下去。。。部队营房和操场内外所有可利用的器具和场地都被生母无限期的重复使用,其目的就是要把我杀死于子宫之中,或者把不足月的我清除到体外,以达到她继续求学深造的美好愿望。

 

生母是有无数个机会和无数的可能来实现其愿望的。因为两者对比,我是那么的弱小无助,我微小虚弱到无法发出凄厉的呼叫来宣泄我的疼痛和恐惧。我只能紧紧的紧紧的蜷缩在生母的子宫内,吸吮着一切使自己长大的东西,和生母顽强对抗。这是一场母亲和胎儿之间的战争,血脉骨肉相连,却又彼此厌恶憎恨。母体是主动的,强大的,她的手段多变又无休无止,欲除胎儿而后快。胎儿是软弱的无助的,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听天由命。

 

偶尔我会猜想,倘若当时母亲不任职于一个小县城中封闭的军队营地,而是在地方某个单位工作,她坠胎和流产成功的概率几乎能达到100%了,因为在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里,会有很多人告诉她各种流产胎儿的建议和秘方,也可去求助现代医院的西方医术或传统的老中医。这所有可能中的任何一个方式都会让她轻易的彻底的甩掉我。所以,说来道去又归结到命运---高中毕业后,我生母违抗了本份知识分子家庭中孩子应上学读书的传统道路,不听父母劝阻,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走自己选择的另类道路,年轻人的热情,幻想,轻率,冲动与固执让她一错再错,最终把自己送上了一条不归路。

 

我的生母是生我后大出血死亡的。当时,她23岁。当时,她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哥哥2周岁。她死亡的时候我父亲正出差在外地,她在痛苦中孤独的死去,冰冷僵硬的的躺在一泊殷红的血泊里无声无息。我至今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生母死亡时的惨景。我只能无数次的假设----假若当初她爱我,愿意为了孕育中的胎儿暂时耽搁一下上大学的愿望,假若她喜欢做拥有2个孩子的好妈妈,假若她精心呵护着胎儿,细致体验着怀胎10月时身体内外的奇妙变化。。。假若是这样,上天会不会赐给她另一种命运,让她活到天年子孙满堂?假若是这样,年仅23岁的生母还能孤独痛苦的死去吗?我还能成为刚降生就没了妈的苦娃,长成一棵一生既没体验到母爱也没体验到父爱的小孤草吗?

 

往事俱往矣。现在的我已平静的接受了命运对我的设计和摆布,就像我已平静的接受了三岁时右脚被开水烫伤,继母把我绑在床上后继续去上班,我挣脱了绳子用手挠破了水泡而感染,烫伤好后右脚背留下了大片触目难看的伤疤,小脚趾被伤疤拉缩至脚背,导致我一生无法穿露脚背的鞋子一样。伤痛不在,疤痕永存。今生今世在感情上,我永远是一个残疾人,母爱父爱及兄妹之爱,对我,永远是一道绚丽的北极光,遥远又陌生,可望而不可及。时间长了,对父母和亲情之爱连想都不去想了。

 

从出生到今天,我只跟生母在梦中有过一次交结,那是在我近40岁的时候,我梦到在一个溜冰场里,远远看到生母和一群女兵在滑冰。她仍穿着50年代的黄军装和黄军裙,还是23岁时的面孔,留着2条粗长的黑辫子。她在冰场上翩翩起舞,裙裾飘飘。我远远望着她,心里想,这是妈妈呀。但我们只彼此互相望望,没说一句话。然后,生母走到我旁边坐下,我忽然感到很温暖,但彼此依旧默默无语。梦,就在我和生母之间有些温暖有些尴尬的状态下结束了。

 

醒来后,我把此梦写成一篇小文,投寄到市晨报的副刊,登出后,还收到过报社转来的一封读者来信。读者说这篇小文让她哭了。我却不知如何回信。因为是投稿,我在文字上和感情上做了些修饰和美化。其实,我对生母早已没有亲情了。对她,只有可哀可叹和可怜,偶尔,还有些恨她-----是她的一次梦想和举动让她失去了生命,让我失去了亲妈,也连带的失去了父爱和兄妹之情。我们母女双双都被命运打败了,我们都是失去了亲子之爱和亲母之爱的倒霉蛋儿。在这场母亲和胎儿骨肉相残的生死之战中,生母没赢,我也没胜。

 

此生已定,只有寄望来生了---如果可能,来生我愿意再当一次生母的女儿,我会贴心贴肺的爱她,也能每时每刻感受到她给予我的温暖母爱。每逢作此想象时,我就真的相信有前生来世。这种时候,我是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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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从未谋面的妈妈   

 

  对于喜欢写作的人说来,回忆母亲描写母爱是一个最易写也最易成功的题材。也确有一些人以此为砖石敲开了文学殿堂坚固的大门。但我却找不到这种砖石。那天读了张洁回忆母亲的散文后我哭了好久。我没她那么幸运,因为在我出世的同时我的妈妈大出血死亡。那年她23岁。

  

  第一次准确地认出母亲时我已成年。对着照片上那个与我年龄相仿,梳着2条粗辫子的女孩,我一时涌起了无以名状的感觉,但其中没有母亲的概念。她对我太陌生。她只是相片里一个年轻的女兵。我对她没有亲情和认同感。

  

  后来,从我嫂子那里了解到我的母亲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在怀着我的日子里她一门心思只想考大学。那个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个词,她不知道怎么办。于是她疯狂地耍单杠,跳沙坑,绕着驻地的小山包冲刺似的一遍遍跑上又跑下。她想借助这些方法甩掉我。然而我不知怎么有那么强韧的生命力,始终顽强的赖在她体内紧紧抓住她不放,并且日益长大。当我向世界发出第一声响亮的啼哭时,我的生身母亲却躺在一泊暗红的鲜血之中无声无息浑身冰凉。她最终没能摆脱我,我的出生却夺走了她的生命。这件事有时想起来除了叫我有种戏剧般的恐怖还不由得相信了宿命----我的出生与妈妈的死去包含着什么因果关系?它真是命运的一次偶然巧合吗?

  

  小时候的我极内向极爱哭,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白日梦,自怜自爱和自私。没妈孩子的弱点我都占全了,长得又丑,因此很不着大人们喜爱。我一周岁多点时有了个新妈妈,她对我还可以,但仅此而已。所以我从小就不会倚在什么人的怀里撒娇。事实上我几乎不曾牵过新妈妈的手。有时因过马路不得已拉住爸爸的手也很勉强,过了马路便赶快松开,心里还要不舒服一阵子。这方面我从小就敏感得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缺乏母爱导致的心理病态。

  

  我把这事一直憋在心里,对外一丝不露。直到二十多岁后在一次极伤心的倾诉中才向一闺蜜说了。她听后吃惊又气愤,气愤我对她的友谊还有如此巨大的空白。对此,我只抱歉的笑笑并不解释。从我出生到成人的漫长光阴里我从不想母爱----它对我是一道绚丽而遥远的北极光,我感受不到它的温暖,于是对人们大力歌颂的所谓母爱也就很漠然。

  

  最近,我却强烈地想念起我的生身母亲来了。父亲去世后,从他的遗物里找到了生母的一些遗迹。我发现我和妈妈之间有着那么多的相像之处:爱书和爱幻想,多情善感又粗枝大叶,常常憧憬着陌生的远方,最最渴望上大学深造。而我和妈妈在最后一点上都有负夙愿。我们真是亲亲的母女哦。

  

  终于有一天,在我伤心至极的时候,我把头埋在被子里,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妈妈,妈妈妈妈帮帮我帮帮我吧。。。在深切的想念和盼望中,妈妈来梦中和我会面了---仍是照片中两条麻花辫子的小姑娘摸样,穿着溜冰鞋在冰场上飞来转去。我们没说一句话。但望着这个比我年轻很多的女兵,我在心里自自然然叫了她一声“妈妈”。醒后,我久久不愿离开被窝,我舍不得那留有妈妈温暖气息的地方。

  

  在我陷入绝望的前夕,我终于接受和认同了生身母亲。从未谋面的妈妈和想象中的母爱支撑着我从逆境中站立起来,像新生婴儿一样对世界充满了新奇和希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又一次偶然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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