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四十不读书。”这话不知道是什么人总结的,但在我身上大致不差。进到中年,读书的念头越来越淡,改为浏览网络上五花八门的信息。从前我很着迷读小说,现在反嫌它情节不如生活的丰富,没了读的愿望。倒退三十年,这是不可想象的。
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件轶事是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读《大刀记》。当年正流行各类斗争故事。也有一回,我夜里正读小说,其中讲解放初期某土改积极分子新婚当晚被害,而房门从内杠住、新娘被堵嘴反绑。“难道杀这人的是鬼?”一念至此,我惧意顿生,四顾房内无人,吓得立即蹿出门外。门外却是热闹,原来是邻居夫妻打架,四邻都跑来劝和看,聚了偌大一堆人。我钻进人群,仍不忘回头查看身后有无古怪。的确,读书极大地丰富了我的想象力,包括这虚拟的恐惧,以至于我那阵要往枕下藏一把小刀才能安睡。无意中我为“无知者无畏”的看法添了注脚。
家中生活虽不宽裕,父亲那时仍舍得花钱买书。《大刀记》、《雁翎队》、《中州风雷》、《剑》、《飞雪迎春》、《征途》、《义和拳》......,他买回放在书桌里的这些书都被我读过几遍。起初在我九岁时,父亲一次在晚饭桌上随口问我刚读的《剑》是讲什么样的故事。我搁下碗筷,颠三倒四地给他复述志愿军侦察兵牺牲的片断。父亲的反应我早已淡忘,但他的偶然关注助长了我的阅读兴趣。我那时会巴巴地去读一切字,不论是书报还是匾额、标语和春联。若见路边有人看书,我也要凑去隔了肩头读。人不赶,我就不走。往往是我一目数行地读完两页,那人还在逐字地看,急得我恨不能把书抢来。最无奈是还没读到故事结尾时,那人忽然夹书起身,边走边拍衣裤上的灰,撇下我望天发呆,想这故事怎样结局才妥当。
我的阅读在去县城上初中后更丰富起来。班里有同学从县图书馆借到书,有时会好心地借给我看。我也常在课余逛去邮局、图书馆,仰面对了外边的报栏看报,又或者在街边书摊租看连环画,积攒了对中外名著的最初知识。也有过一次我与同学私下换看租的书,被眼尖的摊主发现、斥责。那摊主瘸了一条腿,比我大不了几岁,据同学说是刚退了学来摆书摊。我昔日恼恨过他的小器,长大后才知他谋生之难。
残疾人摆书摊谋生大概很适合。在我念研究生时,学生食堂门口也常有一个无腿的中年男子坐了轮椅来卖书。食堂开饭时,小书摊四周总被围了水泄不通。校园里的年轻人最关注讲论社会热点问题的书。比如我记得的《山坳上的中国》和《强国梦》,前者是探讨当时中国农村存在的重大问题,后者是批判国家为追求金牌而搞精英体育、忽略全民健身。这些闲书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观世之窗。也就在不久,我们经历了一次大的政治洗礼。事后聊天中,有朋友忽然说这动乱就是卖书的瘸子挑起的。我们几个听了,各自嘿嘿、哈哈地笑起来。年轻时,我们真是很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