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孩子回国,我的话一次比一次少。
我给她时间机会,让她自己去看去体会一个具体而微的社会以十几亿体量的人民之众,经历如此剧变,其中百业百艺的芸芸众生,各有光耀沉沦。细细考量,每人都是一本书。
在帝都吃点心,水晶杯子丁丁轻响,邻座美貌少妇的烦恼在于出再多的钱,也找不到合适的住家保姆。出门看到给大厦送水的老哥,一根老玉米当作一餐,喘气的当口胡乱吞下不及咀嚼的玉米粒。
郊区的农民已不事农桑,拆迁带来的补贴吃用不尽。他们的些许特权,比如行车、营业等执照,都作价租赁给外地人。代代勤苦的习惯,与田地、财富、地位一道悄然转移。
写字楼前台明媚娇俏的女孩子,小憩时和同伴说早上通勤2小时,房租还要再涨,准备搬家,但是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里。不远处电梯里面聊天的光鲜妇人,正在讨论如何送孩子去国外读贵族中学,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
川西千里沃野,已是一根水稻不见,全做了旱地,种植景观花木。先前的竹林,已连根除尽,建满有着欧美名号的别墅,簇新的大理石台阶下新翻的黄土还未来得及铺上绿植,售楼广告早如旗帜林立。
沧海变了桑田,田园旧梦已无觅处,新的生活倾城而出。
一切都在青城给了注解。
去青城那天,本无安排,晌午车子经过了,看去不过小小一处峰峦,忽然就起了意。
中国的人文山水,凡向有古迹点缀处,总是独出了心裁,令人的起居活动与环境协调一致,不见人力,仿佛天工。青城似乎独得此道,一亭一桥都似自山中长成,自有思想生命。只是那日游人之多,完全破坏了中国山水的内向性。一木一石,略平整些的都有人倚靠栖息拍照。唉,在这个热闹的世界,就是树和石头都不得清静。
路上凡山路转折处,都有健妇守着背篓,向游客兜售一种拳大的西瓜。五元一个,妇人用刀利落把大部份瓜皮削去,留着一块瓜皮手拿,西瓜只作苹果吃。也有赭红衣衫的汉子,年纪都不轻,很多已是白发人,靠着一副滑竿等生意。
走走停停到了山顶上清宫,已是晚饭时分,见到整洁的白髯道长端着一碗白萝卜,上面洒着红色碎辣椒,给宫里留宿客人送菜,身上树影斑斑。
下山就有些急,去坐索道。
未想因此耽搁数小时之久。
队伍拥挤不动,前头的人不走,后面的人步步迫过来,人与人之间相隔寸许,呼吸可闻。这时若有些许骚动,怕是会发生踩踏。我心里害怕,冷汗热汗一身一身的出。孩子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体会到她的紧张。这么热的天气,她人小夹在下面,怕是氧气都不足。这时莫说一尺的空间,就是有一丝凉风,一口清爽空气都是好的。偏这时我们身边一个小男孩说要尿尿。他的母亲先将他骂了一通,又把他举起到边上土坡上。小男孩要去树后面,又被母亲喝止,怕走远到时寻不到。小男孩就在众人身边咫尺解决问题,有温热的尿溅在我胳膊上。并没有人多说一句话。那个一直骂骂咧咧的不耐母亲踮起脚,用随身小包尽量遮挡一下,不令尿液溅到更多人。
前头终于有了松动,人群开始向前蠕动。我和女儿稍微慢了一点,就被争先的人分开,撞开我们牵着的手。女儿登时叫了一声妈!我想从人缝里再牵住她就难了!
边上一个年轻女孩子忙自己让了半个身子,顶住后面人群的压力,让我能挪半尺够住孩子。
抓住孩子之后我只想能和孩子活着下山就谢天谢地。
周围人却不这样想。
一个东北口音的人忽然说起他去年在某处景点的拥挤,说他到现在还穿着鞋呢!一个南方人附和说,对的,脚还沾着地呢。边上这位好心姑娘也和我攀谈说大热天带孩子出门不容易!她的母亲在她身后微微笑。她是假期带母亲出来玩的,她的母亲还是第一次坐索道。天南海北的口音,忽然象开party一样,欢快地交换起意见。过了5分钟,一波轻松愉快的高潮过去,人们继续挤在当地,动弹不得。
当晚到了酒店,清洗干净,看本地新闻,这日青城游人突破10万,当局动用警力维持秩序等等。
青城是道教发源地之一。自古问道,都要去深山访求,如今若张天师还在,看到信众汹汹如是,不知是喜是忧。
旧时新思想若有发端,当是人与知识都极贫乏处。譬如佛陀端坐菩提下开悟,譬如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譬如黑死病后欧洲的文艺复兴,譬如连天烽火的战国百家争鸣。如今,新的德行若有发展,怕是要有圣人在人极多处,在信息爆炸时幡然开悟。
离开四川时,吃好饭还余了一些未动的糕饼在笼屉里。女儿用干净筷子捡了,装入清洁口袋,送给饭馆门口在垃圾堆里翻捡的婆婆。一老一少,语言自是不通,小女儿只会笑着说一句四川话:“要得要得!”
番外再记
去看金沙遗址,吃饭地方极多人。服务生安排我们和一位先生拼桌。他自己边吃边看手机,并不在意。我们多点了一个菜送他,他错愕之余爽朗大笑,回赠书籍给我们,这书一直带回美国家里。
出了宽窄巷子,天色已晚,周围市民出来散步。有一位老先生手持竹环,环上歇着一只小鸟,于人群中洒然行走。女儿见了眼睛发光。老先生停下,让他的宝贝鸟和我女儿互动。他随身带有一套节目家伙,小鸟表演了戴面具、取纸币。我女儿看得入迷。老先生欣然和我们合影,也不多话,飘然而去,宛若神仙。
和父母造访了1967年父亲初次入川经过的小村,听父亲说,那时山民穷苦,家里姑娘没有衣服穿,真是“出入无完裙”。找到了几位还记得旧事的乡民,人生参商如是!
辗转找到我的学校,已是危房。留守旧产的江家哥哥还在,他坚持不让拆这危房,说拆了让天南海北的孩子们回来看什么呢?有一间教室还可进去,黑板上签满了我那些发小的名字,我细细一个一个看,眼泪流了一脸。原来千山万水,大家都在这里!(前尘可见拙作最好的学校,收在我的博客童年系列里面)
2018双城记止
太过奖了!就是赶紧记下流水账,免得忘了。
多谢抬爱,不过流水账。
是的,金沙值得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