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北京是3年前,这次初到的印象是,神经蹦的更紧了,污染更重了,外地人更多了。住在王府井的万豪行政公寓,网价打折,标准房很大,设施服务是五星级水准,性价比超好。北京这一阵高档酒店生意萧条,听说是因为反腐造成公款消费大减,生意下跌而民意升高,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堵车不象媒体渲染的那么糟,驾车人比上海人有耐心,行人比上海乱穿马路的要少,北人悠哉南人猴急的差异由此可见。地铁有15条线,覆盖市中心及周边住宅小区,很方便,只是播报站名有点啰嗦,“下一站是换乘站,可换xxx号线,车门在左边开,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上海地铁也有这个问题,比如播放不停的“乘坐电梯,请抓好扶手,注意脚下安全”,还配上英文版。不知设计者有否考虑过,这种扰民大于助人的噪音污染毫无裨益。我走过的世界大都市的地铁都是静音,从未见有人因缺少语音提示而不知所措。
去了趟798,画廊少了,礼品店多了,十几年前初创期的质朴气息已荡然无存。改用“共产党宣言”里的一句名言:一个艺术化促销奢侈品的商业幽灵,正在大山子一代徘徊。到南锣鼓巷时,气温已升到盛夏水平,巷口拉客的三轮车夫吆喝声此起彼伏,发小广告的外地愤青,对我的拒绝还以鄙夷的眼神。逛老北京胡同的怀旧情,瞬时变成担心被宰的现实感。还未进深巷,情绪已颓唐。青砖路沧桑依旧,两旁的高大老树被四合院改造的密集小资店憋屈着,朝天仰叹。有家酸奶店在玻璃门面上公然宣告:“本店独此一家,其他都是仿冒”。一辆拉着像是东南亚老华侨的三轮驶过,车夫压低嗓门说,“我带你们去看薄熙来的官邸,他下台了现在也不知道是谁住,反正都是大官。” 我尾随着三轮走近一处看上去挺官气的四合院,掏出手机对着紧闭的红色大门连照了几张,亦真亦假,留作酒后茶余的谈资。
北京的5月干晴灰迷,昨天难得下起雨来,本来有点萎顿的精神,也和空气一样清新起来,想起了久违的三里屯和短暂的酒醉邂逅。走出地铁站先看到兆龙饭店,以前做画廊生意来北京常住此。站在街对面,看着大堂旋转门里进出不息的人流,心里悠然冒出唐后主李煜的辞:“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此刻的三里屯,时阴时雨,人气不旺不淡。国人夹老外的游客群在外国品牌连锁店中蛇行,玻璃盒现代建筑被周边低矮老街房镶边, 细雨莽莽里,象幅洋人临摹的变味山水画。我要了杯星巴克,从80-90后中外潮男潮女中穿梭而过,在二楼露台拐角处坐下,凭栏俯瞰,眼前的三里屯,越看越像华盛顿市中心改造后的唐人街。我二十几年前初到华盛顿时,唐人街里,港台老移民和大陆新移民混处,餐馆洗衣杂货礼品店并存,脏乱而鲜活。对异国谋生的华侨,它是不思进取的思乡飞地;对主流社会,它是国中之国的活博物馆。时过境迁,北京的三里屯,华盛顿的唐人街,在太平洋两岸,被全球化资本力量整合出一种新贵族美学--模块设计,粉饰风格,重商精神,带点一流医院高级病房的消毒水味。
几天来,老友指点迷津且盛情款待,遍吃四川驻京办安徽驻京办云南驻京办等省会餐馆。晚上回到酒店,电视正在放风靡国内的“舌尖上的中国”,油然想起美国近年来推崇健康饮食的一句来路不明但不容怀疑的口号:You are what you eat (你吃什么就什么样)。我不由在镜子里自视,感觉比在美国时更中国脸些。
在长期的视频神交后,终于有幸与老友夫妇养的3狗8猫宠物班正式见面。我对这些动物朋友特别是狗的示爱方式,在主人眼里有点施虐之嫌。这个家庭中,人与动物的主从秩序是颠倒的,两条腿听命于四条腿。临走时,巴塞特犬多多的卧姿,让我想起前法国女友的迷你型腊肠狗诺蔚儿。我们同居了5年多,分手很纠结折磨,但我没为此落过泪。后来,女友因独居上班不便,把诺蔚儿送给宠物收容所了。当女友在电话里告诉我时,我忍不住哭了。女友冷静地说,这样做对诺蔚儿更好。此后的几天里,我止不住地想像诺蔚儿在宠物所的感受,由此引起的对理智与情感,两性关系,人与动物,忠诚与背叛的思索和感悟,绵长难绝,令我伤感不已。我还写了首名为”诺蔚儿“的英文小诗,读过的朋友都误以为诺蔚儿是我的昔日情人。
我不爱唱歌,可到北京后,走在街上,站在地铁里,穿梭在人群中,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反复哼唱”北京颂歌“里的那几句,“北京啊北京,祖国的心脏,团结的象征,人民的骄傲,胜利的保障.........” 有次坐地铁2号线换乘13号线,要穿过很长的过道,我吹起“北京颂歌”。口哨声时强时弱,在闲荡的午后回响,若隐若现的往事回忆,如空中柳絮飘忽荡漾,儿时电影散场后夜归路上的惆怅,和我异地重逢。
临走的那天,去酒店顶层的游泳池晨练。透过落地大玻璃窗依稀看到,远处的故宫轮廓线被现代建筑群切断,太阳被雾霾染成暗沙红可以直视。几只鸟儿出没雾海,纸飞机般地淡出我的视线。水拍池壁的回声和晨光折射的波光,令人萌生海滩的幻觉 。乱云飞散,聚集,模糊,成型....... 我好像看到了一张老人阅尽沧桑的安详脸,看不出性别,随处可见的平凡样,飘悠在清晨公园的遛鸟堆里,菜市场的摩肩擦踵中,黄昏胡同口的溜达后。
晚上6点回上海的飞机,无处想去,就坐在酒店门口咖啡厅前,抽雪茄看人打发时间。走时匆忙,把手机忘在桌上。次日醒来想找人,才发现手机丢了。赶紧打电话给北京万豪行政公寓,接电话的刘小姐轻声细语地说,保安当天就把手机交到前台。我想,一定是那个爱笑的河北小伙,他见我抽雪茄咳嗽就劝我戒了,我说这是以毒攻毒,他笑答,还是农村老家好,山青水绿,没有雾霾这东西。
出租车驶出王府井,加入长安街上的车流。两旁的高楼象幻灯片缓缓滑过。东方广场,国贸,SoHo......驶过建国门立交桥时,古观象台在四周现代建筑的簇拥下,显得孤独突兀,宛如西装革履中的一枚兽骨别针。每次来北京路过这,我的思维都会停下,就像老友重逢,一时找不到合适语言问候。几天前,老友带我去古观象台见她的朋友,到时对外开放的大门已锁上,后期制作的两只古石狮怒目相向。走进旁边的拱形圆门里,看到的景象有些出人意料:高挑天花板下,围坐着一桌信男信女,听法师讲禅。老友的朋友是做电视媒体的,能借住国宝级的古观象台,想必不是等闲之辈。历史遗迹下的公私默契,居然在近在咫尺的中南海眼皮底下实现,令我遐想中国之奇特。
在机场候机时,翻看北京青年报,头版头条:“北京的地下水下降12.83米,怀柔,平谷,昌平等地区地下水已近开采极限”。下条:”150辆专职武装巡逻车正式上路,武装巡逻民警每人带7斤装备“。我掩上报纸,机场上的各国飞机在风和日丽的沐浴下,如搁浅鲸鱼,庞大无助。广播里不断通知飞机误点和登机口更换,在这个星巴克咖啡取代老北京酸奶的速朽时代,从长计议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奢侈。
从瑞士坐夜车到意大利,清晨,背包旅游的我走出罗马火车站。一个露出极丰满乳房给怀中婴儿喂奶的吉普赛女人,向我伸手乞讨。我心猿意马正犹豫着,突然感到裤兜里的皮夹被触动,上海多年挤公交车的阅历让我本能地意识到此乃行窃设套, 猛回首,只见一小男孩迅速离去,吉普赛女人见状扭过妖身,姗姗挪向下一个目标。火车站出口的另一端,黑手党扮相的俩帅哥蹓跶着,不时凑近身旁走过的单身女人,低语着什么。头戴礼帽肩披风衣的那位,脸上挂着电影里的经典风流相,频放调情电波。漠视,脸红,含情回眸,怒目而视,女人的各种反应让我看的着迷。直到月台人散站空,两人吹声口哨,打个哈欠,怏怏离去,我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接人,和陌生女子搭讪才是目的。午后的罗马,艳阳高照,棕榈婆娑。我站在角斗士竞技场的石阶上,遥想当年的残杀格斗,仿佛耳闻嗜血观众的欢呼,目睹自由与死亡的互赎,再回味刚才罗马火车站的奇特经历,突如其来的一种复杂情怀让我感极而泣,至今难忘。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北京的未来难以预料,曾经伟大的城市,都已黯淡乃至衰亡。但我确信,如同罗马,北京有一种属于不朽之城的特殊气质,躯壳的变迁无关紧要。
2014年5月17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