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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

(2014-01-25 21:13:13) 下一个

[ganlan]   
    
本文纯属虚构,切勿对号入座,否则,本作者概不负责。

(一)
爹娘生俺的时候给起的名儿叫香草。

上大学进了中文系,才知道这个名字土得掉渣渣。想想俺跟何香凝只差了一个字,
却是一个质如玉,一个泥巴片的感觉。不过,好友续续说的对,没叫你香水,
你就知足吧。

打小在村里,以及考中县城的重点中学以后,俺的作文都是班里的范文,
常常被张贴出来。所以,小时候想的就是长大当作家。

在中文系,长了见识,周围全是才女和才哥,有的上高中就出长篇了,
俺就再也不好意思提作家的事。爹娘问起的时候,就改口说准备做记者了。

娘说,记者才好,吃香的喝辣的,谁都宠着。

为了准备做记者,俺开始说普通话了。其实,也不难,只不过变了变声调而已,
并且把俺统统该成了我,又琢磨着换名字。于是,上大二的时候,
参加了散诗居以后,自己起笔名草儿。

我开始写一些酸酸的小文和懵懂诗,后来频频投中校刊,其中一首,
一直被同学们惦记着:

黑夜如烟
心似婵娟

没有
等候




(二)
我开始时而收到不相识的人写来的信,于是,同宿舍的室友们常常打趣说
香草收到求爱信了吧。

那两年我沉湎于三毛失却荷西的忧伤,领悟到的真啼就是与其失而悲莫如不曾有。
我不懂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总感觉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那是漂亮女孩和有钱人的专利。对于香草当时那见识来说,
能每月都收到家里寄来的汇款---相当于我一个学期的费用---的同学
就是有钱人家了。

有一天,我们在上夜自习的时候,续续发现我的那首诗被刻在了学校
芭蕉楼公共大教室的课桌上,那个“婵娟”被重重的多划了几刀,显得很突出,
旁边还画了个弯月, 并且用红笔涂了不知多少层。
续续当时惊喜地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刚从外星人开的飞船上走下来。

无所谓,我说。
有,很有,她说。

我心里知道她说得有道理,这张桌子基本上是被我和续续专用的。
在那能容纳二百人的大教室的最后排的一角,向前俯瞰全场,
向后透过超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冬有雪野茫茫,夏有芭蕉婀娜。

为了占这个位置,我两人可谓煞费苦心,丢书和衣服的事还不幸发生过数次。
后来大吴透露,谁都知道,那个地方是“白雪公主”的。
此称谓实际上是在讥讽我俩是小矮人。为此,续续惩罚大吴连续三天背她上五楼,
此是后话。

那刻桌子的人应该是刻给我们看的。
我没有想得更多,就忘掉了。

(三)
学校后门出去就是南孚山,山半腰有弥陀庵。
我们每日清晨跑步上下山,从庵前经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穿素色长袍的尼姑们。
她们表情平和,走路轻缓,令我很是好奇,曾几次想同她们谈一谈交个朋友什么的,
但她们总是不多说一句话。续续也每每催促我快走,似乎慢了我就要出家了一样。

放心好了,我是独身主义,不是尼姑主意,我就对她说。
这两者只有一步之遥啊,续续很认真地开导我。

不管怎样,我还是从弥陀庵取了一些经回来。从此,着装素简,行事低沉,
修围棋,操太极,晚上在宿舍里,她们议论男生的时候,我总是缄默。
续续说我从里到外越来越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我没事儿就读棋谱,躺床上下盲棋,后来甚至于,我下围棋已经找不到对手。
大三的时候,我的业余时间基本就是跟随学校围棋队的那几个男生,
到其它院校观摩比赛,后来被破例(当男生)对待吸收入队,
还拿到过个人亚军和团体冠军,我开始寻思说不定我会在这行道出点儿名堂。

不过,这样逍遥的日子没有过多久。我们学校的两名六段手毕业了,
另外几个苦于家庭压力或者恋爱的风波,相继离开围棋队,
我们的辉煌竟然数周之内变为乌有。

我恋恋不舍地把心思又转回我的学业和记者梦。才发现,我不经意的这大半年之中,
每个人都成熟了-------都在谈男朋友。

特别是续续不久之前与大吴谈上了,这让我颇为吃惊。大吴是系学生会主席,
个头中等,长得毫无棱角,话又多,实在不是续续崇拜的男人的样子。

(四)
过完最后一个春节一返校,我明显感觉到弥漫在每个人周身的毕业的气氛来。

大家无所事事,终日南征北战打扑克。有时忘记了钟点,女生宿舍楼大门
已经被看门的赵大爷插上了,我们常常要从一楼卫生间的窗口爬进来。

大家聚在一起,议论越来越多的就是分配去向或是考研的结果。
某某拿到了省里来的定向名额;某某与哪儿哪儿的秘书处的干事谈朋友,
铁定了可以进省委了;某某被系里推荐读研了,
她与那个耳上长着一颗大黑痣的辅导员常常闭门谈工作,粘粘乎乎,没完没了。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没有意思,心里好像注了铅,贼沉。
我叹口气,对续续说,还是出家的好,四大皆空,无牵无挂,
大概没有幸福,也大概齐没有不幸福。

续续就笑我说,你是想找BF了吧?
净瞎说,世上的人都找完了,我也不想。
再说了,BF带给你的欢笑远没有眼泪多。我脑海里浮现的是续续每次
与大吴闹别扭后哭的红肿的双眼。

她耸耸鼻子,撇了撇嘴说,草儿,你体验过才会知道,
那种感觉不是能够拿笑声或泪水来衡量的。
续续停顿下来,又斜睨着我说,等它来的时候,你没有力量抗拒。要不,你试试?

她伸手过来就挠痒痒肉,我反攻过去,结果都滚倒在床上,嘻弄了好久,
直到她喘不过气来大声求饶,才罢休。

这一闹腾,我才明白心中郁闷的由来。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续续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思意念,我们天天同吃同往,
彼此如影相随,除了她,我没有别的牵挂,也只有她会逗我开怀大笑。
夜自习之后,买一包方便面或一个热烧饼分着吃,那是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周末舞会上,我走男步带她,新年的时候,我们每次都通宵达旦。

真是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会突然痴迷于那草肚皮。多少次我丢下她去比赛,
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回来眉飞色舞地讲给她听,她显得很乏味。
有一次,我们争执起来,她还痛斥我玩物丧志。

我断定她是在这种情形下,被大吴穷追不舍而答应相好的。与大吴谈朋友以后,
续续就把大部分的课余时间都消磨给了他。我时不时的落莫伤感,
却不知为何,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了症结,也体会了她曾经的苦楚。

我的心头岂是一个悔字了得。

(五)
过了不久就是我的生日。
续续说要正式庆祝一下,因为毕业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见面了。
她说这话时,眼圈就湿了,我也好伤心。就商量了要去离学校不远的“老三届” 。

我和续续入座以后,她才告诉我,一会儿,大吴还要领一个人来,暂时保密。
我都懒得打听是谁,盯着菜谱,要找馋死我的九转大肠。

想不到的是,他和大吴一起来了。我瞥了续续一眼,她得意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呈现在嘴角。
除了续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另我心动。

我禁不住懊恼我的着装太过中性化了,牛津裤已经洗得泛白,
宽大的男式小花格衬衣懒散地耷落在腿上,我平时就喜欢的这种舒适和叛逆的感觉,
在今天却有点儿令我发窘。

好在大吴主动说,杨晓正好找我有事儿,就一起来凑热闹,草儿不介意吧?
哪里会呐!续续抢先回答了。

杨晓是历史系的,与我们同在那座全校最老迈的文史楼里。
他第一次吸引我的注意是在春季运动会上的万米跑,他跑步的样子有些特别,
跨步大,离地面儿很高,就像动物世界里拍到的小鹿奔腾的慢放动作,
那种矫健和潇洒,再也没能从我眼前消失。

那天,我们一起吃饭,胡乱聊天。与大吴相反,杨晓多数时候是听众。
他笑的时候是突然爆发的,声音响亮,振颤,极有感染力。
要吹蜡烛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就想要哭,我不曾奢想他会多看我一眼,
可是,他竟然在为我过生日,我的21岁。

最后,他送我一个小贺卡,左右对折起来的,淡绿色,香香的,没有信封,
只在背面写着我的名字,后面是婵娟两个字。

我才知道那个人是他。

杨晓说,有一个条件,先别打开。
好呵,我显得很不在乎,可是,我心跳加速,甚至于已经听到我自己血管跳动的声音。

回到宿舍,我把卡交给续续,你先看看,行就给我看。
续续接过来说,真要我看啊?别后悔。然后,她打开,匆匆溜了一眼,
脸就红热了,一把塞过来说,当然行了。

多少年以后,我都记得他写的每一个字的模样:

黑夜如烟
伊人婵娟

就是
等候
一起走

(六)
我知道,广场上的那个凌晨,在一百个人的心中就会有一百种感觉,
在一万个人的手下,会写出一万个故事。

对于我,那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境地。
属于那个时空的大脑皮层的沟沟回回已经被电熨斗无情地烫平了,
丧失了完整的信息储存和逻辑记忆,我每次回想起来,都只有颜色,没有声音。

我们最后决定要离开,在斑驳的,惨淡的灯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是那样苍白,冷峻。
我已经衰弱得几乎不能行走,完全倚靠在他的身旁,他背着我俩的行囊,
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肩膀。我们随着人群朝一个方向移动,突然,灯全灭了,
瞬时间竟然伸手不见五指,周围骚动起来,轰然倒了一片。

就在我载倒下去的时候,他试图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在一个临时改建成急救车的公共汽车上。他却无影无踪。

我们相爱在一起,一共是六十二天。

我被分配到一家报社。犹犹豫豫之后,还是去报到了。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打听他的去处,无人知晓。
到了一百天的时候,在九月中旬,我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他还可以回来的希望。
于是就打电话告诉二姐和三姐说,我要出差几个月,没办法跟家里联系,
叮嘱她们好好照顾爹娘。又给单位请假要回家。

晚上,我给续续写信,刚写出她的名字,就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告诉她,我受不了。
我宁肯杨晓这个名字从来不曾从我口里喊出过,这个人从来不曾有过。

我对着镜子把头发一缕一缕剪掉,与杨晓留给我的几样东西一起付之一炬。

太阳依然不觉的时候,我就上山了。
庵里负责接待的自称是主事,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告诉她,生活对于我已经毫无意义,我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一丝眷恋。
她却愣说我与俗世的情缘还很深,以这样的心态来做服侍,是大不敬,
还说什么脱俗不等于厌世等等。
我号啕大哭,争辩说,我断了,断了一切的想头儿,央求她收下我,
最后,却被她们关在了大门外。

当时,天已正午,我的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我蹲坐在墙角,抬头望天,依稀有一轮清月,孤独地与我对视。
我清楚地看见自己轻盈地爬到山顶,然后,自由落体,心里还想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娘却站在一边,用衣襟擦拭着眼睛说,不中就回家来。
续续伸手拉我,草儿,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

刚好有一家人嬉笑着从旁边经过,那是一个超超漂亮的小女孩儿,她银铃一般的笑声,
把我出壳的灵魂从混沌的三维空间之外召回。

我真的就轻盈地爬到山顶,满地搜寻,找到两块极其般配的石头儿,各有一巴掌大小,
拈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又吹又抹,清理干净上面的泥土,抚摸上去,手感特好,
就装进了我的包裹。

我找到刻碑的石匠,把香草和杨晓两个名字分别刻在石头儿上,就再次上山,
选了一棵茂盛却还年轻的刺柏。
我爬上去,把那两块石头面对面结实地卡在了树杈上。

(七)
出不了家,我就只好出国了。

出来后感觉着时间比在国内过得快多了,不经意已经十多年。
去年,我们全家回去的时候,专程赶去爬上了南孚山。

山顶变化太大了,已经规划得相当现代派。
整平了有三分之二的样子,建成了扶栏和亭阁,剩下的原始状态的树林被分割成数块,
零散的分布在亭子周围。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当年我摆放石头儿的那棵柏树,已经又高又粗,
那个树杈还在,却不见石头儿,我相信应该长进树里去了。

我指着很多树上都有的石头儿,给 Amy 讲:I love you and you love me.
We carve our names on the rocks and put them on the tree.
They will stay together forever and ever.
That means we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and ever.

Amy 刚刚八岁,挺懂事的样子点点头,还说:It’s very interesting.
她又扭头儿对 Hans 说:Daddy, we should carve our names and put on the tallest tree.
汉斯抱着 Sheena 使劲儿亲了一口儿,说道:Sure.

在那座山上的树杈里,又多了四块儿石头儿,两个大,两个小。

--2008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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