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唯的电影世界

汤唯的代表作:《色戒》,《晚秋》,《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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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利! ! 资深北大教授评阅电影《黄金时代》

(2014-11-05 12:38:26) 下一个


原文标题:  从电影《黄金时代》社会文化面整体坍塌

转自: 北京青年报

戴锦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比较文学、大众文化、电影与性别研究。专著10余部。专著与论文,被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日文、韩文及阿拉伯文出版。
1) 北青报:盘点今年大半年来的中国电影,有影评人说今年的特点是“有票房,无电影”?您的观察呢?有值得一看的电影吗?
戴锦华:今年引起我关注的国产片是《黄金时代》,也许还要加上《蓝色骨头》。

2) 北青报:《黄金时代》这部电影引起了截然相反的非常大的争议。

戴锦华:老实说,《黄金时代》是今年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认真、最完整、最有抱负的国产片,显然从编剧、导演到各个部门都极为认真地尽了全力,他们对于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以及如何表达有相当成熟的考量。

3) 北青报:在微博上曾经看到您的学生问您对《黄金时代》的看法,您当时说许鞍华和萧红气场不合?


戴锦华:对,看片之前。我开始对这个电影没抱太大期待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知道许鞍华是一个极为敬业、有情怀、有能力的导演;萧红是我最爱的女作家之一,萧红极为特殊。她是典型的大时代之女,是天才型的作家。萧红极为“女性”,所谓“为自我牺牲精神所缚”的“高贵的大鹏金翅鸟”,但超越了人们对女性书写的一般想象,她攫住了她所遭遇的那个灾难的时代,她用自己的文字碰触并网罗住了那个时代的轮廓。萧红没有那种轻盈的浪漫,她身上有着一种魔咒般的气质与特质。我以为许鞍华独有的那份丰满的现实感与同情并不适合萧红。这是看片前的感受。

4) 北青报:看了之后呢?


戴锦华:这就是我说的许鞍华(也许应该说李樯?)的自觉,他们另择路径,没有试图去捕获萧红,而是环绕着她,以对萧红的记忆和讲述去勾勒她的形象和所在。毫无疑问,这让影片的接受门槛有点高了。
从几个层面来看:《黄金时代》的形式和设定,先在地要求人们了解萧红、萧红的时代,她所书写的时代,而且必须多少了解此后大半个世纪里讲述、评判萧红的历史—文学史、也是冷战、后冷战史。可以说,影片不仅是一部萧红的传记片,而且是某种与多重历史叙述的对话。影片最重要的形式元素,讲述着会不断撕裂封闭的电影世界,直面摄影机、直面观众,便旨在于此。这的确是个高门槛。而换一个角度说,今天的中国和世界文化的最大特征是历史纵深的消失,我有时候也会用“历史坍塌”来表述这一特征。必须说明的是,我所谓的坍塌不是历史空间成了废墟,而是“降维”为二维的扁平,犹如一幅图画,不再有纵深,无法进入,一个试图和历史对话的作品本身就会碰在图画所形成的墙壁上。
第三个层面的问题是,电影在多个不断往返的时间维度上,围绕萧红来讲述她,致使萧红本人成了一个沉默的中心,一个始终穿透又无法穿透的坚硬或空洞的内核。它努力诚实地与历史对话,也最终陷落于失语的症候。不错,影片有缺憾,有难度。但偌大的中国,如此的观众数量,《黄金时代》没有获得它可能的观众仍必须视为怪现象。

5) 北青报:这部电影的票房不理想,也有人看完之后表示失望。
戴锦华:中国电影市场产业规模的成长速度是天文数据式的,世界电影史上没有先例,影院的扩展和银幕数的激增,再造出的观众数是十分惊人的。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众多的观众是某种意义上的“非电影观众”:缺少最起码的电影知识,不要说文化。举个例子,我在某天本着“敬业精神”,连续看了《小时代》和《后会无期》,现场的效果之好,观众和影片之间的共振让有准备的我,也大跌眼镜。但一个细节,令我记忆颇深:那便是《后会无期》中贾樟柯出现的时候,相对于始终处于亢奋中的现场观众,对这个大噱头毫无反应。显而易见,他们不是我们所谓的电影观众,他们不认识明星级的封面人物贾樟柯,他们是韩寒带入的、为了韩寒而来的观众。他们兴奋的是他们或许已然熟悉的韩寒的段子。
当然,关于《黄金时代》的票房失利,人们已说到了营销定位、预期与影片的错位。影片的宣传用历史想象许诺了一个“民国故事”,这是他们大失所望的成因之一。关于民国,我的同事李零教授就说过一句非常朴素、诚恳的话:民国年代不可能是黄金时代,优雅、自由、个性,因为它是一个战乱、流离失所的年代。这也是影片《黄金时代》的基调。萧红的文学史身份是东北流亡作家,她的一生不是“奋不顾身的爱情”、“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逃亡、流亡、求生。她的伟大,是在这间隙里留给了我们伟大的文学作品和她生命的传奇。但我们今天的民国想象被所谓“临水照花人”式的张爱玲锁定。因此无法指认大时代与小儿女之间的天壤落差。
我们永远受制于时代于文化的限定,我们永远只能看到我们预期的东西,而对别样的表述与事实视而不见。于是人们看到的是三人同床,看到的是萧红的吃,似乎那是一份风情,一种怪诞,好像我们已完全无法想象战争与灾难的时代,不知饥饿、贫穷与匮乏为何物。相对于人们的民国想象与营销案误设的预期,观众的失望是必然的,但几乎可以说,与影片无关。

6) 北青报:你觉得处理这样的民国题材,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戴锦华:这恐怕不是一部影片所能回答的问题。首先我不会以票房成败论英雄,其次,我一向把电影视为某种监视社会文化的终端显示屏(这也是我持续关注电影而非电视剧的原因)。《黄金时代》的票房不理想和其他热卖影片的票房成功一样,展示的是我们整个社会的文化生态及其问题。如果历史已然缺席,那么要问的是,我们如何让历史在场?让怎样的历史在场?否则,我们是否让可能与历史对话?《黄金时代》绝非完美,但它的定位、诉求,它的视听语言与结构尝试,已弥足珍贵。

7) 北青报:对比国庆档同期上映的另外部影片《心花路放》的大卖,你觉得这折射出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生态?

戴锦华:不是说这类样式不负载社会信息,而是说它有着最简单的感官效果。我以为,这也是今年票房热卖片的共同特征。上半年的电影,人们一定会讨论其中的粉丝电影。我不想讨论《小时代》的极端恶评与巨大票房之间的反差,不去讨论郭粉与韩粉之争,我并不认同某些对类似影片的批判,尽管都有道理,但我不认为类似影片的成功与问题是“拜金主义”、“物质至上”,或“伪文艺”,而是相反,这类影片的成功与问题在于他们的非价值化。用我自己的语言就是对“坍塌”与“中空”的印证。影片甚至无需(也许无能)提供一个完整的情节链所必需的内在逻辑与价值依托。《小时代》中的男装广告、女装广告与各类流行文本的搬用或拼贴、十分钟一个极度戏剧性的事件而后瞬间冰释;《后会无期》的汽车旅行展现的并非公路片必需的空间穿越与时间累积,而是一个悬浮舞台上的片段偶遇(有人称段子)。同样,《心花路放》的“公路”更是一个“开心麻花”式的舞台……在我感知中,这与其说是价值取向的问题,不如说是非价值化的问题。其成功是在于以价值展览的表象拒绝了价值表述。于是,“我们”甚至无需“担心”在影片中遭遇价值,更不必“担心”在影片中遭到任何对我们熟悉的逻辑的冒犯。

8) 北青报:您从这类卖座电影中感觉到的“坍塌和中空”,能更详细地谈谈吗?

戴锦华:在我看来,热卖片成功的共同元素是感官性的,身体性的,直戳你的泪点和笑点,同时,以拥抱主流的姿态拒绝意义与价值。这次我真的必须说,这是中国商业电影与好莱坞的巨大落差:因为,好莱坞电影立足市场的前提之一,是以某种超越性价值为内核,藉此支撑其人物情节、叙事逻辑。
我所谓的“历史坍塌”不仅关于历史,更关于现实。历史从来不是关于过去的,而是关于未来的。历史意义、历史绵延的呈现始终为未来视野、愿景而获得并赋予。现代中国文化极为典型。当中国在帝国主义的冲击下开启其现代历史之时,我们曾在全球资本主义的未来视野中丧失了自己悠长的历史,遭到了无情的“降维”,中国历史一度丧失了它必需的时间维度,成为三维而非四维的空间所在:那是鲁迅的“铁屋子”,张爱玲的“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婴儿”,是第五代电影中“空间对时间、天空对流水的胜利”。而伴随着中国崛起,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市场上获得的份额而加入了未来视野,我们由此而赢回了自己的历史时间。于是,中国进入了写史时代,我们蓦然拥有了对诸如“晚明现代性”、“康乾盛世”、“白银资本”的历史指认。然而,令我错愕的是,与此同时,我们却在大众文化的场域中再度自我降维:不仅是三维,甚至是二维:历史与价值建构坍塌为扁平的图画。我们可以对这一现象作出诸多解释:文化全球化进程、消费主义、景观社会的莅临,全球流动伴随的身份离散、独生子女结构化……但这一历史的赢回与得而复失,绵延的历史进程的显影与扁平而炫目、脆弱而坚硬的降维图画,的确标识着今日中国社会、文化的巨大而急迫的问题。关于电影,远不仅止于电影。
今年的有趣现象之一,是《后会无期》成了“文艺片”。影片的热爱者以文艺片之名为其辩护。而略带一点文艺气质的电影均遭到市场拒绝,我感受最深的是崔健的作品,《蓝色骨头》。
我当然知道,崔健不是一个当红的明星。但是崔健是一个历史的标识,见证,甚至介入了中国社会最重要的转折时刻,当年崔健的成千上万的拥趸者,追随者,今天已在中国社会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拥有不容置疑的经济实力,但是《蓝色骨头》几乎没有票房,甚至没有反响。是什么东西令崔健的影片无法形成或分享粉丝电影的效应?是什么东西令人拒绝了《黄金时代》?我想,艺术片气质是答案之一。
但不仅于此。对历史的拒绝是另一个答案。一如历史感的荡然无存是热映片的共同特征。杜可风摄影的《蓝色骨头》有一个极漂亮的片头段落,伴着旁白。旁白告知,影片试图触摸“一个不可触摸”的时空。因为一经触碰,它就会消失,“变为历史”。换言之,崔健非常清楚,他试图触碰摇滚的历史,80年代中国的历史,以及对“文革”岁月的上溯,但那是不可碰触的记忆。不可碰触,不仅因为尘封,而且由于它已彻底丧失了自身的叙述的语言与逻辑。也就是说,崔健为自己设定了不可能的任务。但更惨烈的是,市场并非由于崔健历史叩访的失败而拒绝了他,而是尚未进入,已遭拒绝。

9) 北青报:今年除了张艺谋,还有陈凯歌、姜文等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上映,很多人称为今年是第五代的回归年,您对他们有期许吗?

戴锦华:坦率地说,今年我抱有期待的是姜文的《一步之遥》,侯孝贤的《聂隐娘》和张猛的《胜利》。对张艺谋和陈凯歌,我久已不再期待。1987年我已在文章中写过,第五代作为一个艺术群体已经终结了,一个美学浪潮,《孩子王》和《红高粱》就已经标志着这个群体的解体。我们已不能对其做整体评价。因此不存在回归的问题,只是说他们作为个人创作。从语言风格、审美上,他们的基本特质都已经丧失了。

10) 北青报:上半年,很多青年导演的作品上映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比如《绣春刀》的口碑就还不错,你对这一代导演有什么期待吗?

戴锦华:我对这代导演满怀期待,事实上,近两年来我毫无保留,由衷地喜爱的作品,都出自这批新导演,比如说《钢的琴》,还有《美姐》。影片给我带来始料不及的惊喜感,年轻导演们的电影视野开阔,在数码转型中起步。他们是这个数码电影时代的天之骄子。因为数码不仅意味着特技手段,而且是电影媒介的革命性断裂与演变。由此,电影和电视剧之间,电影和卡通之间,电影和录像艺术之间的墙倒塌了,大量的电视导演进入电影,电影导演进入电视业,这几年非常精彩的电影作品是电视电影,比如说BBC的《黑镜子》,HBO的一些政治电影《规则改变》、《大而不倒》,或单本剧《烛台之后》。《绣春刀》等作品令人期待着数码时代的武侠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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