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时代》中,萧红是贯穿始终的绝对女主角,而在就在去年,也有一部名为《萧红》(霍建起执导)的传记电影出炉。为什么突然一下,萧红变得抢手了?有人还发出疑问,同样是充满传奇色彩的民国女作家,为何电影圈迟迟不为大众更为知晓的张爱玲、林徽因以及丁玲作传呢?
其实,在谈到创作初衷时,许鞍华谈到,自己早在20年前就萌生了想要以萧红为主题拍摄电影的念头——因为萧红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香港度过了,所以香港的文人圈子里对她的讨论度一直不低。2004年,许鞍华与李樯结识,二人产生了希望合作拍一部讲萧红与丁玲这两个女作家的电影,感觉感觉萧红和丁玲她们虽然认识,有种竞争,同时又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她们是非常好的对比,无论是对当时的群众,还是对文艺、政治的态度,都是相反的,非常的有戏剧冲突性。但李樯认为,丁玲的身份更加复杂,以她为主角之一,难免会涉及到政治,审查上恐怕有一定的风险。最后,他们合作的这部《黄金时代》,才选定了以萧红的一生为主线,丁玲只是其中出现的一位配角。
事实上,除了萧红的作品在历史上拥有的地位不说,她的一生逃过婚、失去过未婚夫、换了三任“男友”,送走了两个亲生儿。光是这样跌宕的人生,就足够有戏剧张力。又因为其生命的短暂,相比与其他同时期的文人,没有任何政治主张的萧红不会有雷区,绝对干净和正确,也能保证题材上不会过多地被审查干扰。换句话说,拍萧红,既能够反映时代,又不会有风险。纵观民国文人,电影中声言“我只想安安静静的写点东西”、一直与大时代保持脱离态度的也只有萧红,张爱玲、林徽因等民国才女,与之相比充其量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她们的传奇更多是个人经历的传奇,而非时代使然。由此分析,萧红能够崛起成为大银幕上的热点,是时势使然。
No.2 为什么电影里主人公的经历这么惨,还要叫《黄金时代》?
电影《黄金时代》之前的名字,叫作《她认出了风暴》,这来源于萧红曾经给鲁迅朗读过的一首诗。改成《黄金时代》,表面上看,是因为电影里面那一句“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摘自萧红在日本写给萧军的书信)因此有学者质疑,电影里差不多都在讲萧红经历的“惨”,哪里“黄金”了?
不过,从电影本身来看,虽然从始至终汤唯饰演的萧红是绝对的女主角,但同时也在讲述她身边这些文人的命运。民国时期,旧的封建主义思想刚被打破,新的制度尚未建立,于是没有一个主流的价值观主导者所有人,在此情况之下,每个人的思想都是绝对自由的,思想决定性格,性格决定选择,选择注定了一生。每个文人都有绝对的空间来表达自己的文学理想,这恰恰是文学创作领域的“黄金时代” .然而,即便文人们思想上再自由,依旧抵挡不过时代的动荡。战争、贫穷、文人之间的内斗,都让他们的创作之路颇为坎坷。鲁迅在当时的文坛上独树一帜,却依旧在电影中发出了“最可怕的是生活在身边的蛀虫”的感慨。丁玲创作出《莎菲女士的日记》之后,将文学才华投入到革命当中,电影里与萧红那一番对谈,显示出两人文学理想上的巨大差异。但那部纯粹的《莎菲》,依旧被认为是丁玲文学生涯中最出色的作品。其实,在电影中萧红写给萧军的信里,还有这样一句:“这真是黄金时代……只不过是在笼子中度过的”,因为这多出来的一句,“黄金时代”由歌颂变成了反讽,这也许是导演和编剧想要表达的第二层意思。
No.3 为什么电影里会反复提到萧红对父亲和祖父的童年记忆?
电影的开头与结尾是互相呼应的,在开头的时候,侧重描写了萧红祖父对她的关怀与爱,父亲对她的冷漠则一笔带过。结尾的时候来了个反转,加重了严酷父亲的描写,那个在祖父葬礼上被父亲压迫得瑟瑟发抖的女孩,颇让人心生怜惜。为什么在构建了萧红跌宕一生之后,还要收回到家庭当中?对于一部电影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开场和如何收尾,为何许鞍华一定要把这段童年的经历放在头尾反复呈现呢?
家庭自然是对萧红影响最深的部分,它直接构建了萧红的人生观、爱情观,甚至是文学作品的风格。萧红的作品中,即便是再贫穷、再饥饿后者绝望,她的处理方式依旧是温暖,甚至有些许天真的。那一份温暖的底色,正式来源于祖父对她的爱。电影的一开头,萧红的念白就已经透露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大意是通过祖父她明白了,这世界上除了冷漠与恨意,还有温暖与爱。这是她的写作宣言书,也是童年祖父给她上的一道底色。
另外,在萧红对于萧军和端木的这两段关系里面,也能反映出父亲对萧红的影响。萧红逃离了父亲、逃离了老家、逃离了表哥,却逃不过萧军这座“牢”,电影的一开始还能看到萧军对萧红的关爱呵护,以离开哈尔滨时脸盆掉落为象征,之后我们看到的萧军,更像是囚禁萧红的牢笼,她如同萧军的附属品一般存在,萧军与其他人的“绯闻”也让萧红的不安全感骤升,但萧红心想逃离却因爱而逃不开。这样“被虐”的关系,也是源于萧红童年父亲对她心理上的一些影响。以至于,萧红最后选择了与萧军截然相反的端木,才算是又一次的“逃离”。电影中如此安排,想来亦是在暗示女主角萧红这一生的“遗弃”与“被遗弃”,都是因儿时对“父权”的阴影而起。
No.4为什么电影中的角色演着演着就面向观众开始独白了?
在关于《黄金时代》的影评中,“间离效果”是被用的最多的名词之一,同时也是电影最具有代表性(也是被讨论得最多的一种效果),简而言之,就是演员们演着演着,突然对着镜头开始了自白,或者演员们变成了“报幕员”,开始交代故事背景、人物心理等。这个效果由德国著名戏剧家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率先提出并使用在自己的话剧里,其意义在于,让观众对所描绘的事件,有一个分析和批判该事件的立场,调动观众的主观能动性,促使其进行冷静的理性思考。这种话剧中常用的形式,在影视剧中也并不鲜见,比如美剧《纸牌屋》里就经常运用,但在内地银幕上,却还是很陌生的玩意儿。
这样的应用,难免会惹来“形式大于内容”的诟病——观众好不容易入戏了,突然就被从电影中的情绪中抽离开来,总会有一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但许鞍华与李樯坚持用这样的表现形式,并不是因为有些人揣测的“为了证明自己牛逼”,而是希望通过这个效果所达到的以一种新的观影体验——对于传记片,过去都是由创作者提炼后给出一个自己的态度或者解读,但《黄金时代》所渴望达到的效果是,将所有的信息铺开展示在观众面前,由观众主动选择材料,最终解构出一个属于自己的萧红。这样的形式感也确实实验性太强烈,毕竟内地的观众已经过于习惯创作者给自己一个现成的价值观体系了。
No.5 为什么萧红在片中嘴巴始终不闲着,不是吃东西就是在抽烟?
电影里不吝啬于拍萧红的“吃”:意外碰见弟弟的时候,萧红盯着咖啡馆邻桌的奶油蛋糕解馋;投奔未婚夫时,萧红狼吞虎咽般吃着排骨;在她与萧军落魄的时候,吃的是黑列巴和白盐;在两人经济条件稍微好转了,吃的是肉丸子和猪头肉;直到病重,萧红也要咬一口苹果……在创作上的萧红,嘴里也是被烟填满的。《黄金时代》里的萧红,为啥嘴巴就一直没停过呢?
关于这一处理的用意,来自创作者的解读是,希望通过拍萧红的吃,来反映她对于生活不减的热诚与执着,这是生活之爱的实际体现。不过,以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分析的话,却能得到另外一层深意。弗洛伊德认为,人格发展的基本动力是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驱动(这一理论体系中的“性”除了与生殖活动有关之外,也包括吸吮、大小便、皮肤触摸等一切能直接或间接引起机体快感的活动)。在人类的婴幼儿阶段,性本能通过口腔活动得到满足,如咀嚼、吸吮或咬东西。在婴幼儿阶段,如果这种本能收到压抑,则未来性格发展可能偏向悲观、依赖和退缩。
在《黄金时代》中,虽然并未直接的去表达萧红童年的不快乐,但从成年后的她不断的吃东西、抽烟、通过写作去表达,生命中的快感和慰藉大多依旧来自于“口腔活动”这一点来看,电影中萧红这个人物的心理状态仍然停留在“口腔期”,这也就不难联想到为何她会拥有悲观、依赖性强的人格缺陷,以至于她此后的一生不断的“遗弃”和“被遗弃”——因为,本质上,片中所展现的萧红,心智上还是个“被压抑的小女孩”。
No.6为什么萧红跟端木在一起后,就开始穿貂皮大衣了?
当电影还停留在萧军与萧红的爱情时,对于穿着的描述都是这样的:萧军拿着一包旧衣服回来,对萧红说,你穿我的大衣,我穿毛衣吧;萧红的鞋带断了,萧军割下自己的鞋带系上。而萧红在电影里第一次挽住端木胳膊,朝远处走去的时候,萧红已经穿上了皮草。而历史上,许广平的文章里也提到,跟了端木之后,“据说她之后的穿着是相当讲究了。”
如果说许鞍华通过吃,刻画了萧红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那么拍穿着,则是反映萧红对自己爱情关系、社会关系的映射。与萧军在一起,萧红总是附属品、弱势的。而与端木在一起,萧红是主动的那一方,端木是萧红的追随者(这点从两人晚上在河边的谈话那一幕就能体现出来),另一方面,端木的性格就是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这点从萧军萧红分手一场戏里,端木求助于聂绀弩就能看出来),端木更多的时候都是陪伴、跟随,包括当时只有一张船票,萧红让端木先走,去重庆看房子,端木也是乖乖听话。通过电影中服饰画风的转变,也在暗示萧红从爱情中的弱势一方,转成了强势而比较主动的一方。
No.7 为什么萧红连送个小竹竿都那么纠结?
电影当中,萧军与萧红分别后,萧红去了西安,和端木与聂绀弩在西安生活。在萧红与端木之间关系暧昧的时刻,萧红与聂绀弩有一场谈话,萧红拿着手中把玩两年有余的小竹竿,对聂绀弩说,前段时间端木想要过来,但我不是很想给他,不然你帮我告诉他,这个小竹竿你拿去了?聂绀弩紧接着劝导萧红,你要记住,你是《商市街》、《生死场》的作者,你要看重你在文学上的地位!
不论是许鞍华的电影作品,还是李樯的编剧作品,都素来以感情细腻、颇多暗示著称。《黄金时代》中呈现的这段对话很微妙,而对话的两个人,在当时所处的境遇也微妙,在那个时候,二萧基本已经分开,萧红本身对端木也是犹豫的,但她无法直接表达这样的一种心境,于是借用小竹竿来倾诉,显然聂绀弩是明白了她的心境,于是提醒她注意文学上的地位。选择一个男人跟文学上的地位有什么关系?原来,当时萧红与萧军两个人在文学上已经被当做一面旗帜,两人分开,这是一面文学旗帜的消失,这也是为何她与端木的结合得不到身边朋友认可的重要原因。
有意思的是,据说当时他们所处的朋友圈里也有一种议论声音说“如果二萧分手,那么萧红的归宿至少是聂绀弩,而不应该是端木”,虽然那时候聂已有家庭,但也不乏希望撮合他们二人的朋友在。如果了解到这一背景,回头再看电影中聂绀弩与萧红之间的互动,便会察觉到他们俩之前的气氛也总有种暧昧的感觉,片中聂绀弩在萧红离去时那惆怅的眼神,便有了另外一层深意。
No.8 为什么萧红和鲁迅的关系在电影里看上去也那么暧昧?
在后代人看来,鲁迅是萧红文学上的伯乐,也堪称是精神上的导师。当然,也不乏有人揣测二人之间是否有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愫存在。至少在《黄金时代》的影像表达中,王志文饰演的鲁迅与汤唯饰演的萧红,自结识之后,后者就对前者充满依恋,尤其是在与萧军处于感情危机的时期,苦闷的萧红经常在鲁迅家的院子里坐着不走,以至于许广平(丁嘉丽 饰)要特意的对梅志(袁泉 饰)陪一陪她,还说“你去陪一陪萧红吧,她每天都来,我这么忙,那有时间照顾她?”送走萧红后,她也面对镜头,表达了她的无奈:“萧红抑郁、孤僻,我知道她是走投无路才来的。”
那么,这样的情节,是在传达许广平对萧红的戒备,由此可以推导出鲁迅与萧红的关系中也存在着暧昧么?也不尽然,因为电影中另外一段关于鲁迅与萧红之间互动的重要情节,是鲁迅在躺椅上,萧红在旁边倾听他的话语,而鲁迅的夫人许广平则在外屋。从观感上来看,这样的布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家庭生活——女儿黏着父亲,而母亲在忙家务。电影中甚至不吝篇幅,让鲁迅对萧红发表了一番关于衣着搭配的见解,萧红此后再出场衣着风格,竟也真与他的教导不谋而合,这多像是个听父亲话的乖女儿啊。
联想到片子里萧红父亲出场时那压抑阴郁的氛围,再看萧红与鲁迅相处时的依恋与融洽,想来许鞍华与李樯也许是认为,萧红其实是把鲁迅当成是父亲那样去看待,有了爱情苦恼就跑回心理上的“娘家”。所以,当鲁迅去世之后,萧红如此悲痛,应当是因为自己在精神上已经无家可归的缘故。
No.9 为什么电影结尾处,选择了定格于哈尔滨时期的萧红?
从已经看过片的观众反馈来看,《黄金时代》对结尾的设计令人印象非常深刻——萧红去世后,她病重期间一直陪伴左右的骆宾基(黄轩 饰)独自走在街上,随手在路边小摊上买了块糖吃,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蓦然回首,眼前出现了年轻时的萧红在窗台上的样子……
根据常理,电影中在回忆一个逝者的时候,往往脑海中闪现的往往是此人与回忆者交往中,最闪亮的一刻。而出现在骆宾基回忆中的这个片段,事实上是电影中萧红在哈尔滨被困小旅馆、直到遭遇水灾才趁乱逃脱时的样子。片中骆宾基其实从来未曾与这一时期的萧红相识,为何最后对她的回忆是如此?
其实在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中,片尾处出现的这段萧红影像,恰恰是她人生中最穷困最潦倒的时期——被未婚夫遗弃、怀有身孕、没有钱……但那也是她人生中最满怀希望的时期——与萧军相爱、自己的文学才能刚刚被认可、哈尔滨遭遇水灾也为她提供了逃脱的机会……身处饥饿贫困之中,但希望就在眼前,这大概是全片中一直郁郁寡欢的萧红精神世界最放松的一刻,也暗合了电影的名字,这是她生命中实际上的一次“黄金时代”。
No.10 为什么说这部电影不仅仅是萧红一个人的传记?
在观片过后,另有一种声音在疑问:“本以为这是个讲萧红传奇经历的电影,怎么给拍成了一个女人琐碎的一生?”这还是大家印象中的“传记片”么?事实上,这部看上去“画风”和“语法”上与大家习以为常的“名人传记电影”不同的电影,导演许鞍华和编剧李樯也不愿意将它定义成“萧红的传记”,而是将其定义为能够记载一个时代的、带有实验性质的“艺术片”。
而再往深里挖掘,也许我们更可以认为这部电影明里是在讲萧红的经历,暗里则是充满了导演许鞍华的“夫子自道”。戏里的萧红一直强调,她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写自己的东西,而戏外的许鞍华,则是一直强调,她就想拍自己想拍的电影,鲜少去“为观众拍片”。在人人躁动着谈理想、要自由、拥抱时代洪流(其典型正是丁玲)的民国作家中,萧红是不合时宜的人;而在人人躁动着谈票房、要表达、不断的涌入热钱的电影圈,许鞍华作品的视角与题材,大部分也是“不合时宜”的。
在她的电影中,以女性视角,关注着过往的历史、人间的飘泊、个人与城市的变迁,用冷静的现实主义电影美学风格,塑造出了许多生活于社会底层,个性、年龄、文化背景等各不相同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的背后,都是许对女性命运的冷静思考。无论是《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还是《桃姐》,到了《黄金时代》这样一种思考都一直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黄金时代》其实并不仅仅是萧红一个人的传记,同样也是许鞍华的自身映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