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香港书展,我们一大帮人去拜访在港大教的钱钢先生,钱先生带我们在港大附近转悠,傍晚的山路上说说笑笑,突然指着一栋硕大的红砖楼房对我们说,“知道么,萧红以前生病时就住在这里,这边数过去第二个窗户……”迷离夜色里,我隔着铁篱笆盯着那黑洞洞的窗户发了半天呆——这也许是我离萧红最近的时刻。
2014年,名导演许鞍华伙同金马编剧李樯引三十多位一线明星共同打造民国大戏《黄金时代》,女主萧红由影圈文青汤唯来扮演,这引发了新一波萧红热。萧红一生坷坎,短短31岁的生命,遗下著作若干,也遗下情事若干,她自言生前受尽白眼与冷遇,但有趣的是她死后却异样热闹,先不说研究她的文章满坑满谷,光是她生前有过感情纠菎的几个男人就为她打了几十年笔仗。
与她同居过六年的萧军当然是最有资格说话的,萧军写过数篇忆萧红的文章,最具史料价值的是他在八十年代初写的两本书,《鲁迅给萧军切红信简注释录》和《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自始至终,萧军对于萧红的态度是居高临下的,评价萧红的文学价值是“月亮”,只能“给人一种光亮,清澈的感觉,但是缺乏一种热力”,“萧红的作品最终的结果是给人一种消极的阴暗的感觉,对人生是失败主义”,“她是消极的浪漫主义,唯美主义,个人主义结合的混合体”,至于他俩的感情“如果从‘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幺‘遗憾’之情……”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你萧红走了我萧军并没损失什么,这话听着怎么也有点酸酸的意思,因为毕竟是萧红把他给甩了,直到四十年后,他还在跟从维熙说萧红心太高了:“像是风筝在天上飞……”在萧军看来,是他救了萧红也成就了萧红,最后这个女人居然公然背叛他,怀着他的孩子还嫁了别人,这简直是婶可忍叔不可忍,虽然在此之前,他已无数次地背叛了这个女人……
有时真觉得爱上一个大男子主义的直男真是挺悲伤的,最典型就是萧军这种,他有仗义惜弱的那一面,萧红快死的时候很挂念他,说如果他知道她病,是一定会来救她,但他更有自私放纵的那一面,“爱就爱,不爱就丢开”是他的人生格言,一路追女不止,酗酒家暴,做他的妻子真需要无比的忍耐,这一点他的后任妻子王德芬想必更有体会,所以1942年听到萧红死讯时,他这个当事人没有哭,反而是完全不相干的王德芬哭了——是啊,嫁给这样的男人,哪个老婆都得哭啊。
大男子主义严重的直男们在感情里最大的缺点是他们从来不承认女人和他们是平等的,很多年以后萧军仍然直斥萧红是“软弱者、失败者、悲剧者!”,其实在这段感情里,难道不是他更占主动么,他拿准了女人的软弱,导致女人的失败,引发了她的悲剧。
直男们也爱女人,但更爱占有女人那个更伟岸的自己,他们得意于自己的雄性魅力,骄傲于女人的臣服,柔情是他们所看不起的,他们甚至害怕泄露自己也有柔情。萧军对女人的温情实在太和,有一个缝隙出现在1946年,那一年萧军回哈尔滨省亲,偶然在一个旧书摊上买到自己和萧红合著的第一本书《跋涉》,他偷偷在目录页空白处题了四句诗:“珠分钗折,人间地下,一桢宛在,伤何如之。”
三郎尤在,此时,悄吟已死了四年。
(转载,原作者: 黄佟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