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反右政治风暴,虽然我使出十二万分的努力,拼命上纲上线批判自己,并向“右派”猛烈开火以求自保,但终究没能逃脱厄运,最终被定为中右分子。后来知道,这还是靠东北林学院老院长刘成栋的保护才得到的从宽处理。否则右派分子的帽子肯定戴上无疑。
1958年初,东北林学院在小兴安岭建立凉水实验林场,我这个中右分子被作为首批人员派往凉水林场建场,名曰下放劳动锻炼,实为劳动改造。从此开始了我在小兴安岭的改造生涯。我妻子受我连累,也被下放到林场改造(我们1957年结婚)。为了执行阶级路线,不能对我们这样被定为另类的人过于“仁慈”,特意把我们夫妻两人分开,我到小兴安岭,她到完达山的另一个林场(帽儿山林场)。可能他们认为这样才符合无产阶级对待另类知识分子的政策。我们的户口和粮食关系一律转到林场(当时城市人口每家有一个粮食供应本,凭这个本到粮店购买粮食,每人只能定量供应)。从此开始了我的改造生涯。
小兴安岭位于中国东北,靠近苏联边境,位于高纬度地区,属寒温带气候。冬季气温达摄氏零下40度左右,夏季可达约零上30度。气候条件相当艰苦。我们到达时林场有建好的场房(木制)。有十几名工人,又把我们系的十几名学生右派调来,这就是凉水林场的全部劳动力。有一个食堂为大家做饭。室内取暖靠木材。地中间有一个大油桶改成的炉子,两旁是木板搭的舖,供人睡觉。林场周围十几米外就是原始森林。林子里的野兽叫声在林场都能听得到。
我们到达林场时是早春,天气还很冷。吃的是玉米做的大餷子(把玉米破成几瓣煮的饭),基本上没有菜,用盐水煮黄豆当菜。这样的伙食跟学校的食堂没法比。对于我们这些被改造的另类,虽然很难吃,能让你吃饱就不错了。过了些天,天气变暖,我们就到野外采野菜吃(记得有一种野菜叫燕尾菜,因其叶子形似燕尾)。野菜也不能总吃,过了季节就没了。长期见不到肉,人们馋的很。我曾经冒险抓路边水塘里的青蛙吃。因为从来没吃过,吃的时候心惊胆战,只能吃青蛙腿,其余全扔掉。
林区的体力劳动是相当辛苦的。我们从事的是森林采伐作业,包括伐木(用锯把大树伐倒),打枝(用斧头砍去枝丫),造材(按一定长度把树木截断),归楞(把树木归成垛),然后把它们运下山。我这个一直拿笔的手,现在拿起斧头锯子。一天干下来,腰酸背痛,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我们林场除10几名工人外,全都是知识分子。干这样的劳动,一天工作10几个小时,体力严重透支。
除体力劳动外,还要忍受大自然的严厉惩罚。夏天林子里的蚊虫异常凶猛。一种称为小咬的飞虫,铺天盖地向你进攻,遇到裸露的皮肤就叮咬。而且不顾死活,前赴后继,你刚打死一只,立刻又飞来两只,让你防不胜防。人们只好用衣服把头包上,只留两只眼睛,天气再热也得捂着。这些蚊虫一整天不断。早晨第一波上班的是小咬,接下来是蚊子接班。等到中午时分,“轰炸机”(一种特大会咬人的苍蝇,当地人称瞎虻,因为它飞行时发出嗡嗡响声,人称轰炸机)飞临头上。它落到皮肤上就立即下口,能咬下一块肉。下午黄昏前,又是蚊子和小咬的天下。它们轮番上阵,
人们苦不堪言。相对而言,冬天还好过一些。虽然零下30-40度的气温让人感到很冷,出外头发胡子都挂上冰霜,但只要拼命干活,还能挺过去。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吃”是最大的问题。林场后来也种了些地,养了几头猪。但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特别在大跃进的1958-1961年,全民挨饿。我们林场采集过树上的苔藓吃,甚至把锯末掺进玉米面作窝头。好在林子里秋天有野果和蘑菇,可以上山采集充饥。冬天我在雪地上发现野兔的行踪,琢磨出套野兔的办法,还偶有收获。可以解解馋,也增加些营养。就这样,人们虽然饥肠噜噜,勉强度过了大饥荒,所幸我们林场没有饿死人。
就是在这小兴安岭的深山老林里,我劳动改造了4年。虽然吃尽了苦头,好在我当时年纪不大(28-32岁),总算挺了过来,保住了性命。直到1962年,才让我回到哈尔滨的东北林学院,从新担任教师。可惜我的粉笔还没拿热,一场更为猛烈的风暴又向我袭来。1966年“伟大领袖”毛泽东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比下放林场劳动改造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我。经历过无数次批判斗争后,把我们全家驱赶到农村落户,当了3年农民。
刘达1911年出生,北平辅仁大学肄业,在一二九运动中为辅仁大学学生会代表,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期间在晋察冀组织反扫荡斗争,1946年任哈尔滨市市长,1955年调任中央林业部副部长,曾兼任东北农学院院长、黑龙江大学校长,1963年调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党委书记。